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同伴带进后厅时,心上并无所想,只是照着规矩,低头跪下。天色尚早,这后厅却是门窗紧闭,帘幕垂遮。屋内光线隔绝,全靠火盘照明,微微有些燥热。

厅上,一帘珊瑚珠子,隔开了众人的目光。帘子之后,隐约可见一张紫檀木榻,铺着鲜艳的红锦。榻上,一个小小的身形正襟端坐,虽看不清容貌,想必是个孩童。木榻两侧,各立着一名男子,皆是黑衣黑袍,融在那火光的阴影之中。

只听其中一名男子开了口,开门见山道:“金莲之事,教主已尽知。念你多年效忠,且给你将功赎罪的机会。限你一月之内,追回金莲。若再失败,必不轻饶!”

他点头,平淡地应了一声:“是。”

那男子显然不悦,却也不多言,挥手道:“退下吧。”

待他退出门外,帘内的另一名男子开了口,叹道:“丹威长老实在太过仁慈。千叶金莲关乎我教存亡,岂容他大意失去,理当教规处置才是。”

那被称为丹威的男子冷哼一声,道:“普天之下,只有他知道金莲是被谁所夺,若杀了他,就真的找不到了。”

“这才更叫人疑惑呢。他不肯说出夺莲之人,想必是同谋。如今放他去寻,岂不可笑?要我说,该用严刑逼他开口,再大卸八块才是。”

“碧火长老,你是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么?”丹威轻嘲一句,引得碧火愤然。但他全然不顾,继续道,“看不出来么?他不怕死。一个不怕死的人,你怎么逼他都没用,省省力气吧。”

碧火沉着满心不悦,道:“就算他不怕死,你能保证他不远走高飞么?”

“呵呵……”丹威道,“若他真敢叛教,天涯海角,我必然会取了他的人头回来。”他说到此处,却笑叹一声,低语道,“可惜,天下虽大,他又能去哪儿呢?”

这句说罢,两人皆沉默下来。这时,榻上的孩童却轻轻咳嗽了起来。

丹威和碧火闻声,皆恭谨非常。丹威语气温柔,道:“教主保重圣体。千叶金莲,不日必得,请教主宽心。”

稚嫩的女童嗓音,带着虚弱无力,轻轻答应一声:“嗯。”

……

离开宅院的时候,他微微有些惶恐。

以往,他也曾单独行动,但有任务在身,终究不同。有任务时候,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该怎么做,何时回返……随着时光推移,连蒙面的黑巾和冰冷的长剑,都能给他安定之感。可现在,他卸下了所有的兵器,换上了普通的衣裳,不蒙面,亦不隐藏。市井繁华,车水马龙。这种完全暴露在人群中的感觉,竟让他忐忑。

他记得与她的约定,却不想赴约。可除了赴约,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三日之期未到,他已然在翠柳巷中。这翠柳巷是城内最有名的烟花之地,两侧翠柳亭亭,掩着一排排秦楼楚馆。其中,有一间教坊,名唤“红香院”,后门口栽着一棵杏花树。“红香”此名,便是取自这杏花“粉薄红轻、活色生香”之意。

他在杏花树下坐下,等过月升日暮。说来这烟花巷里,从来都不乏痴情的男儿。各家门外也少不得有几个在销金窟里花光了银钱,却还苦苦纠缠的落魄公子。白日里,旁人只当他也是这般人物。待到入夜,客人一多,也无人管他。偶有多事之人,向他打听故事,最后也都被他的冷漠扼杀了好奇。

三日之后,未时三刻。

她并没有来。

他却没有走。

对他而言,她来也好,不来也好,都没差。兴许他就这么等着,等过一个月,等最后的了结。他靠着树干,微微觉得困了。暮春天气,和风微暖。满树杏花早已落尽,却还依稀闻得到花香。朦胧之间,他忽然忆起了曾经的自己,忆起那个再也未被唤过的名字——叶蘅……

就在他沉沉欲睡之时,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叹。

“唉……”

他猛然惊醒,起身退到一旁。

杏花树下,她托着脑袋,蹲着身子。见他惊慌,她笑道:“哈,现在知道怕了?我方才若要杀你,你可死了几百回了。”

他平复下心绪,看了一眼天色。但见晚霞灿灿,夕阳沉沉,早已过了酉正了。

眼看他看天色,她抿唇笑道:“我做事呢,最小心的。谁知道你是不是单身赴约。若左右埋伏了杀手,我岂不是死得冤枉?”她说完,站起身来,拍了拍裙裳,“如今可放心了。”

他无奈,略整理了思绪,问她道:“金莲呢?”

“别急呀。你帮我做件事,事成之后,金莲自然还你。”她笑道。

他点点头,“好。”

“真爽快!我也不绕弯子了,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谁?”

她侧头想了一想,走到他面前,伸出手来,在他头顶五寸处比了比。

“一个男人,大约这么高。三十出头。不胖也不瘦。眉目是极英俊的,表情却凶恶得很。”

听她说完,他摇了摇头,“太过简单,岂能寻得。”

“不用寻。他自己会来。”她笑说,“就在今夜。你就守在这里,他来时,你杀了他便是。你放心,他显眼得很,你一定不会错过的。”

她的笑容太过欢乐轻松,与她出口的话格格不入。可只因是她,这一切偏又如此顺理成章。

他无话,垂眸点了点头。

第五章

他来时,身上未带兵刃。如今答应了帮她杀人,趁着天色未暗,他四处走了走,寻了几件轻巧易藏的兵器。翠柳巷乃是鱼龙混杂之地,各家都有不少护院巡查,若携了显眼兵器,只怕多生枝节。待重回杏花树下时,他的袖中隐着一副绳镖,怀里收着一把匕首。他依旧在树下坐下,倚着树干休息。巷内的人早已习惯他的存在,谁也没有多注意他。

没过多久,各家各院都点起了灯笼。阖上的窗门皆敞了开来,红绡帐子,远远望去,如霞一般。待到夜幕低垂,客人们陆续而来,丝竹笙歌渐起,伴着女子银铃般的笑声,引动一片奢靡。

他小心地打量着每一个路过的人,她给的描述太过简单,只怕一个疏忽看漏了。但到那人真的出现的时候,他不由讶然。诚如她所说,这个人,他绝不会错过。

那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神色凛然,形容端严,绝非寻花问柳之徒。一袭烟青衣衫,披一件月白大氅,于这花红柳绿之地,更显清冷。此人一路而来,只昂首阔步,未曾正眼看过一人。这近乎目空一切的态度,带着卓绝的傲然和霸道,叫人望而生畏。

待那男子走近,他扶着树干站起身来,低着头迎了上去。

那男子似乎察觉了什么,站定了步子。

他无话,扬手一甩,袖中绳镖飞射而出,直刺那男子的咽喉。这一招虽凶狠,却并非杀招。他不知对方深浅,只是以此试探。若对方能够避过,想来武功不差,需小心应对。若不能避过,倒也省了许多麻烦。

面对这般情势,那男子却是一笑。一声冷哼,似从喉头发出,轻蔑之极。电光火石之间,那男子伸手,准确无误地截住了绳镖。

他不禁惊愕。身手如此迅捷之人,他从未遭遇过。此人的武艺恐怕比他强上数倍,要杀此人,谈何容易?但种种疑虑,不过一瞬。即便不敌,亦无可退避。他取了匕首在手,迅攻而上。

那男子皱起眉来,神情愈发轻蔑,甚至不屑躲闪避让。

对他而言,这般经历前所未有。一击落空倒也罢了,但那男子胆大至极,竟全然无惧刀锋,不退反迎,一招之间,便擒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记忆一动,想起第一次与她交手时,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没错,他们的武功路数太过相似,难道……

他还来不及细想,那男子将他手腕一折,将那匕首的刀锋抵上了他的咽喉。他慌忙后退,那男子却步步紧逼,直到将他迫到无路。他的背撞上杏花树干,再不能后退分毫。冰冷刀锋贴着脖子,引出一阵颤栗。

他有些怔愣,无法相信自己竟会如此轻易落败。但落败就是落败,兴许今日,便是他的死期……

便在他已然认命的那一刻,那男子开了口,道:“又是个没长脑子的蠢材!好好的日子不过,偏来作死!”

他没想过会被人这般责骂,一时更加怔愣。

那男子看着他,紧皱的眉头里敛着愠怒,“诳你来杀我的是‘梅香雪’还是‘梅时雨’?又或是‘柳青青’、‘花弄影’?”

他听了这话,登时明白过来。原来那“梅时雨”,也不过是个假名……

那男子见他始终不开口,声音愈发严厉,道:“哼!不管你是色迷心窍,还是被她要挟,我只奉劝你一句,不想短命早死,就趁早离了她!”说出这番话时,那男子的语气半是责备、半是规劝,虽是恶言,却隐隐带着好意,让他不知怎么应答。但那男子显然也无需应答,只又问道:“她现在在哪?”

他当然不会说。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答案。他垂下眼睫,只是默然。

那男子的眉头又皱紧几分,正要逼问,却听一阵人声噪杂,大喊着“失火”。男子抬头一看,果见一片火色。这翠柳巷中的房屋多是木制,加上灯笼、红绡等物,格外引火。眼看火势渐大,人们纷纷逃出了屋舍,情势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一道银光飞射而来,直迫那男子眉睫。那男子不得不松开了钳制着他的手,将那银光截住。那是一枚柳叶飞镖,精细打磨,熠熠泛光,自是锋利非常。那男子正要寻暗器来路,十几枚飞镖却一齐袭来。这般数量,自然无法硬接,男子这才退了步,姑且闪避。

他看着眼前的发展,正不明就里。却见一道身影翩然落下。不等看清,他的手腕已被一把握住,一声催促,打断他想要挣开的念头:“快跑!”

她的声音,他已然熟悉。但此刻,这声音里头带着少有的急切,似乎是在害怕。他被她拉着跑,穿过灼热火光,挤过混乱人群,越过高耸墙围……终于,两人离开了那喧闹之地,踏入了一片皓洁月色。

她确认没人追上,这才停了下来。她微微喘着气,嗔他道:“好没用!让你去杀人的,怎么反被人拿刀架着脖子!亏你还是玄凰教的人!”

他无语。

她也没多计较,只是拍了拍胸口,回头往翠柳巷的方向看了一眼。先前的火光早已黯了,只是烟还未消,黑墨墨地染在天上。她抿唇笑笑,眉宇间尽是得意。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了一眼,随即,抽出了被她握着的手腕。

她回过神来,看他一眼,笑道:“我救了你,不说声谢谢?”

他并不接话,只是问道:“千叶金莲在哪?”

她故作哀怨地摇摇头,道:“我们先前似乎说好了,你替我杀人,我还你金莲。如今你既然没能做到,我又为何要还你?”

他微微蹙眉,却无话反驳。

“不过呢……”她话锋一转,又道,“他的武功的确太强,你杀不了他也情有可原。这样吧,我们再做个交易,如何?”然而,她根本没给他回答的时间,又道,“咱们别站这儿,小心他追过来。先找地方过夜。”

她说罢,依旧不由分说地拉起他,迈步就走。

她这般我行我素的做派,他也多少习惯了。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她最后带他去的,是城内有名的大户人家。眼看她熟门熟路地翻过围墙,避过家丁,拐进一间无人的厢房,他一时不知该做何反应。

她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坐,笑着招呼道:“别客气。”

他心上一阵无奈,道:“这是……”

“这是别人的屋子,我知道。”她满不在乎,“空着也是空着,让我歇一晚又能怎样?总之,不弄坏东西,不顺手牵羊就行。你也是,可别又拿了别人的花花草草!”

话到这里,已没什么可说了。他径自到一旁的榻上,坐了下来。

她见他妥协,抿唇笑了笑。她略坐了一会儿,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书信来。偷住的屋子,自然不能点灯。屋内昏暗,几乎无法视物,何谈看信。她起身走到窗边,伸手一推,邀了月光。

清辉如水,泻入屋内,引他抬了眸。她将信纸展在月下,低头细看。她的长发高高挽着髻,插着一朵大红牡丹。月华清朗,她额头一路滑下,抚过如雪肌肤,描过修长玉颈,落在纤柔肩头。他这才注意到,她的衣衫甚是单薄,不过一件红绡肚兜、一袭白绫长裙,一条青纱披帛。忽然,那青纱披帛自她肩上滑落,坠到她的臂弯。她连头都未抬,随手轻轻拉上。青纱要落不落、半遮半掩,搭在她的肩头……

即便她武功不弱、心思也不简单,但这样暴露在一个男子之前,终究不妥。他想要出言提醒,却不知自己的立场和资格在哪里。他微微垂了眸,终是沉默。

许久之后,她清了清嗓子,对他道:“我说真的。你有没有想过趁我不备,将我擒下,然后逼问出金莲下落?”

他的确没想过。只是若这样承认了,似乎就输了什么。

她叹口气,道:“枉我站这儿卖了半天的破绽,你倒是动个手呢?这么一来,岂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原来是故意卖破绽……他顿生五味陈杂,隐约地有些气恼,但更多的,是无奈。

她见他神情微妙,不由失笑。她收了信,走到榻边,在他身旁坐下,调侃道:“哎呀,你这种朋友我一定要结交。不如现在告诉我名字吧?”

他听到这话,心头微微一动,突兀地问她:“你叫什么?”

“咦,我不是先前说过了么,梅时雨呀。”她答得迅速。

他没接话,只是看着她。

她已然明白,叹口气,道:“殷怡晴。殷勤的殷,怡晴么……”她略想了想,笑道,“怡然自得的怡,雨过天晴的晴。”

他竟不知道,一个名字,也能在眼前铺开画卷:一夜春雨,日出方停。满枝新绿,绽着柔光——偏是如此温柔明丽的名字,对了最任性轻狂的人。

她对他的评价自然一无所知。她笑着,又带着些许不甘心,对他道:“现在该你告诉我了。”

“叶蘅。”他温和答她,“树叶的叶,蘅芜的蘅。”

第六章

“叶蘅?”殷怡晴轻轻重复了一遍,皱眉忖道,“好耳熟,似乎哪里听过……”

叶蘅没接话,复又沉默。

殷怡晴想了一会儿,也无头绪,便暂且搁下。她伸了个懒腰,道:“罢了,我也累了。先休息吧。”她说完,就打起了哈欠来。她走到床边,踢了鞋翻身躺下,毫无顾忌地睡了。

他并不睡,只是坐着,静静守过了一夜。

……

第二日,天刚泛白,殷怡晴便醒了。她迷迷糊糊地起身,揉了揉已经散乱的长发,嘟哝道:“打结了啊……”她一抬眸,就见他抱着双臂倚在窗边,望着外头出神。她走到他身旁,凑过头去,问,“看什么呢?”

她起身的时候,他便已察觉。见她凑过来,他身子一退,低声道:“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