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我总喜欢懒懒地趴在软榻上,支着下巴听娘抚琴。我觉得娘抚琴时的样子极美,低眉敛目,沉静如莲,指法轻柔,十指如飞,琴声如流水一般倾泻而出,悠扬婉转。那一刻,世间的一切仿佛都与她无干。偶尔,娘在弹琴时也会有凄然欲绝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却总会被在旁边盯着她一眼不眨的我发现。那时候我总是不明白,为什么爹有了娘,还要娶那么多姨娘。在我眼里,无论是相貌平平的大姨娘和二姨娘,还是那个总是打扮地光鲜亮丽的三姨娘,远不及娘的千分之一。一曲终了,娘总会回头看我,对我灿然一笑…

娘的笑脸突然又变成了佑佑的样子,粉嘟嘟的佑佑,总是在我看他时,会对我笑得象朵漂亮的太阳花,温暖而炫目。恍然间,佑佑的脸又变成了“冰块”的,一向冷峻的他,时而哀怨地看着我耍性子,时而狡猾地冲着我坏笑…

“嘣”的一声,惊得我回过神来,琴声戛然而止。我低头看去,一根琴弦断了,指尖渗出血来,点点鲜血,滴在琴上,触目惊心。一曲未终,我早已是泪水涟涟。

“小姐!小姐!…”门外传来小紫焦急的声音。

我赶紧擦了擦眼泪,尽量用平稳的口气说,“小紫,你进来!”

外屋的门“吱呀”一声,不一会儿,小紫已走到我身边,惊叫着冲过来拉起我的手说,“小姐,您怎么流血了?”

“不小心伤的,没事!”我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帕,随意地缠在手指上。

“我听到小姐弹琴了,小姐…您…想起过去的事了?”小紫吱唔着,小心翼翼地问。

“嗯!”我哼了一声,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又问道,“门外没人了吧?佑佑睡了吗?”

小紫一个个地说着,“小少爷睡着了,陈嫂在那里看着。慕容姑娘和方公子走了,说明天再来看您。二小姐也回去了,祁管家和轩少爷还在偏厅等着,小喜和小玉都在外面。”

“祁管家还在?那你去告诉他,让他明天一早安排一辆马车,我想去法济寺进香,就车夫和你两个人陪着就行,其他人一个都不许跟着!小轩让他明日在府里陪着佑佑!还有,把佑佑抱我房里来!你们也都去歇着吧,我这里没事了!”

屋里的灯亮了一夜,我也盯着佑佑的睡脸看了一夜。看着看着,又仿佛看到另一张相似的脸…两个人,都是我生命里最最重要的存在。

吩咐祁管家备马车的时候,我并不确定自己究竟想做什么。随着脑子里的念头越来越成形,连我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我想在“冰块”回来之前,找到那个老和尚,我想确定,我究竟是穿越了几百年回到古代的左月,还是曾经失了记忆忘记自己是谁的“左月月”。如果是前者,我或许还有勇气回来,因为我认为“冰块”爱着的“月儿”,佑佑最最最最喜欢的娘,都是她。如果是后者…如果是后者…我又该怎么办呢?我不敢再想象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要尾声了,大家记得留个踩过此地“脚印”噢!!:)

第66章 我是本尊

我逃了。

从法济寺出来以后,我让小紫回寺里再捐些香火钱,乘她离开,我拿着早就准备好藏在马车里的包袱,对车夫谎称是去寺里找小紫,偷偷地混在进香的人群里逃了。

一柱香前,我拿着佛珠独自随着小和尚走进法济寺的后院时,我一眼就认出了那位坐在树下晒着太阳打着旽的老和尚。记忆如此清晰的告诉我,四年前,也是在这颗树下,老和尚懒洋洋地说了那番关于奇遇和命定三生的话。

“就他的样子,实在不象是通古今、知天命的得道高僧啊!”我心里暗想。眼前这位长得瘦骨嶙峋,高颧骨、尖下巴,眯眼打旽的老和尚,实在没有半点高僧的气质,与大殿里供着的那些菩萨的模样也相差甚远。

“女施主仍是信不过老衲吗?”老和尚很没形象的打了个哈欠,伸了伸懒腰,这才睁开眼睛,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

我脸一热,难道他还会读心术?居然看透了我心里的那点“以貌取人”。只是他说“仍是”?…对了,记起来了,四年前听了老和尚的那番话,好象心里也是这般认为的。世外高人果然特别,皮相也不是俗人所能看穿的。

我赶紧行礼道,“不敢!只是心中有一事不明,特来求大师解惑。”说完,恭敬地将老和尚送的那串佛珠递上。

老和尚没有说话,起身理了理僧衣,接过了佛珠,重新盘腿坐在蒲团上,又指了指树旁边的另一个蒲团,示意我坐下。

他越是漫不经心,我越是摸不着头脑,只好按他的意思,挪过了蒲团,跪坐在他面前。

“女施主请看!”老和尚拿起旁边矮几上的一只还有半杯茶的茶杯,在我门前晃了晃,又放在矮几上,拿起茶壶缓缓地将茶倒入杯中,又举起满满的那杯茶,说道,“女施主告诉老衲,老衲手中的茶杯与方才那只有何不同?”

我疑惑的看看他,实话实说,“方才那杯装了半杯茶,现在又加了半杯进去,可是…仍是同一只茶杯呀,并无不同!”

老和尚闻言哈哈大笑,“女施主机敏聪慧,心中疑问即然已有答案,又何必来找老衲解惑呢!”

“小女子愚钝,不明白大师的意思,还请大师明示。”我的心“咯噔”一沉,听出了老和尚的暗示,可又不愿相信。

“女施主此次是第二回见到老衲了,如此说来,可算明示?”。老和尚说道。

“不是的,我是头一回见到大师,上一回那个不是我!她叫左月月,我叫左月,我本不属于这里。左月月她落水了,我也落水了,后来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来到了这里。左月月她不见了,可是昨天她好象又回来了,我记起她所有的事情。我…我不知道我现在是谁?我…”以老和尚的意思,我就是左月月本人,这是我无法接受的!我语无论次地辩解道,眼泪也随之流了下来。

老和尚合掌念了声“阿弥陀佛”,闭眼不语,好一会儿才说,“天地之间,万生万物皆有定数。前世欠下的孽债,本使女施主今生后世都将错失命定的良缘,红颜薄命,两世均会因情落水而亡。然女施主品性纯良、一心向善,得上天垂怜,今生的落水之祸,非但没有丧命,反因机缘巧合有了后世的记忆,却又凑巧忘了今生的事情,故而才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

“大师是说,我今生的命数原本只有十八年,后世的命数也只有二十八年,都是因落水而亡?那前世欠下的孽债?又是什么?” 我是左月的前世,谁又是我的前世?难道世间真有因果报应,转世轮回吗?前世的我又欠了谁的孽债?

“阿弥陀佛!前世已逝,女施主又何苦纠缠于过去。今生后世的命数,皆因此次际遇有了转变。即已觅得命定三生的良缘,女施主应当一如既往,广结善缘,定能得我佛庇佑,平平安安,多福多寿!”

“大师,我本是左月月,而不是左月。她是后世的我?我只是机缘巧合有了她的记忆,又刚巧忘了自己是谁?所以这一年多来,我都把自己错当成了她!是这样吗?”我声音颤抖着问。

“左月月与左月,本是今生与后世,俗名也不过是称呼罢了,皆同为你一人,女施主又何必执念于此呢?天机本不该泄露,老衲今日说的太多了!女施主还是请回吧!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善哉…善哉…”老和尚挥了挥宽大的衣袖,示意我离开,重新靠着大树,咪起眼打盹,不再多言。

是我的庸人自扰吗?原来一直就没有什么穿越,我不是来自于几百年后的左月,我不是那个自信满满的现代人。我是左月月,那个被我同情过、愧疚过,被许多人伤害过、抛弃过的左月月。我有着左月全部的记忆,二十八年的人生如此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我身临其境的感触到她所认知的那个世界。因为左月的记忆,我做不回原来的左月月;又因为左月月的记忆,我也做不回这一年多来的左月。

现在的我,又算是哪一个呢?

————————————————————————————————————————

看着熟悉的马车飞快地从我眼前的小路上驶过,我这才从藏身的树丛里走了出来。

法济寺到山下的市集还有一段路,为了不让小紫他们赶上,我在马车里留下了昨晚就准备好的字条,谎称自己换了马车去了别院。小紫见了字条,肯定就不会在寺庙附近寻找,而是急匆匆地往别院方向追我去了!

离开是昨晚就计划好的,我准备了包袱,带了银两,甚至想好了避开小紫他们的方法。早上出门的时候,佑佑还没有醒,祁管家和小轩都不放心我只带着小紫出门,小轩更是在旁边一反常态,喋喋不休地要跟着来,我第一次对他发了脾气。

老和尚有一点说的没错,其实心中的疑问早已有了答案,只是我不愿意承认罢了。在西湖边落水以后,我失去了以往的记忆,偏又因缘巧合,接受了左月的记忆。同样受到被抛弃的伤害,那时的心痛,到如今又怎能分得清是为了谁?曾经以为,自己本质上是一个淡性薄情之人,因为二十八年的亲情记忆和爱情伤痛,几乎在不知不觉中就淡了,淡得那么彻底。现在我才明白,之所以淡忘,不是因为冷情,而是因为那都不是这一世的我真正的心伤。

“冰块”过两天就会回来了,虽然很想见他,可我却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释发生的这一切,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曾经对他无望的等待,那种不安、期许,以至于最后的绝望、放弃,三年的痛苦守候,仍然痛彻心脾。老和尚说,我是因为前世的孽债,所以要受今世的劫难。我愿意相信,那三年是我命里难逃的劫数,而且有了后来对“冰块”的了解,我也能原谅他对我所做的一切。唯一不能释怀的是,他喜欢的月儿真的是现在的这个“我”吗?

其实我一直期望老和尚可以给我另一种答案的,那样我就高高兴兴地随小紫回去,然后等“冰块”回来,告诉他一个关于穿越人的故事。

事情的真相却并非如此,我是左月月,我是那个“冰块”不曾喜欢过的左月月。我挫败的认为,我就象那沏了半杯茶的茶杯,曾经放到茶凉,他也不曾动心过。如今他喜欢了,在我看来,那只有一种可能,他喜欢的是后来续上的那半杯新茶。可是,那算是我呀?

就算是庸人自扰也罢,我还是矛盾地选择了离开。没想过要去哪儿,只是想离开熟悉的这一切,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好好地想想清楚。或许等脑子里的所有混乱都理清了,或许太想念佑佑和“冰块”,我就又回来了!

傍晚,坐了几个时辰的马车后,我已远远地离开了法济寺,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找了家不太显眼的小客栈住下。身上的衣裳,是从法济寺下山后,跟路边农家的农妇换的,马车是在市集上雇的,我只说要去杭州,让车夫在天黑前赶到下一个市集。

我用了整整一个晚上,努力回忆,画了一张曾经画过的京城到杭州的地图,这是我唯一知晓的路线,来来回回也走过两、三趟了。思前想后,能去的地方,也只有杭州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狗血的结局,缘于施瓦辛格的电影《第六日》。

施瓦辛格饰演的男主角亚当?吉布森是一名直升机驾驶员。有一天他从一件几乎让他丧命的意外中生还,回到家竟然发现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他家里,并取代了他的男主人位置,连他的妻子和小孩都毫不知情。

他被赶出了家门,更遭的是,阴谋的制造者为了掩盖真相,派出杀手追杀亚当灭口。为了逃生,同时也为了重新赢得自己的一切,亚当同神秘的幕后策划者展开了机智的战斗,于是乎一场惊天动地的亡命旅程就此展开。

最后,他却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他才是要被毁灭的真正的克隆人。

 写这个故事,最初因为某天在某个电视频道看了这部电影。于是就想象了这样一个穿越的狗血结局——一个人对一种身份有了笃定的认同,结果发现自己却不是他(她)。——狗血的只是这样一个设定,其实这个故事跟电影还是有很多不同的。电影确实是两个人,而小说一直只是一个人(只是女主误认为是两个人罢了!)

一直很疑惑,在穿越故事里,灵魂是否就等于记忆?个人觉得,灵魂是唯一的,记忆却是可以多重的。所以,“冰块”喜欢的、佑佑喜欢的、神仙喜欢的、小轩喜欢的,大家喜欢的女主,一直都叫左月月。其实文案里的女主名一直以来就说明了这一点:左月月(左月、左左)

如果大家不能接受,千万不要急着拍我噢。接着往下看吧,或许看到最后,就能认同了…(哈哈!这是我的希望)

番外4:遗失的记忆(一)

我小时候开始记事的时候,就知道西院里还住着两个姨娘和两个哥哥。庄里没有其它年龄相仿的孩子,我特别想找两个哥哥一起玩,可刘妈总是拦着我不让我去。娘不在的时候,刘妈经常看着我叹气,说我要是个男娃就好了,那样娘就不会伤心了。

那时候我不明白刘妈的意思,因为在我眼里,我虽是个女娃,娘一直都很疼我宠我,教我习字练琴,总是软声细语,笑得又开心又好看,从来没有见她伤心的样子。

娘跟爹一起住在主屋,我去给爹娘请安的时候,经常能遇上两个哥哥,不过他们从来都不对我笑,有时候还偷偷的瞪我,好象很不喜欢我。可我还是很喜欢他们,总想着办法溜出去找他们玩,可每次他们见了我就跑得远远的,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我。我难过地问刘妈,为什么哥哥们不喜欢我,刘妈支吾着也说不出理由,只是一再叮嘱我千万不能告诉娘,免得她伤心。

六岁那年夏天,有一次丫鬟们帮我做了一个漂亮的纸灯笼,还捉了很多我喜欢的流莹放在里面,我提着灯笼偷偷地溜出揽月楼,想去主屋给娘看看。路上,遇到了也是躲开仆人溜出来玩耍的大哥和二哥。他们俩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还说要带我一起捉流莹。我很开心,跟着他们到了后花园,结果他们踩烂了我的灯笼,还骂我说我娘是个坏女人,抢了他们娘的相公,抢了他们的爹,最后还把我一个人留在漆黑的后花园里。

等到爹娘和仆人们找到我时,早哭累了的我不顾娘的阻拦,把两个哥哥说的话做的事都告诉了爹,结果哥哥们受了罚,两个姨娘也被爹喝斥了一顿,以后连逢年过节也不许她们再来主屋。

那天晚上娘陪我睡在揽月楼,还说了很多我听不懂的话。娘说以后如果他们欺负我,就来告诉她,不要告诉爹,还说姨娘们也是可怜人,有些东西是她欠她们的…

那年冬天,爹出远门做生意,三个月后才回来,娘带着我象平时一样高高兴兴地到大门口去迎接。没想到爹下了马车以后,后面的另一辆马车里走出来一个女人,冲着娘叫“姐姐”,还亲热地想摸我的脸,被我一扭头躲开了。爹象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不敢看娘,只是小心翼翼地让我叫那个女人“三姨娘”。

我第一次看到娘伤心欲绝的样子,当着爹的面,她没有哭,可她那张惨白如灰的脸还是吓着了我。当天晚上,娘就搬到了揽月楼与我同住,直到她过世,她再也没有回过主屋。

那段日子,爹天天都往揽月楼跑,想劝娘搬回去,娘总是呆在房间里不愿意见爹,即使爹跪在门口求娘,她也不跟爹说话。可爹不来的时候,我经常看到娘躲着偷偷的流眼泪。几个月后,我在后花园里见到挺着大肚子的三姨娘,跟着我的刘妈拉起我就走,那天刘妈陪着娘坐在房间里哭了很久。我不懂她们为什么要哭,丫鬟们告诉我,说我要有弟弟了,说我爹喜欢三姨娘和弟弟,就不喜欢娘和我了。我当时就闯进门去,气呼呼地对娘说,“娘,爹最坏了!我们不要爹了,娘再给月月找个爹吧!”娘听了我的话又哭又笑的,刘妈连声念着“阿弥陀佛”,还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多说。

从那以后,娘不再躲着爹,爹来的时候,娘总是安静地看书或抚琴,偶尔也会跟爹说几句关于我的事,但就是不肯搬回主屋。那时候,我最喜欢趴在软榻上听娘抚琴了,我觉得娘长得真好看,比姨娘们好看多了。刘妈说,爹是被三姨娘这个狐狸精迷了眼,我想想还挺同情爹的,三姨娘长得又没娘好看,身上还总是有很重的脂粉味,走过她旁边都能把我薰倒,爹居然也能受得了!

有一次爹来看娘的时候,我故意窝在娘怀里,笑嘻嘻地说,“娘身上好香噢!三姨娘身上好难闻,都要把月月薰倒了!月月上次看到三姨娘抱着弟弟的时候,弟弟都哭了,肯定是他也不喜欢他娘身上的味道。”爹听了我的话,坐在那里哭笑不得。本来是想让娘高兴,可是娘一点都没笑,等爹走了,还狠狠地说了我一顿,要我答应以后不许在爹面前说姨娘们的坏话。不过刘妈偷偷夸我做的好,只是让我以后不要在娘面前提三姨娘和弟弟。

我七岁那年起,庄里就请来夫子教哥哥们读书,爹也让我同去。虽然夫子经常当着爹的面夸我,说我比两个哥哥还聪明,但我一点都不喜欢去听夫子讲课,他说的远没有娘说的有趣,而且他教的东西娘早就教过我了。跟两个哥哥在一起,他们老是欺负我,经常弄破我的书,还在我的裙子上写字。我也偷偷从园子里捉来小虫子夹在他们的书里,把二哥给吓哭了,还到爹那里去告状。不过我一点都不怕爹,只要我一装作要哭的样子,爹就不舍得罚我了,还把大哥二哥骂了一顿。他们欺负我,我才不告诉娘呢,都是自己想办法再欺负回来。自从他们俩弄破我的灯笼还骂了我娘以后,我再也不喜欢他们了。听夫子讲课实在很无趣,每天跟哥哥们斗来斗去,把胆小的二哥弄哭,或者捉弄一下三姨娘,再想办法把事情推到大哥二哥身上,看爹罚他们两个,是那段日子我最高兴做的事。当然,这些事都是背着娘偷偷干的,反正看到三姨娘被捉弄,刘妈笑得比我还高兴,她自然会替我瞒着娘,其他姨娘想告状,她们也进不了揽月楼。

娘说女儿家要有女儿家的样子,我九岁的时候就不跟大哥二哥一起读书了,仍是娘自己继续教我。爹还送我两个贴身丫鬟,一个叫小紫,一个叫小芸,都比我小一岁,爹还请了扬州城里最有名的女红师傅教我们三个。不过,我不喜欢做女红,师傅让我们自己练习的时候,我经常躲到花园里看书、晒太阳、打磕睡,小紫和小芸就特别忙,她们每次都要偷偷多做一份,替我交差。

十岁那年,娘有个远房表亲来投亲,就是表哥杨亭之,我第一次见到表哥的时候,觉得他跟娘长得真象,那时候我心里就想,如果娘要给我生一个哥哥的话,一定就长成他那个样子。

娘住在揽月楼的这几年,开始喜欢看佛经,娘说如果有来世,一定还让我做她的女儿。“那我们要不要爹呢?”我很好奇的问,看在爹那么疼我的份上,我替他向娘求情,“如果到时候爹不娶那些姨娘,娘还是让他当月月的爹吧!”娘轻轻地揉揉我的头顶,笑而不语。

那年冬天,娘得了病,请了好多大夫也不见好!娘临终前把我叫到她床前,艰难地笑着说,“如果下辈子你爹不娶那么多姨娘,娘还让他当月月的爹!”我知道在娘心里,爹仍然是很重要的一个人。有时候为了逗娘开心,我经常说一些“我们不要爹了,另外找一个爹”的话,总能把娘逗乐,笑着骂我疯丫头。娘说,如果很容易就放下一个人,那是因为从来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如果放进心里了,想拿出来就难了!我那时候不太懂娘说的话,直到几年后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真正明白娘当时内心的苦痛。

娘去世的时候,爹还在外地,连娘的最后一面也没有见着。爹赶回家时,娘已经入殓了,爹趴的娘的灵柩上哭晕了好几次,我跪在旁边,哭到最后连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我不能原谅爹,如果他没有娶三姨娘,娘就不会那么伤心,连大夫也说,娘得病后没有一点求生的念头,吃什么药都没有用。

娘去世后,我跟爹也生疏了很多,爹在家的时候,除了每天早上的请安,我很少再去主屋。揽月楼不再是姨娘们来不了的地方,爹出门的时候,姨娘们经常跑到我的揽月楼来说东道西,一开始我还会不冷不热的回应几句,只是我越回应,她们往往是越来劲,隔三叉五地就来闹一次,次数多了我就烦了,于是开始装作低眉顺眼地任她们说,直到她们说累了各自散去。爹不在家,大哥和二哥就会天天跑来挑衅,娘都不在了,跟他们斗来斗去也变得没有意思。每次他们来的时候,我就装着很害怕的样子,他们就特别得意,说我没了娘这座靠山,没胆子再闹了。我发现装害怕这个办法很管用,哥哥们来过几次,大概发现跟可怜兮兮的我也斗不起来,开始去找新的玩意儿,后来也不常来了!日子久了,连刘妈她们都觉得我变了,变得胆小怕事,小小年纪就跟去世的娘一样,有些与世无争了。

唯一我还愿意见的就是表哥,那时候他已被爹安排在铺子里做事,月底才回庄里一次。我喜欢看见表哥,看到他的脸,我总是想起娘。听表哥讲讲外面有趣的事情,也给我无聊的生活带来些乐趣。

十二岁那年,有一次爹问我,以后想找怎样的相公!我当时就说要找一个不娶妾的相公。其实我想说的才说了一半,回到揽月楼才跟刘妈说了另一半“如果我的相公以后要是娶妾了,我就休了他!”刘妈听多了我口无遮拦、不合理教的话,大概是怕我跟娘一样性子倔,嫁人后闹出什么事来。从那以后,一有机会就老是在我耳边苦口婆心地念叨,说什么有钱人家娶几房小妾是很正常的,天下怕是找不出不想娶小妾的男人,还说依左家庄的条件,以后爹肯定会帮我找一户大户人家的公子,让我千万不要学娘的倔脾气,有些事能忍就忍,免得自己受苦。

我知道刘妈是心疼我,于是很听话地答应记住她的话了。其实心里可未免这么想,长大了我也惭惭明白娘和爹之间的事了,娘不能接受爹背着他偷偷娶了三姨娘,那是因为娘心里有爹。如果真不在乎爹,爹娶多少小妾都不会令娘伤心。那时候我觉得,我以后绝不会象娘一样,我才不会把以后嫁的人放在心上,只要不在乎,任他娶几房小妾,都伤不了我的心,甚至还想着最好他娶很多很多小妾,多到忘了我的存在就好了。我知道,爹总有老的时候,我不可能在左家待一辈子,即使我想待,恐怕日后大哥二哥他们也容不下我。嫁人是迟早的事,至于嫁给谁,我并不在乎,反正也不过是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在左家我得想办法免得姨娘和哥哥们来烦我,以后再想办法让那个叫他相公的男人不来烦我就是了。

十四岁那年,爹给我订了亲,说是京城苏家的大少爷。爹在我面前夸了他很久,我心不在焉地听着,心里却开始暗自盘算嫁得远远的也挺好,反正除了嫁人,我也没有机会去那么远,即使以后没有办法出门,出嫁这一路上我总能见识不少地方。那段日子,我查了娘留下的很多藏书,偷偷画了张杭州到京城的路线图。年底的时候,有一次表哥回庄里看我,我兴奋地拿出那张图,想让表哥帮我看看可有画错的地方,结果表哥一句话就打碎了我的好梦。表哥说出嫁的路上我得盖着红盖头坐在马车里,窗帘子都不能掀,什么都看不到。这嫁人唯一让我开心的事都成了泡影,我对亲事更不放在心上了,庄里上上下下都为我的婚事忙碌着,就我依然每天悠闲地看书、抚琴、练字、打磕睡,象是那个要成亲的人根本不是我。

番外4:遗失的记忆(二)

十五岁那年春天,我嫁到了京城的苏家。

离开左家的时候,我带走了娘留给我的琴,还带走了自己写的一幅字,那是娘最喜欢的一首词,也是我经常写的一首。每次落款我都习惯写“月左左”,总觉得原来的“月月”太女儿家了,如果象刘妈说的,我真是个儿子,恐怕娘现在还能幸福地活着。

成亲那天,那个人掀开我的红盖头,我第一眼看到他时,还是闪了会儿神,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长得这么好看的男人。只是,人虽长得好看,脾气却怪得很,脸上一直冷冰冰的,不喜不怒,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他对我冷淡,刚巧我也不打算亲近他,那晚两个人都象哑巴,他不说话,我也不愿开口,让我紧张又害怕的洞房花烛夜总算例行公事般地结束了。那天起,我心里就暗自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冰块”。

“冰块”平时非常忙,成亲以后,隔几天才会回新房来睡,大多数时候他都住在傲云楼的书房里。我对我们俩这样的相处很满意,似乎还不用我想什么办法,他就开始冷落我了。每天晚膳后,只要看到他的随从进了冷云院,不一会儿刘妈或者小紫她们就会进来告诉我,“少爷今天歇书房了”,我的心情马上就会放松开来。刘妈每次看到我毫不掩饰的高兴劲,就唏嘘不已,又会在我耳边念叨一些“多子多福”的话。

嫁都嫁了,有孩子是迟早的事,我到也能接受。不过要是真有了孩子,我心里更愿意是个女儿,象苏家这样的大户人家,比左家要复杂得多,长房长孙可不是那么容易当的,以后免不了会卷进那些扰人的明争暗斗。不如有个女儿,可以陪着我清静度日、自得其乐。“冰块”要真想要个儿子,接下来自然有一大堆小妾会抢着帮他生,我可不想凑这份热闹!

成亲后没几天,有一个叫慕容玉琳的姑娘来院里看我,她是“冰块”的师妹,性子很活泼,看上去也大大咧咧、心无诚府的样子。慕容姑娘自幼习武,从小她爹就带她跑过不少地方,这一点很让我羡慕。第一次见面,她就给我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慕容姑娘走后,小芸偷偷告诉我,提醒我要提防慕容姑娘,“听府里的下人们私底下说,慕容姑娘可喜欢姑爷了。现在姑爷娶了小姐做正房,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纳慕容姑娘为妾了。小姐,您可得小心点,她来看您肯定是没安好心!”

慕容姑娘是个说话很直爽的人,我也不是傻子,从她的话里也隐约听出些端倪。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既然无意于与“冰块”交心,他要再娶个自己喜欢的姑娘也无可厚非。我只是不明白,两人既然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为何“冰块”不直接娶了她反而娶了我?或许这门亲事,真象当初在扬州听城里人议论的那样,是为了苏左两家的生意,“冰块”对我的冷淡大概也是因为娶了自已不喜欢的人!

我自认为了解了慕容姑娘和“冰块”的心思,就更不愿意跟“冰块”多接近了。他偶尔回房,我也尽量躲他远远的,有时候他想碰我,我就装做很害怕的样子,他到也不勉强,老老实实地睡在一边。

既然决定不会把“冰块”放在心上,他日后要娶谁我也不会难过,如果娶了慕容姑娘,到是可以让府里多一个与我投缘的人。所以有一天跟慕容姑娘在后花园游玩的时候,我曾很坦白地告诉她,如果“冰块”要娶她做妾,我一定不会反对。

白天“冰块”从来不会回院里来,我也乐得自在。院里也就随我陪嫁过来的刘妈和小紫她们,还有另外两个丫鬟,都是亲近的人。在她们面前,我的懒散性子也没什么好掩饰的,每天看看书、弹弹琴、偶尔还是会跟原来在左家的时候一样,到园子里找一处僻静无人的地方,吹吹风,打打磕睡。

虽然苏家长辈多、规矩多,不过在冷云院里,不会有人来打扰我,比以前在揽月楼还要清静舒服。不出门的时候,慕容姑娘会来让我教她抚琴,或是给我讲她知道的趣事,听到精彩的地方,我也经常笑得毫无顾忌。有时候慕容姑娘留在院里用晚膳,遇上“冰块”不回来住,慕容姑娘也会在我院里留宿。

到苏家一个多月以后,慕容姑娘开始带我上街走走,我以为象苏府这样的大户人家,我是没有机会出门的,没想到“冰块”知道了也没有阻拦,让我跟着慕容姑娘过了一段自由开心的日子。慕容姑娘还带我去出过一次城,是到京城郊外的法济寺去烧香,那次我还遇到了一个老和尚,对我说了一些很奇怪的话,什么“百年奇遇”、“三世良缘”,可我一点都不相信,被我一笑置之。

开始留意“冰块”的事,是成亲两个月以后,有一天,我和慕容姑娘坐在书房里正聊得开心,不记得是慕容姑娘说了什么话,我听了一时笑得叉不过气来,捂着肚子笑倒在窗边的软榻上。抬头的时候,刚好看到“冰块”正从窗外转身离开,探头看去,他象是见了什么可怕的事一样,走得比跑还快。

我回到房间问了正在打扫屋子的小喜和小玉,她们告诉我,“冰块”是回房里来找东西的,说是丢了一本帐本,不过房里并没有找到,他没多说就走了!小喜她们仍在屋里打扫,并没有看到他是什么时候走到书房的窗外的。前一天他刚好回房来住过,丢东西也是有可能。我只是很好奇,他到底是听了我和慕容姑娘说了什么话,以至于象是怕被人家看到一样,走得那么快!那个急冲冲的背影比起他那张冰脸,看起来到是有趣的多,就不知道他匆匆离开的时候,脸上又是怎样一副表情?

好象从那天开始,我就有意无意地老是留意起他的事来。有时候听慕容姑娘说起她小时候的事,我也忍不住想打听一下“冰块”以前的样子。只是,慕容姑娘并没有告诉我太多,说的那些也无非是府里连仆人也都知道的那点事:父母双亡,家里还有个他爹的小妾生的年幼的妹妹。小时候身体瘦弱,十二岁时开始拜慕容姑娘的爹为师傅开始习武。十八岁那年,苏家当家的老夫人去世后,他做了苏家的大当家,四年下来,把苏家的生意打理的很好…

那天以后,我好象开始有点盼着他晚上回房里来住。可是,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连着十几天都没有回来。每天看到他的随从来院里禀报他晚上歇在书房了,我心里就有点空落落的,也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只是感觉又有机会独占房间,并不象以前那么令人高兴了。

有一天,我正躲在后花园八角亭旁边的大石头上看书,那块石头很隐蔽,一面临着湖,风景极好,三面都是树丛,也是我无意间发现的。大石头离八角亭隔着一片树丛,躺在石头上,亭子里的人根本看不到。

我正懒懒地翻着书,亭子里传来几个姑娘的声音,一听就知道是府里其他院里的丫鬟。不想让她们发现,我放下书,继续静静地躺着闭目养神。虽然无意去偷听,但因为离得近,她们说的知还是一字不漏地传到我的耳朵里…

“…我们姑爷昨日又娶了房小妾,从后门偷偷抬进来的。我们小姐心情不好,早上给她梳头的时候发了很大的脾气,砸了发簪,还把我的手都刺伤了…唉,我们小姐以前脾气可好了,要不是姑爷他连娶了三房小妾…”

“…说起来,你们姑爷庆少爷才是少爷辈里年纪最大的了,可惜是二老爷所生,在外面人家也不能称他是苏家大少爷,想想他心里肯定不舒服,怕是就这样把心思都花在女人身上了…”

“是啊,要不然你们小姐可就是苏家大少爷的少夫人喽,冬霜你可就是少夫人的的贴身丫鬟了,走出去可有面子多了…”

“…就是,就是,你看小喜和小玉,每次去厨房端吃的,哪个厨娘不是先紧着她们要的…”

“以我们小姐的相貌,那应该就是当少夫人的命啊!可惜嫁给了我们姑爷,却是个在苏家不当家的主。我们小姐可是几个少爷的夫人里长得最漂亮的了,你们说是不是?”

“…我上次看到那个少夫人了,长得也不怎么样嘛!想必大少爷也不会喜欢她,我看啊,她还没有大少爷好看呢…”

说到这里,几个人嘻嘻哈哈笑成一团。

我坐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挪到湖边,看看水里的倒影,虽算不上国色天香,可也没她们说的那么差嘛。自小就知道自己长得象娘,娘在我眼里算是很好看的了,想必自己也差不到哪儿去。再说这府里,到哪儿去找比“冰块”长得还要好看的人?我不服气地朝亭子方向瞅瞅,躺回原来的位置,继续听她们几个躲在这里议论自家主子。

“…听说,大少爷经常住在书房里,都不怎么回房呢!我们小姐长得这么漂亮,都拴不住我们姑爷,小妾一房接一房的娶。我看过不了多久,大少爷肯定也要娶妾了,不知道是不是娶慕容姑娘?…”

“大少爷才不会娶慕容姑娘呢!”冒出一个新的声音,象是刚才从来没有开过口。此言一出,立即招来几个人的追问,连我也恨不得现身去问问她为什么这么说。

那个声音过了许久又重新传来,“我也是偷偷听到的,你们可不许出去乱说。有一次大少爷跟莫公子喝酒,我到书房给他们送酒,我听到大少爷说,让莫公子早点把与慕容姑娘的婚事办了!慕容姑娘跟莫公子是订了亲的!又怎么可能嫁给我们大少爷做妾?你们以后可不要胡说了,被大少爷知道了可不好!那时候少夫人还没有进门呢,不过我还听大少爷对莫公子说,只要把少夫人娶回来生了儿子,他就不会娶妾了!”

听她的口气,象是在傲云楼做事的丫鬟!我知道莫公子是慕容姑娘的二师兄,没想到慕容姑娘跟他是订过亲的,看来慕容姑娘故意对我隐瞒了这件事,这一点让我感觉很不舒服。至于“冰块”,什么叫“娶了少夫人生了儿子就不娶妾”?“哼!” 我不自觉地轻哼了一声!他说这话的口气简直跟爹一模一样,又是个只知道传宗接代的男人!

“…红玉!听说大少爷在书房的时候,可都是由云福云祥伺候的,连慕容姑娘都不许进,你怎么可以进去送酒?嘻嘻…不会是大少爷看上我们红玉了吧?…”

又是一阵混乱的打趣说笑的声音。

我皱了皱眉头,这句话可不中听!“冰块”和在傲云楼做事的丫鬟?…我怎么想怎么觉得心里别扭。

“你们不要胡说了!那天云福云祥也在,酒菜多,我们三个是一起送进去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再说,大少爷是和莫公子一起在里面喝酒。要是被大少爷听到你们这么胡说,肯定要把我赶出去了!你们不是害我吧?…”叫红玉的丫鬟听起来是真急了,声音里还带着些哭腔。

几个丫鬟连声保证不乱说,好久才象是安抚了红玉。她们几个又东家长西家短地扯了会儿闲话,这才各自散去。

番外4:遗失的记忆(三)

无意间听到慕容姑娘订过亲的事,我跟她说话也注意了些,有些话不敢再口无遮拦地说。在我看来,“冰块”之所以娶了我而没有娶慕容姑娘,恐怕也是因为她与她二师兄之间的亲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问了慕容姑娘太多关于“冰块”的事,令她不高兴了,这些日子慕容姑娘不常来冷云院了。

自从我开始留意“冰块”,回想起两个多月来与他相处,发现他好象也不是我想象中那般冷酷的人。他来院里住的日子,每天早上起床都是自己静悄悄的离开,我一向睡得迷糊,好象还没有起早了伺候他穿衣的时候,他似乎也没说什么;晚上如果不回院里来住,他一定会在晚膳后派随从来院里禀告,不会让我空等;冷云院里的吃穿用度这两个月来一向是很不错的;每次随慕容姑娘出门,他也没有拿什么苏家的规矩来阻止我,祁管家还会塞给我一包碎银子,说是“按大少爷的吩咐,兑散了给少夫人上街零花的”…

仔细想来,他待我虽冷淡,到也是把我实实在在当成苏家的少夫人,并没有故意亏待我、为难我。反到是我,平时做事迷糊惯了,只想着怎么守着自己的清静,怎么想办法躲开他的亲近,却一直没有留意到他这些细心待人的地方。

那次隔了半个多月他才回院里住了一晚,仍是老样子,冷着脸没有多说话。我却老是偷偷打量他,还真想知道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他真的是为了顾忌师兄弟情份,才放弃娶慕容姑娘的吗?听那个红玉说的话的意思,其实他是无论娶谁大概都会这般待她的,甚至一旦有了儿子,连妾也不准备娶。看来他对慕容姑娘还真是情深义重,即使身为苏家的大当家,免不了要娶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为自己延续香火。这样想着,心里就觉得压了块大石头,沉沉的,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一直知道“冰块”对我无心,我也早就决定不会对他有意。本来听了他跟慕容姑娘的事,我应该高兴才是,他心里有喜欢的人,与我日后相处,自然能平静地相安无事,谁也不会打扰到谁。可我却发现,了解了这些,我并不觉得开心。

我被自己这样古怪的心情折腾了好几天,一面同情“冰块”和慕容姑娘的处境,依现在的状况,两个人要想成亲,还真是难上又难,真难为慕容姑娘在我面前还总是装得那么高兴。一面又为自己不知不觉做了当年的大姨娘和二姨娘而难受,说到底,“冰块”当初想娶的只是个生儿子的人,这一点,跟当年爹的想法没什么区别。只不过我比大姨娘和二姨娘幸运,还捞了个正房夫人的名份。

那几日,看书、抚琴,我都提不起兴致。我一遍遍告诉自己,心里的难过是因为可怜“冰块”和慕容姑娘,是同情他们两个人互相喜欢却又不能走到一起。可到了晚上,在院里看到“冰块”的身影,即使知道他回来多半也不是心甘情愿,还很有可能是为了早点有个延续香火的孩子,可我心里还是忍不住会因为看到他而偷偷高兴。

还没等我想明白,我、“冰块”和慕容姑娘三个人以后要如何相处,就发生了客栈里的那件事情。

当我醒来,看到“冰块”和慕容姑娘还有其他几个人站在房间里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记得和慕容姑娘一起上街,逛累了进了茶楼歇息,慕容姑娘要去买发簪,留下我在茶楼等她。然后我见着了好久没见的表哥,表哥说从扬州给我带了些东西,我随他到房间去取,结果进了房间,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披着上衣的表哥跪在“冰块”面前,说是与我从小就情愫暗生,这次是一时情难自控,才做了苟且之事,犯下大错。我这才惊觉自己也是发髻凌乱、衣冠不整。我实在不敢相信表哥会对我做出这种事情,更不相信表哥居然对“冰块”这么说。那一刻,没有比我看到“冰块”那双冷冰冰的眼睛更让我心痛的了。我更不愿面对的,是让“冰块”和慕容姑娘两个人同时看到我如此狼狈,而且还是在这样一个事关我名节的场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里的,接下来几天我什么都不想说,不想做,眼泪不受控制地一直流。除了娘去世那次,我平时很少哭,刘妈后来常说,我把十几年存起来的眼泪都在那三年里用完了。

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冰块”,连慕容姑娘也没有来看过我。几天后,我就被他们送上了回扬州的马车,一路上我只是不停地流眼泪,不停地吐,那时候我已经不在乎自己究竟会被怎样处置。刚到扬州城外,连爹也没有见着,我又被转到另一辆马车,送到了杭州的梅苑。

我不记得最初的那一个多月里,我在梅苑是怎样度过的,那段浑浑厄厄的日子,除了每天坐在房间里发呆、流眼泪,我不记得还做过什么。当刘妈告诉我怀了身孕的时候,我突然开始害怕,我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究竟是“冰块”的,还是表哥的?我努力想记起当时在客栈的情景,可是脑子里除了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我不确定表哥到底有没有对我做过什么,我即高兴有了“冰块”的孩子,又担心孩子可能不是他的,这样的惶恐日日夜夜地折磨着我,茶饭不思,人也越来越瘦了。

那时候我才开始真正明白娘当年的心情,娘把心丢在爹身上了,无论爹如何待她,她会生气会不原谅爹,却不会选择离开爹,只会在心里折磨自己。我也惭惭发现,我好象也把心丢了,丢在了千里之外的“冰块”身上。我甚至比娘更惨,爹还是那么喜欢娘,而“冰块”却从来没把我放在心上,以后更不会把我放在心上,一切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甚至想象娘一样,只是安静地呆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也似乎不再可能。

孩子平安的出世了,是个儿子,刘妈抱他给我看的时候,他小脸皱皱的,看不出象谁。刘妈给爹和“冰块”都报了信,他们没有来,也没有派人来,甚至没有人给孩子起个名字。我自己偷偷地在心里叫他“佑佑”,保佑的“佑”。看到孩子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无论他是不是“冰块”的孩子,他都是我的孩子,我希望老天保佑他平平安安地长大。我是“左左”,他是“佑佑”,左左右右,听起来感觉很近很亲的样子。

生了佑佑以后,我的身体很羸弱,卧床的日子居多,佑佑一直是刘妈和新请来的奶妈陈嫂她们照顾着。半年后,我已经能在佑佑的小脸上看出“冰块”一半的影子,我终于可以放下纠缠了我一年多的惶恐和担心。

虽然知道不可能,其实心里一直盼着“冰块”和爹可以来梅苑看我,可是他们一直没有来。想到过了一年多,“冰块”怕是早就娶了新夫人了,不知道是不是慕容姑娘。我一直没办法忘记那天从床上坐起来,看到“冰块”和慕容姑娘时的情景,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怀疑是不是他们俩联合表哥陷害了我?夜深人静的时候,或是看到佑佑的时候,我老是想起“冰块”,想到他就会流眼泪。有时候因想念而心痛,有时候又因怀疑而心痛。真象娘说的那样,把一个人放在心里了,想拿出来就难了,即使怀疑他害了我,我似乎仍是放不开。当初我还暗暗怪过娘,觉得她太软弱,把自己一生都拴在爹身上,连爹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都没有忘记爹。直到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才知道,当初的娘比我坚强得多,她倘能让心静下来,至少在我看来表面很平静地面对爹。可我却不行,我比娘更软弱,我连表面假装的平静都做不到,只是整日坐在房间里发呆,以泪洗面。刘妈她们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想是怕我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

一天晚上,我偷偷起床想去看看佑佑,无意间发现,刘妈和小紫、小芸都在佑佑房里,三个人围坐在佑佑的小床前看着佑佑,都象是哭得很伤心,说了好多“小姐可怜”、“小少爷可怜”的话。

“小姐老是不吃不喝的,要是出了什么事,小少爷可怎么办啊?”

“刘妈,要是小姐真出了事,姑爷不会不认我们小少爷吧?”

“小姐不会有事的,你们别胡说!要是真出了事,刘妈就是拼着老命也要把小少爷送到苏家去,怎么说我们小少爷也是苏家的长房长孙,姑爷难道还会让他的亲骨肉流落在外吗?”

偷听了她们的话,我象是突然才发现,客栈里的事比我想象得要更严重。没有人相信我是被冤枉的,怕是连爹也怪我坏了左家的名声不愿来看我,苏家更是不能接受一个失了名节的女人当少夫人,京城苏府和扬州左家庄都将不再是我的家了,这一切我都想到了。可是我还忘了要面对一个事实,才几个月大的佑佑,无辜的佑佑,以后也会因为我的这件事,不被苏府承认,长大了也无法认祖归宗。我这个做娘的,虽是无心,终究还是会害了他的。

我开始有意地疏离了佑佑,想他的时候,想“冰块”的时候,就会躲开刘妈他们,偷偷去佑佑房里看他几眼。他第一次开始走路,第一次学会叫“娘”…眼见着佑佑慢慢长大,长得越来越象“冰块”,心里即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他长得就象是一个小尺寸的“冰块”,任谁见了,都会相信他是“冰块”的儿子;担忧的是,三年过去了,苏家仍是没有任何消息,忘了我也就罢了,他们似乎也忘了佑佑这个苏家的长房长孙。

我的身子越来越弱,刘妈请了好多大夫来给我看病,我知道,就象当初的娘一样,心里若没有了求生的念头,吃什么药都是无济于事的。每天早上睁开眼,我都觉得自己是因为舍不得佑佑,所以又醒来了!刘妈她们老是怕我做傻事,其实我想告诉她们,我不会!佑佑有个失了贞节被赶出家门的娘已经够了,我不能让自己再多个“自尽身亡”的名头。我心里很清楚,用不了做傻事,以我现在的身子,或许也拖不了一两年了,到时候刘妈就可以送佑佑去京城认爹了。

到梅苑三年了,我没有出过梅苑的大门。那天也不知是怎么了,就想着去西湖边看看。以前娘给我讲过好多关于杭州西湖的典故和诗词,美丽的湖光山色曾经吸引了我好长一段时间。

我一个人避开了刘妈他们,偷偷地溜出了梅苑,来到了离梅苑不远的西湖。站在湖边,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远处的湖面,天水一线,金光闪闪,刺得我睁不开眼来。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小心!别掉下去!”我转身看去,一个穿着奇怪衣服、长得极象我的人向我奔来,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我感觉自己正背向湖里倒去,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第67章 离家出走

刚离开京城的时候,我盼着马车跑得越快越好,想离京城远远的,免得被苏家派来的人找到。可是离开不久,我就开始觉得自己不对劲了,坐在马车里,想得最多的并非是“我是左月月不是左月”的问题,而是想佑佑粉嘟嘟的小脸,也想另一张跟佑佑相似的脸。

想得多了,我就开始懊恼马车为什么要跑得这么快?我为什么要这么冲动地离家出走?虽然仍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冰块”,可我却后悔没有带上我的佑佑宝贝!那天落水以后,我一直精神恍惚,佑佑还没有机会跟我好好说过话呢。第二天醒来若是看不到我,他的小倔脾气一上来,还不定会怎么闹呢!想到他皱着小脸脆生生地哭叫着“娘”的样子,我就在马车里抱着包袱哭得稀里哗啦的。可想归想,心里还是矛盾着,要就这么折回京城,心里的疙瘩还是放不下,也就在犹豫不决中,雇来的马车载着我飞块地向杭州方向行去。

两天过去了,一路上出手意料的平静。赶马车的车夫是个年近五十的老伯,姓王,听说赶了近三十年的马车,经常往返京城和杭州之间,对去杭州的路很熟悉。我那张第一天夜里在客栈画的地图,怕是根本派不上用场的。原本还担心半路会不会遇到强盗劫匪,又怕晚上会不会住进了黑店,可车夫王伯把什么都打理的好好的,天黑前准能载我找到合适的小客栈落脚,第二天天亮又早早地候在客栈门口等着我出发,尽心尽职得不象是临时雇来的车夫,到象是随身多年的家仆了。

不知不觉,又是一天过去了。天色近晚,马车路过一个热闹的市集,王伯在外面大声地告诉我晚上就在这个镇上落脚,我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算是作答。两天下来,晕车的老毛病不时打击着我继续逃离的决心,整日坐在马车里吐得七荤八素的,什么恩怨什么情仇都没有力气去计较了。我只想听可爱的佑佑宝贝坐在旁边奶声奶气的讲故事,最好还有个熟悉的宽厚而温暖的胸膛让我舒服地靠着…

至于我是谁?…唉!管她是谁呢!反正现在我知道,我是十月怀胎生下佑佑的亲娘,这一点是让我最高兴的,佑佑原来一直都只有我这样一个娘,可爱聪明的佑佑宝贝,我是舍不得把他分给其她女人当儿子的。我还知道,我是那个家伙明媒正娶的夫人…反正我一直都喜欢那块冰,赖的他身边不让其他姑娘觊觎他也是应该的…虽然四年前就喜欢上他而他没有喜欢我这一点想起来还是让人有点不甘心…想到后来,我不得不对自己下了一个结论,我自始自终都是一个没骨气没出息的懒人,就连离家出走这种本该是悲情激昂、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看起来都更想是一出女人家矫情地耍耍性子的小闹剧。

“王伯,今晚我要住镇上最大的客栈!”我冲着门帘外面喊道。心里还别扭地坚持我确实是在离家出走,可脑子已经不经打转就抛出了这么一句。当然要住大客栈,住大客栈他们才容易找到我嘛。

“夫人,镇上最大的客栈是城中的云来客栈!”

“云来客栈”?!不会是我想的“云来客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