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华娘身上所穿红衣也不算新娘服。

谁见过新娘服上头不绣寓意吉祥的龙凤呈现、鸳鸯交颈,而是绣黑白太极花的。

虽然这花纹绣在朱红的锦袍上,有一种别样大气诡秘的感觉,但也不能当做新娘服用啊。

就在此时人群里传来“哗啦”一声,把众人的目光暂时吸引了过去,原来是狗子爹打碎了手里的茶碗。

狗子爹憨笑着解释道:“刚才摸肥肉来着,手心都是油,没拿稳。”

草根媳妇离着郎华娘很近,终于把目光从太极花上移开,瞥了没出息的狗子爹一眼,面容上所带之笑,和那些农妇没有丝毫差别。

“继续。”郎华娘淡定道。她坚持要和宁静远拜堂,不过是要一个符合世俗规矩的说法罢了,就和狗子娘为三媒六娉画出的那些道道一样。

可以简略,但不能没有。

这是郎华娘防患于未然,省得将来还要和某个女人争男人。

有了今日看似过家家一般的婚礼,将来某个时候她便能理直气壮的说,宁静远就是她的夫,她就是宁静远的妻。

“一拜天地——”

第一拜成。

“二拜高堂——”

此时郎意早呆呆坐好了,双手揪扯着衣裳,紧张的双手冒汗,“起来,快起来。”

“夫妻对拜——”

第三拜亦成。

如斯顺利。

“送入洞房——”

一根红绸,宁静远牵了一头,那一头系着郎华娘,一个在前头走,一个在后头走,前头的那个面无表情,后头的那个满面新奇。

新人入洞房了,后头掀盖头的过程省了,喜娘用花生和红枣撒了炕,说了几句吉祥话便让新人饮合卺酒。

这些礼俗都走完后,宁静远便要去外头敬酒了,而新娘要老实呆在洞房里头,等待新郎回归。

夜幕四合,院子里热闹非凡,大人们相互劝酒,孩子们啃着肉肘子蹦跳跑闹。

“感觉如何?”坐在炕沿上,董清妩取笑道。

“有点好玩。”郎华娘品了品道,一副孩子口气。

“你呀。”董清妩宠溺的点点她的眉心。

院子外。

“新郎官呢?”有人问。

“嗳,新郎官哪里去了?”

正独个儿喝闷酒的郎意站了起来,满院子找遍,不见新郎官的踪影,心中暗道一声不好,匆匆跑入洞房。

“华娘,不好了,女婿不见了。”

“什么?”董清妩当下色变。

反倒是身为新娘的郎华娘很淡定,“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劲,没成想,拜堂他不闹幺蛾子,轮到洞房了,他跑了。清妩,你说他傻不傻啊,就我这脸蛋我这身段,不值得他睡一睡?要是我,至少得睡完新娘再跑啊。”

把事儿当个大事儿的董清妩一听,松懈了精神,哭笑不得道:“你这丫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他跑了,总归是打了你的脸。一旦让他回了京,你哪里还能钳制的了他。”

“不是拜过堂了吗,说到天边去,他亦是我的夫君,我就能随时随地睡他,并且光明正大。”郎华娘面上不见悲色,反而一副眉飞色舞模样。

董清妩拿指头一戳她脑门,“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就不觉得委屈?”

“委屈什么?”

大眼睛一闪一闪的看着董清妩。

“…算了。伯父,你去外头,就说新郎喝醉了,已躺下不能待客。现下,对付过去今晚最要紧。”

郎意赶紧照办。

一夜无话。

郎意愁的不曾合眼,董清妩亦为华娘思虑良多,只郎华娘一夜好眠,无梦到天亮。

杭州多水道,有一条京杭大运河能直通京城。

清晨,水面雾气朦胧,一条楼船不急不慢的往前行驶。

天际,晨光熹微。

船上,一间室内,青纱帐幔层层垂落,为床榻上所躺之人挡去了逐渐刺眼的阳光。

高几上,玉山香炉里飘出袅袅紫烟,香味儿浓淡适宜,可助眠。

尤凤仙端着紫粳米粥站在门外,耳朵贴着门缝听了听,不敢惊扰,悄悄退后。

一只黑鹰在楼船上头盘旋,黄笼站在甲板上,手指放在嘴边,吹了一声长哨,黑鹰便落了下来,正落在黄笼抬起的胳膊上。

尤凤仙不知何时走到了近前,喜道:“这是大爷的黑鹰,莫不是大爷来了?”

黄笼点头,抚摸着鹰头,也笑道:“大爷的船应该就在前头不远。”

“哎呦,我的亲娘嗳,大爷来了,我可就不怕那农女追上来了。我得赶紧告诉小侯爷去。”

室内,宁静远虽躺在锦被绮丛中,却是一夜没睡,把一对明眸熬的眼底青乌。

他心里一面得意,终于反羞辱了郎华娘一回,心里舒坦了点;一面又担心焦虑,怕郎华娘哭鼻子,昨夜到底是新婚洞房,他这个新郎却跑了,对新娘来说,这个打击不可谓不大,心念弱一弱的,轻生的都有。

他还怕郎华娘就此恨上他,若她不来京找他怎么办。

不知怎的,只要一想到郎华娘哭,他这心里就如油煎似的,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时,他多次有下令回航的冲动,但都被他生生抑制住了。

郎华娘那臭女人,必须得给她个教训,如此才能让她知道知道,何为以夫为天,才能降降她的狂傲气焰。

宁静远“嚯”的坐了起来,咕哝道:“臭女人那么强悍,谁哭鼻子,我也不信她会哭鼻子。”

听着室内有了动静,外头的尤凤仙便道:“小侯爷醒了没有,奴婢进来伺候了?”

“进来。”宁静远道。

“哎呦,小侯爷您的眼睛怎么了,可是昨夜没睡好的缘故?”尤凤仙大为吃惊。

宁静远摆手,“无碍。”

懒懒的往翠竹引枕上一靠,宁静远状似不在意的问,“没人追上来?”

“没有,小侯爷您放心。奴婢告诉您一个好消息,大爷来了。”尤凤仙激动的道:“咱们再也不怕那农女纠缠。”

“大哥来了?”宁静远也很是高兴。

“是呢,奴婢瞧见大爷的黑鹰了。”

邬家村。

望着满院子的杯盘狼藉,坐在板凳上的郎意一阵阵的唉声叹气。

打从知道人家是小侯爷,他心里就突突着不安,果然是有事发生了。

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鸳鸯佩,玉质油润光滑,不知多少年月了,流苏穗子都让他摸褪了颜色。

“阿爹,你起这么早啊。”

郎意赶紧抹了一下眼,把玉佩藏到怀里,起身,垂着眼,侧着身遮掩红了的眼眶,憨笑道:“啊,阿爹睡不着。饿了吧,阿爹去给你做早饭。”

郎华娘又怎会看不见,但她想着,做父亲的总爱惜自己在女儿跟前的脸面,他哭了,肯定是不想让女儿瞧见笑话的,便佯作不知,嬉笑撒娇道:“阿爹,今儿还要吃包子,不要生姜沫。”

“嗳,阿爹给你做去。”郎意笑道。

又把清水舀到木盆里,端她跟前放着,叮嘱道:“快把脸洗了。”

“哦。”

董清妩昨夜没走,和郎华娘一炕睡的,见他们父女二人如此温馨场景,便是心生羡慕。

“清妩,快来洗脸。”郎华娘招呼道。

“好。”她在心里想道:郎伯父是个温柔贤惠的好爹,举世不知能有几个,却是让华娘摊上了,也是她的幸运。但凡换一个强势自私,以子女为所有物,任意支配的爹,依华娘的脾性,定然要反,一个孝字压下来,华娘必将成为众矢之的,世所不容了。

两个时辰后,三人坐下来。

董清妩便问道:“华娘,你有何打算?”

郎华娘道:“自然是入京寻夫啊。他一跑了之,我生气了。”关键是昨夜洞房花烛,竟然没吃上肉,殊为不开心。

“我倒是想和你一起回京,尽我绵薄之力,助你一助,奈何我家里是那种情况,一时半会儿我也不能撒手就走。”董清妩略忧。

“你不必为我忧心,我有何可忧心的呢,左不过我想睡他,又不是非要嫁到他家去不可,呐,清妩,你能想象得到我去给那什么公主侯爷的晨昏定省,蹲身行礼吗?”

董清妩略想了想那番场景,便是含笑摇头,又哭笑不得,“总归你还是个姑娘家,别把睡不睡这等粗俗的字常挂在嘴边。”

“可事实就是我想睡他啊。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会委婉一点的。”

“那好,我先回去了,你走那日我也不来送你了,左不过几个月,咱们就会在京城相见的。”

“正好,我也不喜欢分别。”

待送走董清妩,郎华娘便对郎意道:“阿爹,别收拾了,过来坐,咱爷俩说说话,谈谈心,你就没啥想对我说的?”

郎意浑身一僵,“没、没什么想说的。华娘,非去京城不可吗?”

“当然。”

郎意这一问,郎华娘也确定了一件事,郎意来自京城啊。

远在千里之外,落英缤纷,莲花亭中,石桌上摆着一盘棋,这是一盘死棋,棋盘和棋子上积了厚厚的灰尘,那一横一竖的棋子间隙里,有枯黄的落叶,也有被迸溅进来的雨水淹成糜烂的叶泥。

一声鹰啸,垂挂在屋檐下脱了色的翠杆上落下一直玲珑的鹰,这鹰有一对玉色琉璃的爪子,一双光滑油亮黑白相间的羽翅。

这是一只鹰界的美人啊。

每日必来一瞧的丫头,猛然看见这只久等不来的鹰,反是呆滞了,片刻后,撒丫子便往回跑。

片刻后,莲花亭里来了一人,她有一双骨节清润的手,尖长的指甲上涂抹着红梅之艳的蔻丹,她仿佛没瞧见棋子上的脏污,执起一颗白子落在了棋盘某个横竖相交的点上,嗓音淡寡,“她来了。”

顷然,又落下一枚黑子,寡淡的嗓音里夹杂一丝玩味儿,“这盘棋终是要活了,只不知她当不当得起,这许多的人为她大费周章。不要让人失望才好。”

和京杭大运河相连的玉溪河是流经青槐镇的,故此镇上便有个渡口,渡口处往来商船无数,很是繁荣。

沿岸形成一条街市,茶馆、酒楼,商铺林立。

“客官,您的包子和酒。”

茶馆外头的茶棚里,郎华娘和郎意起了个大早,正坐在此处歇脚用早点。

只咬了一口,郎华娘就吐了,“没有阿爹包的包子好吃。”

“多少吃点,听话。回头安顿下来,阿爹再给你做。”郎意劝道。

“不吃。”郎华娘扭头。

郎意无法,瞅见不远处有个卖馅饼的铺子,便道:“你在这儿等着,阿爹去给你买个大馅饼吃。”

“好哒。”郎华娘从头甜到脚,笑露一口小白牙。

郎意心里也甜,就喜欢宠着自己闺女。

馅饼铺子不远,郎意买了两个出来,就和一对母女撞上了,那大的当场就晕了,把郎意吓了一跳。

“阿娘,你不要死啊。”小的这个“哇”的一声就哭了,冲着郎意就喊:“你把我阿娘撞死了,你赔我。”

“明明是你们撞的我。”被人指指点点,郎意百张嘴都说不清,慌的脸白。

“就你娘这种比瓷还脆弱的人,就不该上街来祸害人。怎么,想讹银子?”

“华娘,阿爹没撞她们,是她们撞的我。”郎意一下有了主心骨,就大声说道。

大的头戴小白花,穿一身黑,蒙着脸,只剩一双眼露在外面,小的穿了一身白,似乎是家里死了至亲的人。

小的狠狠戳了郎华娘一眼,小兽一般,“就是他撞的,就是他撞的,赔银子。”

“鱼儿,不可。”大的很快就醒了,站起身就向郎意行了个礼,气息极弱,“对不住这位老爷,给你添麻烦了,是我自己的身子不争气,不关你的事。鱼儿,咱们走。”

“哼。”小的不过七八岁大小,身板瘦弱,面皮枯黄,临走狠狠撞了一下郎意。

“这小丫头真不讲理。”郎华娘道,但也不至于和一个小孩计较。

“走吧。”郎意更不是个会计较的人。

父女俩便来至渡口,上了一条去往京城的客船,这客船是楼船,有上下两层,郎华娘不是个会委屈自己的人,直接租了个大房间居住,一日十两银子,虽贵些,却是布置奢华,锦被美食,还有歌姬给唱曲儿听,很得郎华娘的喜欢。

从杭州去京城,至少半个月的水路,估摸一算至少得花一百五十多两银子,郎意心疼的什么似的。

“阿爹,不过是卖十五颗养颜丹或补气丹的钱,哪儿贵了?再说了,赚银子不就是为了花。阿爹,你往后就要学着花钱,使劲花,你闺女供的起。”推开窗,瞧着下头的水景,郎华娘笑道。

郎意也笑,“我闺女真孝顺。”

“那是。”

就在此时,郎华娘又瞧见了那对丧服母女,正被船夫推搡着弄进船舱,在她们身后还排着队等着许多衣衫打着补丁的穷人,仿佛也是等着进船舱的。

第42章 俊男美汉

廊前的桃花灼灼盛放,鸟雀飞来,立在上头,叽叽喳喳的鸣叫。

坐在窗前的书桌上,董清妩终是放下了笔,手指下压着一封未写完的信,开头便是:外祖母尊鉴几个字。

青燕端着一盅燕窝走来,见董清妩在出神,便轻声道:“小姐,信可是写完了?”

董清妩起身,来至窗边,抚弄着开的清冽幽香的剑兰道:“不写了。王府里的规矩大,人多是非多,我怕委屈了她,再者,依她的性子也不会寄人篱下。”

“多少人盼着寄王府之篱下呢。”青燕嘟囔了一句,“她也不过是会炼几个丹,会几手花拳绣腿罢了。”

董清妩清凌凌的眼看向青燕,直把青燕看的满面不自然,缓缓跪到地上,这才道:“说的好生轻巧,仿佛她会的东西你都手到擒来似的。”

青燕直言道:“奴婢只是觉得小姐您太过高看她了,她那个出身,既无家族传承,也无名师教导,炼丹和武功,还不知是从哪个犄角旮旯偷学来的,也不过是止步于此了。江南之地,尤其苏杭,乃文人圣地,尚文厌武,她生在这小小山村又消息闭塞,就如同那井底之蛙,自以为可以横行天下。可她一旦到了人人尚武的北边,她那几下子又算得上什么,更遑论和那些武道公子、武道美人相比了。这是奴婢不看好她的其一。

其二,她对小侯爷的那些做法,真真的不招人待见。奴婢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像她那般、那般不知廉耻的。小侯爷那么尊贵干净的人儿,白白让她给糟践了,若是让安和长公主知道了,还不知怎么心疼呢。

依奴婢看,她打的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主意,是万万不能成的。不仅不能成,说不得还会被…”

在说最后一段话时,青燕露出一抹幸灾乐祸的笑。

剩下的话青燕没说,但董清妩已是领会了。

侵犯皇族的下场,死是解脱。

董清妩低头,看着青燕的发顶,缓缓扬声,“红拂,让段嬷嬷来见我。”

青燕蓦地白了脸,察言观色道:“小姐,奴婢说错什么了吗?”

“但凡你心里记着一点华娘为我做的那些事,你今时今地就不会在我面前说这些话。”

“可、可小姐你根本不需要她多管闲事啊。”青燕禁不住抖了音。

“呵…是,我身边有外祖母安排的段嬷嬷等人相互,是不必担心被坑害,但我身为女儿,也不能违孝,很多事都不能我来做,而那些我不能做的事,华娘都为我做了。我和她才见几面,她便知我如己,而你,伴我多年,竟是不知我心中所厌吗?”董清妩漠了神色,带着些嘲弄的味道,“你和红拂同时来到我身边,我喜你伶俐乖巧,稳重嘴紧,便看重你多红拂良多,不想,你却是如此令我失望。一个长的好看的男人,就让你不知自己是谁了吗?!”

董清妩面上带上了厉色。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小姐,奴婢只是说出心里话,是一心为您,不想您将来为了她得罪安和长公主,奴婢忠心可鉴啊。”青燕哗啦啦落下泪来。

“段嬷嬷何在?”董清妩冷声再召。

“不,不要。小姐,您不要奴婢了吗?”青燕摸到董清妩的裙裾,可怜巴巴的哀求,并不敢扑抱董清妩,哭叫撒泼。

如此,董清妩觉得这个丫头还可用。

便道:“我没有不要你,你再去跟着段嬷嬷重新把规矩学一遍吧,那些陈规你该是烂熟于胸的,重新念念也就罢了,我让你利用这段日子多想想你错在何处,若是想明白了,我再调你回来服侍,若是想不明白,念在你服侍我这些年的份上,我放了你出去就是了。”

放了出去…

此话如同晴天霹雳打在青燕身上,她才不要出去任人欺凌!

不禁凄厉的叫了一声,“小姐!”

片刻,红拂领着一个妆容和穿戴都利落朴素,一身冷漠的嬷嬷进来。

“段嬷嬷,你把青燕带下去吧。”董清妩淡漠着眉眼道。

青燕和红拂是段嬷嬷所教导的丫头里最优秀的两个,青燕更是她最疼爱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