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猫索性垂下了头,不再看他们,但声音反倒清晰了:“资料不太完整,因为我们不想被他们抓住,所以来不及仔细浏览。那些资料上,有一些东西,我们认为…政府事先是得到了情报,知道可能会发生这次袭击…至少国安部事先知道这件事,只是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地点…当然他们也可能知道,只是我们没找到相关的资料。”

江离震惊:“小猫,这事可非同小可,你真的看清楚了?”

K猫点了点头。

江离惊异地看着黎远望,似乎一时反应不过来。

黎远望几乎立刻就相信了。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留意网上和媒体的一些议论,只是一门心思地与母亲争取,要她同意自己和江离结婚,然后就是筹备婚礼。那些浩繁的琐碎的各种事务几乎将他淹没,甚至连正在养伤的英翔都没多少时间去看望一下。

但是,一听K猫的话,他便立刻想起了英翔到巴格达去的情景。江离他们不知道英翔到巴格达的事情,也不知道英翔的真实身份,但是他知道。

英翔到那里去,到底是干什么的?他事先知不知道?黎远望想着想着,只觉得心头的怒火腾地燃烧了起来。

K猫仍然低着头,声音很轻:“我只是觉得,如果他们事先是知道的,却没有发出警告,那…枭枭就死得太冤枉了…”这时,他们都听出来了,这孩子在哭。

江离忽然质问黎远望:“当时你就被派到了巴格达,做什么空军救援小分队,是不是就是预防着这件事去的?你一定事先知道。”

黎远望一听就跳了起来:“你别胡说八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那时中东局势那么紧张,随时都会打起来,国家派我们去保护大使馆和中国侨民,随时准备将他们安全撤出伊拉克,这就是我们的任务。”

江离疑惑地看了他半天。黎远望觉得在这件事里自己理直气壮,因此与她对视着,毫无畏缩躲闪之意。

江离相信了他,有些急躁地站起身来,在地上转起了圈子。

“真有这种事?”她自言自语道。“可是,目的何在呢?这样做毫无意义呀。”

黎远望是直性子,打算直接去问清楚,便道:“你陪着小猫,我出去转一圈。”他示意K猫在哭,让江离安慰一下她。

江离于是点了点头:“好,你去吧。晚上我们陪小猫一起吃饭。”

当黎远望驾车冲进英奇住着的九号院时,英翔正在院里围着广阔的草坪转圈子。

他的双腿已基本痊愈,不需要再借助轮椅,也不需要拄着双拐了。不过,虽然已经可以用双腿自如地行走,但他的手中却仍然握着金属拐杖。

这是一只通常旅游者在登山时会用的拐棍,其装饰性更甚于实用性,金属的杖身上雕刻着精美的八仙过海的图案,杖头则是一只昂首吐珠的栩栩如生的龙头。

英翔一向不喜欢用这种惹眼的用具,这是桂妙然给他买来的。他没说什么,只得接受这位比他只大十岁的小继母的美意。

当他慢慢地绕着草坪刚走了半圈,那辆雪豹越野车便猛地冲到了他面前。

他看着熟悉的车子,不由得笑了起来。从生下来他就认识这个人了,而此人永远都是这么风风火火的。

黎远望下了车,大步走到他面前,神色很是不善。

英翔微笑着问:“怎么了?跟江离吵架了?”

黎远望看了他半晌,胸脯急促地起伏着,呆了半天,竟然不知该从哪里开口。

英翔有些诧异:“什么事这么严重?你们不是马上要结婚了吗?不会真的吵架了吧?”

黎远望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有话问你。”

看着他那罕见的凝重的脸色,英翔的笑意渐渐消褪,平静地说:“你问吧。”

黎远望四下看了看,院子里基本上没有人,只在很远的地方有几个老人带着小孩子在晒太阳。孩子们在老人身边玩着,偶尔有零星的笑声响起。他们都是工作人员的家属,按规定是不能到大院的中心区来的。

黎远望确定了周围肯定不会有人听见他们的谈话,这才准备质问英翔。

看着英翔手上拄着的那根拐杖,他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却不由自主地变成了:“你需不需要找个地方先坐下?”

英翔轻轻扬了扬眉:“你要问的话很长吗?”

黎远望有些气馁。从小到大,他似乎从来都对付不了这个最亲密的朋友,可以生死与共的兄弟。无论他有多么狂怒,只要英翔轻轻一句话,就可以瓦解他的斗志。

但是,他很快想到了巴格达那惨痛的一夜。冒着烟的瓦砾、伤者痛苦的呻吟、死者凄惨的尸体、亲属悲伤的哭泣,还有自己的担心、忧虑,那么多难以言喻的感情…愤怒之火又重新燃起。

他说:“是的,或许很长。”

英翔微微点了点头:“好吧,我们找个地方坐下。”

不远处就有一张漆得雪白的木制长椅,旁边是盛开的鲜花,绿色的草坪环绕在椅旁,非常漂亮,也非常安静。

英翔走过去坐下。黎远望却没有坐到他身边,而是笔直地站在他面前。英翔靠着椅背,静静地看着他。

黎远望沉吟了片刻,问他:“最近这几个月来,网上不断有各式各样的传闻,你看见了吗?”

英翔十分冷静:“网上的传闻很多,你指哪方面?”

“有关巴格达的那次袭击。”

“没注意。”英翔不动声色地回答。

黎远望的怒气在迅速上冲。他勉强克制着,对英翔说:“好吧,网上的传闻咱们就不提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议论、猜测都不具可信度。我只是要问你,你是不是事先就知道这件事?”

“知道什么?”英翔似乎对他的问题不解。

黎远望的声音好像即将失去控制:“知道有人将要袭击巴格达。”

“不,我不知道。”英翔立刻否认。

他否认得太快了,这不符合他一贯的性格。黎远望想着,不由自主地握紧双拳,竭力控制住自己,沉声问道:“你是不是事先就知道他们要炸新华大厦?”

“不,我不知道。”英翔再一次否认,态度十分坚决。

黎远望终于炸了起来。他虽然仍然压低了声音,语气却非常愤怒:“你知道,你事先就知道。”

英翔却很镇定:“我说过了,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他们要发射导弹,然后趁乱绑架总统。你事先就知道这一切。”

“我不知道。”英翔一直看着他,清晰地说。

黎远望在他面前转了一个圈,喃喃地说:“撒谎,你撒谎,你撒谎…”

英翔温和地说:“远望,我也在那儿。”

“对,你也在那儿。你是不是想说,如果你知道会有这样的事发生,你就不会在那儿?”黎远望更加气愤。“可是我知道,你跟他们不同。你就算知道自己会死,你也去的。你根本就是准备去死。你…你有选择,可他们没有。”

英翔不再吭声。

黎远望越想越生气:“是,你现在已经没把自己当人了,可这并不说明你就有资格也把别人不当人。”

英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对,你可以去死,可以不在乎对我许下的承诺。”黎远望瞪着他说。“我也可以死,我不会怪你。因为我们是战士,随时准备为国效力,也随时准备着牺牲。可他们是平民,他们跟这一切没有关系。他们都是无辜的,他们为什么要死?”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哽咽,不由得仰起头,拼命克制住自己的情绪。

英翔的眼里似乎出现了一丝温和的歉意,但黎远望看不出来。

他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中:“你不在现场,你没有看见,那么多人死了,死得那么惨。他们都是平民,根本不应该死的。那么多个家庭在哭。你事先就一点也没有想过吗?你可以不管我,就算我糊里糊涂地死了,我也不会怨你。可是,江离也在那里,你想过没有?”

英翔仍然很安静,一声不吭。

黎远望忍不住了,伸手过去抓住他的肩膀,大声叫道:“英翔,枭枭死了,你替小猫伤心过吗?”

英翔轻轻叹了口气。

黎远望厉声质问他:“如果江离死了,你会替我难过吗?”

“远望,我会。”英翔轻轻地说。“对他们的死,我非常难过。”

“可你事先什么也没说。”黎远望怒发冲冠。“你…你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冷血?”

英翔忽然觉得很疲倦。他转开了头,声音很轻很轻:“远望,我事前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我,不,相,信。”黎远望一字一字地说完,慢慢放开了抓住他的手。

英翔双唇紧闭,不再解释。

黎远望盯着眼前的人,冷冷地说:“英翔,你不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人了。我的婚礼不欢迎你。你有什么脸再见江离?我也不想再看见你。从今以后,我们不再是朋友。”

英翔看着他。

面前这个高大魁梧的人就像一头愤怒的雄狮,他一腔热血,全身上下里里外外都燃烧着正义的火焰。

过了好一会儿,英翔才轻声说:“我知道了。”

黎远望对他的冷淡更加气愤,闷闷地盯着他看了很久,这才转身,大步离开。

他跳上车,疾驰而去。直到出去很远了,还能听见汽车轮胎与地面激烈摩擦的尖厉声音。

英翔独自在那里,坐了很久很久。

第3章

黎远望的婚礼在几天后如期举行。

由于黎盛夫妇的朋友中有许多是党、政、军的高级领导人,因此他们没有选择在酒店订婚宴,而是在黎盛的别墅开了一个自助式的西式冷餐会。

黎远望邀请来参加婚礼的朋友相对比较简单,大部分是他的队员们,只有几个是旧日的老同学,现在都是商界精英、科技先锋或者政界的明日之星。

江离的朋友则比较复杂,三山五岳人马似乎全有。当中央警卫局拿到她提供的来宾名单时,感觉很头疼。这些人中有作家、记者、策划人、设计师、电脑黑客、影视明星、流浪艺人、自由写手、音乐人、艺术家,还有些说不清靠做什么混日子的人。终于,他们谨慎地建议,最好在婚礼后由江离和黎远望在外面安排一次宴会,款待这些人。

虽然有些失望,但江离理解他们的顾虑,她也不想婚礼上出现什么难以预料的意外情况,因此接受了这个建议。

婚礼那天,黎盛的别墅中到了大批党政军高级领导人。他们大部分都呆在屋里,一边喝茶,一边进行着轻松愉快的谈话。

飓风突击队的战士们则主要集中在后院进行烧烤和捉弄新婚夫妇的活动。

中午,工作人员正在安排,准备举行一个简单的婚礼仪式,让新婚夫妇切蛋糕的时候,英奇才和桂妙然一起出现。

两个工作人员从他车上抬下来一个包装得十分精致的巨大的礼品盒子,帮他送进大门,放在进口处的礼宾台旁。

桂妙然则代表夫妇二人送了一个装着拉利克水晶花瓶的礼品盒。

刚把礼物放下,黎盛和夫人王琪芸便迎了出来。

黎盛热情地与英奇握手:“好哇,怎么现在才来?”

王琪芸则笑着拉住了桂妙然的手。

英奇笑道:“有点事拌住了脚,刚脱开身。”

“呵呵,你是日理万机啊。”黎盛随口调侃。

英奇笑道:“那是形容国家领导人的,可不是我,千万不能乱用。”

黎盛朝他身后看了看:“咦?小翔呢?他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英奇淡淡一笑:“哦,他说他自己过来,我们不用等他。”

黎盛便不再问了,兴冲冲地与他一起进屋。

王琪芸与桂妙然亲热地一边往里走,一边交谈着。

王琪芸小声问她:“听说你有了?”

桂妙然愉快地点头:“是啊。”

王琪芸仿佛有些惊讶,又很理解:“女人嘛,总得有个孩子吧。”

桂妙然笑道:“对,我喜欢孩子。”

王琪芸赞叹道:“现在有两个孩子的家庭可不多见啊,英奇真是好福气。”

此时在中国,生育高峰早已过去。现在,已有接近20%的适龄青年选择独身,而在已婚的年轻人中,有35%的家庭是无性婚姻,夫妻有性生活的婚姻中,又有51%的家庭选择不生育孩子。

近年来,对于高学历或学历不高却取得了较高成就的夫妇,政府已从计划生育方针转向了鼓励生育的政策,包括减免税收,对夫妇二人都给予长达九十天的产假,却收效甚微。有鉴于此,政府在二十年前便制订政策,不但同性恋婚姻合法化,而且可以生育孩子。不过,同性婚姻与异性婚姻在生育孩子的问题上基本没什么区别,学历越高的人反而越不愿意生。

曾经一度,三十八岁还未结婚的桂妙然也被认为是独身主义的一分子,没想到她现在不但结了婚,而且很快就打算生孩子。

桂妙然没跟任何人说过,她决定生孩子,有一大半的原因是为了英奇。

或许在这个世上,只有她了解这位被称为“国安教父”的人在内心深处一直存在的某种遗憾。

英翔自幼丧母,英奇为了自己在事业上的探索,从小就对儿子进行严酷的训练。如今,英翔的种种表现都表明了这种探索已经取得巨大成功。但是,英奇随即便发现,他却为此而丧失了生活中极其重要的另外一些东西。当他知道这些东西已经永远地不可挽回时,他的心里产生了一种隐隐的渴望。这种渴望日积月累,逐渐侵蚀着他的心灵,令他失去了很多很多。

桂妙然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学家,她为英奇开出的药方就是再生个孩子,让这个孩子以正常的方式长大,从而使英奇可以享受到普通人家的天伦之乐。

至于英翔,她无能为力。

她很清楚,家庭心理学最常见的心理问题就是夫妻对平凡的家庭生活感到厌倦,从而给婚姻带来危机。不过,她也知道,这样的家庭生活却是某一些人的梦想。

然而,世事往往如此,真正渴望过普通日子的人却永远也过不了,这种让大多数人厌倦的家庭生活却是有些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每当看见黎家那种家庭气氛,她都会感叹不已。

在她看来,黎家与普通的中国家庭没什么分别。黎盛夫妻时常发生争执。王琪芸的脾气不太好,经常为了芝麻绿豆大的事情责怪黎盛,而黎盛是典型的那种北方式畏妻型丈夫,通常是大大咧咧地和稀泥。

黎远望天性喜欢调皮捣蛋,黎盛对他十分欣赏,王琪芸则管教极严。尤其是在这次黎远望的婚姻问题上,这个家很闹了些风波。直到“巴格达袭击事件”发生,王琪芸后怕之余,才终于做出了让步。

当然,除了家世背景不太理想外,新娘的美丽、才华、工作成就以及在文化圈中的地位,还是让她的婆婆满意的。

由于江离出色的工作成绩,她的老板尹无极将《城市幻影》北京杂志社的股份慷慨地拨了三成给她,戏谑地说,是给她的“嫁妆”。这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让她可以漂漂亮亮、潇洒大方地嫁入这个“贵族之家”。

桂妙然跟着王琪芸穿过满是政坛名人的客厅,到了后院。她们都聪明地不想介入那些充满政治性的谈话。

后院是年轻人的天下。黎远望的队员们正在喧哗着烤肉,有人跑去餐台上拿各种食物和酒水。他的同学则围成另一个圈子在聊天,其中一位中国科学院软件研究所的技术总监正在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不久前召开的全球黑客大会。

见到桂妙然过来,一对新人赶紧迎了上去。

江离穿着白色婚纱,纤腰盈盈一握,美丽的蕾丝花边衬托出她那犹如安琪儿一般的俏脸。淡淡的阳光里,她那双充满智慧的黑眼睛闪闪发亮。

桂妙然不由赞道:“好漂亮的新娘子。”

江离笑盈盈地说:“谢谢桂阿姨。”

黎远望穿着全套新郎礼服,也十分帅气。他得意洋洋地说:“那当然,我挑的老婆,肯定错不了。”

江离敲了一下他的头:“皮痒了是吧?”

桂妙然看着这一对小夫妻,心里不由得叹了口气。她想起了留在家里,执意不来的英翔那孤单的身影。

江离朝她身后探了探头:“哎,桂阿姨,英翔怎么没来?”

桂妙然微笑道:“他有事,说办完了事就来,要我们别等他。”

“哦。”江离推了推黎远望。“要不你再给英翔打个电话催催。”

黎远望支吾道:“人家肯定有工作要做,走不开,有什么好催的?”

“我说你这人怎么那么别扭?你明明…”江离似乎要指责他什么,随后想起他们两人是好兄弟,好像轮不到自己来管这事,于是无所谓地耸了耸肩。“随你,反正是你的朋友,又不是我的。”

黎远望看着她,只是笑。

江离知道他在笑什么,坦然地说:“是啊,是啊,我就是对你那朋友没什么好感。他爱来不来,我才不在乎呢。”

桂妙然听出了江离话中的讨厌和不屑,大为惊讶。她上去挽住江离的手,边往餐台走边问:“怎么回事?听起来你对我们家小翔好像十分不满。”

“是的。”江离实话实说。“我对他的做法很不高兴。桂阿姨,你可不要误会,你和英翔现在是一家人了,我本来不想说的。”

“没关系,说给我听听。”她的声音柔和温婉,循循善诱。

江离有些孩子气地说:“英翔的做法太不像男人了。”

“是吗?”桂妙然好笑地看着这个女孩子。“他做了什么?”

“哼。他跟我的好朋友曾经在一起,嗯…我是说,很亲密的那种相处…天天在一起的那种…然后,他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不见了。”江离说着说着就动了真气。“我最讨厌男人玩无故失踪那一套了,要分手就明说,好像谁还会纠缠他一样,特别小人。”

桂妙然大吃一惊。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英翔居然还曾经有过一段恋情。听江离的说法,这段恋情已经发展得相当深了,应该对他的病情很有帮助的,她居然一点都不知道。看样子,英奇也不知道。

“跟我说说,你的那个好朋友,她…是怎样一个人?”她轻言细语地问着。

江离开心地笑道:“她叫依露逊。”

“依露逊?幻觉?”桂妙然对这名字有些疑惑。

“嗯,是的。”江离点了点头。

“噢,名字很奇特啊,她是做什么的?”

江离大加赞扬:“她是咱们圈儿里闻名遐迩的金牌写手,才华横溢,思想奇特…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才准确,总之,是个非常出色的人。”

桂妙然频频点头:“你说咱们家小翔曾经跟她很亲密?”

“是啊,英翔天天到她家过夜,这还不算亲密?”

“哦。”桂妙然点头。“那后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