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说,你未必信。”

“你不说,何谈信与不信。”

第一五一章 认明

待岳冰河说罢,“周素”许久未曾出声,凉风沿窗拂入,偶夹带着几片花瓣,或落在茶桌上,或坠地,或被袅袅炉烟轻托于空中。今日点的香不是昨日的万盏莲花,而是张玄素生前最爱用的殊兰满树,一缕缕炉烟化成一株株殊兰花树,或盛开或凋零,加之有殊兰花瓣被漂浮于上,虚中有实,动中有静。

满室烟树下,“周素”穿着她还是张玄素时最爱的蓝衫,腰间菱花结上是一串洁白的玉雕殊兰花,发簪明珠,手钏蓝玉。种种痕迹,都显示着她还是张玄素时的偏好,又或许真正的周素也爱如此,总之这不是秦景。

“仙尊的话,我信,但并不全信。”手腕盈盈一转,搁下茶盏,炉烟将尽,“周素”又添进去一些,尔后复又看向岳冰河,“兄长们待我一片赤诚,但却有些诡怪之处,赤诚之中似还有丝恭谨。但,我信他们不会加害于我,不论如何,上世这世,我这神魂总归烙着宗家人印记,既如此,又何拘此彼。此身是‘周素’,彼身又是‘张玄素’,又曾还转世托生于他人,又如何,所有的身份,不过只是人来世间着的一件衣裳,趿的一双布履。”

“周素”说到这里,停了停,似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后又道:“便当是又一轮回又如何,人生一世,本如大梦一场,今既入此梦,便是缘法应当,纵然费尽思量,无非自寻烦恼而已。看得出,仙尊对神魂原本的躯壳颇具心思,但我今已是周素,前尘往事。便叫它随风消散吧。”

这话,岳冰河听不下去,什么人都可以随风消散,秦景怎么可以。“周素”自然可以轻飘飘说得优雅从容,但秦景怎么会肯,凭秦景的性情,断然不肯泯灭自我意识。她是个把“我”看得很重的人。当然。修道者,“我”很重要,道也很重要。除此外都可以不重要。

“你可曾想过,她并不愿意就此随风消散,你占据她的神魂,主导她的神思。甚至以她的开悟致大乘圆满渡劫。如此,都是你在强占。都是你父亲在从中作梗,你们可有谁问过她的意思,问过她是否愿意作为另外一个她无法理解的人,并且就此渡过漫长无边际的一生。”岳冰河这时想到在玄境的周甫。如果不是玄境中很难定位到某特定的人,除非彼此熟识,留有神魂印记。否则他难找到周甫。而且周甫如今才不过到玄境数百年,必然在闭长关破境之中。初到玄境的修士,如无意外,都会利用初到玄境的第一个千年成就仙君之位,就算不能成,也必需到真仙上仙,否则玄境岂有他立锥之地。

周甫要找,但却不是现在,现在还是把秦景的神魂找回最为要紧。这躯壳与神魂融结越久,就越难于抽离,再无办法,也要想到办法。

“仙尊不是她,又蔫知她不肯。”

“你亦不是我,怎知知不知她肯不肯。”这样的对话,更让岳冰河想起秦景,秦景当时神神叨叨的讲过许多,或许连她自己都不太记得清讲过些什么。但岳冰河许多都记得很清楚,比如这段“鱼与水,你与我”的“公论”,岳冰河曾与随从论讲过。

自然,这话也还有可应答的——我不是你,你也不是她,但“周素”无法应答出来。她不是秦景,她不会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当然,也就不会胡思乱想,但秦景这般灵思,正是她总能轻易破关渡雷劫的原因。

“是,我不是她,但此刻我是她,她也是我,我安于眼下,并不觉不妥,因此,请恕我不能同意。”如果“周素”不同意,便不会自己离开这具身体,而叫岳冰河施法将她送入“原本”的身体。她就如她所说的那样,认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已至渡劫,将登大道,其他的又何必再费思量增烦恼。

见说不通“周素”,岳冰河没有多作停留,道辞后便又取出屋宇掷于一处山巅。再三察看秦景的肉身后,岳冰河到底无法就这样坐视,如秦景保有她的记忆神思,他更愿意一切保持现状,然而秦景没有,甚至连习性都一同改变得彻彻底底。

“我知你不愿如此。”岳冰河轻轻碰一下秦景的脸,如陷入沉睡中的面容十分平静,但却没有多少热度,仿如夜晚的凉风,叫人指尖幽幽泛冷。

在岳冰河坚定地要为秦景将神魂换回时,沈长钧依然在寻找秦景,无论他请谁推演,都找不到秦景的下落。哪怕是须臾真仙请他在玄境才认识的玄门老祖宗们,也无法窥探到分毫。

一般来说这种情况只有两种可能,一则是有仙尊插手其中,二则可能是元古秘传,前者,沈长钧自然毫不意外地怀疑到岳冰河。但岳冰河在秦景失踪时,一直都在无应山,而且,沈长钧敢不认为岳冰河会下作到这种程度。至于元古秘传,在真法界,能有元古秘传可用的人并不多,除却几大宗门便是几个大的修真世家。

沈长钧没错算岳冰河,但算错了岳冰河身边的变数,岳冰河确实没这么下作,但如果随从干了下作的事,他也完全不会介意顺水推舟。他干不出来,随从干了也等同于他做的,顶着就是,反正他也乐见其成。

此时,沈长钧正在遍访各大宗门与各大修真世族,凡可能拥有元古秘传的宗门与世族,他都一一拜访到。但,依然没有答案,依然无法得知秦景下落。最终还是玄门一位老祖宗告诉他,既然是元古秘法使人无法用常法窥探,那就用元古秘法试试,以元古的矛攻元古的盾。

这秘法,只宗家最多,沈长钧早已非底层小修,自然知道宗家的存在。与须臾真仙和元昊真君说一声后,便去了帖子,不日拜访宗家。

在宗家,沈长钧绝对是受欢迎的存在,至于为什么,很好理解嘛,有谁在张玄素死后不辞辛劳为其奔走,有谁肯损过半修为气运,送张玄素那残存的魂魄转世托生。受张玄素恩惠的人无数,只有一个沈长钧这样做过而已。

“长钧真君到访,倒是稀客。”这时张临并不清楚张玄素当年没跟沈长钧讲她是宗家人的事,当然,若是张临在外,如非必要,也不会与人讲,再亲近也不讲。宗家,听着是荣誉,也很容易使人生敬仰,但很容易拉开距离。

“张道友。”沈长钧看着张临,依约有几分眼熟,又想大约是在外行走时见过,便没出声询问。等张临请他入室内沐手焚香,沏茶待客时,沈长钧便明白过来,“张玄素与道友有旧?”

这一问,张临便知张玄素没与沈长钧讲,又或是还来不及讲,毕竟在张玄素身死之前,早已把沈长钧送到无应山为弟子:“说来不只她与我有旧,长钧真君与我亦有旧。”

沈长钧很确信,他与张临没什么可旧的:“虽觉眼熟,但我与张道友似并不相识。”

“我姓张,她也姓张。”

沈长钧也许是受秦景爱胡思乱想,脑子时时跑马飞船的影响,他第一时间想到的竟然是——张玄素有个儿子!

那惊诧的眼神与表情实在太明显,张临想假作不知都不行,只得一笑道:“那是我姑姑,姑姑是否与你讲过,她有位兄长,因无修炼资质,入世做了凡人?”

这事沈长钧听说过,这才恍然大悟过来:“她是宗家人?”

“正是。”

跟玄门爱叫弟子隐姓埋名历世一样,宗家子弟也爱隐姓埋名历世,沈长钧倒没有被瞒着的不满,而是对张玄素身死更加不能理解:“当时她为何不向宗家求援?”

听到这一问,张临看沈长钧就更顺眼了,伯父说得不错,承姑姑恩惠的那么多人里,只有沈长钧才有一片如姑姑般赤诚的心,只是从不外露,也不轻易示人,唯入他心者才能觉出:“姑姑不曾向宗家求援,至于为何,我们亦不知。当时宗家正在闭门修缮九州大阵,遂并不知外界讯息,知晓之时,姑姑已然陨落。后来,我们曾接到姑姑的传书,道这是劫,避不过,虽是死劫,仍有一线生机,叫我们不必担心她。”

虽然沈长钧还是有些无法理解,但却没再问下去,张玄素对外人且至善,何况待家人,约是怕给家人带来劫祸中:“此行,正是为你姑姑。”

“可是想问姑姑神魂下落?”张临并不知道张玄素转世为秦景的事,所以更不知道秦景和沈长钧已经缔结姻缘契并举行过婚礼。

“什么神魂?”沈长钧被张临这一句吓得不轻。

“姑姑转世的神魂忽然还乡,伯父早已有所预料,已为姑姑备下一具肉身,暂且容纳姑姑的神魂。不过,出了一点意外,姑姑已不记得她转世是何人,记起的却是肉身的记忆,甚至言谈举止也出于肉身。”张临与周素十分熟识,所有对周素的习性一清二楚,眼下的绝对不是姑姑转世,而是周素神思觉醒,至于为何容纳转世的神魂仍以周素的神思主导,张临也说不好什么原因。

沈长钧久久无言,不过他还有姻缘契,只要她是秦景,三生斩不短的姻缘契,会使他认明她,同样,也会使她认明他。

第一五二章 入骨(双更入)

沈长钧唯没想到的是,他寻找秦景的这些日子以来,并非不曾尝试过凭姻缘契寻找秦景。当然,凭姻缘契或其他方法找不到很有可能是被术法遮蔽,不过,沈长钧遇到的不是这种很有可能的可能,而是极少出来的情况。

即便是已有所准备,知晓会见到一个全然不同的人,披着他人躯壳,作着他人举止言行,但在看到秦景时,沈长钧还是怔在当场。

他与张临去见“周素”时,“周素”正在素手调鼎,不丹鼎而是炒锅。水气蒸腾中轻轻飘浮着细如丝线的银丝细面,汤中翻着淡淡鲜香,地尽是一锅鱼面,纯是鱼肉搅打上劲后而成,他们落地时,面才下,他们进屋中时,面已熟。

见有客来,“周素”不言不语,又多在桌边搁了两只素白小碗,往碗中各挑一筷子,恰好七分满。再揭开另一粗陶瓮中煨着的金黄高汤,面碗中点缀细细红椒丝并碎碎葱花,并烫好的嫩绿菜叶,往面碗中浅浅浇半勺高烫,那香气顿时弥漫肺腑。

张临不见外地招呼沈长钧落座,端起素白小碗与沈长钧道:“听闻当年姑姑最擅长银丝素面,堂妹虽然也会,却并不似今日这般鲜香四溢。”

“多谢。”沈长钧虽还没反应过来,却已先致谢,“周素”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多太大。

“周素”更像张玄素,差一点,沈长钧以为自己又回到当初。意外流落至海岛时的情形。那时浑身上下,伤痕累累,他一度以为自己会死在那无边无际的海上,但昏迷后再睁开眼,却脸朝下,半个人都埋在沙里。想要动,却动弹不得。身上的伤太重。重到若不能及时疗伤,就会身死在“无名荒岛”。

幸而,那不是真正无名的荒岛。而是张玄素的道场。凡有外人生息进入,张玄素都能察觉,一个生息将灭,命火如风中之烛的外来客。淳善如张玄素,一理察觉如何会坐视不理。沈长钧至今仍然认为。他这一世最大的气运便是那刻,自此他的人生全然不同。

曾经高不可攀的,曾经嘲笑讥讽的,曾经引为屈辱的。曾经…都似浮云散。受重伤,张玄素多少灵药都不吝啬,无修法。张玄素怀揣着数不清的无上妙法,无师承。张玄素自己不成便转托玄门故交,无靠山,张玄素做他靠山。当他如秦景一般尚在低阶时,战力还远不如秦景,若非张玄素一路相护,纵不死于海上,也会因困于寿元,难登大道。

如此恩惠,他人记与不记,与沈长钧无干,沈长钧只知,受人点滴恩惠,不说涌泉相报,至少要一报还一报。而张玄素施予他的恩惠,岂不是如山高海深,或难还山海,但至少应报以涌泉。

看到“周素”时,沈长钧心中并无旖旎,而是如见张玄素一般,满心敬仰恭谨。这是张玄素,别人会认错,沈长钧不会认错。

“周素”搁下碗后,看沈长钧良久,忽而轻笑:“我令你很为难?”

“是。”张玄素于他有恩,他与秦景有情,他既不能抹去张玄素而只就秦景,也不能抹去秦景而就张玄素。但,这时候,想情义两全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当然,如果有沈长钧能做到的办法,拼尽一身修为,他也肯,但他连有没有方法能两相周全都不知。

“你待她,情有多深?”

这样的问题,很容易让沈长钧想到秦景那句话——情不知起,一往而深,然而这不是沈长钧的答案。若张玄素的恩惠是山高海深,不可丈不可量的,那与秦景的情似还未及山海之高,但却更深刻,更入骨:“入骨十分。”

他的答案,“周素”有些意外,尝听人讲“山高海深,天高宇阔”,却从不曾听人讲情是“入骨十分”。似乎乍听远不如山高海深,但一个人,何来山海,所谓胸怀天下不过是个曼妙的修辞,人一旦陨落,最后才化作飞灰正是一身骨头,入骨十分,岂不是要到那时才会消。如此情深,以山海相喻反显得山海寂然不动,起落无情思:“肯为她舍?”

“但我有,但她需。”

“命也肯?”

“命也为吾身所系,自然肯。”

张临:“小素,别胡闹。”

一家子上下都对沈长钧挺有几分好感,又是对姑姑有转世之恩,怎么也不能害了人命。宗家的秘法他当然也一清二楚,并不需要谁的命,只不过多少有点凶险便是。

但,伯父当年耗费颇多好容易才做成这事,为何“周素”一见沈长钧就肯解除。明明之前还有个岳冰河来,“周素”却对岳冰河多看一眼都不曾,总是淡淡有礼地当作客待。而沈长钧来,得到的却是“自家人”的对待,一来就有银丝素面吃,而且看沈长钧这样,明显是吃过的。

足见,早在千余年前,姑姑就已将沈长钧视作家人,没带到宗家来,也只能说是缘法弄人。

说到底,“周素”还是在试探沈长钧,她知自己是张玄素转世,也知自己是秦景,但她是作为周素活着的。张玄素纵知有人负她恩惠,也不会如此怀疑人心,而秦景不曾被负,自不会轻易怀疑人心,而周素…曾为人负,向来存疑,不肯轻信人。所以,“周素”会试探,会如此看似笑闹,实则将疑与试都放在笑谈中。

“无妨,不论你是周素,还是张玄素,都愿你遇人遇事多疑几次,多试几次,莫轻信,莫轻付。”张玄素的结局不应在任何人身上重演,秦景且有他一路看护着,但对于“周素”。或者说张玄素,自然说不上看护二字,毕竟,他至今也不如人强大。但,若有事,也肯刀山火海。

玄门弟子,哪个不是刀雨里来。火海里趟。皆因情义二字,既重千金,又是因果。因果需了结。千金则需报千金,如此才是玄门弟子。

“周素”大约是第一次见到沈长钧这样的人,并不说如何行善,而是骨子里会透出善念来。不行善却见善。当年张玄素若能如此,岂会落得那样结局:“你很好。若是岳冰河那般,永生永世,你也别想再见到秦景。”

“小素,到底怎么回事?”伯父没与他说清。张临到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起初当是意外,但到现在,已经不能再当成是意外了。

“当年。长钧真君曾送姑姑残魂转世,可是仍有未收齐。不知飘零何处的?”见沈长钧点头,“周素”又接着道,“家父极擅易术,从姑姑出世时,便从其身上推演到许多大道玄机。她的残魂,有一魄已不足以投入转世之中,家父便将其收回,并将其纳入我身体之中,以阵法蕴养,以万年冰精棺保持身体不死不坏。但家父仍然找不到余下的存着记忆与灵识的魂魄,不过他推演到许多年后,姑姑转世的完整神魂将会归来,并将那二魂一魄带回。”

“所以,你其实是姑姑?”

“叫我别胡闹,堂兄才莫要胡闹,我如何会是姑姑。姑姑已然转世托生为秦景,我自然只是周素,不过是靠着姑姑的二魂二魄,我才有复活之机。因为我正是二魂二魄走失,才致其余魂魄无法归于肉身,这才会一直昏睡不醒,如今三魂七魄俱全,自然又会醒来。”其实周素就是周素,但秦景的魂魄确实在她体内。

“阿景呢?”

“她在我识海中,这些日子以来,一直叨叨咕咕说个不停,很是嘈杂,竟说这么久也不曾烦,想得也多。不过,多亏她,若非她想得多,我如何能破大乘,至渡劫。”周素这时才说出真相来,因为岳冰河,从头到尾,她都没有信过。那人状若情深,实则最是无情,他认为他很爱秦景,但秦景既与沈长钧彼此深爱,他因爱所行的,于秦景便是伤害。

见到她时,岳冰河已然动念,要解姻缘契,并在解开姻缘契后,以秘法将秦景的神魂抽出,另送入一具躯壳中,且并非是秦景的躯壳。因为,他欲独占秦景,欲叫秦景再也想不起往事,再也记不起与沈长钧有情。

若单只是这样,周素或许只会道一句,情深至狂,然而,他脑中还有许多疯狂的念头,譬如斩尽无应山众人,甚至推翻玄门。因为,只有无应山不存,玄门不在,无应山与玄门才不会有闲工夫去找秦景。这一念,是千千万万人的生灭。

岳冰河与大道争,与法则斗,那叫气魄雄浑,可若念起,便是无数人身死道消,真法界动乱,便只能叫疯魔。

周素是宗家人,宗家人对道都有着最大的执着,这道,不是大道,而是心中的善恶。周素虽曾为人所负,虽有疑,但自小刻入骨子里的善与恶,从不曾混淆过。

“还请将她魂魄还于我。”不管秦景是谁,都是他所爱,不管周素是否带有张玄素的神魂,终非张玄素。论起来,秦景与周素,皆是半个张玄素,秦景遗其天真淳善,周素遗其风骨言行。

是,又不是,沈长钧忽发现,那点多年前结下的因果,竟已悄然消去。自此,再无恩义需还,自然,无恩义还有情义,不过,她既是周素,那么这情义,还与不还,如何还,就不需那么执着了。

遇有事,能帮,就帮,若不能,便不帮,这是情义,若是恩义,能不能的都需要刀山火海。

“不,暂时还不能还你,不过,待过段时日,我会将秦景好端端,活生生的还你,连同完整的神魂并肉身。”周素与沈长钧说话,便不再是与岳冰河说话那样,怎么着也带着几分亲切。

忽然间,沈长钧又想起一事:“这么说,张玄素的残魂是秦景带回来的?”

“对。”

“我曾在张玄素埋骨之地招魂,残魂出来后在将消散之前,忽朝秦景涌去。我以为那之后已然彻底消散,原来竟是潜藏于她体内。”沈长钧想起那夜在玄门地界的山中,张玄素残魂喊一声“冰河”后。白光点点散,原来不是消失,而是隐匿于秦景体内,直到此时与周素的神魂融合。

张临忽然起身扑到沈长钧面前,双手颤抖地揪住沈长钧的衣衫:“你找到了姑姑的遗骨?”

连周素也意外:“还请长钧真君告知姑姑埋骨之地,姑姑乃是我宗家人,遗骨自当葬于宗家。怎么能孤零零流落在外。”

“在玄门山中。”

“难怪。伯父一直找不到姑姑的魂魄,原来竟是被姑姑自己封存。”张临叹口气:“请长钧真君告知详址,我好亲往迎姑姑归鹤原。”

沈长钧取出录着玄门地图的玉符。印一份在空白玉符中,在地图上点出一个光点后,交给张临。转世活得好好的,沈长钧对遗骨自然不执着。归宗家也好,比起荒山来。宗家的陵园才是真正上好的安魂乡:“不知阿景肉身在何处?”

从头到尾,周素只提神魂,没有说到肉身,沈长钧便知肉身不在周素这里。

“在岳冰河手里。每次岳冰河到访,秦景的魂魄都会在我识海中跃然欲出。若非我拘着她,不叫她出来。此时或已被岳冰河带走。岳冰河心思不善,徐徐图之便是。秦景在我识海中不会有事,待到我从岳冰河那里将肉身取来,便在宗家祖地为她融合神魂,断不会有事,你且安心。”周素没讲的是,秦景的神魂确实有些损耗,一个刚刚出窍期的魂魄,穿行数百万里从玄门至鹤原,若无损耗,才叫稀奇。

周素不讲,是因为秦景会在她识海中慢慢养好,所以她不着急,待秦景魂魄养好时,岳冰河自然会将秦景的肉身送到她面前来。岳冰河忍不住的,他一定会找准时机,试图抽出她魂魄,融合到秦景的肉身里去,她只要等就可以了。

岳冰河尚不知,他被个刚一千岁出头的小修给骗得团团转,从一开始,周素就是故意端着姿态。端出处处像张玄素的风姿来,又偏偏神魂尽是秦景的波动,他们的神魂中,本就有出自同一人的魂魄,所以瞒过岳冰河不难。

宗家人,什么时候,什么境界都不该轻看,这可是道宗那脑洞大到能创下无数功法的直系血脉。秘传无数,各种炼心历世之炼境无数,纵然周素只有一千岁出头,那份机巧,岳冰河这样顺风顺水的人,也难轻易看出来。

何况,按秦景的说法,周大素从小就是个天赋演技爆表的,演什么是什么,她不说谁也不会知道她在演。她从小骗她爹周甫到大,她爹多人精,且当时是她爹已经历过宗家无数炼境,而她不过是个小屁孩,就能把她爹忽悠得不知东西。固然有傻爹的成分在,但若非周大素实在太能,她就是骗得过傻爹,也忽悠不过整个宗家人不是。

要知道,她在宗家,可是个万分乖巧千伶百俐人见人爱,人人都认为她端雅大方,娇软可爱的。至今没人知道,她从小就是个魔鬼心萝莉,嗯,魔鬼心萝莉是秦景给贴的标签。

周素再怎么叫沈长钧安心,沈长钧也安不下心,最后周素只得把悄分出几分魂,暂时补足秦景的神魂与沈长钧相见,这才安下沈长钧的心来。

沈长钧:“可否让我带她回去?”

周素:“少得寸进尺啊,说留下便留下。”

她周素也不爱欠人。

沈长钧以为周素还有其他顾虑,最终没有坚持,只要求与秦小景好好说说话,周素忍了忍,算了,欠他们的。秦景被周素团成一小团,扔进沈长钧手里,沈长钧小心翼翼托着,失而复得,自是满目柔光,满怀柔肠:“阿景,你可还好?”

张玄素说什么,沈长钧都会信她,可到周素,不,他不信。于他,周素也是另一个人。

“小师叔,我没事,周素虽然看起来挺坏的,其实不是恶人。她留我是要为我蕴养神魂,讲我神魂有所损耗,只能用宗家秘法来蕴养。现在除了同样有一半张玄素神魂的她,没有更好蕴养神魂的地方了,她是怕你担心我。”秦景说着蹭蹭沈长钧的脸,她倒是有心吃点豆腐,不过做为一枚光球,她只能圆溜溜地蹭着小师叔面颊滚开。

沈长钧将她捞回,确定这是他的秦小兔没错:“与我说说,到底何人将你绑走,可是岳冰河?”

被捧在小师叔手掌心里,秦小景蹦了蹦,这感觉也不错,真正是手心里的宝嘛:“不是,是冰河仙尊的随从,似乎仙尊也不知道,因为我听他们两个谈起过,说什么仙尊可能不会认同,可能会受罚,还说拼着受罚也不让仙尊受丝毫困苦。”

沈长钧轻弹一下光球:“但他最后选择隐瞒你下落,便是不打算叫你我相见,日后避着他些。”

“我知我知,有那样的随从,哪怕真是洁白如纸,也不能靠太近。”白莲花身边的黑心莲可是最恐怖的存在。

“你在周素身边也注意些,别学她那些毛病。”

“嗯嗯。”小师叔说什么都是对哒。

可惜久别重逢,未能深入灵魂的交融一下,好遗憾啊!

第一五三章 美好

对秦景而言,周素就像秦老娘不知什么时候给她生的一个大姐,不是管这管那,就是教这教那。小师叔将她团成球再给周素时,周素就殷殷叮嘱,什么男女之情不可过于沉迷,世间修士哪怕缔结姻缘契,也多的是未能走到生涯尽处的。

修士寿元太长,谁又能真正千千万万年不厌倦,若是她过于沉迷,而沈长钧又不像她那么沉迷,到时候,这便会成为她的劫。再看看古往今来,多少登顶大道的人,身边最后陪伴的还是最开始发愿要陪伴渡过漫长岁月的那个人。这话不仅仅对男修,女修亦然,若有一天,是秦景不想,而沈长钧过于沉迷,岂不照样是劫难。

秦景:“那里是这样说的,万一正因这么想,才不能长久呢。事情总是先去做了,才知能不能吧,抱定不能的念头去做,结果怎么会是能呢。姐,世上的事,是你说不行,就真的不行,你说行,却只是可能不行,但还可能行的。”

鸡汤少女再次附身,秦小景牌鸡汤,周大姐,你一定要多喝几碗才行。要不然再这样下去,矫枉过正,反而会麻烦。最后周素不但没能说服秦景,反而被秦景好一顿喂鸡汤——谁想改变我鸡汤少女的三观,我必以鸡汤好好伺候!

虽然周素未必会被鸡汤改变什么,但至少,她知道她某些时候,是无法讲赢秦景的,所以还是让她自己去闯吧。周素总觉得,姑姑的魂魄里,狡黠的那一部分留给了她,把又蠢又纯又善的都留给了秦景,这才导致秦景这么傻傻的天真着,所以,她有责任照管秦景,不让秦景因太过天真而受伤害。

不过,周素被喂一顿鸡汤后悄想着,既然沈长钧千余年来一直还惦记着张玄素的恩惠。足见这人心头不止因果,还有情义。一个能记往日旧情义千余年的人,真心真爱,总不能只千余年吧。那…就愿他二人都能千千万万年地相爱相守。直到生命尽头也不肯离分,非三生三世不足够吧。

若这世间真有这样的情,哪怕是属于自己,看着也知,世间终有真情在。还是可以相信一下,没遇到只是没那分气运,并非不存在。世间有些东西就是如此,只要存在,便会让人心中怀有如般的希望,希望有一天那存在会将自己的人生点亮。

周素许久未曾品尝到“美好”这两个字,但从秦景和沈长钧身上,却感觉到了这份美好,美好得令人想起,就会心而笑。尽管她会对秦景说要谨慎一些。但其实她也同样满怀祝福。

“上世没能好好与人相守到天长地久,这一世,既然选好了他,就该好好长久下去。”也许秦景可以做到,但就算饱饮一顿鸡汤,周素也依然认为自己做不到,她心中,有太多太多负面的情绪。

“当然,姐,你也要努力呀!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介绍无应山弟子。我那三个师兄,一个比一个靠谱,真的是无应山数百年来最可靠的。大师兄沉稳有担当,二师兄…好吧。二师兄太过诚于剑,就不推荐了,三师兄也很好,博学多闻,肯当责任,处事周到细致。诶。说起来我师父也可以嘛,就是不着调了点,不过人生过成我师父那样,绝对欢乐。”秦景想想,又继续介绍玄门中其他她认识的光棍汉。

周素轻戳一下光球:“管那么多,好好过你的日子便是。”

“当然是大家一起幸福快乐才对呀,一个人幸福快乐,周围的人都不快乐,会被烧死的。”秦景接着给周素讲了一下传说中的某“天团”,他们的口号是“秀恩爱,死得快”。

周素听完大笑,再戳一下光球:“不闹了,岳冰河今日会来,且看我怎么应付他,把你的躯壳给取回来。”

“姐,仙尊也不是恶人,你别太针对他。”

“你眼里有恶人吗?或者说,你见过恶人吗?”

秦景:…

好吧,她没见过。

周素不再理会她,沐手焚香,任凭秦景在她识海里一个劲地喊“女神求嫁”,也丝毫不变色。事实上,岳冰河见到周素时,周素一直都在忍受着秦景的嘀嘀咕咕,就这样还能把岳冰河忽悠得妥妥的,足见周素的演技如何超神。

“你知我会来?”岳冰河发现了,每次他来,周素都已经沐手焚香罢,只待沏茶。

“虽不比仙尊,但也擅易术。”周素说完,笑盈盈地往岳冰河面前的茶盏里添上橙红茶汤,这俗世的红茶汤带着醇美的果香,如同秋日熟透的原野。

今日周素着的是红衣,不论张玄素还是秦景,都几乎不穿红衣。但配着橙红茶汤,与化作山山落叶的炉烟,这身红衣倒格外叫人看着顺眼:“周家秘传之丰,你擅易术倒也在情理之中。”

周素颔首,问岳冰河:“仙尊今日来,想还是为神魂之事?若然还是此事,便请仙尊免开尊口,我意已决,断无更改。”

岳冰河自然还是想将周素的神魂抽出,但却不是返于秦景肉身,而是想另寻一具躯壳。但合适的肉身并不容易找,就是周甫当年,也只能用自己离魂的女儿,他又哪找个女儿去。所以,最保守的办法是先将周素神魂抽离,再以术法困于秦景肉身内使她继续昏迷。待到日后,找到合适的肉身,再将秦景的魂魄放入那具肉身中。

比起岳冰河来,周素这个尽得宗家秘传的宗家子弟,自然对岳冰河能做的一清二楚。神魂肉身如果彻底融合,圣人来了也无法抽离,这与魂魄出窍不同,魂魄出窍,并非全部魂魄都出窍,而是至少要留一魂三魄,余下的魂魄才可四处悠游而不至无法回到肉身中。但抽离魂魄却必需将所有魂魄都抽离,不管是在体内的,还是在身外飘着的。

所以岳冰河必须在他认为的,神魂肉身还没彻底融合的现在就动手,至于怎么动手,那就不知道了。但,他必然还会用到秦景的肉身,不管是暂时用于封存魂魄,还是干脆返魂魄于秦景肉身都一样。

周素等的就是那个时候,所以她不着急,等着岳冰河一步一步来便是,急的反而应该是岳冰河,他才会担心神魂彻底融合,不是吗?

看起来,周素是全无防备的,就如同一盘可口的水果,甚至已经洗干净,只要伸手去拿就可以开吃。岳冰河有仙尊之境,哪怕斩了修为,也是仙尊之境的气魄,自然不会纠结于周素是真无防备还是假无防备,实力之下,皆不过土鸡瓦狗,不值一提:“既如此,那便…”

岳冰河可不是打算说“那便算了”,而是“那便我亲手来取”。

饶是周素有所防备,也差点着了岳冰河的道,魂魄抽离后,周素便倒地不起,如同死去一般,毫无生息。而被岳冰河抽出的光球,在岳冰河确定是秦景后,被他迅速送进秦景肉身中封存。封存而不是返还,封存意味着秦景的魂魄就是回到肉身中,也无法动弹,如同从牢一般,反而被自己身体这坐牢笼给死死束缚住。

就在岳冰河欲走时,周素忽然睁开眼,一抬手便夺过方寸河山。岳冰河惊诧之下,便是反应再快,居然也无法招回方寸河山,他惊怒到极点时,周素轻声而笑:“世间所有方寸河山,都源自吾祖道宗的秘法。”

“你是周素。”

“对,我是周素,是那个你跟姑姑一起回来时,扒着姑姑要果味糖的周素。既不是秦景,也不是张玄素。”周素收敛起脸上的笑容,静静看着岳冰河许久,“是否很失望?”

不等岳冰河回放在,周素又继续笑:“你会更失望的。”

话音落下,张临等宗家子弟齐齐现身,同时还有一直与宗家子弟在一起的沈长钧。周素从方寸河山中,将秦景放出来,十指结印按在秦景眉心,约盏茶工夫,秦景便从昏迷中睁开眼来。

“真是对不住,把你的生杀大计都打断了。”周素说完,站到已被宗家大阵压制住的岳冰河面前,浅笑盈盈,笑得仿若张玄素当年一般,面带雪光,“其实,宗家人虽然不喜欢你,但并不认为你有大过。毕竟男欢女爱,你情我愿,最后纵是相负,也不过是你不情我不愿而已。若你不存恶念,把秦景的魂魄给你又何妨,所以,仙尊,有没有感觉到后悔失望。”

“既不认为我有过,为何针对我。”

“因为我是宗家人啊,你欲行恶,虽还未行,却已是恶,自然当止。而且,他们两世辗转,好不容易能长久相守,并缔结下三生三生的姻缘,怎么能叫别人破坏呢。姑姑上世没能圆满开怀,这一世,总该得到满足才是。”

秦景都不觉得周素有讲什么难听的话,一句句都是“不怪你”“没关系”,但看岳冰河那脸上复杂的眼神与表情,秦景就知道,不管周素讲的重不重,对一样字字句句重重戳在岳冰河心头。

第一五四章 冥冥

恶行未行便止于他人手,秦景有点好奇,接下来岳冰河,他们准备怎么处置。毕竟岳冰河已经在道宗为宗家布下的重重阵法之中不得动弹。但也就这样而已吧,宗家再怎么厉害,也处置不了一名仙尊,秦景这是这样想的。

但,天下道法出宗家,哪里是秦景想的那样处置不了一名仙尊,只是道宗从来不是一个认为权利该归于某人或某家的,因为他从不寄望自己的后人是道德品行皆出色之辈,也不认为,道德品行出众之辈就应该掌生杀大权。道宗对权利只有一句话——权毁道,财毁德,勿以试人心。

周素并没有打算将岳冰河如何,无非就是把事戳破人前,大白天下,使他知道,他心里的那些破事,都已经被众人知晓。别再起什么歪念,他已经没有机会,因为会有人一直盯着他。不要拿玄门不当回事,不要拿宗家不当回事,周素的做法只是将秦景这个傻白甜划到羽翼之下,让她继续当小雏鸟而已。

——唔,周素以为,秦景这个傻白甜已经完全没有教导的必要了,教不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