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你有这般觉悟,到真让人钦佩。”殷怡晴略整理了心绪,道,“不过你别以为一死便可了结!此案重大,岂是你一介太医能一手谋划。你若能告诉我真正的幕后主使,我便饶你一命,如何?”

孟觉生听她这么说,突然笑了出来,“姑娘,我的所做所为,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吧。”

殷怡晴不知他所指何事,一时无法作答。

孟觉生笑道:“贤益山庄灭门,徐浩之死……皆是在下所为。姑娘以为,在下为何要这么做?”

殷怡晴蹙眉,声音陡然冷冽,“你想说什么?”

“哈哈哈……”孟觉生一脸傲然,看着殷怡晴的眼神里竟生蔑然,“我的确犯下重案,但却从未后悔。若时光重来,我的选择亦是一样。恩怨清偿,我无惧一死!但那位大人,决不容你伤害!”

第十九章

孟觉生的神情语气将殷怡晴全然激怒,她眉一皱,抬腿便踢向了孟觉生的膝盖。孟觉生并不会武功,况又是这般突如其来的攻击,哪里由得他躲闪。膝盖上的剧痛,让他闷哼一声,跪倒了下去。

殷怡晴一脚踩上他的肩膀,厉声道:“好一个从未后悔!好一片赤胆忠心!你不想说不要紧,让人开口的法子,本姑娘多得是!”

孟觉生抬头,面容因疼痛而略显痛苦,但神色却还傲然,道:“在下无惧一死,又岂会怕姑娘的小小手段。”

殷怡晴冷笑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也没打算在你身上下功夫。看来我还是得找别人想想办法……你身边的人,我一天杀一个,杀到你开口为止,可好?”

孟觉生轻轻一笑,道:“姑娘,在下的父母早已离世,又无妻子儿女。若要说身边之人,便只有昔年收养的将士遗孤。他们被在下所骗,深信在下是正人君子……呵,不光是他们,这里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我是何等恶人。姑娘赔上这些无辜之人的性命来除恶,岂不可笑?”

殷怡晴被这番话噎住了,不自然地沉默下来。她抬眸,看了看那群随孟觉生而来的人。他们是再普通不过的百姓,每一日不过安分守己。如今,他们略显无措地站在那里,神情里是惶恐、是震惊、是愤怒、是茫然、是疑惑……正如孟觉生所说,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理由被杀。

莫名的焦躁从心头升起,直冲脑海。殷怡晴咬牙,低头又看了孟觉生一眼,冷声道:“你真以为我不敢杀?!”话音落时,她转身走回了阿祥身前,抬脚重重踩向他的咽喉。

孟觉生见状,惊呼出声,却已无法阻止。就在这时,叶蘅的身形一动,抬腿一架,阻了殷怡晴的杀招。殷怡晴怒目望向他,斥道:“让开!”

叶蘅并未照做。他开口,语气依然平淡,只道:“够了。”

殷怡晴看着他,笑意愈发阴冷,“我知道你是个蠢材,却不知道你竟愚蠢到这个地步!你可想清楚了,当真要与我为敌?”

叶蘅自然无意与她为敌,但却不能退让。他有种直觉,此刻此时若放任了她,她便会应了梅子七所言,做出“不可挽回的事”。然而他并不知道该如何劝她,也答不上她的话,只好沉默着。

就在这时,孟觉生颤颤地站起了身来,提了声音道:“姑娘请住手……你想知道的事,我告诉你便是……”

殷怡晴闻言,收腿退开,再不理会叶蘅。她回身看着孟觉生,道:“孟大夫想通了?”

孟觉生点点头,道:“有些事情,压在我心中多年,也是该说说了。”他微微停顿,将回忆慢慢结成言语,而后用柔和而沉缓的嗓音诉道,“十五年前,天下大旱,数十州县皆报饥馑。北域边防亦受其害,已有半年未发粮饷。彼时国库空虚,只凑得白银三万,粮食五万余石。用以赈灾,则不足以饷军。送至边防,则弃百姓于不顾。圣上为难数日,终是下旨赈灾……只是圣上年迈,久居深宫,又为外戚蒙蔽,不知北域边防早已岌岌可危。关外异族,如狼似虎,只待将士疲敝、军心涣散之际,便长驱南下。战事一起,必是生灵涂炭。边防将士一腔热血丹心,苦苦支撑,岂忍辜负?但圣上旨意已下,无可转圜。有识之士自行奔走筹措粮秣,可大旱之年,谈何容易。便是那时,那位大人站出身来……”

殷怡晴听到这里,已难抑心中的震骇,“他到底是谁?”

孟觉生含笑,并不正面回答,只道:“他是普天之下最有胆识的人!存亡关头,慈悲恻隐又有何用?也唯有那份残酷,才能力挽狂澜。他召集能人异士,怂恿朝中臣子,诱以银钱,许以厚爵,定下计划……在下有幸参与其中,更蒙那位大人青眼,引为知己。也只有在下,知道截银的真意。事成之后,他不露声色,以其中一部分打发了旁人。剩余的所有银两,都用以置买兵甲冬衣,连同粮食一并送往了边防。我还记得,当时收下这份馈赠的,是忠武将军叶允庭……”

这个名字让叶蘅惊忡难当,那原本与他全然无关的往事,霎时牵扯出痛楚。他忍不住开口,用近乎愤慨的语调,驳斥道:“不可能!”

“什么不可能?”孟觉生不解其意,继续道,“当时镇守北域边防的正是叶将军,此事不难查实。也是藉着这些粮秣兵甲,叶将军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他说到此处,淡淡一笑,而后又是一声长叹,“我还记得,那位大人说,叶将军心性慈悲,又是固执迂腐之徒,若知道粮秣的来路,必不肯收,只扯些谎话搪塞便是。再者,也别连累了好人。可惜啊,这批来路不明的钱粮终究还是被奸臣拿来大作文章,叶将军也因此被指了通敌之罪。”

话到此处,叶蘅只觉心上钝痛,诸多情感一涌而上,喑了言语,酸了眼眶。殷怡晴亦感揪心,她不自觉地望着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

孟觉生看着他俩的反应,问道:“若当年换做是你们,会怎么做?”

殷怡晴转头看着他,心中思绪纠缠,竟无法回答。她强压着自己的动摇,反问道:“挽回社稷,却失却民心,也高明不到哪里去!”

孟觉生摇头,道:“那位大人的雄才伟略,又岂止于此。灾银一案,震惊天下,动荡朝野。且说那时外戚弄权,已成气候。那位大人便藉着灾银之案,‘冤杀’外戚党羽,瓦解各路势力。后来外戚逼宫,天下大乱,世人只知那南陵王辅佐太子重扶江山,却无人知晓那位大人是如何周旋谋划,步步削弱外戚之势。若非如此,皇权早已倾覆,南陵王也未必能赢得那么轻松。”

孟觉生的目光微微上扬,眺着邈远之处,似在那虚无之中望见了回忆。他的语气里满是钦仰,却有带着隐约的不甘,又道:“那位大人常笑说,有些事情上不得台面,但总要有人去做。且由那些好人高风亮节,他是恶人,自去厚颜无耻就好。”孟觉生说到这里,笑了起来。那笑容里有着近乎慈悲的温怜,为他的五官都笼上柔和。他收回了目光,复又望向了殷怡晴和叶蘅,道:“他说……但愿国泰民安,后人再不必有这般痛苦抉择。”

他说完,久久沉默。周遭人群亦都安静,寂然肃穆。

殷怡晴说不出话来,心中一片空茫,竟是无所适从。

孟觉生转过了身去,望向了一众百姓。他抱拳,深深一拜,道:“诸位乡亲,在下并非什么正人君子,令诸位失望了。”他说完,又对天一拜,道,“在下早知终有一死,今生罪孽,今日偿还。大人,在下先行一步。”

言罢,他身子一冲,撞向了一旁的井沿。登时血流如注,倒地不起。众人大惊,慌忙看视,却已无力回天。

阿祥和阿瑞见此情景,皆悲痛难当。阿祥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向尸体行去。但他没走几步,便又摔倒,他满面泪水,泣道:“孟叔……是我害了你……”他说着,回头望向了殷怡晴,声音已然哽咽,“为什么要做这些事啊?……我们只想拿到那封信,没想要杀你们……没想杀你们啊……”许是急痛攻心,他没说完要说的话,便昏死了过去。

“祥哥!”阿瑞见状,怒不可遏。这激越情绪,让他忘了伤痛,竟有了站起的力气。他顾不得招式章法,只凭着一腔恨意,嘶吼着扑向了殷怡晴。

眼看殷怡晴呆立不动,叶蘅出手将阿瑞挡下。正当纠缠之际,但听得人群中有人吼道:“是这妖女逼死了孟大夫!为孟大夫报仇!!!”

一句话,激出众怒。众人哪里还管正邪对错,纷纷拿了家伙,冲向了殷怡晴。殷怡晴这才回过神来,但看着这一群愤怒的百姓,她竟不知如何是好。

该动手吗?要杀了他们吗?……她犹豫之际,竟未注意有人绕到了她的背后。结实一击,全无防备,刀锋刺透血肉的锐痛,让她稳不住步子,跌倒在地。她一倒下,众人皆围了上来,各种兵器拳脚,毫无怜悯地招呼了上来。

叶蘅一见,出掌将阿瑞推开,转身入了人群。如此情势,不过乱斗,哪里还容他讲究招式章法。况且他又无意伤人,于是,他能做的只有推搡和格挡。好不容易在人群中寻得空隙,他一把拉起殷怡晴,抱着她纵身逃离。众人哪里肯罢休,呼喊着追赶上去。

到底叶蘅是练武之人,脚力比普通人强上数倍,不过片刻,便将众人远远甩开。时近日暮,天色渐暗,加之这一带都是树林,道路难辨。倒是老天帮忙,助他们脱了身。他不知殷怡晴伤得如何,不免担心。又跑了片刻之后,他停了步子,小心地放下殷怡晴,为她查看伤势。

殷怡晴背后的刀伤非同小可。淋漓鲜血,染透衣衫,看来触目惊心。他皱着眉头,正要帮她止血,殷怡晴却开了口,冷声道:“何必假惺惺地救我……”

叶蘅不知她为何说出这话来,暂停了手上的举动,抬眸望着她。她的脸色苍白晦暗,早已失了血色。许是因为疼痛,她的眉头紧紧蹙着,面容之中满是疲惫。但她的眼神却还倔强,丝毫没有示弱之态。

“你不是要阻我么?不是要与我为敌么?我不稀罕你救……”殷怡晴说着说着,声音一滞,竟吐出一口鲜血来。她身子一软,眼看就要倒下。

叶蘅伸手扶住她,道:“别说话。”

殷怡晴却不听劝,她不管自己不定的呼吸、不顾那刻骨的痛楚,继续道:“你也觉得我错了,是不是?……呵呵,说起来,我逼死的是你爹的救命恩人啊。你该盼我死才是啊……”

“你……”

叶蘅刚要说话,却被殷怡晴打断,她蛮横地斥他道:“别教训我!我不想听!”

她的反应何其激烈,出口的话语又是何等蛮不讲理,但她的眼中早泛了泪光,声音亦早已颤抖。她所做一切,只是虚张声势。似乎惟有如此,才能保护自己。

叶蘅沉默片刻,待她稍稍冷静之后,才道:“你曾说过,你所行恶事,自有担当。欠下的人命,也终有偿还。”

殷怡晴听他说起自己的说过的话,心中感触莫名,一时沉默下来。

叶蘅的语调安然平静,道:“孟觉生大约也是如此。”他浅浅一笑,出口的话温柔而透彻,“我也一样。在手染鲜血的那日,就有了偿命的觉悟。若你今日就想偿还,我不拦你。”

殷怡晴怔怔望着他,许久说不出话来。

这时,远远的有人声接近,似乎是先前追赶他们的那些人。叶蘅闻声,正要抱起殷怡晴离开,殷怡晴却道:“你走吧。”

叶蘅无言。

殷怡晴强扯了一抹笑容,道:“我要杀的人都已死了,也无需再与你合作。你走吧,千叶金莲我放在……”

就在她要说出地点之时,叶蘅抬手,轻轻掩住了她的嘴。殷怡晴又是一怔,他手指的温度,让她心头乍生温暖。一时间,她竟不知如何应对,不知该做哪种表情。叶蘅依旧无话,他见她不再言语,伸手抱起了她来,举步离开。

殷怡晴静静看着他,慢慢地,她伸手揽上他的脖子,头枕上他的肩膀,低低说了一句:“去贤益山庄。”

回答她的,是他一贯的简洁明了:

“嗯。”

第二十章

贤益山庄的方位,叶蘅知道得很清楚。说来讽刺,因为先前那血洗山庄的任务,他早已将去贤益山庄的几条路径谙熟于心。此地离山庄不远,不过一刻的脚程。他到了山庄之外,就见那大门之上贴着官衙的封条。却说那一夜,玄凰教将山庄满门杀绝,更放火焚烧以毁灭证据。后来官府接了案,派人收尸安葬,侦缉凶手。但官府落力查了几日,终无线索,此案只得搁下。如今这里变作了凶宅,平日也无人敢来。只有些贼盗闻得这庄中宝物甚多,光顾了数次。

山庄的布局,叶蘅自然也熟悉。他绕到后头,越过围墙,在山庄后院内站定。如今这院中一片狼藉萧索,更兼那孤月清照,分外凄凉。

殷怡晴强撑着抬了抬头,用虚弱不堪的嗓音道:“去……塔楼……”

叶蘅点点头,穿过院落,到了塔楼之前。因为大火,这塔楼塌了一半,入口处堆着些残梁碎瓦。他在周围绕了几步,寻了空隙,小心地抱着殷怡晴进去。离了月光,塔楼之内一片黑暗,不时有野鼠吱喳,从脚下窜过。殷怡晴的声音愈发低微,道:“向前三步,左转……咳……十步,有根……有根柱子,拉一下……上头的帷绳……”

叶蘅拉下帷绳,就听一声轻响,地板一动,露出了一个暗门来。门内灯火通明,照亮级级台阶。他抱着殷怡晴往下走,踏过最后一级台阶时,殷怡晴抬手,指了指墙壁。他顺着望去,就见墙上有个铁环。他伸手一拉,就听身后复起轻响,暗门应声阖起。他确认安全之后,举步向前走去。路径不长,只是高低盘旋,尽头之处,竖着一堵石墙。他依着殷怡晴的话启了机关,就见石墙之后,正是先前他找到千叶金莲之处——贤益山庄的藏宝库。

老庄主一家的尸首早已不见,满室水光粼粼、金玉生辉,一如初踏时那般。他寻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将殷怡晴放下,正要看视伤口时,殷怡晴的身子向前一倾,靠上了他的肩头。她的呼吸微烫,随着不定喘息,灼着他的颈窝。

“腰……荷包……”她低低说出这几个字。

他点点头,伸手抚上她的腰,还未等摸索,她的身子却是一僵,口中溢出一丝呻/吟。他忙缩了手,不敢再轻易举动。

她缓过痛楚,开口道:“没事……”

他再一次搜寻时,用了十分的小心。待找到荷包时,他不由长长地松了口气。他低头一看,却又皱了眉头。手中的荷包早已染满鲜血,污了上头的花纹。荷包里头的,是数枚银针,并一轴金丝线。

“帮我……缝……”她的声音断续,早已无力完整地说话。但叶蘅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他扶她侧躺下,起身走到一旁,在各种金玉器物中翻找。片刻后,他拿起一个莲花荷叶纹的金碗,在一旁的水池中舀了碗清水,把银针和金丝线放入其中。接着出掌将一副檀木妆奁碎开。他垒起木片,将金碗架上,借了长明灯火,将其点燃。

他回到殷怡晴身边,也顾不得男女之别,解了她的衣裳,查看伤口。除了背后的刀伤之外,她的全身上下还有不少刀口,手臂和双腿上更满布淤血,想是棍棒拳脚所致。不仅如此,她腹部的箭伤亦未痊愈,一番混乱,这旧伤也已裂开,向外渗着鲜血——想必他方才碰到的,就是这处伤口了。

他查验的目光,让殷怡晴不由自主地羞赧起来。她忍着痛楚,拼着力气翻了个身,只以后背对他。

叶蘅紧皱着眉头,心中竟有些忐忑。他不通医术,只是略懂些急救之法。她伤至如此,若不就医,只怕不好。但如今,不说外头还有人搜寻追赶,就说她这伤势,也不宜再移动了。这般情势,哪里容他犹豫耽搁?……俄而水沸,他回过神来,定下心绪,取出针线为她缝合伤口。

针刺之痛,让她绷紧了身子。她咬上了自己的手腕,强咽下出口的呻/吟。他知道她疼,却不能纵容自己的怜惜。他小心地稳着自己的手,不让内心的颤动蔓延至指尖,只想尽快结束一切。

银针穿刺,金线织结,待他缝完之时,她已然失了意识。他探过她的脉搏,确认她无事,随后去寻了些绫罗绸缎来,依旧放进水里煮过,为她清洗伤口……

……

在殷怡晴的记忆里,她从未历过这样漫长痛苦的梦境。她在一片昏暗中奔跑着,身后似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追赶。她不知自己要跑到哪里,亦看不到尽头。嘈杂的人声,让她的脑海嗡嗡作响。跑着跑着,她的双腿便失了力气,身子不断地往下陷。待到被淹没的那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寂静之中,寒冷乍生,一丝丝、一寸寸,缠进了她的骨血……不知过了多久,漫长的昏暗渐渐终结,那寒冷之感也慢慢消褪,取而代之的,是火燎般的疼痛。从躯干至四肢,从肌肤至脏腑,痛楚有如活物一般噬啮着她。她听见自己的呓语和呻/吟,知道自己陷在梦中,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正当她以为自己就要永沉痛苦之时,甘甜的清水滑下喉咙,润过那因疼痛而焦灼的身心。她心神一动,意识陡然清明,慢慢睁开了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叶蘅略显憔悴的侧脸。他手中端着一只银碟子,正轻轻吹凉碟中的水。察觉她醒来,他不免惊讶,但那惊讶之色很快被欣然所取代。他的声音疲惫,却依旧温柔,道:“喝水。”

她道不清自己的心情,只觉得想哭。她慌忙低下头,就着他手中的银碟子喝水,掩盖那莫名的脆弱。她喝罢,也不敢再看他,只是埋下头去。但这一埋,却让她愈发慌张:她竟没发现,自己正躺在他怀里。

她还依稀记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前的事,他褪了她的衣裳,为她缝合伤口。她这一想,顿生出前所未有的尴尬窘迫。她忙往下瞥了瞥,就见自己身上盖着银红的锦缎。她略放了心,又微微有些羞恼。她眉头一皱,正要抱怨他时,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已然喑哑,几乎发不出声音来。

叶蘅见她似要说话,开口道:“别勉强说话。你伤得很重,且静心养息。我在山庄内找到些药物,你有精神时就看上一看,兴许有几样有用的。”

殷怡晴素来倔强,哪里肯听。她清了几次嗓子,出声问道:“……我……睡了多久?”

“四天。”叶蘅应道。

这个回答,让殷怡晴有些后怕。她知道自己伤得不轻,却不想那一场噩梦,竟延续了四天之久,当真是打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略看了看四下,就见不远处燃着火堆,上头架着四五个金盏银碟。火堆旁边,搁着不少染血的绸布,正待烧毁。另有一堆干净的,整整齐齐地叠在一旁……

若非他细心照料,她兴许早就丢了性命——她明白到此事时,收尽了抱怨他的念头,满心诚挚地对他道:“多谢相救。”

“不必。”他淡然答过,转而问她,“饿么?”

她摇摇头,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那些人还在外头?”

“来寻过几次,没找到这里。”他回答。

她听罢,点了点头。说到底,孟觉生的确做了恶事,又是自尽而亡,那些官民一时急怒,故而才寻她的仇。待时日一长,众人冷静下来便会知道,他们并无捉拿她的理由,更别提报仇了。再者,那日她是疏忽大意才会受伤,待她伤势痊愈,这些人岂能动她分毫?但要痊愈,还需药食相辅,留在这里终非长法。她想到这里,略动了动身子。却不想,这一动牵起全身的伤,霎时疼痛连绵,尽是无休无止。她下意识地想咬紧牙关,但就在她咬下的那一刻,他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探进了她的口中,压住了她的舌头。她被他的举动吓住了,一时连疼痛都忘了。

他带着一如既往的平静,道:“别咬到舌头。”

殷怡晴的脑海混乱了片刻,渐而理清了脉络。他的动作如此自然,似乎已经这样做了许多次。她不记得自己昏睡时的事,但在那切骨之痛的折磨下,兴许她有许多次都险些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毫无疑问,他是在救她,可这个救法,未免……

口中的异物感,引出前所未有的羞耻。她涨红了脸,又说不出话,只得“呜呜呜”地示意他拿开手。他会意,抽出了自己的手指,照旧沉默。

殷怡晴微微喘着气,嗔道:“你……你这样,叫我还怎么嫁人?!”

无论怎么看,殷怡晴都不是会在意这些的人。但她终究是女子,他也终究是唐突了她,似乎多少该有个交代。他有些苦恼,也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眼见他这般,殷怡晴的促狭之心复又觉醒。她一笑,半带戏弄地道:“要不你娶我吧。”

叶蘅早已习惯她的轻浮言语,但这句话,还是让他微微怔忡。他垂眸,沉默着扶殷怡晴躺下,自己则走到火堆旁,照看那些烧着水的碗碟。

殷怡晴见他如此,后悔之余,更兼失落。她看着他,再说不出话来……

……

第二十一章

到底重伤在身,体力不济,没过多久,殷怡晴便觉头脑昏沉,禁不住要睡去。叶蘅听她没了声音,又等了片刻,想她是睡着了,这才起身走到了她身边。他跪下身去,替她将盖着的锦缎掖好,又伸手轻轻探了探她的额头。高烧已经褪了,她睡得也还安稳。这四日来,他无时不刻不在担心,只怕她再也醒不过来,如今总算是松了口气。他带着庆幸之情,看着她的睡容,又想起她方才的话来。

先前情势危急,也顾不上礼法规矩。但她终究是个女儿家,被这般唐突冒犯,也难怪会抱怨嗔怒。他是男子,本该不等她开口,便请罪负责。可是,请罪容易,负责却……

他没有家底,没有居所,除了杀人之外,也没有其他安身立命的本领。他连自己的将来都无法确定,又如何能负起另一人的一生?这世上有太多事,不过有心无力,不过无可奈何。况且,他尚有自知之明。他与她,终究相差太远。她的人生,何等精彩热烈,相形之下,他又是何等寡淡无趣。这偌大天地,于他,是无处可去的空茫寂漠。于她,却是可以挥翮遨游的海阔天高。这样一个人,岂是他能企及的……

他想到这里,垂眸苦笑。她不过一句顽话,他却想了这么些,岂不可笑?待她醒来,好好赔个罪,其余的事,不必再想。他打定主意,摒了所有念头,专心照料她。

……

又过了几日,殷怡晴的精神渐好。先前叶蘅寻来的药物之中,倒有几样上好的伤药,正合她的病情。她醒来的时间愈发长了,也能进些食物。虽还不能自由行动,但她终究闲不住,怎么也不肯安分。

这一日,叶蘅刚替她换完包扎,她便嚷着要下棋。叶蘅拗不过她,只得去一旁端了棋盘过来。说起来,叶蘅刚找到这棋盘时,是打算劈碎了当柴烧的。但殷怡晴却拦了下来,说是要玩。他少不得又找了找,寻了黑白子来。

这棋盘榧木所造,墨玉磨成黑子,白玉做了白子,珍贵之处自不必说。但叶蘅和殷怡晴皆不在意,只当玩意使用。念及殷怡晴有伤在身,不可劳神。叶蘅也不与她对弈,只下五子连。殷怡晴昨日连输了几副,这会儿斗志正高,她裹着锦缎坐起身来,一脸杀气地捏着黑子,也不商量便下了先手。叶蘅无话,正身坐下,默默落子。

殷怡晴见他这气定神闲的样子,蹙眉道:“你可别小看了我,今日我铁定是要赢的!”

叶蘅闻言,淡淡一笑,也不言语。

殷怡晴只觉自己被小瞧了,心中不甘,落子的力气也重了,叩得棋盘啪啪作响。但声势虽大,对胜负却毫无助益。不过片刻,她惊呼一声,道:“等等!刚才那个不算!”说着就伸手去拿棋盘上的白子。

叶蘅也不阻止,只是由她高兴。

殷怡晴拿走一颗白子,又添了一颗黑子,这才一笑,道:“我是伤患,你让着我是应该的。”

叶蘅顺着她的话点了点头,接着下棋。

然而,不出几步,殷怡晴又是一声惊呼,二话不说就要悔棋。叶蘅自不拦她,但她举动太大,手臂抬落之间,锦缎滑下,露了半截肩膀,一抹胸脯。叶蘅一见,低了头,轻轻咳嗽了一声。

殷怡晴手里正抓着棋子,随便地将锦缎拉上一些,抱怨道:“都是你不好,这么多天了,也不给我找身正经衣裳穿。”

叶蘅无奈,更无言以对。

殷怡晴想了想,又笑道:“对了,东小院是下人房,我在山庄时就住那儿。里头兴许还留着些衣物,你去找找看呗。”

这几日,叶蘅也在山庄中搜索过数次,只是他一心放在药剂食物上,倒也没想过翻找衣裳。他记得东小院的房屋烧得所剩无几,也不知还有没有东西剩下。

叶蘅正思索之际,殷怡晴催道:“你也不想看我天天披着这东西吧?再说了,你自己的衣服不用换么?”

叶蘅听到这里,站起了身来,默默地往外走。殷怡晴目送他离开,随后也站了起来。她将锦缎披好,又寻了一条绸子在腰间一绑。她绑的时候太过用力,稍稍勒到了伤口,引她抽了口气。她略站了站,等痛楚缓下,方才蹒跚地往密室外去……

……

却说叶蘅出了密室,照着殷怡晴的话到了东小院。眼前一片废墟,也不知从何找起,略翻了翻,却只见灰烬。他叹口气,少不得去别处寻找。贤益山庄并不小,他花了些功夫,在几栋尚还完整的屋舍里翻找了一番,终是寻得了一身衣裙。这身衣裙颜色暗沉,样式也老气,想来是上了年纪的人穿的,但如今也无法挑剔了。他拍尽衣裙上的灰尘,小心地叠好,举步回返。

虽是正午时分,天色却是阴沉,又兼闷热。他不过寻找了片刻,便已浮了薄汗。想来,已是梅雨时节了。他不由露了笑意,还记得,她曾告诉他一个假名,就唤作“梅时雨”。时雨怡晴,倒是天成的对子……

一念及此,他的心头霎时泛起温柔。这份温柔不由分说地遮了眼,将那阴郁萧条的景色都化作了温润可爱。

他带着那浅淡笑意走回塔楼,却见那密室入口赫然敞开。他离去之时,明明阖上了入口。难道,有人进了密室?他笑意一僵,慌忙入内。

待到密室之中,不见殷怡晴的身影,他愈发震骇,脑中有无数个不祥的念头翻涌沉浮。他强制着让自己冷静下来,细细观察四周的情势。片刻之后,他的惊慌恐惧变作了怅然无奈,一时间竟有些无力。

她是自己走的——这并不是第一次。还记得那日,她身中一箭,他带她躲避疗伤。她醒来时,就说要吃米粉,硬是催他离开,而后,不告而别。

今日情景,不过昨日再现。同那次一样,他不知道她离开的理由,更不知她的去向。或许,这就是结束。又或许,她会再一次出现在他眼前。可此时此刻,他却无法坦然接受这个结果。

她身受重伤,如何能独自行动?况且这一带甚是荒僻,她又能走多远?若是遇上先前那些扬言要报仇的人,她又该如何应对?……这些理由,每一条都足够他去追她。可当他真正决心去追赶时,心里却偏偏什么也没想……

……

殷怡晴离开贤益山庄后,便寻路返回先前那所农院。孟觉生的人应该已经离开那里了,这几日冷静下来,他们大概也都放弃了报仇的念头。农院里备着药物衣衫,也有足够的食水。算算时日,那老者送完梅子七,也该回返了。她只需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接应。

她想着,不由加快了步子。但一身的伤势,却不由她自如行动。每走一步,她的全身便被疼痛碾过。不过步行片刻,她已出了一身冷汗。也不知因为伤势,还是天气闷热之故,她觉得透不过气来。她大口地喘息着,却不能缓解胸中的滞涩。但她却不愿停下,只是倔强往前。对她而言,与人示弱,远比要她的性命更可怕。她如今这狼狈凄惨的样子,本不该让任何人看见,更不想因此引任何的同情和怜悯——尤其是他。她始终不明白,为何他的温柔能够宽厚到如此地步。他的一切,她猜不透、算不准,因此而生出的畏怯日日盘桓心上。她只怕有一日,自己的调笑和不恭再也无法掩饰内心的仓惶……

诸多思虑,让她的心情如这天色阴沉,心上眉间都堆起了愁闷。这时,身后忽然有脚步声传来。她只疑是孟觉生的人,心上一阵惶恐。她想跑,却偏偏跑不动。就在她心焦忧虑之际,那脚步声在不远处停了下来。她意识到了什么,慢慢回过了头去。

那追赶而来的人,自然是叶蘅。见她回了头,他也无话,只是默默看着她。

殷怡晴亦是沉默。片刻之后,她低头回身,继续往前走。

他无言跟上,却不曾缩短彼此间的距离。他不知她要去哪里,也无心相问。这样跟着就好,直到她愿意停下来……

她的心里乱作一团,已然不知自己的目的方向。只是,她不愿停下,如同跟自己赌气一般,一意向前……

就在这场僵持似乎永无止尽之时,阴沉的天空乍然一亮,而后一声雷响炸开,震碎那二人之间的沉默。

殷怡晴的身子一僵,猛地停下了步伐。第二声雷声响起时,她蹲下了身子,捂住了自己的双耳。叶蘅见状,举步走到了她身旁。

殷怡晴微微发着抖,见他过来,她慢慢抬起了头,冲他笑笑。那笑容之中半是苦涩、半是惊怯,看得人揪心。她望着他,低声诉道:“……我走不动了。”

叶蘅点点头,俯身抱起她来,回身往贤益山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