秦氏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元瑾身上,笑了笑说:“这便是你家庶房的那位娘子吧?”

她注意到元瑾也是因为,方才一起进来的薛府众人里面,不论是薛元珍或是周氏,甚至是薛老太太本人,都难以掩饰对定国公府奢华的惊讶。唯这个小姑娘,她进来的时候环顾四周,表情是平静的,那种司空见惯、宠辱不惊的平静。

这样的小姐,只有那些真正的权贵家才教养得出来。

但怎么会是薛家一个庶房的小娘子。

“正是呢!”崔氏连忙扬起笑容,连忙在背后轻推了元瑾一把,示意她上前请安。

元瑾也上前,屈身行了礼问安,既不谦卑也不谄媚。毕竟她之前所见之人皆人中龙凤,对定国公老夫人自然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的。秦氏又多看了她两眼,笑道:“这娘子倒是大气,像你亲生教养的嫡亲孙女了。”

这话一出,大太太周氏和二太太沈氏脸色微变,三太太姜氏却仍然保持微笑。

随后秦氏似乎有话要单独和薛老太太说,便叫嬷嬷先带她们去赏莲,只留下了薛老太太在屋中。

走出来的人难免好奇。

沈氏出身,因此和大太太周氏比较要好,小声地问周氏:“娘和定国公老夫人要商量什么呢,神神秘秘的!”

周氏淡淡道:“两人多年未见,左不过是说些体己话吧。”她走在了前面,似乎不想多说了。而崔氏落在后面,对元瑾小声说:“嫡亲的姐儿都没夸,独独夸了你一个,今儿真是给娘长脸了!”

元瑾可没有把秦氏的夸奖当一回事。秦氏就算夸她,对她来说有什么好处吗?

若是秦氏都不夸就罢了,偏生夸她个庶房出来的,几个嫡房的向来心高气傲,现在觉得庶房的压了自己嫡出女儿的风头,自然会不高兴了。

但她什么也没说什么,只是跟着众人往前走。

嬷嬷领着她们到了一片荷花池,曲折的回廊落于荷花池上,有几家小姐已经坐在亭子里了。微澜荡漾的湖面上盛开着紫色、黄色的睡莲。这季节荷苞才露头,睡莲却已经缤纷绽开,铺满了大半的湖面。亭边又有细柳垂下,倒真是极美。

薛府众人又是感叹,平日里虽然见荷花池不少,却没见过这么大的,这样花开成一片才叫真的好看。

“今儿便是宴请了各家太太和娘子在此处开游园会,还请各位娘子先入座,”定国公府的嬷嬷有礼地微笑,“太太们若是坐不住,还可以去花厅先打会儿叶子牌,等咱们老夫人与薛老夫人说完了话,再去正厅开席。”

由此几个太太就和姑娘们分开了,元瑾则跟着进了亭子坐下。

此时凉爽的清风拂面,初夏的天气叫人十分舒服。

薛元珍坐在了另一头,两个二房的立刻跟着坐下。叫丫头泡了茶上来。

薛元珊笑着说:“方才倒是四妹在定国公老夫人面前露脸了呢。”

“露面又有何用,庶房出的就是庶房出的。”薛元珏轻声说,“爹也只是个养马的罢了。”

薛元珍只是笑着听,倒没有说一句话。

对她而言,薛元瑾父亲官位太低,母亲家世上不得台面,与她一个天一个地,她根本不想把自己和薛元瑾相提并论。

她们说话也并没有避及元瑾,所以元瑾听得清清楚楚。薛元珏之所以说她父亲是养马的,那是因为她这父亲是地方苑马寺寺丞,管的就是并州的军马供养。元瑾对这种小女孩般的斗嘴并不感兴趣,所以并不搭腔。

倒是旁薛元珠哼了声:“五姐这话说的,要不是有四叔这个养马的,二叔如今这官位还得不来,你还能坐在这里喝茶么!”

薛元珏瞪了瞪眼,无话可说地转过身。

薛元珠说的这事,元瑾也知道。

听说当初,是二叔偷偷拿了自己父亲的文章,得了当时任山西布政使的许大人的赏识,因此平步青云,如今在外做知州。后来大家知道这事,却也没什么说的了,人的命途难测,这也是各自的命罢了。但二房却的确因此对不起四房。

“多谢六妹了。”元瑾低声对旁边的薛元珠说。

薛元珠却把头扭到一边说:“我就是和她不对付,跟你没关系!”

元瑾一笑:“那我也要谢你啊!”说着揉了揉元珠的包包头。元珠还梳着丫髻。

元珠因此红了脸,有些结巴:“你做什么摸我的头发!”说着还不解气,“你这人真是的!”

元瑾一笑不说话。

元珠却坐到了她的身边来,过了好久才说:“我这次就勉为其难,不怪你了。”

“好啊。”元瑾答应了她,元珠这性格还挺可爱的。

几人说完话不久,来的石子路那边就传来了喧哗声,隐隐是少年说话的声音。

凉亭中的各家娘子们自然窃窃私语,不知道这是谁在定国公府的院子里,也不知道该不该避。但看她们微红的面颊,就知道是根本不想避开,只张望着等着看是谁来了。

嬷嬷也笑了笑:“娘子们不必避开,进国公府的都是亲眷,与在座娘子也算是亲戚了。继续吃茶吧。”

自然是娘子们的几声笑声。随后那些人越来越近,大家都张望起来,看向石子路的方向。

几个少年结伴而来,为首的是个面如冠玉,清秀的少年,穿一身蓝色衣袍。见着此人,有个娘子说:“这不是卫三公子卫衡么!”

卫家听说也跟定国公府是亲戚关系,而且比薛家更近。这卫三公子是家中年轻后生的佼佼者,身份非常尊贵。见着是她,小娘子们更是好奇,眼睛水亮,脸颊微红。毕竟这卫三公子也是个难得的美男子。

“原是咱们四妹妹喜欢的卫三公子么!”薛元珊笑着看向元瑾,“四妹妹,你要不要去打个招呼?”

元瑾则是一头雾水。薛元珊…说什么?

“上次在家宴上一见,四妹便对人家一见倾心。”薛元珊道,“还几次偷偷想见人家,却是一片痴心,只是可惜人家未曾理会四妹。”

元瑾嘴唇微抿,颇有些无言。

她之前,喜欢过卫衡么。怎么这四房一家子都净做些…蠢事。

卫衡那边,旁边的少年正好捅了捅他的手肘:“卫三你看,那不就是之前喜欢你的女子吗!”

卫衡本来没注意的,朝这边一看,这才看到了正在吃茶的薛元瑾。

他差点没认出来,是因为之前见到她的时候,她总是穿得大红大紫。今儿只穿了件粉色褙子,更是半点发饰也没有,只留青丝垂在肩头。显出少女姣美明净的一张脸,雪白中带着一丝稚气。气质似乎…也有些不一样。

原她虽长得好看,却不知怎的并不让人惊艳。如今配上这样冷淡的神情,玉白的脸,莫名让人有容色摄人之感。

“你上次不是说,是个样貌普通的姑娘吗。”旁边少年又说,“这也叫普通,卫三你是不是要求太高了?”

“该不会是听到你来,所以也来参加游园会吧?”有人打趣他,“可惜没有这样貌美的姑娘喜欢我,卫三你好福气啊。”

卫衡皱了皱眉,轻声道:“别胡说了!”

他迈开步,向亭子这边走了过来。他们本来就是准备在亭子里吟诗作对的。

只是他们要去的亭子,会经过元瑾所在的亭子。

元瑾看到他们朝这边走来,便有些头疼,她根本不想面对这样的事。

而旁边薛元珏已经露出了兴致盎然的表情。

第5章

元瑾也并不想跟这个人有什么应对。便别过头看旁边,只当自己根本不认识卫衡。

卫衡走到她面前的时候,竟稍微地停了一下。

他本也想假装没看到薛元瑾的,谁知道旁边有个姑娘却捂唇笑道:“四姐姐今日怎么了,换做往日,不已经巴巴的凑上去了吗。”

元瑾喝了口茶道:“五妹妹再这般口无遮拦,祖母听了可是要罚的,我对卫三公子没别的意思。”

这关乎女子名声的事情,哪里能乱说。

她看也不看卫衡,反倒惹得卫衡身边的人又笑了起来:“卫三,这美人为何不理你了。可是你长久的不回应,人家恼了你?”

卫衡清俊白皙的脸微微一红。他之前是觉得薛四姑娘的身份配不上他。可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今日的薛四姑娘,比往日的要好看许多。若一开始便是这个人喜欢的他,他未必能拒绝得了。

但她突然又这样似乎对自己不屑一顾,他却也不舒服。之前不是喜欢他喜欢的不得了吗,为何今天又这幅样子!

卫衡便走到了她面前,顿了顿说:“薛四姑娘。”

他为何突然叫她。元瑾抬起头看。

卫衡继续轻声道:“不管你是因何种目的来到这里,又说了什么话。我只是想告诉你,你我并不相配,往日的那些事便算了,从今起切莫纠缠我。”

元瑾听到这里便笑了笑。

她的笑容有些奇异,既轻缓又美丽,似乎带着几分嘲讽。

这卫三公子倒也算优秀,但元瑾是什么人。这些年权贵们在她眼里就犹如过眼烟云,别说是个小小卫三,就算把侯爷太子的送到她面前来,她也看都不想看一眼。

小元瑾怎么看上这么个人!

即便小元瑾当真喜欢他,难道他就能如此当众羞辱人不成?今天在这儿的是她,倘若是旁的姑娘,该如何自处?

“卫三公子是不是误会什么了。”她的语气淡淡的,“我在这里看花,既没有扰旁人,也未曾扰公子。什么喜不喜欢的,却不知卫三公子从何而来。”

“你…”他哪知这薛四姑娘竟然嘴巴还如此厉害,脸色未免一红。

她现在的神情,似乎真的和以前天壤之别。

正在这时,石子路上小跑来一个小厮,叫着卫衡“三少爷”,跑过来气喘吁吁地在他耳边说了什么。

卫衡听完之后脸色一变,也来不及跟薛元瑾说什么了,匆匆几步走出亭子。

本来看着好戏的薛家几姑娘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小厮也跑到管事嬷嬷旁边说了话,管事嬷嬷也郑重了起来,招了亭子中的娘子们:“有贵客路经此处,请娘子们先随我去花厅。”

见管事嬷嬷催得急,众娘子也赶紧起身,纷纷走出凉亭。却只见那石子路上走来了一群人,数十个护卫在前开道。簇拥着一个头戴银冠,身着飞鱼服的人。他嘴唇微抿,眉眼间有些阴郁,却是一种阴郁的俊秀。

元瑾一看到他,几乎是控制不住地脸色微变。

卫衡却已经走上前,对他行了礼:“舅舅要来,怎的不提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去接您!”

“只是有私事罢了。”这人声音也十分冷清。

在座的小娘子们已经猜出了他的身份,好奇地盯着他看,话也不敢大声说,只能小声地讨论。

“此人是谁?排场竟然这样大。”

裴子清。

元瑾的手慢慢地握紧。

她第一次见到裴子清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失意的青年罢了。虽然出身世家,却只是个没有人重视的卑微庶子。那时候他饱尝世人冷眼,什么苦没有吃过。哪里有什么排场,不过是个沉默低调的人罢了。

后来是她赏识他的才华,把他扶持起来,又推荐给了太后。元瑾对他不薄,他倒也颇有才华,竟一路做到了锦衣卫副指挥使的位置。她对他极好,从来都是当成心腹看待。

没想到他最后却背叛了她和太后。

现在他是锦衣卫指挥使了,越发的权势在手了。

朱询背叛她是为了太子之位,她也一直知道。太后并不喜欢朱询,从未想过要将朱询议储,一直想立的是六皇子。朱询倘若从小就是个心机深沉的人,怎么会没有存异心。

但是裴子清背叛她是为了什么呢?

她一直想不通,她一直以为自己对他是有知遇之恩的。一直以为,就算谁都会背叛她,但是他不会。

现实却给了她重重一击。

裴子清淡淡地问他:“你混在这脂粉堆中做什么?”

卫衡答道:“不过是小事而已。”

裴子清看了一眼后面站着的那些小娘子们,小娘子们都被他看得脸色微白,心中忐忑,卫衡再怎么长得好看毕竟也只是一个后生。但裴子清可就不一样了,他可是位比定国公的锦衣卫指挥使,正二品的大员。

“你到了成亲的年纪了,若是有喜欢的,便带回来给你娘看看,免得你娘为你操心。”裴子清说,“方才似乎听到你在和姑娘说话,是哪家姑娘?”

听到这里,元瑾心一紧,表情却仍然漠然。

卫衡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薛府的几个在这种时候自然也不会开口,但总有刚才看到了,又好事的娘子,将元瑾指了出来:“便是这个,薛府家的四娘子!”

裴子清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薛元瑾也没有抬头。他只看到她眉眼姣美,清嫩秀雅,素得几乎只剩一对丁香耳钉,柔软的发丝垂在雪白的面颊两侧。

别的娘子都面露好奇或是惧怕,却唯有她表情平静,甚至有几分冷淡。

嬷嬷见裴大人没有说话,便赶紧让娘子们先跟着她去花厅。元瑾也跟着走在后面,但没想元瑾刚走了几步,就听到后面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说:“方才那姑娘,我们裴大人让你等等。”

元瑾只当自己没有听到,越发快走了几步。但后面很快走上来两个护卫,将她拦住。“姑娘留步,裴大人叫你稍等。”

元瑾不能再躲,只能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她感觉非常复杂,既仇恨又冷漠。

他叫住她干什么,难道还能看出她是谁了不成?那又能如何,是找出来再把她斩草除根吗?送给皇帝处死,换取更高的地位?

他又将她看了很久,才低声问:“她是谁?”

卫衡不知道舅舅为何要问她,只能说:“她是薛家的四娘子。”

裴子清仔细看她的样貌,这姑娘虽也极美,却和县主的样貌并不相似。但方才那个神态,却又极为相似。

薛家?不过是个没有听过的小家族。

他在想什么,怎么会觉得这姑娘有几分像她。

她怎么会像萧元瑾!

那个人是他心里最特殊的存在。当初她给了他荣耀和权力,给了他隐秘的盼望和温情。但是他由于某种原因,他背叛了她,这么多年,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能留在他心里,以至于成了他的业障。

大概,没有人真的觉得她已经走了吧。

丹阳县主萧元瑾,没有一个人能真正忘了她。无论是背叛还是别的,更复杂的情绪。

“你方才,在和衡儿说什么?”裴子清问她。

元瑾想了片刻,轻声道:“不过是卫三公子和我说了几句写莲的诗罢了。”

裴子清听着笑了笑,少男少女们,彼此相互有倾慕之意,是再正常不过的。他的语气彻底淡漠了下来:“你走吧。”

把这样的女子认成她,是对她的侮辱。

薛元瑾不置一词,裴子清是她一手选的人,脾性她最了解不过。此人才高八斗,最善于察言观色,在他面前,最好就是少说少做,免得让他猜出心思。她这么一说,他势必觉得她是和卫衡有什么私情,只会看低她几分,更加不屑于理会她罢了。

她行了个礼,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到了傍晚,吃过晚膳。薛府的人才赶着马车回家。

薛元珊几个上了马车,正和太太们将今天发生的事。

“有的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要看人家看不看得上你。”薛元钰见元瑾走出来,冷笑着说,“凭出身,给人家做妾都勉强。遑论还想做正室,巴巴贴着也没人要!”

元瑾一言不发,径直地上了马车。

这种人,你反驳她她倒更带劲了,再者她现在也没有心情计较。

她只恨自己那时候手里没把剑,仇敌就在她面前,她都没办法报复,最好是一剑捅死他。

不仅不能捅死他,反而自己还要装傻,实在是让她忍得很难受。

薛元钰见元瑾不理自己,果然央央地没了兴趣,缩回了头。

崔氏则难得地看出自己女儿的不痛快,以为她是因为薛元钰的话,就安慰她说:“你二叔家两个闺女说话就是如此,你别在意就是了。”

元瑾看向她,虽然她是不在意薛元钰,却也不喜欢崔氏这话。崔氏这样的人就是如此,色厉内荏,面对子女拿得出款来,你真让她对外面的人使威风,那是半点也不敢的:“那您就不在意吗?”

崔氏就说:“怪只怪咱们是庶房,你爹又没出息。你娘我…也不是正经官家的女儿,不能和人家比。”

元瑾一笑:“二叔当年是冒领了父亲的文章,才拜入了山西布政使名下。若没有这段,他如今怎么能做到知州的位置?现在他两个女儿倒是挟恩报仇,全然忘了。”

崔氏又叹说:“人家如今却是知州,你父亲只是个地方寺丞,又能有什么办法。”

元瑾发现,崔氏其实是个非常认命的人。

那她认命吗?她自然不了,她若是认命,那些害死她的人岂不是做梦都要笑醒了!

她会抓住一切的时机成长,这些对不起她的人,她最终会一个个地报复回去的。

“不会总是这样的。”元瑾淡淡地道。

她挑开车帘,看着外面渐渐消逝的黄昏。

第6章

回到府上时天已黑透,各房本来都准备回去休息了。老太太却把大家都叫到了正堂,还叫上府中的男眷们,说是有事情要嘱咐。

老太太先是喝了口茶,又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才开口道:“福春,去将正堂的门关起来。”

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应喏去关门,这叫正堂中的人越发的疑惑,面面相觑,究竟是什么事情,搞得如此神神秘秘的。

关上门后,薛老太太才面色郑重地一扫屋内的众人说:“把你们留下,是有一件大事要说。在说之前,我必须先告诉大家明白,今儿个谁要是把这件事说了出去,便按家法伺候,决不会留情面!你们可听明白了?”老太太的声音陡然严厉。

在座诸位都纷纷表示明白,却越发的好奇,什么事搞得老太太如此大费周章!

崔氏先道:“娘,究竟有什么要紧事,您还是赶紧说了吧!弄得我这心里提心吊胆,怪不踏实的。”

薛老太太看了崔氏一眼,才慢慢说:“你们可知道,今日为何定国公府请我们去游园?”

这大家自然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