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知元瑾又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

朱槙有些觉得莫名其妙“又怎么了”

元瑾微叹了口气“陈先生,你当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啊。你我二人跟得太紧,岂非太过形迹可疑,你还是离我远一些,旁人才不会怀疑我们是一伙的。”

朱槙失笑,不知道该怎么说,毕竟人家元瑾说得很有道理,他只能点头“好好,我离你远一些就是了。”

元瑾才继续往前走,她来之前已经计划好了,这守藏经阁的守卫会在下午换一次,这时候守卫最为薄弱,能悄悄进去,但肯定不能成功离开,因为换人的时候是很短的。而藏经阁左侧有一座空置的后罩房,到时候偷了书便藏到那里,从后窗翻走逃跑。

若守卫太严,不能混入,也只能作罢了,再想别的办法了。

藏经阁掩映在寺庙恢弘的佛殿之中,是座两层高的楼宇。这里已经是崇善寺最净僻的地方了,少有香客经过。此处远山苍茫,山巅碧蓝,而寺庙中檀香隐约,宛如佛音,是阿耶赖识无所不在,无不浩瀚。

元瑾看到此处时,倒真是感慨崇善寺之恢弘。她有一瞬的恍惚,仿佛那日在重重庑廊迷路,看到屋檐下层层镂雕的一百零八罗汉图。

好处也是这里建筑极多,还种着葱葱郁郁高大柏树,很易掩藏。

元瑾先带着陈先生藏在庑廊之后,看到守在藏经阁的两个护卫离开后,才对他说说“你先在这里等我,我去试探一番,看周围是否还有暗卫。”

有时候除了门口有护卫,暗中也有人盯着。一般机要之地都是如此。

朱槙听了稍微有些意外,这小姑娘还挺警觉的,竟知道防备暗中还有的护卫。

自然,他这里守卫极其森严,暗中是肯定有护卫的。

朱槙很想给她减轻一点偷书的难度,就说“我跟你一起去吧,反正他们人也走了。”

元瑾摇头,同他仔细分析“我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姑娘,倘若真的被人发现,也不会被疑是坏人。但你一个身强体健的男子走出去,却难免会被人怀疑的。我怎能让你以身犯险。再者我只是先探探,倘若真的有护卫,我便若无其事的走了就是了。”

她说的一切都很有道理。如果不是因为他就是藏经阁的主人,肯定无法反驳。

朱槙只能道“好,那你当心一些。”

“你藏好就是了。”元瑾嘱咐他。

朱槙笑着嗯了一声。

元瑾走了出去,先不动声色地看了看周围,确认当真无人之后,才神态自然地朝着藏经阁的方向走去。

而与此同时,暗中的侍卫看到了有人接近藏经阁,几乎就已经握紧了刀柄,凝神看着她,准备若她再近一步便要一跃而出了。

朱槙却突然从庑廊后走了出来,向那小姑娘走去。

暗中侍卫看到竟然是靖王殿下出来,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但靖王殿下并未说什么,也就是不想他们出来,便只能先握着刀,缓缓退了回去。

元瑾见他跟了上来,却皱了皱眉低声道“我不是说叫你藏好吗”

“这周围也没有人啊。”他说得若无其事,“走吧,去看看你要的兵书在哪儿。”

他先走到了藏经阁的门口。

因为藏经阁随时会有人进出,故并没有锁。朱槙推门就要进去,元瑾却立刻拦住他,对他摇摇头“门可能布置了铜铃,你直接推也许会响动。”她检查了一番,“既是来偷东西的,便要小心谨慎。”

朱槙说好,退开任她检查。

而暗中侍卫听到这位姑娘的话,已是十分疑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殿下这是带这位姑娘来,偷自己东西的吗

但殿下本人都没说什么,他们也不能怎么样。

两人进了藏经阁,元瑾关上了门。只见藏书阁内部很大,樟木地板铺地,磨得光滑温润,中间是一张长书案,两侧对开六张太师椅。对面供奉一尊千手千眼观世音菩萨,而两侧围绕无数的博古架,上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藏书,二楼楼梯却是上不去的,一把铁锁将门锁着,锁还很新。

元瑾便道“都说这藏经阁守卫森严,我怎么觉得十分松懈,竟轻而易举进来了。”

弄得她都怀疑,是不是有人在瓮中捉鳖。但想想却又是不可能的,即便瓮中捉鳖,捉住她又有什么意义。

朱槙嘴角微动。

守卫松懈若不是他一路跟着,她现在说不定连小命都没了。

“你快找书吧,趁下次守卫换人我们再出去。”朱槙说着,也走到书的附近处帮她找起来。

元瑾却在这藏书阁中,看到了许多好书。她是爱书之人,可惜不能将之带出去,只能将之放了回去,

朱槙已经拿着她要的那本齐膑兵法详要找了出来,见她拿着一本铸杌闲评看了片刻,就说“你喜欢就带走吧。”

“说得好像这些书是你的一般。”元瑾道,还是把书放了回去,这些都是小巧,若叫人发现了才不好。

朱槙只能笑笑。送她还不要,那便罢了。

元瑾将这本齐膑兵法详要贴身放好,从隔扇中看到,此时竟天色微晚,远处天际泛起黧紫色,天光也俺了下来,她是该回去了。

她正想跟陈先生说多谢他今日的帮忙,却听到了隐隐的脚步声传来,夹杂兵械相触的声音。这是她无比熟悉的声音。她脸色一变,拉着他就躲到了博古架与墙之间。

这处的空间十分狭窄,两人几乎是面对面站着。自然元瑾只到他的胸口,小姑娘呼吸略急,脸蛋微红,身体微贴着他,让他呆在里面,她挡在外面。眼睛谨慎地从博古架的缝隙盯着外面。

朱槙心想,她这般亲近自己,若是在外面,恐怕是非得嫁他不可了。

他就说“你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你不要出声,”她低声道,“似乎是有人来了。若发现你我,到时候就说不清楚了。说不定”

既然是个守卫森严的地方,对闯进来的人恐怕也不会太客气。说不定杖打死了都不会有人管。

朱槙笑了笑“你是怕么”

元瑾看向他,然后她说“说实话,我更怕连累了你。”

朱槙心想若是侍卫巡逻,片刻就该过去了,也不会进来的。便正想再安慰她两句,谁知道却听到暗中有两声闷哼,随后藏经阁的门被破开,一群人突然闯入。他们身着褐色短袍,腰间别着绣春刀刀鞘,一行五六人。皆行动敏捷,悄无声息。其中一人低声道,“不是说他进来了,怎么没有人。”

“许是躲起来了。”有人说。

“速战速决。”那人又说,示意其余人快速四下搜寻,甚至有两人很快撬开了二楼的门进去了。

朱槙脸色微变,这不是他的人

藏经阁当真有人闯入并且是来刺杀他的

方才那两声闷哼,便是暗卫被杀的声音。

他有多年行军打仗的素养,立刻就反应过来,这可不是随意的时候,他单手搂元瑾的腰转过身,把元瑾换到了里面,他留在外面。

元瑾更是愧疚,当真连累了他,他却还想保护自己。她目光闪烁,朱槙却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单手将她搂在怀中,趁那几人还没搜到这里来,他声音压得极低说“他们总会过来,一会儿我挡他们,你走。”

元瑾怎么能自己走。她说“我连累的你,不能让你为我挡。你走吧,我会保护你的。”她未必真的有什么办法,却总不能任陈先生因为她而陷入危险。

“你保护我”朱槙听得一笑,伸手摸了她的脸侧。

听起来是这么的不切实际,但他的心却因此柔和起来。那瞬间他便突然明悟了什么。

他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被谁保护过。

她居然想保护他。

看到两人越来越近,已经没有时间了。

朱槙低声说“乖,闭上眼。”

他单手覆住元瑾的眼睛,元瑾只感觉到温暖干燥的手覆盖她,随后她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在她看不到的时候,朱槙脸沉如冰。竟闯入他的地盘还妄想杀他,手底下的防卫竟也松懈了。人闯入这么长时间,竟还没有人来。

朱槙满身肃杀之气,在那人要搜到这里来的时候,突然一脚将他踢飞

这力气极大,踢飞那人接连撞到了两个博古架,轰然一堆书落下来将他埋住。

这样的动静太大,楼上的人也很快反应过来,朱槙却从袖中抽出一把特制的刀,此刀长约两寸,腰身细长而弯,薄而锋利惊人。对着迎面扑来的人就是一刀,那人顿时面颈崩裂,血瞬间大量涌出。

不能恋战,还有四五人,而他带着元瑾,是无法跟这些人打的。

朱槙破门而出,将元瑾带至无窗的后罩房,找了间屋子藏起来,半蹲下身告诉她“你在这里躲着,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否则真有可能性命不保。”

他的身手似乎极好,竟能在有四五人的情况下带她脱围。

他要走,元瑾却拉住他“你出去也危险,还是同我一起留在此处吧”

朱槙却说“我留在此处,才会有危险。”那些人分明是冲他来的。“且他们并非寺庙中的护卫,寺庙中护卫的衣着不是如此,应该是贼子闯入。我动静大些,崇善寺的护院应该很快就到了。”

元瑾也感觉到了,虽然她不如陈先生对寺庙熟悉,但一般的护卫绝不会那般鬼祟的行动。

朱槙已经不顾她阻拦,也不继续和她说,出去之后将门关上,并扣上了栓子。

元瑾就听不到外面的动静了,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毕竟就算他身手再厉害,如何能以一敌多。更有,这些人究竟是谁,从何处冒出来的,为何要闯入藏经阁来若是为了偷东西,那如何至于

她蹲坐在一个落灰的柜子上,一边思索这些问题,一边略有些紧张地等着陈先生回来。

第23章

朱槙神色漠然地背手站在庭院之中,身后的官兵手持火把,照亮了黄昏微暗的天空。此时藏经阁以及附近区域皆被大批官兵包围,地面上横七竖八地摆放着尸体,血将地面染红。

寺庙封了寺,所有寺院中的人不得出入,而所有有接应嫌疑的人都被带到了这里,惶恐地被侍卫包围着。

有侍卫快步走到朱槙身边,半跪下禀报:“殿下,已经搜尽了,人都在这里。三个活口,其中一人吞毒自尽,另二人受尽折磨,什么也没说。”

朱槙看了看天空,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这世上还有胆子刺杀他的人,当真不多了。

外族探子想潜入边境是不可能的,更遑论一路闯入崇善寺,所以绝非外族之人。

朝野上他并非全无对手。内阁几个重臣都主张削藩,劝了皇上很多次。藩王拥兵自重,对皇权来说就是威胁。皇上表面上对这种声音极为反对,从不采纳。每次他进宫之时,他都是倒履相迎,赐下无数的财宝地产,以示对他的宠信和重视。但是对这些进谏的重臣,却也一个都没有贬官。

至于武官之中,萧太后甍逝,西北候便已土崩瓦解。魏永侯虽然军功在身,但年纪还轻。倒是忠义侯极不喜欢他,几次三番上谏皇上骂过他。但他觉得那不过是小事,只要不在他面前骂,他就只当不知道了。

这些人,都是极有可能想除去他的人。但能这么训练有素的,终是不多的。

“继续用刑。”朱槙冷淡道,“裴子清可来了?”

“已经传了殿下的话了,应该很快就来了。”

朱槙嗯了一声,看了眼天色并不早了,想到还把小姑娘安置在后面的后罩房中。她方才想舍身救自己,倒的确让人动容。

只是这里他暂时不能走开,恐怕也不能去找她。

他叫了寺庙住持。

寺庙住持本也在一旁等着,等靖王叫了,才上前双手合十:“殿下。”

朱槙道:“后罩房中有个小姑娘,你派个沙弥过去,将她送出寺庙。”他想了想道,“应该是有人同她一起来的,带着她找到那人。”

住持应了喏,亲自找了平日最机灵的沙弥,将这事嘱咐了他。

朱槙又叫了两个侍卫:“你们二人暗中跟着,不要露面。”

侍卫们虽有些疑惑,却也立刻抱拳应喏去了。

朱槙侧过身,冷漠地对手下道:“将方才审问过,有嫌疑的一律抓入府牢,不可错放。”

手下半跪,抱拳应喏。

“另太原府闭城三日,一一查找可疑之人。”朱槙直接下了封城令。

在山西他算了算,因为他是靖王,他说封城,其他官员屁都不敢发。

元瑾在后罩房里呆了好一会儿,实际上她有好几次想出去,但担心外面那些人并未走。她隔着隔扇看过外面,暮色已渐渐降临,婆子一直等不到她,恐怕该着急了。只是陈先生为何还不回来,可是出了什么意外?

若真是如此,那她还是得出去找找才行。总不能叫别人因为她枉送了性命。

元瑾思量再三,既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寺庙的护卫再慢也该反应过来了,陈先生还不来,必定是有什么事了。她决定出去。只是谁知她刚推开门的时候,就看到有个人迎面走来,她后退了一步,才发现这是个溜圆的光脑袋,穿了件月白袈裟。约莫十三四岁,面容还有些稚嫩。

是寺庙中的小沙弥。

小沙弥一看到她便问:“这位女施主可是姓薛?”

元瑾却也没有放松警惕,先是问他:“你在找谁?”

小沙弥才说:“有位先生叫我来找你,说他如今走不开,但是外面贼人已经被杀了。叫我送女施主离开寺庙。”

难道陈先生自己不能来,便叫了个沙弥来送她出去?

她问:“那这位先生姓什么?”

小沙弥道:“这贫僧却是不知的。”

元瑾斟酌片刻,又仔细打量了这小沙弥一番,见头上白色戒疤不假,才准备跟着他走。

路上她想着陈先生方才救她的情景,又问:“那位先生可有恙?”

“…无恙。”小沙弥道。

他没事就行,元瑾又想了许久

倘若陈先生不是个幕僚…那他该是谁呢?实际上他表露很多次不对的地方,比如他身居陋室,却能喝那样上等的秋露白和碧螺春,比如他身手极好,之前却从未显露过。

他又问:“那先生当真是你们寺庙里的幕僚吗?”

“这贫僧也是不知的。”

既是一问三不知,元瑾便也不再问了,看来是什么也问不出来的。只是她心中的疑虑未曾打消掉。

前面却已经到了香客歇息的地方,婆子正站在门口,焦急的到处看,一看到她过来,才赶紧冲过来拉住她。

“娘子去哪里了,这般晚回去,太太可要着急死了!”

“无事。”元瑾对婆子摇了摇头。

小沙弥见将她送到,便合十了手离开了。

元瑾同婆子走在路上,婆子絮絮叨叨地同她说话:“娘子不知道,这寺庙中今日发生了大事!”

元瑾心道她怎么会不知道,这大事多半还和她有关。

“奴婢在那儿休息喝茶,一群官兵冲了进来把香客都制住了。挨个地盘问,有些便不顾人家挣扎拖走了,他们见我不过是个老婆子,才未曾管我。有人把守在门口,不许我们走动,直到方才才准了。”

元瑾听到这里倒觉得有些奇怪了,那些贼人究竟是谁,怎么会如此兴师动众,还惊动了官兵。

她问婆子:“您还听到了什么?”

婆子想了想说:“奴婢似乎还听说,今日靖王殿下也来了。可能是听说发生了什么,带了大批官兵将崇善寺包围了,谁也不准进,说连只苍蝇都不能飞进来呢。”

元瑾听到这里,表情微微一变。

靖王朱槙。

她如何会不知道这个人,这个人有超过她数倍的手段与谋略,在她身为县主的生涯中,她从未胜过他。

而正是朱槙所主导的宫变,才让太后被囚禁宫中,莫名甍逝。

后萧氏一族败落,从此世上再无萧家的荣膺。她对他的心情,敬畏中夹杂着憎恨。虽然她也知道,成王败寇,政治斗争便是这般此起彼伏,并没有谁对谁错的说法。但还是忍不住,将罪魁祸首归咎于他。

但靖王朱槙这个人的手腕,智谋,还是给她留下的深深的印象,让她极为忌惮。

他当真到这寺庙中来了?

“娘子,您怎么了?”婆子见她脸色不对,略有些担忧。

元瑾淡淡地道:“没什么。”

她正想继续往前走。

前面却传来了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似乎有人正快速朝这边而来。

婆子拉着元瑾避开到一旁。

此时天色已暗,却也未完全昏黑。元瑾便能依稀看见,竟是裴子清带着一大群护卫而来。行迹匆匆,面色凝重。

为何裴子清也来了这崇善寺中。

究竟发生的是什么,让这些人兴师动众?

元瑾与婆子站在一侧,本以为裴子清根本不会注意到她,谁知裴子清一眼扫过来,看到她,却停顿了视线。

然后他低声对身侧的人说:“你们先去吧,替我禀报靖王殿下一声,说我随后就到。”

看来的确不错,朱槙果真在此!

裴子清向她走了过来,却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裴大人这是说什么。”元瑾道,“难不成这崇善寺不是人人可进的吗。”

“但不是在这个时候。”裴子清眼睛微微一眯。

殿下在自己的地盘上遇到了刺杀,此事让他极为生气,勒令严查崇善寺,别说是苍蝇都飞不进来,就是这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暗卫和巡逻的官兵,她们怎能随意地在里面走动。就不怕被暗中的护卫射成筛子吗。

元瑾却静静地看着他。

他背叛了自己,成为了靖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