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闻言,收了拳,松开了攀着龙头的手。落地时,一片水花激起,惹她躲开老远。她确认自己未被沾湿,才又走了过去。到他身边时,她皱着眉头,嘲讽他道:“手不疼么?”

疼。当然疼。方才出拳,他用尽全力。指虎虽是精铁所制,但使用者到底是血肉之躯。此刻,他的整条手臂都如同被折断了一般,刺痛入骨。但他却依旧冷然,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起。因为他清楚地知道,疼也好,不疼也好,都没有任何意义。

“真怀疑你是不是活人……”她一边嘟哝,一边从怀里取出了一个火药囊来。她将火折子咬在了口中,学着他的样子攀上龙头。她看了看那被击碎的砖石,用手指抠出碎片,弄出一个三四寸大小的洞来。她扯下一片衣衫,一半垫入洞内,一半留在外头。接着,她将火药囊里的东西撒在了里头,用火折点燃了那半截布料。做完这些,她飞快地跳下来,拉起他躲到了最远的角落里。

爆炸之响,在这斗室之内,分外震耳。她捂着耳朵等了片刻,待一切安静下来,才抬手举高了火折看视。但见那火药之威,已将那龙头周围的砖石炸裂,龙头歪了一半,颤颤地悬在那里。

她笑逐颜开,把火折子递给了他,道:“替我举着这个!”

言罢,她几步跑了过去,跳起身来攀住那龙头,左摇右晃地拉拽,周围的砖石哗啦啦掉了一片。那龙头哪里耐得住这般折腾,不消片刻就被她拉了下来。失了龙头控制,水流一下涌出,当头将她浇透。她惊呼一声,又跳开老远。她的模样甚是狼狈,但笑容却明丽非常。她看着那缺口处,得意道:“我说的没错吧,这后头就是池塘!”

她抛下手中的龙头,伸手去掰缺口处的砖石,试图将那口子弄得更大些。但即便是被炸裂的砖石,依旧坚硬牢固,光凭双手岂能有所作为。她只得再用匕首,连凿带撬,全然是死磕到底的架势。

他怔怔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的感觉奇怪莫名。明明是死局,却生生被她寻到了生路。生死之事,他早已看淡,方才也已经放弃。可绝境逢生,他尘封的情绪,竟被不期然地触动。他的心仿佛也如这密室一般,被弄出了一个缺口。欢喜愉悦正不由分说地涌进来,填满他死寂的空乏。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走了过去,取了长剑在手,与她一起撬开砖石。她仰头看了看他,唇角勾起一抹笑意。

两人皆不言语,只是努力扩大缺口。但缺口越大,水流也越汹涌。转眼间,水已然高至胸口。到了此刻,他也顾不得手臂的伤势了。他用上指虎,出拳击碎砖石。她自然也着急,虽然虎口已然生痛,匕首的凿击也未停止。水面越升越高,火折的光辉被无情湮灭。又过不久,两人不得不屏住呼吸,潜在水下,在一片黑暗中,凭着感觉行动。

终究是齐心协力,所以事半功倍。在密室盈满之前,那缺口总算扩大到能容一人通过。她仰头出了水面,大喘了一口气,对他道:“我先,不介意吧?”

然而,她完全没有等他回答。她屏了一口气,自行潜了下去,轻巧地穿过了那缺口。他不敢大意,紧随其后。

缺口之后,果然是一片池水,依稀光辉,在水面之上摇曳,预示着生机。他从着本心,拼命上游,待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畅快之感,前所未有。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大口呼吸,但蒙面的黑巾,却成阻滞。他摸索着上了岸,一把扯下黑巾来,不住地喘息。

“哎……”她的声音,近在咫尺,“没想到,你长得还挺不错的嘛。”

第三章

他因这近乎轻佻的言语抬了眸,带着些许讶然望着她。

她蹲在他身旁,双手托着脑袋,正凝眸含笑。她本以为,他那般冷漠隐忍的性子,长相必然也是严正冷峻。可黑巾下的他,却有着极为清秀的面容。从眉至眼、由鼻到唇,皆被柔和勾勒,甚是温雅。她不禁好奇,他若笑起来,会是怎样的光景。

大约是被她看得太久,他垂眸转头,避开了她的目光。

“难怪你要蒙面了。”她保持着先前的动作,打趣道,“长成这样谁看了都不会怕的。要不要我帮你弄上几道伤疤,到底唬人些。”

他没理会她,只是抬头,看了看四下。原以为浮出池塘,就是室外了,但此地却是宽敞的房间。长明灯盏,映出水光满室。想来先前在水下所见的,便是这光了。房间里摆着数个木架,十来个大箱,堆放着各种金玉古玩,想来是贤益山庄的藏宝库了。

她见他不接话,自己也觉得无趣,便不再继续话题。她站起身来,左右看看,道:“原来那老头儿把宝物都藏这儿了,看来那塔楼不过是幌子。可怜我费尽心机,竟上了他的当。”她说着,走到木架前,拿起一株珊瑚,狠狠往地上砸去。眼见那珊瑚碎裂,她抚掌笑道,“真痛快!那老头儿准要心疼死!”她显然还不过瘾,又拿起其他物什乱砸一气,泄愤之情再明显不过。

她的举动,让他微微有些无奈,但毕竟立场有别,也轮不到他多管闲事。他起身,正要寻找出口,眼光却被一抹金色吸引。

只见不远处的水面上,安着一个三尺长宽的浮台,浮台之上摆着一个白玉盘,一朵莲花正置在其中——说是“莲花”或许不妥当。此花通身金黄,有花瓣千片,密密重重。其形似莲,其香若兰,绝非凡品。

千叶金莲!

他一眼认出此物,飞身到了浮台上,确认没有机关后,小心地将那金莲取了出来。眼见这金莲娇弱,他飞身到了那一排排木架前,寻了一个大小合适的箱匣,倒空里头的物什,将金莲放了进去。接着又去一旁寻了些绫罗,撕成长条,将木匣绑在了身上。

她看着他做完这些,道:“你们玄凰教不是只收钱杀人的么?怎么也顺手牵羊起来?”

他依旧没有答话,确认一切妥当后,便开始寻路离开。

恰在这时,一堵墙壁轰然打开,先前那老者领着几个家人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一见到室内的人,他满面都是难以置信,陡生的惊讶和恐惧,几乎让他摔倒在地。

她见了这老者,生出促狭笑意,矫揉造作地嗔道:“老爷您好狠的心呀,香雪究竟做错了什么,您竟要杀香雪……”她一边说,一边还装腔作势地擦眼泪。

“你……你们……”老者哪里有心思看她做戏,只是颤抖着,语不成句。

“哈哈哈……”她放声笑了起来,道,“怎么,以为见了鬼了?老爷啊,您放心,那区区机关,还杀不了香雪呢。”

老者知她不是善类,正想带着家人离开,却听身后喊杀声声,那群杀手显然已经迫近,当真是进退两难。他自知无路,膝盖一软,竟跪了下来,道:“香雪……方才、方才我只是想对付贼人,不小心牵累了你……我跟你赔罪!这儿的东西,都给你!你……你就放过我一家老小吧……”

她噙着笑,慢慢走上几步,道:“老爷,您平日待我不薄,我也不是忘恩负义之人。这样吧,你问你些话,你老实回答我,我就放你一条生路。如何?”

老者见她松了口,大喜过望,连声答应。

“十五年前,天下大旱,朝廷拨银万两,赈济灾民。可这笔灾银,却被人中途劫走,运银的官兵无一生还,”说话间,她的笑容慢慢隐去,脸上惟余了肃然,声音亦冰冷非常,“此案震惊朝野,被牵连的官员成百上千,却始终没能找到作案之人……”

老者听到此处,脸色已晦暗如土。他原以为,这女子是为财而来,只当她要问宝物下落,不想,她竟牵起这无人知道的陈年往事。他既惊又怕,忍不住发起抖来。

她见他如此反应,心中快意顿生。她走到一旁的木箱边,拿起一锭白银,掂在手中,笑问道:“老爷,我且问你,主使你犯下这滔天大罪之人,究竟是谁?”

老者张口,却是欲言又止。他伏下身,只是喃喃道:“姑娘饶命,姑娘饶命……”

“哎哟,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便饶你的命。怎么这会儿又反悔了?”她笑道,“难道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么?”

她此话说罢,身形一动,一把抓过了老者身旁的一个男孩儿。男孩怕极,连声呼喊道:“爷爷救我!!!”

老者大惊,抬头痛呼道:“你要杀杀我,我孙儿是无辜的!”

“原来你也知道‘无辜’二字啊……”她讥讽道,“敢问那一年冤死的官员,算不算得上无辜?饿死的灾民,又算不算得上无辜呢?”

“姑娘……我知道错了,我当年鬼迷心窍才会犯下恶行。我已悔悟,更吃斋念佛多年,只愿能超度那些枉死之人……”老者声泪俱下,哀求道。

“哦,原来害人之后,只要吃斋念佛就行了啊。”她道,“那行,我杀了你全家之后,也去吃斋念佛,你就放心吧。”她说完,一把掐上那男孩的咽喉。

“姑娘!我说!我说——”老者的话还未说完,突然闷哼了一声,倒了下去。

她皱眉,就见一群黑衣杀手已然赶到,剑光闪烁之间,那老者与家人早已倒在了血泊之中。

“哼,看来雇你们来的,必是那幕后主使了。灭了这老东西的口又如何?我问你们也是一样!”她愤而说完,抛下手中的男孩,纵身出掌,与那群黑衣人战在了一起。

然而,毕竟寡不敌众。她的武功虽不弱,却要招架这一群训练有素的杀手却是天方夜谭。不消片刻,她已然落了下风。她蹙着眉头,心头燃着不甘,灼灼生痛。就在她要落败之际,突然有人突入了战局,一剑刺向了她。她慌忙应对,却见那出手攻击她的人,竟是他……

她咒骂了一声,出招应对。但打着打着,她却察觉了异样。他的确是在攻击她,但这攻击却突兀而混乱,生生扰乱了其他黑衣杀手。不消片刻,她便“被迫”突出了包围。

他在帮她?

她惊疑地看着眼前之人,不知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他的神色漠然,手上招式也未缓,依旧将她步步逼退。眼见到了开阔室外,他动了动唇,无声地对她说了一个字:走。

她已然明了,弃了战局,转身就逃。

那群黑衣杀手哪里肯善罢甘休,为首者厉声喝道:“追!绝不能留下活口!”

他随着众人一起追赶了一小段路,眼见她完全离开视线,他慢慢缓下了步伐。同伴们一心追赶,也无人注意他。片刻之后,他已然孤身一人。他无心再走,自寻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方才勉强动武,牵动右手臂的伤,此刻,疼痛纠缠,啮入骨髓,早已连剑都握不住了。他蹙着眉,抬手按着右肩,试图缓和那痛楚。

突然,有人开口,喊了一声:“喂。”

他抬头,就见有什么东西迎面飞来。他伸手接住,低头一看,就见掌中的,是一块木牌——这是他随身之物,更是出入玄凰教的凭证,不久前被人摸了去……他复又抬头,就见一片阴影之中,她施施然地走了出来,笑吟吟地对他道:“方才多谢了。”

他无话,将木牌放进怀里,起身要走。

“手臂的伤,我替你看看吧。”她道。

他摇了摇头。

她又走近几步,道:“你既拒人千里,又何必出手相救。我生平最讨厌欠人情,你今日不让我还,日后我少不得要去玄凰教走一趟。”

他听她这么说,这才开了口,道:“你若惜命,就别再招惹玄凰教。”

她睁大了眼睛,惊讶道:“原来你会说话啊!”

他有些无奈,却不多计较,只道:“你走吧。”

“偏不走,你不让我治,我就不走。”她索性坐下,如此道。

“我的同伴随时可能回来。”他蹙眉提醒。

“那也是你害的。”她理直气壮。

他不知还能说什么,片刻犹豫之后,他在她身旁坐下,伸了右臂给她。

她笑意骤生,灿然如花。她握上他的手,撩起他的衣袖,看视片刻后,道:“骨头没事,只伤了筋脉,幸好有我,待我替你推血过宫,包管就好。”她说完,一抬眸,见他依旧一脸漠然,她不由笑问,“你不怕我是骗你的?若借机按了死穴,兴许就要了你的命。”

这般危言耸听的话,却引不出他半分怯意。

她略感挫败,又对他道:“其实我是特意来抓你,好拷问那幕后主使是谁……”

“没人知道雇主是谁。”他淡淡回应。

她被噎住了话,而后,叹了口气,低喃一声:“也罢……”

她老老实实地替他按摩手臂,但不消片刻,她便又忍不住说话。

“哎,你叫什么名字?不会是辛卯吧?”她笑问。

他沉默着,不答她。

“交个朋友嘛。”她道,“我叫梅时雨,梅子黄时雨的梅时雨。你呢?”

“你不叫‘香雪’?”他问。

“那是假名,用来骗那老头子的。说起来,我扮作丫鬟潜进贤益山庄足足两个月,为的就是想找到那幕后主使的线索。不想遇上你们,功亏一篑。”她抱怨道。

他没答话,又沉默下来。

“当真不告诉我名字?”她停下了手上的举动,问他。

他摇了摇头,算是拒绝。

她的眉梢轻轻一挑,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话音一落,她一把拽下他身后的箱匣,起身跳开老远。

他一惊,不知她意欲何为。

“本想问个名字,将来合作起来,也好称呼。你既不愿意,那就做不成朋友了。”她捧着匣子,笑得轻狂。

“你……”他微微恼恨,道,“把东西还我。”

“行呀,你替我做件事,我就还你。”她道。

他不打算答应她,出手就要夺取。

她轻巧避开,敛笑道:“我劝你别乱动,这东西对你来说是宝物,对我而言可是一文不值。你若硬抢,别怪我毁了它!”

他只得站定,问道:“你想如何?”

她唇角一勾,抿出一抹邪气笑意,道:“三日之后,未时三刻,城内翠柳巷,杏花树下,不见不散。”

一语落定,她飞身离开,留下一串轻笑。

他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漠然伫立……

第四章

“三日之后,未时三刻,城内翠柳巷,杏花树下,不见不散。”

便是这轻浮至极的约定,将他的人生全然扰乱。他从未后悔救了她,因为从法理到仁义,她都完全正确。这样一个人,不该死。但那时,她折回时,若他毫无顾忌地转身就走。又或者,在她要为他治伤时,他严辞拒绝。兴许他就不会失去千叶金莲,就不会有那三日之约,就不会有后来……而若没有后来,他就不会有那么多无法合眼的夜晚,不会有那么多无法控制径自起伏的心绪。就好像,现在这般……

她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找他,或者换个说法,只有有事相求的时候,她才会出现在他面前。但如今的他,已经知道最正确的做法。

“往事不必再提。我不会帮你的。”他扼断回忆,说出了回答。

她听了这回答,叹道:“八年了,你还不能原谅我么?”她望着他,带着笑容讨好道,“当年我年纪小,处事太过任性,若有言语不当、行止冒犯的地方,我给你赔个罪。”

“不必。”他淡淡说完,转身继续自己要走的路。

她却急了,出声唤他道:“叶蘅!”

这个名字,自她口中喊出来,已然陌生。他顿了步子,沉默片刻,道:“姑娘请回吧。”

言罢,他不再停步,亦不回头,只一心向前。她蹙着眉,并不回返,只是如先前般跟着他。他知道她跟着。就跟以往一般,他从来也不能阻止她……

半个时辰之后,他到了一处木屋前。木屋敞着门,外头有一名二十出头的妇人,正搀着一个娃娃学步。这妇人一身粗布裙衫,甚是朴素,但面貌到还算标致。她随着娃娃咿咿呀呀地说着听不懂的话,脸上满是欢悦笑容。见有人来,她抬起了头,正要说话时,他却走了上去,抢道:“我们进屋吧。”

妇人有些不解,但也没有拒绝。进门之前,她好奇地回头,看了一眼跟来的人,给了一个最为善意的笑容。

便是这个笑容,让她没有再跟上去,甚至没有再靠近房门。她站定,稍稍思忖之后,朗声道:“我就住在先前那家客栈,你若改变了主意,随时来找我。”

他在屋内听到这句话,却没有给出任何回答。他静等了片刻,走到了窗边,向外看了看,确认她已经离开,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那姑娘是谁呀?好漂亮的人!”妇人抱起孩子,含笑靠近他,好奇地问道。

他缓和了表情,带着微笑应她:“是买山货的。”

“买山货?”妇人不信,“那种打扮怎么可能……”

“嫂子有事找我?”他打断她的话,笑问道。

“哦,对!”妇人想起了来意,暂将话题抛下,“我那口子让我来借把斧子。他呀,毛手毛脚的,不过砍个竹子,都能把斧子磕了!你说说,哪有这样笨的人!前头也是,我让他锄个地,他就把锄头柄弄断了!我怎么就嫁了个这么不让人省心的男人……”

她抱怨之时,他已然走到一旁,从箱子里取了斧子出来,递给了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腾出手来接过斧子,道:“真是不好意思,老问你借东西。对了,我给你带了些饭菜来,搁厨房了,你吃的时候别忘了热一热。”她颠了颠怀里的娃娃,又道,“小不省心的,跟叔叔说再见。”

娃娃还不会说话,却已然明白母亲的意思,笑着咿咿呀呀了好一会儿。

他笑着,柔声同那娃娃道了别。待他们离开,他关紧房门,插上门栓,脸上的笑容全然黯淡。他无心饮食,只是走到床边,侧身躺了下去。脑海中思绪翻覆,片刻不容他安宁。

她为何来?为何偏偏找他?她会引出怎样的麻烦?他是不是现在就该离开这里?……

心绪辗转起伏,回忆纠缠纷扰。原来他依旧无能为力,只能任凭往事涌进脑海。本已模糊的一切,顷刻间鲜然入昨……

那一夜,他失了千叶金莲。

未能灭尽活口倒还其次,但失了金莲,却是足以影响整个玄凰教的大事,他并未隐瞒失去金莲之事,众人也不敢擅自处置,只得上禀。

离贤益山庄数里之外,便是城镇。城西一排宅院,皆是大户人家。其中有一户姓黄,主人常年经商在外,宅门紧闭,平日唯有几个老仆看顾。无人知道,这里便是玄凰教的分舵,而今,玄凰教的教主也在其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