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怡晴知道他想说什么,开口打断道:“不让我帮忙就罢,看看也不行吗?好歹我得知道你伤得有多重,才好决定如何折磨那两个奴才。”

“这又何必。”叶蘅有些无奈。

殷怡晴蹙了眉,沉默了片刻,道:“我说过不会让你杀人的……今夜之事,你本不必出手。我只要你小心防备,其他的事,自然有我。你偏偏……”她叹了口气,道,“若你弄脏了手,叫我如何安心。”

她的语气略带懊恼,又兼惆怅,听来让人心颤。叶蘅不知如何应她,便只沉默相待。

“所以啊……”殷怡晴的语调复又明朗,“说来说去,都是那两个奴才的错!他们竟然还伤了你!啧……想起来就没法忍!待我去弄断他们一两根肋骨,给自己消消气!”她说到这里,跳起来就往外走。

“等等!”叶蘅忙喊住她。

殷怡晴听得这声呼唤,唇角轻勾,回头笑道:“怎么,要替他们求情不成?”

叶蘅也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方才那声制止不假思索就出了口,连他自己都有些愕然。

殷怡晴走到他身前,又道:“看来不是要求情啊,那一定是想让我替你疗伤了?”

叶蘅听见这话,方才明白她真正的用意。他满心无奈,终是妥协。他抬手将湿巾递还给她,道:“麻烦了。”

殷怡晴一下子就笑开了,她接过湿巾,搬了凳子坐在他面前,满面都是期待。叶蘅也不脱衣,只是略解衣襟,袒了肩膀,不过恰好能看到伤口的程度。殷怡晴一看那伤口,脸色一沉,紧皱起了眉头,嘟哝道:“总觉得还是得去打断他们的肋骨才行……”

叶蘅道:“皮肉伤罢了。”

“皮肉伤也不行!”殷怡晴语带蛮横,道,“你也真是的,以后不准这样。”她说罢,蹙着眉,开始替他处理伤处。因拖延之故,血迹略干,纵有湿巾,清洗也不易。她小心地控制着手上的力道,生怕弄疼了他。血迹抹去后,伤口渐而清晰。她仔细查看了一番,略松了口气。如他所言,这不过皮肉之伤。想来那阿祥是慌乱出手,况且用的是箭矢,终究力道不够,未伤及筋骨。她刚要安下心来,却又不自觉地想:若他一直是这般不惜性命,他该受过多少伤啊。这一想,让她的思绪如开闸之水。她不由想象着,那未曾袒露的衣衫之下,他的肌肤之上,满布着狰狞伤痕……忧虑随这想象陡然而生,让她的动作滞缓下来。

察觉她的异样,叶蘅开口,低声询道:“怎么了?”

殷怡晴回过神来,笑道:“没……所幸箭上没毒,伤口也不深。敷上药,包扎好就行。”她言罢,取了一盒子药膏,带着骄傲道,“这是本门特制伤药,叫做‘凝香生肌膏’,保准不留疤的。”

叶蘅点点头,随她摆弄。

待包扎妥当,殷怡晴取了一粒丸药,又倒了杯水,一齐递给叶蘅,道:“这是止疼的,服下吧。”

叶蘅道了声谢,依言服了。殷怡晴这才放了心,她往窗外看了看,道:“都这个时辰了,你快躺下歇息会儿,不多时天都要亮了。”

听她说这话的时候,叶蘅忽觉一阵困倦,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殷怡晴看着他的反应,笑道:“看你都困成这样了,我扶你上床吧。”她说着,伸手搀起了他。

叶蘅的四肢全然使不上力,连意识都游离起来,他恍惚地问她:“那药……究竟是……”

“止疼的呀。”殷怡晴答得轻快。她揽着他的腰,扶他到床边。待到躺下,他已然沉沉入睡。她抿着笑意,替他盖好被子,放下了床帐。一切妥当,她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轻轻关上了房门。

门外,梅子七早已等候许久。见她出来,他快步迎了上去,问道:“师姐,叶大哥怎么样了?”

殷怡晴笑答:“睡下了。”

“哦……那就好。”梅子七点点头。

殷怡晴看了看他,稍稍思忖了片刻,开口道:“我的好师弟,先前在马车里,你为何没替他疗伤?”

梅子七料不到她会问这个,又听那一声“好师弟”分明是兴师问罪的调调,他干笑一声,道:“师姐,我才多大年纪,怎么替人疗伤啊?也太抬举我了。”

殷怡晴听罢,叹道:“也是。只是……总觉得他似乎不太高兴。”

“啊?”梅子七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殷怡晴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有那样的感觉,想也无解,只好搁下。她叹口气,又望向了梅子七,道:“好师弟,有件事我要嘱咐你。”

梅子七一听又是“好师弟”,已然开始戒备。

殷怡晴慢慢道:“你平时如何我不管,但对他,你可要小心。说话也好,玩笑也好,都谨慎着点……”她说到这里,微微俯下了身去,“若他皱一下眉头,我跟你没完。”

梅子七听了这话,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待殷怡晴走远,他才慢慢回过了神,惊讶地自语:“认真的?!”

第十七章

第二日,叶蘅醒来的时候,已是午后时分。他素来警醒,这一觉却是酣甜。他直觉昨夜那颗丸药必有蹊跷,但也无心追究。他起身,就见床头放着一身纺绸夏衣。他的衣服早已破损,这倒还是小事,但那上头的血迹骇人,倒是不能不换。他默默领了这份好意,又见床边脚踏上,放着一双新鞋,原来那双自是不知去处。他带着些许无奈穿戴完毕,略洗漱后,推门出去。

五月光景,微风吹来已是温热。昨日夜深,也未能看清这院落,如今夏阳之下,照见这农院里花木繁茂,瓜菜满垄,引得蛱蝶纷飞,甚是可爱。

梅子七就在不远处摘凤仙花玩儿,见叶蘅出来,他几步跑了过来,唤了一声:“叶大哥。”

叶蘅微微颔首,算作招呼。

梅子七略想了想,道:“叶大哥要找我师姐么?她这会儿正忙着那个,呃,就是那两个人的事儿,你明白的哦。她嘱咐我照顾你来着,你饿不饿?要不先吃点东西?”

叶蘅无话,依旧以点头相应。

梅子七笑了笑,领着他往厨房去。昨夜那老者正坐在厨房的门槛上,低头抽着旱烟,见他们来,也不言语,只是起身进去,从灶上取下温着的饭菜搁在了桌上。做完这些,老者便告了辞,料理菜地去了。

叶蘅坐下,漠然吃饭。梅子七在厨房里转来转去,动动这个又弄弄那个,时不时地看看叶蘅。好一会儿之后,他一点点蹭了过去,开口问道:“叶大哥,你认识我师姐多久了?”

这个问题,让叶蘅的神色里染了凝重。若非算起时日,他几乎忘了,当时他离开玄凰教,丹威长老许他一月时间寻回千叶金莲。如今,已过了十七日……

见他沉默,梅子七小心地问一句:“怎么,不方便说么?”

“半月有余。”叶蘅回答。

“啊?”梅子七有些惊讶,“才这么点日子?看你们的样子,倒像是认识了十来年似的。”他又想了想,半带狡黠地道,“那你肯定不了解我师姐了!一场相识,也算有缘,我就教你几招,免得你日后吃了我师姐的亏!”

梅子七神神叨叨的样子,让叶蘅有些好笑。他的神色分外柔和,也不答什么,只等梅子七往下接。

梅子七在他对面坐下,整了整衣服,深吸一口气。然后,双手托着下巴,眉毛一扬,抿唇而笑。这个动作维持了片刻后,他换上了严肃的表情,道:“若我师姐这个动作,那就是说‘待本姑娘耍他玩玩!’。”

梅子七学得造作,却也有几分相似。叶蘅联想起往日种种,竟都应验,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梅子七截住他的表情,抚掌道:“对吧对吧!还有呢!”他正正身子,含笑望着叶蘅,一边绕着一缕发丝,一边轻轻咬了咬下唇。他做完动作,解释道,“这就是说‘本姑娘要你好看!’。”

叶蘅轻笑着,点了点头。

梅子七见叶蘅回应,愈发起劲起来。他站起身来,手舞足蹈道:“最后一个最厉害啦!”他背一挺,头一扬,斜觑着叶蘅,冷笑。“这个就是‘你死定了!’。”梅子七语带沉重,认真解释。

叶蘅听罢,也无评价,只是含笑。

一套演完,梅子七重又坐了回去,笑道:“要我说呀,见到我师姐第一个表情的时候,就该撒丫子赶紧跑,否则准要倒霉。”他略顿了顿,“不过,凡事都有例外,兴许你运气好也说不定……”

叶蘅听到这里,笑容渐渐敛去。若说他最缺的东西,只怕就是“运气”了。

梅子七望着他,收起了玩笑之心,认真道:“叶大哥,我不知道你的来历,也不知道你是如何跟我师姐走在一起的。昨夜看你的武功路数,也不似名门正派。但你不是坏人,对吧?”

这个问题,叶蘅答不上来。

梅子七也未追问,只道:“师姐做的事,我多少也知道一些。可为他人报仇,究竟意义何在?若要伸冤,自有律法可依。罔顾这些,只图一个血债血偿,也算不得正义。何况那些冤案经年累月,还不知怎么盘根错节,想必有不少无辜之人牵扯其中,我师姐未必会放过。这般作为,与那些恶人有何差别?”

这番话说得老成,全不似出自稚童之口。叶蘅不知他为何要说这些,却被那话里的严正刚直触动了心事。他早已知道,手刃仇人亦是枉然。而为此所招致的杀孽,早已让他沦为恶人,再无缘这世间美好。这些年来,他不去想、不去忆,任凭自己忘记对错善恶,可即便如此,他也未曾获得片刻安宁……

若他没有复仇,会是如何?兴许同父亲一样,策马疆场,安邦定国。又或者,读书为官,勤政为民……若这些都是奢望,那么能否如同殷怡晴所说的那般,乏善可陈地过完一生呢?

他想到这里时,竟是畏怯。这种种“若是”,何其卑劣,又何其可怖。只怕他再多想一分,便永沉于悔恨。

梅子七见叶蘅如此神色,要出口的话略微犹豫了一下。但迟疑之后,他还是开了口,道:“师姐所为,师尊也曾训诫多次,说‘过犹不及,适可而止’,但师姐却依旧我行我素。我身为师弟,也不好说她。所以想请叶大哥帮忙,多少劝着她些。”

这个请求,让叶蘅有些无奈。他摇了摇头,道:“我劝不了她。”

梅子七道:“那也未必啊。你的话,她兴许会听呢。”

叶蘅不知他为何有这样的判断,一时没了言语。

梅子七叹口气,又道:“叶大哥你也看到了,我师姐是无情无义的性子,手段又辛辣狠毒。一直以来,她都是独来独往,纵有随从,也多半是要挟、雇佣之类。先前我说你们认识的不久,其实也不太对。在她身旁这些时日的,只怕只有你一个,或许她真的把你当作朋友,又或是……呃,总之,你不同于旁人就是。”他顿了顿,又道,“昨夜之事,她已揪住了孟觉生的把柄,只怕这几日就会正面交锋。我年纪还小,她顾忌我的安危,大概很快就会送我回去。到时候,她的身边就只有你了。请你好好看着她,别让她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来。”

叶蘅听他言辞恳切,又是一心为殷怡晴好,只得点头答应下来。

梅子七见他点头,一下子笑开了,“多谢叶大哥!”

梅子七话音未落,殷怡晴的声音便响了起来,接道:“这是在谢什么呀?”

眼见殷怡晴走进来,梅子七冲叶蘅使个眼色,岔了话题,道:“叶大哥答应教我几招功夫。”

殷怡晴带着疑惑看了叶蘅一眼。叶蘅不知如何应对,只是低头吃饭。殷怡晴也没多问,只笑着对梅子七道:“自家的功夫都没学好,还惦记着别人的。我说你呀,也出来好些日子了,功课只怕都荒废了吧。”

梅子七一听这话,绕到叶蘅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道:“我说对了吧,这是要赶我走呢。”

叶蘅筷子一顿,不禁一笑。

殷怡晴见状,眉头一皱,双手插腰道:“说我什么坏话?”

“没,不敢!”梅子七往叶蘅身后缩了缩,笑道。

殷怡晴也懒得跟他计较,道:“哼,量你也不敢。”她指了指门外,道,“好了,我帮你备好了马车,你赶紧给我回梅谷去。”

“哎?”梅子七故作惊讶地抱怨一声,又冲叶蘅挤了挤眼睛。

殷怡晴看在眼里,心里大不乐意,她绕过叶蘅,一把捏住梅子七的脸,恶狠狠地道:“还不上车!”

梅子七一脸悲愤,含糊不清地道:“呜哇,真是过河拆桥、兔死狗烹……师姐你这般无情无义,叫我情何以堪!”

“你上车去慢慢堪吧!”殷怡晴没理他,揪着他就往外走。

叶蘅见状,搁了碗筷,跟了出去。

农院之外,果然备好了马车。赶车的,正是那名老者。殷怡晴径直将梅子七“押”上了马车,又嘱咐了那老者几句。老者点头应过,鞭子一扬,驾车离去。殷怡晴目送了片刻,待马车消失于视野,她方才转身回来。见叶蘅站在外头,她笑吟吟地走上去,道:“好聒噪的小鬼,到底是打发了才清静。”她略微停顿,又问道,“你已经吃完了么?我方才看你没吃多少啊,这就饱了?”

叶蘅点点头,淡淡应她一声:“嗯。”

殷怡晴叹了一声,道,“你啊,睡也不好好睡,吃也不好好吃,这是赶着成仙么?”她说到这里,话音一转,恍然大悟道,“哦,我知道了,一定是这粗茶淡饭,不合你的口味。这倒是我招待不周了。要不这样,你回城里的客栈等我?”

殷怡晴这话,让叶蘅想起先前梅子七所言。她即将与孟觉生交锋,故而送了梅子七回谷。如今她让他走,也是顾及他的安危么?他并非她的同门,也算不上朋友,这番好意,究竟因何而来?他猜不透她,也想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不能走。一半是因为梅子七的托付,另一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不清不楚的情绪,让他硬生生改了口,道:“我没吃完。”

言罢,他转身走回厨房里,重新坐回桌边,拿起碗筷,一语不发地吃起来。

殷怡晴半带惊讶地看着他,片刻思忖之后,她慢慢走进去,在他对面坐下。她斟酌着,开口道:“我说过,孟觉生是沽名钓誉之辈,又十分谨慎。昨夜之事,只有那阿祥、阿瑞动手,其余的人都中了迷药——想来他不想太多人参与其中。他们醒来,不见我们,自然会回报孟觉生。我昨日特意没有隐藏踪迹,算算时间,他们应该今晚就会找到这里来了。你要是现在不走,只怕就走不了了。”

叶蘅没答话。

殷怡晴沉默了片刻,再开口时语气陡然明朗,话音里笑意隐隐,道:“衣服还挺合身。不枉我在你身上比划半天。”

叶蘅一怔,一抬眸,就见殷怡晴双手托着脑袋,眉梢微扬,正抿唇而笑。恰是梅子七所言的“待本姑娘耍他玩玩”。他忍俊不禁,不留心呛了饭粒,咳嗽了起来。

殷怡晴哪里知道缘故,眼看他咳得气息不定,忙起身去给他倒水。叶蘅接过水杯,连喝了几口,待咳嗽略缓,才颤着声音道了谢。殷怡晴正想关心几句,却在那一刻看清了他的笑容。因为呛咳之故,他的脸颊微微泛红,双眸也浮着水色,但他却还笑着。那是真真切切的欢愉,融尽了他平素的冷淡和疏漠。毫不掩饰的温柔染尽他的眉眼,和煦得让人心颤。殷怡晴怔怔看着他,好一会儿才蹙眉嗔道:“有什么好笑的?”

叶蘅略低了头,压下自己不合时宜的笑意,应她道:“没有……抱歉。”

“你……”殷怡晴正想追问,却听外头传来人声嘈杂。她心神一敛,冷笑一声,低语道,“来了。”

第十八章

殷怡晴的唇角轻勾,对叶蘅道:“咱们出去吧。我给你演一场好戏。”

言罢,她整了整衣衫,昂首阔步往外走去。叶蘅沉默着,起身随她出去。

两人出了门,就见院外来了一大群人。为首的自然是孟觉生,其余的,有受命寻人的差人捕快,有随行护卫的家丁仆从,还有自愿帮忙的乡民百姓,一眼望去,大约有五、六十人,倒是个大阵仗。原来,今早那些中了迷药的随从醒来,不见了殷怡晴三人,又找不着阿祥和阿瑞,慌得不知所以,当即回返去通知孟觉生。镇上百姓眼看着车马离去,如今又急急回来,自然惊讶好奇,生出猜测纷纭。众人想起先前种种,只怕是那弱女孤儿又遇上了杀手,遭了不测,登时群情激愤,纷纷自告奋勇要助孟觉生寻人缉凶。孟觉生先时推脱,可又哪里推托得了,只好由得众人帮忙。众人不敢耽搁,循着车辙脚印一路而来,又有眼尖之人觑见了院内的马车,料定是这里无疑,这会儿正打算闯进来拿人。但私闯民宅,终究不妥,孟觉生正好言劝着,却见殷怡晴走了出来,他的表情古怪,竟是喜忧参半。他走进院子里,唤道:“香雪姑娘!”

听得这声呼唤,众人略止了谈论,又见殷怡晴安然无恙,皆都欢喜起来。

孟觉生的笑容略有些僵硬,语气却分外温和,问殷怡晴道:“香雪姑娘,你没事就好。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小公子呢?阿祥和阿瑞又在哪里?”

殷怡晴望着他,只冷笑一声,随后抬起手来,指着他骂道:“你这个伪君子!”

此话一出,把众人都吓了一跳。孟觉生亦是愕然,惊讶道:“姑娘何出此言?”

“还敢问我!你做过什么你自己知道!”殷怡晴声声狠厉,更兼悲愤。

孟觉生微微心慌,回头看了看身手的众人。众人皆不明就里,也不敢轻易作声。孟觉生想了想,强打了笑意,对殷怡晴道:“香雪姑娘,你是不是哪里误会了在下?”

殷怡晴冷哼一声,道:“枉我以为你是庄主知交,是个正人君子!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卑鄙!”她说着,目光越过了孟觉生,望向了那群满目不解的百姓,“诸位乡亲,你们都被他骗了!你们可知道,他假意送我和小少爷去投亲,暗中却派人来害我们!若不是外子警觉,我们就遭了毒手了!”

孟觉生听罢,急忙应道:“姑娘莫要胡说!”

“我胡说?如今你那两个手下已被我们拿住!他们早已承认了!你还狡辩!”殷怡晴道。

孟觉生略怔了怔,问道:“他们现在在哪儿?”这句话出口时,他的声音隐约颤抖,竟有惧意。

殷怡晴噙着快意,道:“好。我就让你跟他们当面对质!”她说完,转身走到一旁,打开了地窖的门。

孟觉生慌忙上前,往里一看,脸色陡然苍白如纸。他回头看了殷怡晴一眼,神色里竟有了些许怨恨。他没说话,只是招呼身后的家丁,将阿祥和阿瑞从地窖中拉上来。待那两人出了地窖,在场之人无不震骇。那两人的双手被反绑在身后,身上的衣衫染着凄凄血色,残破之处露出历历鞭痕。这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模样,一看便知是受了严刑。众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叶蘅,眼神之中既是愤怒又是畏惧。叶蘅并不辩解,只是略低了头,避开了那灼灼视线。

孟觉生压着情绪替那二人松了绑,他正想诊视,但就在他的手指摁上阿祥的脉搏时,殷怡晴却轻轻一跃,一脚踩住了阿祥的手腕。她这一踩用了十分的力道,惹得阿祥低低呻/吟了一声。人群之中,顿起骚动,却被孟觉生制止。孟觉生抬头,沉声道:“姑娘别欺人太甚。”

“孟大夫这话有趣。”殷怡晴的声音满是不屑,道,“让两个武功高强的大男人来对付我弱女孤儿,到底是谁‘欺人太甚’?”

“你这丫头怎么回事?孟大夫岂会做这种事!莫要含血喷人!”人群之中,有人看不过眼,出声喝道。

殷怡晴自不惊忙,悠然应道:“我与孟大夫无冤无仇,若非事实确凿,怎会冤枉他?”她说到这里,愈发用力地踩着阿祥的手腕,冷声道,“不想这只拉弓的手废了的话,就跟大家说说,你家主子是如何命令你害我主仆的。”

阿祥咬牙强忍着,终是一语不发。孟觉生在旁看着,原本的克制已近崩溃,他伸手抵上殷怡晴的小腿,试图推开她。但无论他如何用力,那条腿依旧纹丝不动,竟是坚若磐石。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讶然道:“你会武功?”

“我从没说过我不会呀。”殷怡晴笑答。

孟觉生既慌又怒,低声吼道:“拿开你的脚!”

殷怡晴冷笑着,目光缓缓扫过众人,那阴毒之色,有如威胁一般。她开口,声音全然冷彻,“我并不想错杀无辜,只要你认罪伏法,我自然放过无关之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孟觉生道。

“哦?那我踩断他的手腕之后,你一定就能明白了吧?”殷怡晴道。

孟觉生一时哑口,竟是无措。

一旁的阿瑞见得伙伴被如此折磨,顾不得自己嘶哑的嗓子,悲切唤道:“祥哥!……妖女!你敢动他……你敢……”

眼前的场景何等残酷,在人群中传染着怯意,氤氲出别样的寂静。叶蘅看在眼里,想起梅子七的嘱托,举动却是迟疑。劝她?如何劝?又是否该劝?

便在这片刻的静默之中,阿祥开了口,道:“……不关孟大夫的事……一切都是我一人策划……”

“阿祥!”孟觉生语带心痛,出声制止道。

阿祥却笑了笑,带着些许凄然,继续道:“是我……我贪图贤益山庄的钱财,才生了绑架之心……与旁人无关……”

这一句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众人一听并非冤枉,皆愕然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殷怡晴对阿祥的反应毫不惊讶,只是点头道:“好。”她轻轻一笑,又望向了孟觉生,“孟大夫,真对不起呵,是我误会了你。既然这奴才承认了,我只拿他问罪。正好这儿也有差役在,敢问下药害人、绑架谋财,依法如何?”

差役们听了这问题,皆不敢作答,只是沉默。

“你要杀就杀……何必废话……”阿祥语带高傲,如此说道。

“这话何意?”殷怡晴故意问道,“天下罪人,自有王法惩治,我自然是要把你交给官府。还望青天在上,严惩恶徒。莫让那些祸国殃民的畜生逍遥法外,更别让那些沉冤而死的魂魄含恨九泉……”

她的话弦外有音,孟觉生听到此处,已觉察一二。他开口,道:“姑娘并非是贤益山庄的丫鬟吧?”

殷怡晴闻言,笑而不答。

孟觉生慢慢站起了身来,又道:“那小公子也并非老庄主的孙儿,这位小兄弟也不是护院……对吧?”

殷怡晴摇头,道:“孟大夫说的话,真是让人听不懂啊。”

“姑娘并非泛泛之辈,想是特地冲在下而来的罢。在下唯有一个问题,望姑娘确实回答。”孟觉生问道。

“你且问问看。”殷怡晴并未否认前头的话,只如此应道。

“姑娘先前所说的那封信,也是子虚乌有?”孟觉生问道。

殷怡晴听他这么问,知道他已猜出了因果,也无意再打哑谜。她含笑,道:“我若真有,岂能让你知道?”

孟觉生苦笑着点了点头。他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语气陡然苍凉,“对。十五年前灾银一案,的确是我所为。”

这般转折,更引讶异。众人已然混乱,不知眼前的是何发展。

殷怡晴笑意愈深,她慢慢移开了踩着阿祥的脚,踱步走到一旁,道:“这就认了?”

孟觉生的神色坦然无比,竟是无惧无愧。他看着那受了重伤的二人,道:“十五年前,他们不过稚儿,灾银一事与他们无干,姑娘莫要为难他们。”

殷怡晴笑道:“这可不好说。”

孟觉生慈爱地看那二人一眼,眼见他们要说话,他摇了摇头,温和制止,又对殷怡晴道:“姑娘,实不相瞒,他二人并非在下的仆从。昔年外戚乱政,先帝昏聩,朝中忠良多被迫害。而后贼党逼宫,又兴战乱,战死的官兵不计其数。这两个孩子,皆是忠臣遗孤:云骑尉李敬之子李睦祥,都尉安希明之子安延瑞。在下无能,不能完故人之托付。姑娘既为复仇而来,自有忠义之心。还望姑娘顾念先人,莫再伤害他们。”

这番话,让殷怡晴变了脸色。

“在下自知罪孽深重,亦有觉悟。这多年平安,已是苍天眷顾。今日时限已到,在下也无怨。姑娘若要报仇,尽管动手吧。”孟觉生语调虽慢,却坚定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