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君且慢 作者:弈澜

第一章 缘法

仙山已在望,无数激动的人群中,秦景正无语凝噎地收拾着她几近崩溃内心世界,还有她岌岌可危的三观。

做为一个从来慢半拍的,秦景好不容易接受“穿越农家女”这个设定,正打算带领全家致富奔小康呢。结果…结果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时“仙师”驭剑而来,停在她家刚盖好的五间青砖大瓦房前时的情形,特别神棍,特别能蒙人,就是秦景这样三观坚定,内心世界成熟的人都在想到底是大白天见鬼,还是大白天看到神仙下凡。

呵!那神仙开口就是一句:“小姑娘,你仙缘到了。”

秦景心中,那时狂奔而过的绝对不止一万只神兽。

随便搁个现代人来都能摸着良心给他一板砖,就是良心差点,也得骂一句“死骗子”再发个**圈上江宁婆婆。但还不等她开口,她亲娘老子就冲出来,二话不说就将她打包给“仙师”让带走,还满脸欣慰与有荣焉,连死爱粘着她的弟弟都满脸骄傲地跟她挥手作别。于是,她就被仙师拐到这了,眼看着就快要到“神棍集中营”。

在经历过以飞剑为交通工具的飞行后,秦景实在没法当作这些都不存在,她就是作梦也梦不到这些呀。把快崩成一地碎渣的心捏一捏,再怎么慢半拍也知道,接下来摧毁她三观的事情只会更多,她还是早作准备为好。

在他们飞至一处宽敞平台上空时,仙山深处传来钟声,似乎是在迎接他们的到来,钟声中透着沉沉古意,扑面而来是的厚重雄浑。领他们一行人来的“神棍”收起剑,引来好一通惊呼,不过剑一收,下方就有什么将他们全部轻轻托起,又飘飘然放下,把一群大小孩子给震得这时候问他们姓什么估计都已经答不上来。

才一落地,就见不远有个七八岁小道童迎面赶过来:“林师兄回来了,正好赵师兄带着人刚走,林师兄稍等片刻,我叫人来登记造册。”

被秦景认定是神棍的林师兄点头,扔给道童一个小口袋:“麦芽糖。”

“谢谢林师兄。”小道童捏着糖袋子,笑得跟只偷着油的老鼠一样,往回跑时那叫一个快步如飞,显见对麦芽糖十分满意。

不多时,就有两名年纪略比小道童大一点,也作同样打扮的道童过来,手中拿着纸笔过来逐一问姓名出身和识字与否之类的问题。等问完后,道童们就和林师兄一起,领着一起来的十几个人走向不远处的殿阁。

殿阁在群山绿树之中掩映成景,正面二十四根朱漆檐柱,檐柱底下墩着下方上圆的洁白石基,檐柱上头顶着雕花檐枋。别问秦景为什么这么清楚房屋架构,她家前不久才刚盖完青砖大瓦房,她都快成半个专家了,真金白银的。

就冲这二十四根檐柱就能叫人看出来,这殿阁造价不菲!进殿阁后,秦景还忍不住看了一眼屋顶,月梁角背四六架梁上下金檩,啧,盖这屋子的人手艺真绝妙。

“屋子不错?”

“相当不错。”秦景顺着话答应了一声,过好一会儿才收回视线,看向正含笑看她的…唔,仙师。她这一看,仙师笑容加大,秦景“呵呵”两声挤出笑脸来,“拜见仙师。”

“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我就想长大要做大匠,给人盖房子垒院子砌池子。”元昊真人挺乐呵,小姑娘一进门他就看着挺顺眼,那双贼亮贼亮的眼睛,叫人印象想不深刻都难,“叫秦景,识字啊,识字好,省得再从头教。就这样吧,承山,把她先送回无应山,叫你师兄看着安排。”

就这样!

秦景还在脑补着呢,脑补什么测灵根啦,测根骨悟性啦,再来句资质怎么怎么样,再定是去是留。怎么什么也没有,好像完全靠眼缘的,仙师觉得你顺眼,那你就留下,仙师要觉得你不顺眼,不好意思,你可以圆润地滚回家了。对于她岌岌可危的三观来说,秦景是宁愿回去的,可哪个麻瓜在见识到巫师世界后会没点想法呢,至于糟心的亲娘老子和便宜弟弟,慢半拍的秦景同学还没感受到什么叫伤别离。

跟着自称韩承山的“仙师”从殿阁退出,韩承山对秦景道:“大师兄二师兄这时候都正带人安排,我带你去找三师兄,三师兄姓赢,名清一,最是好说话的。”

“那韩师兄呢,你是几师兄?”秦景问道。

“我们都还暂时排不上行,要成为真传弟子才有排行,真君门下总共也只有三名弟子,大师兄余西江,二师兄林半山,余下的还有十几位师兄师姐,等过段时间你就都会认得了。平日无应山事务都是大师兄在安排,二师兄平日多半都在修炼,三师兄则指导我们修行。”韩承山倒也不藏着,有什么就说什么,把无应山的现状说了一个大概。

这些也正是秦景想知道的,新人新环境,再迟钝也知道先弄清楚人事关系有多重要:“多谢韩师兄指点,那要平日有什么为难的事,一般都找谁呢?”

对无应山弟子来说,这问题不过脑都知道怎么回答:“自然是三师兄,大师兄忙着处理一应日常事务,二师兄修炼的时候最好不要打扰。”

秦景点头,表示她知道了,等韩承山带着她到无应山落下时,她才慢悠悠地咂过味来,怎么话里话外都有林半山最好不要去招惹的意思呢,她慢是慢点可判断力应该没问题。韩承山前边带着路,问了两个人就问着了三师兄赢清一所在,从刚才两个人的口吻看来,不管林半山怎么样,赢清一肯定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

“三师兄,师父叫我带秦景过来给你安排。”

韩承山喊人的时候,赢清一是背对着他们的,韩承山一声喊,赢清一就转身,先看韩承山再看韩承山身边的生面孔:“好,人交给我安排。”

韩承山还得去元昊真君身边随侍,因此把秦景带到赢清一面就就转身离开,赢清一也并不多闲,他原本就在为两位师弟答疑解惑,只叫秦景先坐旁边等片刻,就又回头去与那两位讲解。过大约一刻钟多点,赢清一才得工夫喝口水,并问秦景一些话,问完后水也喝好了,站起来就对秦景说:“走,我带你去看看屋子,别的先不讲,安顿下来好好休整一番,修行上的事明日师父会叫你们去说。自然,你要是有什么想问的,尽可问我,有什么为难的,也可与我说。”

“是,多谢三师兄。”秦景真有问题,可刚来就问人一堆问题,实在有点讨人厌。哪怕这位三师兄看起来才风采翩然,温柔和气,秦景也决定先看看,到陌生的地方总得先熟悉一下再开口。

“不必客气。”赢清一说着带秦景走入一条小径,小径一边是流水潺潺,一边是爬满绿叶的院墙,循着小径走到尽头便能看到掩映在竹林间的三间屋子,赢清一指着其中一间说,“正好这里还有一间,我观秦师兄话不多,应是喜静的,碧竹林清净却又非独居,再合适不过。秦师妹进去看看,若是合意,就把你安排在这里。”

那还能有什么不满意的,秦景倒不是说多喜欢清静,而是对于一个刚崩了内心世界,三观还摇摇欲坠的慢半拍来说,这里真是个“思考人生”的好地方,有助于她集中精力更专注地“思考人生”:“这里就很好,师兄费心了。”

赢清一点头却没走,仍是示意秦景进去看看屋子,看屋子不是重点,重点是看完屋子后还有其他事。得带秦景去登记造册不说,还得领衣物领玉符和一应最基本的修炼所需,哪里是安排下来就真能闭门睡觉一觉到天亮的。

看完屋子出来,秦景更加满意了几分,又道了声谢才与赢清一同去玄门弟子堂登名造册,又去领了衣物和玉符等,这一通飞来飞去完成,已是午后。元昊真君已也经回无应山,这一届招收弟子已经结束,无应山共收下四名弟子,元昊真君也没再召见他们,只传话叫他们好好休整,明日再来谈修行事宜。

秦景想正好,她可以回去修正一下自己的三观,再顺便把内心世界拾掇好。不想,元昊真君的殿阁离竹林不远,元昊真君又素不爱在无应山飞来飞去,便越小径穿竹林回看到秦景在溪水边支着下巴自言自语。

“啊,还有什么科学不科学的,你现在遇上的事早不在科学范畴了知道吗?还科学,你难道不知道等科学家爬上真理的巅峰时,看到的满眼都是神学家么。亲,都时候了,忘掉你理科生的身份吧,踏踏实实接受现实,再说修道长生是多少人作梦都梦不来的,你说你纠结些什么。”

“三观这种东西,刷一刷就新了。”

也是,穿越这种事都遇上了,还讲什么科学。

元昊真君半听懂半听不懂的,不过秦景再次证实他老人家眼神很好嘛,小姑娘多有趣,不过科学家是什么东西,三观又是什么东西?

大道求真,元昊真君本着这想法,把心里的问题问出来,却把秦景差点吓出个好歹。

“真…真君。”

“傻啦,叫师父。”

“师父。”

元昊真君听秦景一声“师父”,更觉得缘法这东西就是奇妙:“嗯,说吧。”

秦景:…

这…这叫我怎么说啊!

第二章 鸾宫

 好悬才把元昊真君给搪塞过去,元昊真君那双临别还兴别盎然瞅她的眼,让秦景觉得自己就像黑暗里的荧火虫,再怎么藏都用一闪一闪的光把自己暴露无疑。都成这样了,秦景也只能自娱自乐兼自我宽慰地想,浑身上下闪着如此无法掩藏的光真是令人烦恼啊!

夜里宿竹林,秦景忽然发现个好处,大夏天的一只蚊子也没有,敞开门窗叫晚风吹进卧室来,凉爽得让人在床上怎么打滚都不觉得燥热。但到半夜,打开窗四面透风还觉凉爽真滋味的秦景就被冻醒,无应山比玄山门所在的聆道山还要高,别说是初夏,就是盛夏秋老虎来,夜里仍然得紧闭门窗盖严实被子,要不就得像秦景这样。

第二天清早,悠然的晨光把秦景从睡梦中叫醒时,她鼻子一缩,就是几个接连不断的喷嚏,喷嚏一过去鼻子就全堵了,秦景这才知道自己昨天夜里得有多傻。

起床洗漱罢没多久,不远处就传来早饭的钟声,竹林离食堂不算太远,秦景溜达着过去时,才不过三三两两无应山弟子顶着张没睡醒的脸过来,如同梦游一般吃早饭。和秦景想象中,修士餐风饮露,或食辟谷丹的情况不同,到最后连元昊真君也都过来吃早饭。

似乎无应山的弟子都是在吃早饭中清醒的,等到早饭完全下肚,食堂里再看不到跟犯了梦游症的人。早饭吃好,也没人走,最先来吃早饭的人里,有一个看着沉稳俊秀略微年长点的站到中间来,对四个刚入门的一一看去,并带出几分笑意:“我是余西江,你们的大师兄,日后有事,都可来找我。”

说罢余西江又带着四个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一一认人,也是叫人认认他们,不得不说,最能让人印象深刻的得属林半山。望之便如出鞘利剑,寒芒彻骨,冷峻高标,坐在那不言不语如同冰封千里中一柄霜刃。不过虽然行藏中深蕴冷傲,但言谈间也偶尔有笑容,是以倒让人不觉得有多高冷。

对林半山,余西江只有一句话介绍:“年轻一代弟子中,林师弟修为乃我玄门之首。”

认过人后,余西江提醒新来的弟子跟元昊真君走,元昊真君笑眯眯地冲秦景他们四个招手。

秦景:…

无法不想起昨天怎么满嘴跑火车把元昊真君搪塞走,四名新入门弟子也就秦景是个小姑娘,元昊真君遂把她叫到身边,问:“怎么了,哭过?”

秦景多冤枉,她基本从不哭:“没有。”

没有鼻子塞成这样,眼也红的鼻头也红的,声音都不像昨天那样清脆得甜津津的:“还没哭过,声音哑成这样,小姑娘家家的,想家哭一哭算什么,还不好意思。”

简直六月飞雪,她都还没来得及想起要想家呢:“不是,没想到山里晚上这么冷,没盖好被子,起来就这样的。”

她鼻子塞成这德性,说话都有些慢吞吞,听在元昊真君耳朵里,就是小姑娘在撒娇,还死不承认想家的事,连没盖好被子这样的话都能找出来当借口:“想家也没事,等你筑基能驾驭飞舟,就可以随时回去看父母。我等修士,并不像世人说的那般,需断绝亲缘六亲不认。人生世上,就带着无数缘法,有些是解不开的,那当如何呢,无他,顺其自然耳。人之别于万物,乃因有情,而人之能修大道而别于万物,许也因为有情二字。别的宗派不说,我玄门中,是从不主张修无情道,断七情绝六欲的。”

“可是不都说神仙没有七情六欲,要不凭神仙的能力,为什么不救世间苦难呢?”问这话的可不是秦景,救世间苦解天下难,连秦景知道的神话传说里的观音菩萨都做不到。问话的是个年约六七的小孩,眉宇间看着有几分清苦,约是深深见过人间疾苦的。

“这世间的苦难,都存乎人心,对神仙来说,人世间的生老病死是人来世上必需经历的。而且,天地之间还存在着无形无定,看不见摸不着的法则,是以神仙并不能干涉人间事,所以世人之求僧问道,并不能真正解脱苦难,无非是慰藉心神而已。不论什么样的苦难,要想真正得以解脱,求人远不若自强,何况求仙。”元昊真君说着看一眼秦景,见她那双贼亮的眼一眨一眨的,问她,“秦景,你认为呢?”

秦景:我认为我应该来碗姜汤什么祛祛寒。

元昊真君盯着她不放,秦景无赖,没见过听她满嘴跑火车还能上瘾的,这不逼着她炖鸡汤嘛:“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

她这鸡汤炖得元昊真君心中无比舒坦,没看走眼啊没看走眼,十三四岁的软软小姑娘最招人喜欢,这还是个嘴皮子特别麻溜,心性又开阔的:“这话说得好。”

“但就是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小孩坚定而执拗地盯着秦景。

秦景笑看小孩:“你仔细想想,他真是随随便便成功的吗?”

鸡汤法则之一:所有经历的苦难都是成功的基石,汗水和努力必定会有收获。

小孩仔细想,然后迟疑,最后露出点了悟的眼神,仿佛想到了那个“随随便便成功”的人经历过什么术的磨砺与苦难一般,小孩遂露出被激励后的振奋。秦景看着小孩满饮一碗鸡汤后,晴空万里的小模样,深负罪恶感,别回头把小孩带歪,找个时间再说一说,别误人终生。

就这会儿,秦景是绝对想不到,她此后的人生,会跟炖鸡汤这活不死不休。

或许是秦景鸡汤卖得太好,元昊真君在与他们四人讲解大道修行,并叫他们慢慢确定自己要修什么法之后,把秦景喊住叫她单独留下来,把另外三个扔给余西江,叫余西江带他们去上早课。秦景留在殿阁里,怎么都不得劲,主要是鼻子还塞,昨天晚上冻得没睡太好,吃过早饭就犯困。

“把手伸出来我看看。”元昊真君见她还蔫蔫的,又叫她张嘴,给她嘴里塞下去一枚丹药,“秦景呀,你这手相面相都有点奇特啊。”

“怎么奇特?”不会说出什么命当早亡,却莫明活到现在,又或者不属于此界之类的话吧,秦景觉得神棍们没准真能掐得出来。

“鸾宫有点怪,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命格面相上都蕴有一线天机,足见是宜修道的胚子。”元昊真君微有点动心,这么顺眼顺心的小姑娘,得先定下,别叫人看中给劫走,“可愿为我真传弟子?”

忽然天上掉一大馅饼,秦景直接被砸懵,就算她还什么也没了解,也能大概感觉得出来,真传弟子和普通弟子之间区别有多大:“师父为什么格外看中我,我并没有比别人更出色多少吧?”

元昊真君悠然一笑,意味深长地道:“记得聆道山道场上,你们答的那个问题吗?”

除生辰八字出身籍贯等,道场上的道童还问了个无干身份背景的问题——何为道。秦景回想一下,她当时随口答的,备选答案太多,她从中挑了个最简短的——万物之所行。

“我答对了?”秦景觉得这种问题,应该永远不会有正确答案的,当然,也没有错误的答案,因为每个人对道的释义都不同。

“无关是非对错,我辈修道,需先把人高于万物而灵长的傲慢之心摘去。我适才讲人之能修大道而别于万物,乃因人有情,而于大道而言,人与万物之区别,也仅止于此。”事实上,元昊真君不过觉得秦景顺眼而已,对于他来说,什么都不如顺眼来得重要。所以,他讲那么多,都是哄秦景玩的,小姑娘嘛,本来就是需要哄的,当然,话也没错。

“这样吗?”总觉得不对,不过当真传弟子,谁不想呢,“不过师父,我甫一入门便为真传弟子,是不是太显眼了?”

元昊真君敲一下秦景脑门说:“不筑基便想为本真人真传弟子,想得倒美,待你筑基再来奉茶。你就别找你大师兄三师兄了,你二师兄素日最清闲,于修行上也别有心得,叫他带你,必然能快于他人筑基。”

然而,秦景现在是个连引气入体都还没的门外汉!

林半山看着被他师父扔过来的“小师妹”,顿时想提剑去跟元昊真君讲讲道理,但往常无应山里余西江处理事务,赢清一负责教导门下弟子,就他不管事。这会儿元昊真君把预备收作真传弟子的小师妹扔来,他要再拒之不理,怎么都有些不象话,林半山又不是只修炼不懂人情的炼级狂人。瞪着屋里大眼闪闪发亮的小师妹半晌,林半山叹口气,冲她招招手:“来,我教你怎么引气入体。”

林半山其实挺烦的,他是见过赢清一怎么教人引气入体的,有一个算一个在林半山看来都只能用“教不灵”来形容。所以林半山作好了准备,暗暗跟自己说千万好脾气,别把小师妹吓哭,回头没法跟他师父交待,要知道,他师父是最喜欢软软的小姑娘,会哭会撒娇的更要命。

但…

“你感应到灵气了?”

“是啊,不对吗?”

大眼瞪小眼,最后,一个心里想“难道是我格外会教”,一个心里想“难道我是天才”。

于是教的畅快,学的暗爽,深厚的同门之谊就是这样开始的。

 

第三章 无情

 说起来,林半山并非天生高冷,人人看他觉得不好接近,一则因为他修法缘故,二则实在是他于修行之上天资非同寻常,无应山门下除余西江和赢清一,真没谁受得住不被他打击,是以,林半山习惯与人保持距离。大道无边,人生有限,何不如把有限的人生,投进无边的大道里去,须知大道永远不会辜负天资出众之辈,尤其是在他同时还肯付出努力与汗水之后。

不过现在却是一个说得明白,一个听得会意,没有什么比这样的交谈更令人愉快,从来认定自己不擅言谈的林半山忽发现,或许从前只是不投机。有句话说,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嗯,定只是不投机而已。

等到中午一起去食堂吃饭时,两人就跟认识几十年的老朋友一样,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不带一丝暧昧。事实上,越是这种不带暧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情谊,越令人如干渴至极时忽饮甘霖,只有四个字能形容这种感觉——大快人心。

有大快的人心,自也有不快的人心,无应山下余西江他们三个真传除外,另有二十三名弟子,加上新来的四个,共二十七人,这二十七人将争余下三个真传弟子名额,九中选一。眼看着秦景一进来,就得被元昊真君留下单独说话,还得真传弟子里修为最强横的林半山青眼,轻而易举的便触犯到很多人的利益。

中午在食堂有林半山跟她勾肩搭背,连看也没人敢多看一眼,等林半山和秦景一分开,就有人冷言冷语,却不直说只指桑骂槐满嘴嘲讽。又是自甘下贱,又是勾引,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但是,所有人都没料到,秦景就好像压根没听明白一样,奇怪地看说话的几个人一眼,就沿着小路往竹里走。

“倒是会装傻,都说得这么明白,还没听出来是在说她,怎么可能。”叶曼白魏志和两人是与林半山赢清一同时拜入无应山门下,那时普通弟子少,真传弟子更是只有余西江一个。他们奔头大,当然心也更大,只说当年一行四人,另两人早已是真传弟子,就够他们内心不忿的。

这两人或许是同病相怜,又或许是有共同厌恶的对象,他们倒比别人关系更好些:“林半山向来端着,没准就喜欢这样能装的。”

“也是,一个会端一个能装,可不就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叶曼白心里的不忿比魏志和要多得多,这是缘于她当年曾向林半山表明心意,但林半山用看脚底污泥一般的眼神看着她,并冷言冷语拒绝。对叶曼白来说,这无疑是种污辱,她素来自持相貌风采,那日却狼狈得像挣扎在污泥里的落毛凤凰。

在他们旁边被触犯既得利益者,不管平时是厚道是君子,此时也静悄无声,谁能没点心气呢。只是再有心气,遇上秦景这样反射弧巨长的,也只能有气自己憋着,因为慢半拍,秦景从不参与八卦,因为人家说半天,她要过好久才能反应过来在说谁,因为背后道人长短这种事向来就是不好指名道姓的。秦景很自知,所以她自发自动和八卦界拉开距离,免得人家要说得口沫横飞,她在旁边云山雾罩,真不是不爱八卦,听不出来是谁家八卦真的很挠心啊!

元昊真君:小徒弟就是这么性量恢弘胸襟过人,老夫果然深具慧眼,要得要得。

其实,她就是没反应过来是在说她而已,等她反应过来黄花菜都已凉透,她就是想跟人计较也都事过境迁。最多,她也就暗里骂回去,不成还能怎么样,上前去再把事挑开,初来乍到真不带这么搅风搅雨的。

接下来几天的动静,再迟钝的人也得有反应,众人都远着她,比远着林半山还差着三分惧七分敬。她只是反应慢点,事还是能想清楚的,新人一来就抢了前辈的风头,这么一想她倒觉得人家疏远她在情理之中。搁她也不喜欢有个特别得老板青眼的新员工在自己手下晃悠,又扎眼又扎手,讨厌都讨厌死了,于是渐渐地她和林半山凑一块成了“没人理自己玩二人组”,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但来无应山的次月,元昊真君就带着她年轻一代翘楚的二徒弟林半山出门,前去参加每六十一甲子才举行一届的天策大会。林半山一走,秦景就自然得去找赢清一传授修行之法,这下可算是落到一群虎视眈眈的虎窝里了。

“师妹少见,怎么今日也会来赢师兄这里。”说话的是孙逸兴,看着面上带笑,似还有几分亲热的味道,但那语态怎么听都叫人心里不舒坦,且这话明摆着就是在指秦景看不上赢清一,所以从不来请教。

正在整理玉简的赢清一抬头扫一眼孙逸兴,又看向秦景,他也笑看秦景,却是等着看秦景怎么反应。不徇是他,满殿阁的人都看着秦景,等着看她怎么应对呢,这其中有恶意有善意,也有无善无恶冷眼旁观的。而秦景嘛,招招手坐下,冲赢清一回个笑脸,又看孙逸兴:“孙师兄,早上在食堂,你不还坐我旁边那桌吗?”

搁下玉简,赢清一笑意加深,不等孙逸兴再说什么,作为负责教导弟子们修行的真传弟子,他不能坐视殿阁上乱起来:“好了,都坐下,今日讲清心咒,已会的打坐入定,尚不会的注意听。”

“是,赢师兄。”赢清一因为经常和普通弟子们在一起,因此没格外像叫大师兄二师兄那样,而是称他赢师兄以示亲近。

赢清一授课不同于林半山,林半山更像是在跟秦景探讨修炼上的得与失,而赢清一则是把如何去理解,到如何去修习,再到实践中怎么使用,以及相同类别的功法都一一告知,使人很快就对修法有个全面的认知。不能说谁优谁劣,赢清一旨在全局并进,而林半山则专传授怎么攻克各种修行上难关,秦景颇觉受益,在她看来,二师兄三师兄完全可以相辅相成,一个系统教学,一个告诉你怎么考高分。

讲完清心咒,赢清一就让他们自行修习,不时对提问的弟子解答一二,到秦景这里,赢清一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对秦景旁边的谢宣说:“谢师弟,你把道传与秦师妹讲一讲。”

谢宣已经是赢清一能找到的,目前来说最适合带一带秦景的了,与秦景一同来无应山,不同于其他人,谢宣其人分外雍容雅度,听闻在凡世乃是累世士族之家出身,骨子里清傲自持。这样的人,压根不屑于暗里给秦景使绊子,把林半山特地托他加以照料的秦景交给他,赢清一自能放心。

果然,谢宣只是起身施礼,便答应下来,一字一句讲得十分详尽,既有道传本身的内容,又有他的加以理解。赢清一颔首,他就喜欢这样的,有规矩懂进退,实在是赢清一自己出身修仙大族,对豁达疏阔的谢宣自然多几分看重。见谢宣讲得尽心,赢清一就没再盯着这边,殿阁中二十几人,他不可能时时看着哪一个。

好在谢宣是值得托付的,而且秦景在人和事上慢半拍,可在修行上却反应很快,结果就像林半山一样,两人到后来渐渐成了讨论。谢宣对道传的理解深刻入骨,而秦景思路广得跟宇宙好有一比:“师妹说得不错,天道无所谓有情无情,它对世间万物同等视之,蝼蚁或人或鸟兽并无区别,乍看既存大爱也是无情,实则天道与情之一字并无干系。”

“因为情只存乎人心,只人心才有偏爱与厌恶。”

“那么道传说至圣无情,是否也是如此…”谢宣恍然间似有了悟,顿时收声,半晌后才接着开口说,“道传中讲圣人还有一句话,至圣无情,惟公也,王者有情,不独也,此道凡之别。原以为是说圣人有为天下存公心,王者为国朝无私情,现在想来应该是说圣人和王者的区别就是修道者与凡人的区别。”

“什么区别?”凑过来问的还是与秦景一同入无应山的,正是那天被她灌下一碗鸡汤的小孩,小孩名叫王颖初。

“无情有情的区别。”于是两个人的探讨里又加进来个爱喝鸡汤的小孩。

没多久,一同来的何载春也掺过来一嘴,搁其他弟子看,这四个新人就像他们从前刚来时一样,抱成了团,倒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居然会把秦景也加进去,遂有人暗动心思,秦景不与人来往才没法动她,秦景与人来往了,那就必能找到办法。

有人暗里接触谢宣,可谢宣其人要来他都明着来,暗里下绊子这种事,既不好看也没意思,对谢宣而言,暗里挖坑哪有当面把人脸掀破来得快意恩仇。至于王颖初,还是小孩,谁也没拿他当回事,于是何载春就浮出水面到台前来。

而何载春,之所以凑到秦景跟前去,就是为这个,别看他面上对秦景比谢宣和王颖初都要热乎,实则就是想借秦景捞点好处。一穷二白进山来,总得找人罩一罩,至于秦景有靠山,何载春也不惧,他自然有办法把自己择得一干二净。

 

第四章 剑阁

 这日晨起,秦景发现食堂换了早膳的食谱,或许因为秋天将至的缘故,多了许多应季的食材。黄澄澄的小米粥里飘着新鲜百合瓣,馒头里揉进了南瓜,小菜添了腐乳秋葵和盐水毛豆。太阳也不再像刚来时那么晒,山中的秋天似乎来得格外早,天气一下子就转凉,太阳多晒捱着树就一身冰凉。

赢清一把早课放在道场边,石板青幽幽的,任凭太阳怎么照射也半点不烫,道场边从生着的野草闲花相映成芳。今天要讲太上灵虚经,这本经书十分艰涩,是以连比余西江还早来无应山的杨思江关成业孙正文都一样在侧耳细听。在对各类典籍的通读理解上,赢清一远远地把所有人甩在身后几十条街,人人难望他项背。

赢清一今天是和余西江一起来的,余西江却坐下在首,看样子也是来听赢清一讲经。赢清一也不多说什么,盘腿一坐便开讲,讲得细致而浅白,但就是这样也很多人听得云山雾罩不明就里。秦景处于半听懂半听不懂的程度,谢宣比她好得多,时不时提示她一句,秦景绝对是个教得活的,经过同样新学太上灵虚经的谢宣一点拨,就多了几分明白。

小孩王颖初也跟着沾光,只有何载春还是一点不明白,他在凡间就是个跑腿的帮闲,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像太上灵虚经这样的道家典籍,就是再揉碎了掰开来讲给他听,也如同天书。何载春不着痕迹地看一眼频频点头的秦景,还有偶尔能提出一两个问题的王颖初,何载春不由得想起王颖初那天说的话“就是有人随随便便成功”。

但何载春脸上一点没带出不舒服来,依然是热脸热心肠好相处模样。待到早课毕,何载春特意和秦景一块走,谢宣王颖初住的地方和秦景相反,秦景不时要和何载春一道同路,所以何载春这特意倒一点不显刻意:“秦师妹,这几日师兄催我们定修行方向,你可有什么想法不曾?”

“炼丹!”秦景想都不想就答出来,她想学炼丹不为别的,就为她是个穷得叮当响的。而对于致富,普通弟子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富修剑,穷修丹,不穷不富去鲤山。鲤山是修易法的,满山神棍,一个个掐着手指就把把前后五百年各算一遍,好得道,也不会有太多花费,但也别想着挣大钱。

“师妹近水楼台,怎么不修剑呢,有二师兄这样出色的剑修指导,师妹倘若修剑,必定事半功倍,来日成就定也远超我等。”何载春无比“热心”,一路上翻来覆去讲着秦景修剑的优势,还不时提示她有林半山这金大腿在,选择剑修一道简直就是选择通天大道。

慢半拍的鸡汤少女还有个说不上好坏的习惯,只要决定了的事,任凭谁来说得天花乱坠,她都依旧故我:“修剑啊,可是我不喜欢跟人掐架,也没跟谁有什么深仇大恨,我需要那么大武力做什么。丹修最不容易得罪人了,将来我也不需要太高的武力,略能自保就足够了。”

只要做个不错的丹修,有的是高能剑修愿为驱驰,秦景挺宅的,剑修每次突破关卡都必需云游四海,寻求机缘,还得时不时悟个什么,挺麻烦的。而丹修不同,丹修突破修为的方法相当简单粗暴,炼高阶丹药,炼品质更好药效更强的丹药,只要炼仙品丹药,就能渡劫飞升,如果一个不小心炼成圣丹,还能能成万年无一的圣位。

秦景实在是被参悟各种典籍搞怕了,别看她思路广,天天跟人探讨得有鼻子有眼,但这真的很枯燥,她现在虽然还能细细去参悟,只是凭着她对自己的了解,一旦时间长了,她就会烦。所以,还是升级简单粗暴的丹修最好。

“在真正强大的剑修面前,丹师不过是蝼蚁,他们根本没多少机会服用丹药,长剑一出,要么对手重伤或身死,要么他们自己重伤或身死。修行路上,谁能保证不得罪几个人呢,秦师妹,有这条件还是修剑最为妥当。若非我没这机缘,我都想修炼剑道,偏偏上天没赏我这份天资。”何载春的话倒是真的,他确实很想修炼剑道,但他没有这资质。至于为什么劝秦景,那学问就大了。

“算了吧,我紧靠二师兄这座大山就可以啦,他能做这一代弟子中最强的,以后没准就能做整个修真界最强大的剑修之一呢。既然有他在,我又何必辛辛苦苦,修道求的是长生,又不是武力强横。从古至今,对一个修士成功与否的定论不是看他多么无敌于世,而是他最终能不能得道飞升。”至少目前这个修真界是这样的,能飞升的都被人津津乐道,实力强横却最终陨落的修士,最终不过是沦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对于秦景这个死活都不改主意的,何载春咬牙又切齿,却又不能对秦景发,只能默默憋得胸口一阵阵发闷。眼看竹林将至,何载春捏着袖摆,最终作出个决定,他对秦景道:“秦师妹,我还是很想试试剑道,只是心里有些没底,不如你与我一道去,为我助个阵也好让我更有底气一些。”

这个秦景自然答应,她还问何载春什么时候去,何载春怕时间托太长会有变数,当即就把时间定在下午。想修剑道就得去闯剑阁,只有破开剑阁的幻阵,并得到灵剑,才能有修剑道可能。何载春其实已经悄悄去过,并没能成功,他这下只是想把秦景哄过去而已。

秦景什么也不知道,下午与何载春一起去剑阁时还宽慰他,叫他别紧张。何载春盯着秦景的笑脸直道谢,还把景一通夸,说她热情善心。

剑阁在无应山不远处的一座山峰,秦景他们必需乘坐飞行法器过去,他们都已经引气入体,操控飞行法器早已没问题。乘坐飞舟远远望去,剑阁在险秀幽深的山巅散发着青幽幽的冷光,仿佛是宙外星系中那些闪闪的大星散发出的光芒,望之令人心神不觉肃然端重起来。

剑阁是一栋九层的高楼,每一层都有不同的幻阵,越往上,幻阵威力便越大,能取到的灵剑品质就越好。何载春连一层的幻阵都没能通过,但闯剑阁的经验还是积攒下来了,站到剑阁门口时,会有一阵光将人吸进去,秦景要是跟赢清一说明来闯剑阁,赢清一就会告诉她详情,但秦景一开始就打算作丹修,赢清一当然不会跟她说这个。

在何载春打开门前的禁制,秦景正要退两步跟何载春说她在外边等的时候,一投吸里喷涌出来,如同龙卷风一般把她给卷了进去。一阵天旋地转后,秦景面前豁然开朗,这时她就已经身在剑阁第一层的幻阵里了。秦景慢半拍嘛,在原地愣好一会才明白过来,她这是在剑阁里,而剑阁里有幻阵,那么就是说她现在在幻阵里。慢半拍少女庆幸自己慢半拍没动,幻阵里千万不能妄动,首先要做的就是稳固心神。

“赢师兄说过,幻阵炼心,千万稳住心神,什么时候都不能慌乱,什么时候都要保住灵台有一丝清明。”秦景就想:我怎么保住这一丝清明呢?然后,她在灵台上放了个陀螺,让它转起来,跟《盗梦空间》学来的。灵台里这枚陀螺会提示她,它处在幻境中,除非她能走出剑阁,否则它都不会让这陀螺停下来!

九层幻境,一层比一层厉害,《盗梦空间》还只有六层世界呢,秦景捂着脑袋“诶”了一声,人家陪太子读书,她这叫被队友给殃及。

静静心神,摒除脑子里纷繁杂念后,秦景脚步一动,幻境似乎是终于发现了她一般,瞬间四周环境一变,秦景看到的是熔岩地狱一般四处流着岩浆的火山口。仿佛连骨头都要烤化,秦景环视一圈,她并没有感受到实际的伤害,虽然很难受,真的像被投进火山里一样,但她并没有觉得害怕,就当5D电影好啦。

不过这仅仅只是开始而已,接着她看到了真正的地狱,噢,也许不是真正的,只是它看起来完全符合秦景认知里的地狱。她被押在阎罗殿前,阎罗道她生平恶事作尽,应该放逐到十八层地狱去受尽折腾,永世不得超生。咳,要不是阎罗细数的“恶事”实在太搞笑,秦景没准就真信了,委实是她生平没做过什么大奸大恶的事,都是诸如小时候砸破人家玻璃摘人家果子,长大后手贱喜欢到处折花折柳,捡到三五块不交给警察叔叔之类的。

赢清一说得对,虚假的幻阵里,考验的是真实的内心,而做为一个生活在现代的普通人,她真的没有什么机会去干伤天害理的事。

“为这点事你好意思把我下十八层地狱嘛,包大人!”没错,阎君长着一张黑脸,额头还有个月牙,他身后左边是任泉版公孙先生,右边是何家劲版的展护卫,秦景差点想要上去求签名求合影。

笑哭,早知道剑阁这么好玩,她早来玩了。

然后第一层的幻境破除,秦景转身要出剑阁,脚还没迈呢,第二个幻境随之而来。

秦景:说好的要上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