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怡晴满意一笑,轻轻拨开他额前散乱的碎发。指尖轻柔,将触不触地掠过他的脸颊。为防隔墙有耳,她说话时靠得很近,那轻微吐息,近在耳畔。他一心静谧,顿起几道涟漪。他闭上了双眼,只待其重归平静。

殷怡晴见他阖目,微微有些没趣。她想了想,凑近他枕边一些,依旧低声道:“不过你也不能怪我,谁让你那么不会演戏,呆呆地跟个木头似的,可不是等着被人识破么?还好我聪明,你这么一倒,我便说成是你连日疲惫,一时狂喜攻心所致。饶那孟觉生医术怎样高明,也是诊不出蹊跷来的。”

殷怡晴说完,带着笑意等叶蘅回应。可他却还是闭着双眼,似乎已经入睡。她才不信他入睡,被这样冷落自然不满。她蹙起眉来,道:“对了,我倒忘了问,你来这里干嘛?可别坏了我的计划。”

这句话,让叶蘅睁开了眼睛。他说出早已准备好的答案,语气平淡无波:“千叶金莲。”

殷怡晴闻言,抿出一抹笑容来,道:“哦,原来是为这个啊……也是,我怎么忘了先把这东西还你呢?此刻,我可是不好轻易出去的了,你想要千叶金莲,少不得再等段日子,如何?”

叶蘅也多少料到了这个回答,淡淡应她一声:“嗯。”

殷怡晴看着他的侧脸,又生出揶揄之心来,道:“既然同在这里,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虽然不会演戏,多少配合我一下。”她说着,指着自己,“先前也说了,我呢,是贤益山庄的丫鬟梅香雪。我的师弟,是小少爷。而你……”她的手指打个转,轻轻点了点叶蘅的肩膀,“你是贤益山庄的护院。”

叶蘅并无二话,又答一声:“嗯。”

殷怡晴笑意愈浓,道:“我还没说完呢。方才我对你太过唐突,于礼不合。所以,我只好对人说,在贤益山庄时,你我情投意合,老庄主开恩,已将我赏了你。”

叶蘅微惊,也顾不得额上的湿巾,转头望向了她。

他眼神里的惊讶,让殷怡晴生出成就感来。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也就是说,你我——”她拖了一个长音,语气愈发轻佻,一字字咬着道,“是、夫、妻。”

叶蘅心头,生出五味陈杂,也不知该作何表情。这等轻狂言语,当真是女儿家能说出来的?

殷怡晴双手托着下巴,笑吟吟地问道:“怎样?能行么?可别演砸了,露出马脚哟!”

叶蘅正思回应,却听叩门声响。殷怡晴立刻执起叶蘅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更无声地嘱咐一句:别演砸了。

第十四章

叶蘅尚来不及反应,却见殷怡晴眸中浮起水色来。恰在房门推开的那一瞬间,泪珠滚落,坠在他的指上,引他怔愣。

推门进来的人显然也被这副景象弄怔了,好一会儿不敢上前。殷怡晴磨蹭了一会儿,方才回过头去,又故作惊讶地放开了叶蘅的手,红着脸起身,含羞道:“孟……孟大夫,您怎么来了……”

孟觉生忙换上亲和笑容,道:“我来看看这位小兄弟,可是打扰了?”

殷怡晴压低了头,怯道:“孟大夫别取笑香雪了……”

孟觉生哈哈一笑,走到床边,看着叶蘅道:“小兄弟,你醒了就好。方才你突然晕倒,可把大家吓坏了。此事大意不得,且让在下再替你看看脉象吧。”

叶蘅点点头,伸出手去。孟觉生略把了把脉,笑道:“小兄弟必是连日疲劳,方才忽逢喜事,一时乱了气脉。如今已无碍了。”

孟觉生这样说时,殷怡晴在他身后掩着嘴偷笑,恰被叶蘅看到。殷怡晴察觉,也不收敛,反倒冲他挤了挤眼睛。那得意骄傲的表情里,透着满满的老奸巨猾,惹得叶蘅勾起了唇角。但不等笑意完全展开,他便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他忙敛了笑容,忐忑地看了孟觉生一眼。

然而,孟觉生却是一脸了然。他冲叶蘅笑了笑,又回头看了殷怡晴一眼——殷怡晴自然换回原本羞怯恭顺的表情,只是红着脸压低了头,还装模作样地拭着眼泪。孟觉生摇头笑道:“看来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啊……”

殷怡晴低着头,看似尴尬万分。她手搅着衣带,轻声道:“我先出去好了。孟大夫您慢慢看,有事喊我就是。”说罢,她作势要走。

孟觉生却出声喊住了她,道:“香雪姑娘留步,在下还有事要说。”

殷怡晴不情不愿地退了回来,道:“孟大夫请讲。”

孟觉生道:“贤益山庄的事,在下也大约知道了。老庄主与在下是忘年之交,在下虽只是一介医师,也必倾尽全力,缉查凶犯!”他慷慨激昂地说完,语气一缓,又问道,“只是不知道姑娘有何打算?老庄主可有什么交代,譬如让姑娘去投奔哪家,或是找什么人?”

殷怡晴听了这话,低头蹙眉,似在思忖。

孟觉生含笑,接着道:“在下是想,若是姑娘无处可去,何不在留在这儿。在下的医馆里还缺几个帮手。”

殷怡晴听罢,慎重回答道:“多谢孟大夫一番好意,但是……”

“但是什么?姑娘有什么为难之处么?”孟觉生问道。

殷怡晴满面犹豫,思忖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孟大夫是老庄主的好友,我也不想隐瞒您。那夜……”她说起往事,眉宇间生出痛苦之色来,“那夜贼人来袭,老庄主让我带着小少爷逃走。那时,他还给了我一封书信,说是让我带着小少爷去见南陵王爷……”

“南陵王?”孟觉生皱眉。

“嗯。”殷怡晴回答,“老庄主让我们把信带给王爷,说是事关重大。”

“那信现在何处?”孟觉生脱口而出,又觉唐突,忙又道,“既然事关重大,须得小心保管才是。也不知到底是何大事?”

殷怡晴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老庄主把信给了小少爷,嘱咐只有见了王爷,才可把信拿出来。”

孟觉生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而后道:“王爷的府邸离这儿少说也有半月路程,若不尽早启程,只怕耽误了大事。”他看了一眼叶蘅,亲和笑道,“小兄弟,你的身子疲弱,还需静养。香雪姑娘又是弱质女子。在下与老庄主是故交,若是你们信得过在下,不如就让在下安排,送小少爷前去,如何?”

殷怡晴迟疑着道:“这……老庄主吩咐让我一定要好好照顾小少爷……”她说话时,又看了一眼叶蘅,使个眼色。

叶蘅无奈,好不容易琢磨出一句,对孟觉生道:“你方才不是说我已无碍了么?”

此话一出,孟觉生表情一僵,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殷怡晴也是哭笑不得,恨不得这就冲上去打叶蘅的嘴巴。话已出口,如何能改。况且她自己定下的“身份”,也不好反驳。她只得动了动脑筋,开口道:“孟大夫一番好意,只是我们也拿不定主意,不如问问小少爷的意思吧。”

孟觉生正尴尬,哪里有给了台阶还不下的道理。他忙点头应下,转而去寻梅子七了。孟觉生一走,殷怡晴几步走到床沿,伸出双手一左一右捏上了叶蘅的脸颊。她蹙眉,小声嗔道:“让你乱说!”

叶蘅带着几分歉意,也不知该不该赔罪。恰在这时,房门被一下子推开,梅子七哭哭啼啼地冲了进来。殷怡晴眼见孟觉生紧随其后,忙松了手,迎上去唤了一声“小少爷”。

原来,孟觉生去梅子七房里说起护送之事,梅子七还没听完就大哭起来,当下夺门而出直冲殷怡晴的房间。一进屋,就哭嚷着说“没有叶蘅哥哥和香雪姐姐我哪里都不去”“爹爹和娘亲都没有了,爷爷也死了,如今连你们都要抛下我”……三两句话间,殷怡晴也哭了起来,一边哄劝一边指天发誓,说着“永远陪着小少爷生死不离”云云。“主仆”二人情难自禁,抱头痛哭,这番悲切声势,真是见者伤心闻者流泪,把孟觉生唬得一愣一愣的。这么一折腾,他哪里还敢提由他护送的事儿,劝了几句,赶紧走了。

孟觉生走了好一会儿,殷怡晴和梅子七的哭声才慢慢消止。两人互望了一眼,嫌弃地把对方推开,各自寻地方坐。眼看殷怡晴要坐床沿,梅子七忙几步跑过去,也不打招呼,一下子跳上了床,盘膝坐下。这番“霸占”之举,占了大半个床,让叶蘅不得不往里挪了挪。殷怡晴一见,大不乐意,却也没说什么,在桌边坐了下来。

梅子七将声音一压,道:“师姐,那什么‘信’你好歹也事先跟我说一声,被那孟觉生问起,吓我一跳。还好我反应快,立马跑过来。不然他急了,直接出手抢,你叫我怎么办?”

“哟,这可不怪我,你问问你身后那位,谁让他乱说话来着。”殷怡晴道,“也不知当初是谁,硬拉了他进府。”

梅子七连头都不屑回,道:“别赖我叶大哥,你守了他这么久,难道没时间交待一两句?我就不信你跟他提过信的事!”

殷怡晴自然无法反驳,她只得揪住他话里的一句,道:“什么你的叶大哥,奇奇怪怪的。”

梅子七一笑,往后靠了靠,正倚上叶蘅的手臂,“我跟叶大哥一见如故,认个兄弟又怎么了?你还不是认作了夫妻?”

殷怡晴被他噎住了话,直觉不能继续这个话题,忙清了清嗓子,转而道:“不谈这个了,既然说要事先交待,我便交待一下往后的事吧。”她敛了神色,语气渐而认真,“这次之后,孟觉生必然着紧那封信。他为人谨慎,又是沽名钓誉之辈,想必不会在府中动手。依我看来,他怕是不日就要送我们出行,而后在路上下手。”

梅子七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今日早些时候,我在府中逛了一圈儿,多少也打听过了。孟府的家丁,大多是收养的孤儿,倒也没什么大本事,只有几人要小心。便是那夜我们见过那两人了,一个叫阿祥,一个叫阿瑞。名字取自‘祥云瑞彩’这句吉利话——阿云阿彩都是丫鬟,也没什么说的——阿祥擅使弓箭,阿瑞拳脚功夫了得,若是对上,还要小心。”他说到这里,回头看了叶蘅一眼,“尤其是叶大哥你,须得时时小心才行。”

“正是呢。”殷怡晴接道,“我跟师弟是妇孺之辈,谁也不会把我们放在眼里。但你是‘护院’,若要动手,你首当其冲,万万不可大意。”

叶蘅点了点头。

梅子七一笑,问到:“对了,叶大哥,你师承何派?习武多久?告诉我听,我也好帮你掂量掂量胜算?”

先前叶蘅听梅子七唤他姓氏,本以为殷怡晴早已将自己的一切告知给梅子七,但如今听这话,梅子七分明是只知了姓名。他不知该不该答,抬眸看了殷怡晴一眼。

殷怡晴会意,促狭道:“看我做什么,你不想说就别说呗。”

叶蘅无奈,低声道:“不谈这个。”

梅子七眉头一皱,“哎?看来是什么了不得的门派了……”他回头望了望殷怡晴,“师姐,你可别玩过了头,引火烧身哪。”

“呸!本姑娘是在玩么?去去去,你赶紧回房去!”殷怡晴不耐烦地撵他。

梅子七却不走,反倒大大咧咧地往床上一躺,道:“师姐啊,你那封信可是将我置于险境,我单独一人岂不危险。反正我不要跟‘叶蘅哥哥和香雪姐姐’分开,我今夜就睡这儿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殷怡晴本还想反驳,却见叶蘅下了床,全然妥协。她无话可说,只好由得梅子七去了。

以防万一,三人皆待在房中,连晚饭也是托人端进来吃。待到夜里,梅子七让出了床铺给叶蘅,自己跑到榻上去睡。方才之事,殷怡晴一心想要报复回来,她便也挤上了榻,偏不让梅子七好睡。师姐弟俩好一番闹腾,直到三更时分才消停下来。

殷怡晴半梦半醒地睡着,忽觉身旁一动,似乎有人将梅子七移走了。她乍然惊醒,想要起身之际,却见是叶蘅将梅子七抱上了床铺。眼见叶蘅又走回来,她忙闭上眼睛装睡。而后,她的身上被轻轻盖上了什么,平添温暖。她等了片刻,小心地睁眼,就见自己身上的,是叶蘅的外衣。她微微抬眸,就见他走到了桌边,吹熄了烛火。房内一下子暗了下来,阻了她的视线。黑暗之中,她依稀看见,他的身影移到了窗前,而后再无举动。那一刻,她突然想起,她曾与他“借宿”在某个大户人家一夜,第二日一早,他也是这般倚在窗边。那时,她只当他是看到了什么稀奇东西,如今想来,他是在替她守夜啊……

心头,忽生出融融暖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扬起了唇角。她缩了缩身子,头一低,将自己埋进了他的外衣里。顷刻间,前所未有的安心和踏实将她全然包覆。她再无思虑,含笑入睡……

第十五章

这一夜,殷怡晴睡得香甜。第二日,她早早醒来,还未起身,就抬眸望向了窗边。晨光温润,微透暖意。他站在那片融融的光辉里,沉静得近乎疎逸。她不由想起了梅谷深处的那一支孤竹。春来满谷花开,不见它抽几枝新绿。秋末万物萧条,它犹自葱翠独立。夏雨,濯它叶青如碧。冬雪,凝它骨秀神清。小时候的她常常会想,兴许等百年之后,她离了世,它却还立在那里,静静守着四季更迭……

不知为何,她心中一瞬忡怅,慌忙坐起了身来。他听到动静,转头望了她一眼。这一眼,安和淡然,却偏又温柔。如受了怂恿一般,她轻快地下了榻,走到了他身边。她冲他笑了笑,也不说话,只是探头望向窗外,循着他先前望着的方向。轻云、花木、鸟雀、蜂蝶……入眼的景物无不可爱,但她却蹙了眉,回头问他道:“你在看什么?”

他摇摇头,应她道:“没什么。”

这番对话,似曾相识。但今日,她却生了不依不饶的心念,追问道:“我不信。一定有什么好看的,你不告诉我。”

他被她问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已说了实话,也不愿再改口敷衍,便径自沉默了下来。

她微微有些失落,蹙着眉,嘟哝着道:“我想知道啊……”

她的话里有着孩童般的任性,又搀着近乎柔弱的婉转,不容人拒绝。他只好认真地再答一遍,“我没看什么……站久了,出了神。”

她得了这答案,却又问道:“那你在想什么?”

他忽然觉得,这句话由他来问才合适。她究竟在想什么?为何要问这些?他看什么、想什么,与她有何要紧?好奇如此,莫非又是试探?他虽这样想着,却依旧如实相告:“什么也没想。”

她听了这话,趴在了窗台上,轻声自语一句:“什么也没想啊……”

她说完这句,便安静了下来。她不开口,他也无话。耳听得这般沉默,她悄悄侧过头,望向了他。他早已将目光重投向了窗外,神色依旧漠然。她静静看着他,耳畔,暖风温柔,牵着几缕发丝轻轻抚过,微微有些痒。心上,似乎也有什么正轻轻挠着痒,惹得她心绪不宁。她只恨自己没有透见人心的本领,不能将眼前这男人看个一清二楚……

正当她的脑海被种种古怪的念头占据之际,孟觉生领着几个丫鬟端了早饭来。她忙收了心,唤了梅子七起身。几句寒暄之后,孟觉生便又说起了送信的事儿来。昨晚梅子七的举动,让他有了忌讳,出言愈发小心,只说事不宜迟,应早早准备,府上的车马人手,他们若需要,皆可随意调度。又说自己接了几个重要的病人,脱不开身,只怕不能同行。但其仆从之中,有阿瑞阿祥等人,武艺尚佳,可护他们一路无虞。殷怡晴早已料到这般发展,自然满口答应。孟觉生满面笑意,又嘱咐几人好生休息,自己出去张罗起来。

几日之后,车马妥当,人手齐全。众人便起身上路,不在话下。有了先前那胡诌的关系,殷怡晴三人自然顺理成章地乘同一辆马车。一路上,梅子七坐在殷怡晴和叶蘅的对面,手捧着蜜饯,一边吃一边看着他们,全然是看戏的架势。殷怡晴见状,索性挽起叶蘅的手臂,头枕上他的肩膀,满面挑衅地回应梅子七。眼看这师姐弟俩如此较劲,叶蘅满心无奈,也无法阻止,只好随他们去了。

走了大半日,马车突然一个震颤停了下来,还不等众人出去询问,那名唤阿祥的仆从便挑起车帘,道:“对不住,马车裂了轴了。还请几位先下车,等修好了再上路。”

三人依言下了车,便被请到一旁休息。此时已近黄昏,虽在官道上,却少有行人,甚是荒僻。殷怡晴心中了然,对梅子七使了个眼色。梅子七会意,收起了蜜饯,打着“小孩子天生好奇”的幌子,跑去看他们修车轴。片刻之后,又本着“小孩子天生没耐性”的常理,小跑着回来了。

殷怡晴抽出一块帕子,一边替梅子七擦汗,一边“温柔”问道:“可有趣?”

梅子七点点头,笑着应她:“嗯,有趣极了。”

不过两句话,二人便已心领神会。殷怡晴不再多问,转而凑近了叶蘅,低语道:“车轴是人为弄坏的,只怕是修不好了,看来是要在这荒郊野外过夜,他们好动手。总之一切小心,饮食也不可大意,我这儿有一颗避毒丹,你先服下,别着了道。”

叶蘅刚点头应下,就见殷怡晴从怀里拿出一个荷包来,取了一颗药丸,递到了他唇边,似要喂食。叶蘅有些尴尬,退开了一些,伸手接过药丸,自行塞入了口中。

殷怡晴叹口气,轻声道:“说好扮夫妻的,你这样见外,被人看出了破绽可如何是好?”她说着,带着一脸狡黠,将荷包捧到他面前,道,“给你个机会补救。喂我吧。”

叶蘅一眼便看穿了她的捉弄之心,正色道:“即便是夫妻,也该守礼避忌。”

“呀,原来是这样么?我从没与人做过夫妻,不懂这些,看来要向你好好讨教呢。”殷怡晴语带促狭,如此笑道。

叶蘅无语,只得沉默。

殷怡晴见他如此反应,自是满心欢愉。她正要再逗他几句,梅子七却凑了进来,道:“那喂我呗,我这边不用守礼避忌的。”

殷怡晴眉一挑,道:“对不住了,避毒丹只有两颗,没你的份儿了。”她说完,取了药丸出来服下。

梅子七眉一皱,哀怨道:“同门之情呢?爱幼之心呢?师姐你这样,叫我情何以堪?”

“我的师弟何其聪明,自有办法解决的嘛。”殷怡晴笑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着嘴,那彼此不屑的讥嘲之中,却分明透着默契。叶蘅看在眼里,不由心生笑意。但这笑意尚未显露在脸上,便已轻悄逝去。他心里明白,他不该亲近他人,更不该纵容自己沉溺。人情温暖,与他却是奢侈。近一分,便灼烫一分,只怕一不小心,便焚尽了自己。

又过了片刻,阿瑞过来说话。正如殷怡晴所料,那车轴果真修不好,众人只得在此地露宿一夜。众人分作了两拨,一拨继续修车,另一拨起火做炊。众人敬殷怡晴三人是客,也不曾喊他们帮忙。野外简陋,不过做些米粥,干粮小菜皆是现成,倒也便易。待到炊成,众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殷怡晴与叶蘅皆有准备,自是安然。梅子七却是满怀无奈,捧着粥碗,只是不喝。殷怡晴见了,装腔作势地关怀一句:“小少爷,怎么不吃啊?”

梅子七眉头一蹙,顺势就道:“我不要吃这个。”

殷怡晴带着歉意看了看众人,又劝梅子七道:“小少爷,咱们在赶路,不能那么讲究。您就将就一下,好不好?”

梅子七一脸委屈,只带着哭音嚷道:“我不要吃这个……要是爷爷还在,也不会让我吃这个!”

“这……”殷怡晴愈发尴尬,只劝道,“小少爷,别任性了……”

她话未说完,梅子七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掼了粥碗,起身跑了。殷怡晴慌忙追了上去,声声劝慰。

这一出戏,何等顺理成章,看得叶蘅满心钦佩。好一会儿,殷怡晴总算将梅子七“劝”了回来,但孩子就是孩子,到底赌着气不肯吃,众人只得由了他去。收拾整理之后,众人便各自休息。殷怡晴和梅子七睡在马车之中,叶蘅则守在车外。

入夏时节,夜风和暖,熏人入睡。还未过多久,那些守夜的仆从便东倒西歪地躺下了。叶蘅见状,也坐下了身去,靠着车轭,阖上了眼,佯作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但听脚步轻悄,缓缓移近。叶蘅闭着双眼,将心绪全然沉淀,一意专注。渐而,他听见来者刻意屏住的气息里,透出了几声难以压抑的喘喙。这悄然而来的人,想必十分紧张。他明白这种感觉,再早几年,他第一次执行任务时,也像是这般。越是接近目标,就越是焦躁不安,甚至惶恐惊惧。心跳和呼吸皆不可自制,连动作也一并迟钝。只一点风吹草动,便能扰乱心绪、混杂步调、催生慌乱,而致惊扰目标……没错,这是新手才有的生涩。他如今要应对的人,一定从来也没有偷袭过谁,兴许更未杀过人。

接下来要怎么做?他暗暗地问自己。殷怡晴只嘱咐过他一切小心,至于遇到状况要如何,她并未有只字片语。或许,也无需她交待。今夜,他既守在这里,便不容人靠近。而他所学所知的唯一作法,就是——杀。

一念至此,他睁开双目,手掌一翻,匕首已然在手。他不假思索,反手一刺。电光火石间,匕首没入了来者的小腿,引出一声凄厉惨叫。他起身,将那人踢倒在地,出手扼住了那人的咽喉。

毫无悬念的,此人正是阿瑞。他痛得脸色煞白,用力咬着下唇才勉强忍住了叫喊。他看着叶蘅,眼神里满是惊愕。他如何能料到,一个普通的护院,出手竟是如此狠辣。咽喉上的重压,让他呼吸滞涩。只怕再用一分力道,就能要了他的性命。

就在这时,叶蘅忽然松了手。就在他抽身退开的一瞬,一支羽箭激射而来,正落在阿瑞的颈侧。

叶蘅抬眸,就见阿祥立在不远处,手中长弓满弦。但听弦响一声,箭矢飞纵,直直袭来。叶蘅脚下一踏,纵身而起,避开箭矢后,顺势冲向了阿祥。

阿祥一惊,正要拉弦上箭,却见叶蘅已然欺近。他微微有些慌乱,连忙后退。

对付弓箭手,最有效的便是近战——叶蘅清楚这一点,一意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阿祥连退带避,始终找不到时机射箭,一时也乱了方寸。加之伙伴受伤,他心中急躁,招式也紊乱起来。而对手的冷静,却近乎麻木。那双眼睛里,毫无情绪,甚至感觉不到杀气。若非取过无数性命,何来这般安之若素。恐惧,一瞬而生,转眼霸占了心神。他已然无心计划盘算,只想赶紧脱身。慌乱之间,他不再挽弓,只是执了箭矢在手,狠狠刺向了对手。

出乎阿祥预料的是,叶蘅竟没有闪避,直接以肩膀抵上了他的箭矢。而后,他的手腕被用力擒住。天旋地转间,他被仰面摔在了地上,未及回神,箭矢寒芒已迫在眉睫。

“留活口!”

殷怡晴的声音,带着少有的焦急。叶蘅闻言,顿住了自己的杀招,箭矢之锋险险悬在阿祥的眉心。

阿祥早已吓怔了。毫厘之上,箭锋森寒。忽有一滴温热,坠在他的眉宇,染出恍恍血色。他陡然清醒,随之一并清晰的,是难言的恐惧——这支箭,正是刺入叶蘅肩膀的那支。他竟然拔出了这支箭用作武器?!这是何等可怕的心志!——至此,他已完全知晓实力的差距,尽失了抵抗之念。

另一边,殷怡晴将阿瑞绑起,又取了绳索来捆阿祥。待确认这两人再无危害,叶蘅方才扔下了手中的箭矢,站起了身子。殷怡晴这才看清他的伤势,一时间又是气恼又是担心,不由嗔道:“你疯了吗?干嘛这么不要命?……得赶紧止血才行!”她说到这里,转头冲马车的方向喊了一句,“阿七,你可带着金疮药?”

叶蘅随她望去,就见梅子七正站在马车前。只是此刻,他那欢愉灵黠的表情早已不见,神色之中,唯余惧怕……

第十六章

惧怕。

这个表情,叶蘅再熟悉不过。他历过许多个手染鲜血的夜晚,也曾有许多人用这样的神色看着他。他是杀手,始终都是。昔日,他一心复仇,不惜拜入玄凰教。而今,他手上沾染的,又岂止是仇家的鲜血。他早已失了正义,泯了善良。他所行所为,在那孩子的眼中,想必十分丑恶……

“该死!”

一声嗔骂,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殷怡晴不知为何动了气,正躁怒地来回踱步。片刻后,她想到了什么,举步走到马车旁,俯身看了看车轴。这车轴的裂口十分齐整,毫无疑问是刻意所为。她想了想,起身走到阿祥身旁,将他随身箭囊中的箭矢全部取出,又拿了一段绳索,而后钻到了马车车底。她将箭矢一圈儿捆在车轴上,勉强联起了裂口。

这番应对何其机智,行动又何等敏捷。以至于梅子七和叶蘅还没弄清楚她要做什么,她已然完了工。她钻出车底,一语不发地拉起叶蘅,扶着他上了马车,又嘱咐梅子七道:“你上车,先替他止血。”她说完,又到一旁牵了匹马,将阿祥和阿瑞扔上了马背,而后把缰绳拴在了马车车尾。做完这些,她跳上马车,长鞭一扬,策马前行。

却说梅子七上了马车,正要遵照殷怡晴的嘱咐替叶蘅止血,但待靠近,他却犹豫。他本以为叶蘅只是个被他师姐诳骗来帮忙的倒霉鬼,却不想叶蘅的功夫如此狠辣凶悍,招式之间全无仁慈。这样一个人,来历必不普通,想必也不是什么好人……他思虑了片刻,终究强笑着开了口,道:“叶大哥……我帮你看看伤口吧……”

叶蘅听得出他声音里怯意,也不想为难他,淡然道了一声:“不必。”言罢,他手摁上伤口,以此止血。

梅子七有些尴尬,却也松了口气。他退开了一些,抱起了膝盖,静静坐着。

约莫行了三四里路,马车到了一处农院。殷怡晴也不下车,只是挥鞭重重抽在了大门上。不一会儿,一名老者颤颤地捧着灯出来,待见了殷怡晴,他略点了点头,二话不说敞开了大门。

殷怡晴将马车驾入院内停妥,回身挑开车帘,刚要说话,却见叶蘅的伤势全未处理。她眉一皱,望了梅子七一眼。梅子七讪讪一笑,满脸都是无辜。殷怡晴也不说什么,转而向着叶蘅伸出了手,笑道:“我扶你。”

叶蘅沉默着摇了摇头,自行下了车。

殷怡晴的笑容微微一滞,眼神里满是担忧。她复又转头望向梅子七,无声地嗔他一句:“真没用”。

梅子七一阵心虚,扯开话题道:“呃……师姐,那两个人怎么办?”

殷怡晴闻言,道:“我自会收拾,你们先进屋吧。”她说完,唤了那老者来,为叶蘅和梅子七引路。

这农院里也无他人居住,空着好几间房间。老者将叶蘅和梅子七领进了一间空屋后,便默默告退。这间房中桌椅床榻俱全,虽无十分装饰,倒也干净齐整。

叶蘅走到桌边坐下,模样甚是疲惫。肩上的伤口虽已止住了血,但依旧疼得厉害。他一路勉强忍耐,到底耗费体力。

梅子七见他这般,小心地蹭了过去,道:“是不是很疼啊?我……我的医术还没学好,身上也没带药。你忍着点,等我师姐来。”

叶蘅抬眸,微微一笑,应他道:“不碍事。”

梅子七知道这是他好心宽慰,心头一时五味陈杂。

眼看梅子七又是一脸纠结,叶蘅只怕是自己又吓着了他,也不再言语。

两人沉默之际,房门忽被踢开,殷怡晴赫然站在门外。只见她一手托着水盆,一手端着药剂,腕上还挂着一吊子热水。踢门之举,实属无奈。她皱着眉头往里走,没好气地对梅子七道:“还不来搭把手!”

梅子七忙走上去,接过物什,一一放在了桌上。殷怡晴满意一笑,又对叶蘅道:“对不住,我师弟到底年纪小,替人医治还是太过勉强了。”她边说边将手巾浸入了清水里,“你把衣服脱了,我先帮你清理伤口。”

叶蘅道:“不必了。我自己来。”

殷怡晴轻佻一笑,道:“别跟我客气呀。”

她说罢,伸手就去扯叶蘅的衣襟。但未等她得逞,她的手腕便被牢牢握住。叶蘅的声音冷淡漠然,重复了先前的话:“我自己来。”

他手上沾满了血,微微有些黏腻。那紧握的力道,让殷怡晴隐隐生痛。她想说些什么,偏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一阵沉默之后,她叹道:“好,我不碰你就是。”她挣开他的手,将浸湿的手巾递给了他,自己走到一旁的榻上坐下。

眼看这个情势,梅子七忙借口说自己闷得慌,到外头溜达去了。房内的气氛霎时有些诡异,叶蘅虽想脱衣清理伤口,但殷怡晴就坐在一旁,全无回避的意思,倒叫他尴尬起来。他犹豫再三,开口提醒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