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拆下覆目纱布的那日,恰是冬至。夜里一场大雪,将梅谷绒绒覆盖。他双目初愈便见此景,不禁生出几分宽慰。

皑皑白雪,已是久违。想他年少之时便遭发配,而后便入了玄凰教。南疆之地本也无冬,何谈落雪?他的回忆里顿生出一片温柔怀念,信步走了出去。

说来好笑,他虽在梅谷中住了好些时日,却从未真正“看”过这里。但见流水山石,别样玲珑。亭台楼阁,分外优雅。精致风景,步步不同。当真是一番心思,独具匠心。而最叫人称奇的,便是谷中的梅花。无论哪条路径,皆有梅花相迎。如此时节,蜡梅正放,一片娇嫩鹅黄,沁出满谷清香。更有红梅参差,虽未至时节,已艳艳含苞。

不合时宜的,他的脑海中跳出一个名字——梅香雪……

眼前景色,刹那刺心,惹得他闭目低头。他迈步,带着近乎逃离的仓惶,继续向前。未走多远,忽听得琴声清越,泠泠动人。抬眸看时,就见一处溪水,两边红梅满植。近水之处,花开也早。满枝花朵,浓者如胭脂,浅者若轻檀,煞是好看。梅花之下,溪水之畔,有一方石台,一位白发鹤氅老者正端坐抚琴。叶蘅未敢上前,只在不远处站定,静静聆听。幼时他也曾学古琴,认得那曲子正是《梅花引》。景曲相和,何其动人。

待一曲抚罢,叶蘅回过神来,正想要上前拜见。那老者却先出了声,问道:“小兄弟面生得很,看来也不像是寻仙问道的客人,莫不是我哪个徒儿的朋友?”

叶蘅见那老者身姿端雅,举止从容,一派道骨仙风,不似俗流。加上方才那话,想必就是梅谷散人了。他抱拳,恭敬地尊了声前辈,道:“打扰前辈雅兴,还望海涵。晚辈叶蘅……”他话到此处,微微犹豫,斟酌后才接道,“晚辈是来见殷怡晴姑娘的。”

梅谷散人问道:“可见着了?”

“还未。”叶蘅道。

“也难为你。”梅谷散人含笑,又问道,“打算等多久?”

叶蘅答不上。

梅谷散人再问:“可有约定?”

叶蘅依旧答不上。

梅谷散人见状,略作思忖,转而道:“也不急,凡事都有定数,且先同我赏梅吧。”他放下古琴,起身下了石台,走到叶蘅身旁,道,“你看我这儿的梅花如何?”

“不负盛名。”叶蘅答得诚恳。

梅谷散人点着头,道:“正是呢。昔年我遍走天下,寻来各色梅花。几代择选,精心培育,方有这般成果。不是我夸口,这般景致,只怕这世上再寻不出第二处来。”

叶蘅静静听着,只含笑点头,却无话相应。

梅谷散人走到一旁,望着那一片梅花,道:“俗语道:百花赖东君,亦有‘春暖花开’之讲。但梅开寒冬,不乞雨露之恩,不求蜂蝶之顾。说来也不只梅,还有秋菊、丹桂。更不提月季之花,乃四时常开。难得柔弱花木之中,亦有不以时节自困、不将盛衰系于外物者。正是:芳魂凛凛欺霜雪,荣枯几曾怨东风?”他说到此处,抬手折下了一枝梅花,递到了叶蘅手中,含笑道,“正是因此,方才有这扑鼻寒香呵。”

叶蘅握着那枝梅花,依旧沉默。

梅谷散人笑着,话锋又是一转,道,“只可惜,虽有这梅花傲雪,我那些徒儿们却都不知欣赏。一个个尽想着往外头跑,我一年里也见不上几遭。不过也难怪他们。这天下啊,大得很。年轻人志在四方,岂肯安居一地。若不经红尘颠簸,多少辜负了青春。你说是不是?”

听到此处,叶蘅慢慢笑了出来。惆怅虽在,却已豁然。一声答应,虽然简单,却再无犹疑:“嗯。”

梅谷散人点了点头,又道:“在外头站了半日,也浸浸地冷起来了。来,随我去喝杯热酒,再将这梅花插上罢。”

叶蘅含笑,抱拳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随即去了暖阁,饮酒赏花,不在话下。

三日之后,叶蘅辞别众人,启程离开。梅谷中人闻得此信,皆都欣慰。唯有梅子七,似有挽留之意。他送叶蘅到了谷口,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道:“叶大哥,你真的要走?再过几日就是除夕,往年师姐都会回谷的。要不你等过了年再走?也不差这几日啊。”

叶蘅笑了笑,道:“不必了。”

“这……”梅子七皱起眉来,想说的话几番斟酌,却还是欲言又止。他纠结片刻,嘟哝着道,“真就这么走了?”

叶蘅见他如此,道:“只有句话,烦你带给殷姑娘。”

梅子七一听,来了精神,“什么话?我一定带到的!”

叶蘅的话语平和淡然,只道一声:“多谢。”

“哎?”梅子七想了想,“让我跟她道谢么?为什么呀?”

叶蘅浅浅一笑,也无他话,抱拳行过礼,转身离开。

一地白雪,没去脚步。他尚未决定自己要去何处,但这已不重要。严寒凛冬,终将过去,待到春来,又是一番天地……

……

是的,又是一番天地。

他走过许许多多地方,最终留在了这一处山林。生活虽朴素,却平淡安稳。虽然他时不时地还会忆起往事,但终究活在当下。他有家、有营生、也有朋友,平凡日子里亦不乏欢笑欣悦。以往未曾奢想过的一切,如今都变作平常。他本以为这份平常可以一直延续,却不想,她偏又出现。

他躺在床上,已辗转一夜。晨光渐渐攀上了窗户,映出满室清亮。不然,还是走吧。往事暂且不提,招惹上她,终归不得安宁。再者,她不是肯轻易罢休的人,既然说了要他帮忙,只怕不达目的不会罢手,若牵扯上旁人就不好了。——他想到这里,翻身下床,准备行李。但刚理了几件衣衫,他却又停顿下来。好不容易有了居所,这样一走,到底不舍。何况那些朋友邻居,若不去辞一辞,多少有些无情。他又想到镇上那客栈,若不送柴去,只怕下午就开不了伙。怎么也该做完今日,再告诉掌柜另寻他人才妥当。还有,他答应给东街的王婶捎些山菌,若是不去,只怕不好。这么说来,他还定了米铺的货,得去结账才是……事情越想越多,扯出诸多烦恼。他几番纠结,终是到一旁拿起了柴刀,出门干活。

待到砍完柴禾、摘完山菌,他想走的念头已淡了不少。其实留下又如何,他只需一切照旧,莫理她就行。他打定主意,心里也安定不少。他背着要送的东西,正要先回家一趟,却见邻居夫妇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叶蘅与这对夫妇相处甚厚,平日以哥嫂相称。先前那妇人还问他借了斧子。这会儿见他们这般神色,他虽不明就里,却猜是出了事,忙迎上前去。

“你可看见我家娃儿?”那丈夫是个三十来岁的粗犷男子,见了叶蘅也不招呼,只慌乱相问。

叶蘅摇了摇头:“没有。怎么了?”

那妇人红着眼睛,已是哽咽,断续道:“我就去摘个菜,让那小不省心的自己在院里玩儿……等我回来,就……就不见了……哪儿都找不着……只怕、只怕被人拐了……”

“你别哭啊。”丈夫劝道,“不会的。这儿也没外人来往,哪来的拐子?娃儿怕是自己跑丢了,咱们再仔细找找,一定没事的……”

“他连路都不会走,怎么会跑丢呢!”妇人哭得愈发伤心。

丈夫少不得又是一番劝慰。而后又对叶蘅道:“阿蘅,你也帮我们找找吧。”

叶蘅此刻却无心回应。不是被拐,也不是走丢,兴许是……

他二话不说抛下柴禾和山菌,纵身往山下去。脑海之中,一个名字清晰无比:

殷怡晴。

第二十六章

叶蘅赶到客栈的时候,还未到午时。掌柜见了他,招呼道:“哟,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对了,柴钱……”

掌柜话还未完,叶蘅却无心理会,只问道:“昨日那位姑娘住哪一间客房?”

这小镇平日也无甚外人,客栈里的住户也不多。叶蘅一提,掌柜便知是谁。他也未隐瞒,老实道:“左起第一间。怎么了?”

叶蘅得了回答,也不多言,径自上楼。那掌柜何曾见过他这样,一时也奇怪起来,忙走出柜台跟了上去。

客栈的二楼分作两半,一半供客人饮食,一半用作客房,上了楼一拐弯,便看到左起第一间了。叶蘅站定,用力拍了拍门,唬得掌柜忙上前拉住了他的手。

“你做什么?!别惊了客人!”掌柜一面责备他,一面就要拖着他走。这时,那房门缓缓打开。见殷怡晴出来,掌柜扯出笑容,赔礼道,“姑娘,真对不住,没吵着你吧?”

殷怡晴望着叶蘅,也不看那掌柜,只道:“没事。我们是旧相识。”

掌柜听了这话,也是将信将疑。叶蘅的神色冷漠非常,殷怡晴却欣然含笑,如此反差,也不知是个什么情况。

“掌柜,你替我准备一桌酒菜吧。”殷怡晴说着,从怀里拿出几块碎银,递给了掌柜。

掌柜也不好再说什么,点头退了下去。待掌柜走远,殷怡晴正要说话,叶蘅却先她一步,冷然问道:“那孩子呢?”

殷怡晴不解,只是笑问:“什么孩子?”

叶蘅一心焦急,哪里有跟她绕话的心情,他沉了脸色,语气愈发肃然:“那孩子在哪儿?!”

殷怡晴见他如此,敛了笑意,略想了想后,道:“你指的是我昨日见过的那孩子?他不见了,你找我来要,这是什么道理?”

因为这是你一贯的手段——这句话,叶蘅没说出口。他忍着情绪,只沉默相望。

殷怡晴随他沉默了片刻,而后冷笑了一声,道:“你以为我掳了那孩子来要挟你帮我?”她眉梢轻挑,神色里半是骄傲、半是轻蔑,“真好笑。若那是你的孩子,我这么做倒也说得过去。可又不是,我何苦惹这麻烦?”

叶蘅见她这般神情语气,已知是冤枉了她。再听她那般解释,又不免有些惊讶:她如何知道那不是他的孩子?

殷怡晴细细看着他的神情,随即道:“你不信就算了。就当是我捉了那孩子,你准备如何?”

叶蘅知道她是赌气,也没接她的话,只是垂眸,轻声道了一句:“抱歉。”他说罢,抱拳告了辞,转身下楼。

殷怡晴眉头一皱,跟着他下了楼。叶蘅也不多理会她,待到客栈门口,就见那对夫妇也忙忙地赶了过来。那丈夫几步跑到叶蘅跟前,气喘吁吁地道:“你跑得太快了……这么急着来,是不是有什么头绪?”

叶蘅带着歉疚摇了摇头。

妇人见状,又嚎啕大哭起来。这小镇不大,居民也都沾亲带故,这对夫妇大家也都熟悉,见此情状,人群立刻围了上来,问长问短。待听过始末,忙有人道:“要真是被拐了,必是外人做的!咱们先查查最近出入的生人!”此话一出,众人附和。而后,循着最简单的逻辑,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殷怡晴的身上。

殷怡晴自然是生人。不仅如此,她一介女子,孤身来到这小镇,既非行商买卖,又非投亲访友,自是可疑。众人立刻围上前去,盘问起殷怡晴来。

殷怡晴见此阵势,却不答话。她轻轻咬了咬自己的下唇,抬手捻起一缕发丝绕在指间,似笑非笑地看着众人。

见她如此表情,叶蘅眉头一皱。他还记得,殷怡晴的师弟梅子七曾学过这个动作,说是危险。殷怡晴并非宽仁之人,若真惹急了她,也不知她会做出什么来。叶蘅当即挤进人群,站到殷怡晴身旁,对众人道:“她不是什么可疑之人,她是……”他不知该如何解释两人的关系,又不擅长说谎,思虑片刻,只得模棱两可道,“她是来找我的。”

众人一听,却都相信,忙跟殷怡晴道了歉,又安慰那对夫妇去了。叶蘅松了口气,转头看了殷怡晴一眼,不想殷怡晴也正看他。目光相交,牵扯出不合时宜的尴尬。他当即侧开了头,刻意回避。殷怡晴却还看着他,慢条斯理地开了口,道:“客栈里只有我一个住客。从昨日到今天,也没见有生人过往。那孩子还不会走路,只怕是被熟人抱去了,何不去亲戚们那里问一声?”

她的声音不大,但那着紧骨肉的母亲却比任何时候都敏锐,不过是在话中听到“孩子”二字,便付了十二分的注意。“姑娘说的不错!”那妇人抹了抹眼泪,对丈夫道,“咱们去问问吧。”

那丈夫点了头,又对众人道,“麻烦大家帮我问问,要是有谁见了我家的孩子,千万告诉一声。”众人皆都答应,各自寻找打听,不在话下。那丈夫谢过众人,又对叶蘅道,“阿蘅,山上你熟,四处找找,别是那孩子躲哪儿了。我跟你嫂子先去我叔家问问。”

叶蘅自不拒绝,立刻起身回返。上山之后,他径直去了那对夫妇的住处,将前前后后都找了一遍。确定那孩子不在房屋周围,再向外搜寻。他做这些时候,殷怡晴就跟在他身后。叶蘅知道她跟着,却也无心理睬。两人皆都沉默,如同陌路。

叶蘅寻了好一会儿,未见那孩子,倒遇上了几个相熟的猎户。他忙上前去,将孩子丢失的事告诉了他们。猎户中有年长者开了口,道:“咱们一大早就出来猎鹿,少说也跑了大半个山头了,没见着什么孩子。别是被狼叼走了。”

此话一出,一直不开口的殷怡晴嗤笑一声,道:“这山里哪有什么狼。”

猎户们听她这话,大为不满,但见她是女子,也不多计较,转而商议如何寻找孩子。叶蘅无奈地看了殷怡晴一眼,却见她的表情比方才更加不屑,看着那群猎户的眼神几近轻蔑。

她的所言所行如此奇怪,让叶蘅不解。这山里,自然是有狼的。听猎户们说,这群狼在山里也有年头了,大大小小少说也有三十来条,性子凶悍,全不怕人。他初来的那几年,也曾在山路上遇到过。所幸他身手不弱,多少能应付。不过这几年倒的确没再见过,也不知是收敛了行止,还是移去别的山头了。但如今却也不是计较这些时候,还是找那孩子要紧。猎户们一番商议之后,决定去后山再找找。

叶蘅自然跟从,刚一迈步,却听身后的殷怡晴低声道:“那孩子怎么可能走这么远。”

她的话没错,但终究不近人情,若叫那些猎户们听见,只怕又惹不满。叶蘅心想劝她离开,话到嘴边,他却又迟疑。她要说什么、做什么、招惹谁,到底都是她自己的事,他又何必多管。他想到这里,忍下了言语,跟上了那群猎户。

众人到了后山,一番搜寻,却也未见那孩子的踪影。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引众人忐忑。天黑之后,山路难走,何谈找人。再者还有狼群之说,到底骇人。那年长的猎户便提议先回返,备齐火把武器再做打算。众人皆都应从,不在话下。

叶蘅跟在众人之后,眼看着自己与他们的距离慢慢拉开。昔年他曾受净火地狱之刑,落下一身伤病。后经梅谷医治,伤势虽都痊愈,但身体终究不如原来了。尤其是眼睛。白日里倒还好,但到夜里,便视物不清。此刻,昏暗暮色笼罩山间,将眼前景色融进了一片模糊。他不得不放慢了自己的步伐,依靠记忆和猜测来判断路径。

他的艰难,殷怡晴看在眼里。她想要上前搀扶,却迟疑着不敢举动。时至今日,纵是好意,他也未必肯领受。只怕轻易狎近,反倒惹他不快。她思虑许久,旁敲侧击地道了一声:“天快黑了。”

叶蘅专心走路,也未答她。

殷怡晴蹙了眉,带着些许恼意,道:“若早听我的,也不至于耗费这么多功夫。”

叶蘅依旧沉默。

殷怡晴的心中渐生焦躁。眼看他步步蹒跚,她却不能近前一步。这般生疏,她早有预料。但真经历时,方知难受。她又默默跟了一会儿,诸多顾虑终究输给了担忧。她决计不管他乐意与否,到底上前去搀着才是。如此思定,她几步上去,正要伸手时,走在前头的猎户们竟折了回来,先她一步搀住了叶蘅。

那年长的猎户一脸懊恼,对叶蘅道:“对不住,这一急,把你给忘了。你怎么也不说一声?你眼睛不好,走不得夜路,可别逞强。”

叶蘅闻言,笑道:“还看得见。到真不行时,我自然出声。”

“这才是。”猎户笑着,又对殷怡晴道,“姑娘你也小心,这路不好走。”

言罢,众人继续往前,边走边谈论那孩子的事。从山上还未曾找过的地方到可能会抱了孩子去的各路亲戚,乃至谁家的猎狗最擅追踪可以一试、哪户的神婆最是灵验不如一问……种种话题,虽是平常,却都亲密,外人哪里能插得上嘴。

殷怡晴走在众人之后,目光系在叶蘅的身上。他并不介意被搀扶照顾,更自然地与众人交谈,以往他身上那冷若冰霜的疏漠,早已不见分毫。

那一刻,她忽然感觉到,他对她的疏离,并非是因为往事心怀怨恨。而是这八年时光,早已将他变作了另一个人……

第二十七章

殷怡晴默默跟着众人走,也无心去辨路径。眼见天色越来越暗,猎户们执意将叶蘅送回了家,更嘱咐他好生歇着,不可自行外出寻人。如此好意,叶蘅也不好辜负,只得答应下来。猎户们又替他点了灯,叮咛了几句,方才离开。

殷怡晴并未跟众人离开,只是站在屋外,怔怔看着叶蘅。屋内灯火融融,将他笼在一片温暖之中。而那片温暖,早已不可触及。

叶蘅察觉屋外有人,转头看了一眼。如此夜色,他根本无法视物。但无论看不看得见,他都知道那是殷怡晴。她不走的理由,他大致也能猜到。左不过是因受了冤枉不肯罢休,再不然,就是还执着于让他帮忙的事了。他不想与她再有牵扯,但这般无视,未免太过刻意,倒显得小气了。

她并未做错什么。感情之事,从来无理,又岂能因求之不得而怪罪于她。——这些道理,八年前他就明白。他以为自己早已释怀,可再见她时,却终究无法平心而待。这份在乎,不过作茧自缚、自寻烦恼罢了……

他想到此处,怅然一哂。而后用了十分的平常心,对她道:“进来喝杯水吧。”

殷怡晴听得这句话,心上一颤。她犹豫片刻,慢慢举步走了过去。待到屋内,她已换上一脸笑容,语气亦轻松自如:“多谢。走了半日,我早渴了。”

叶蘅点点头,取了干净的茶碗,倒了杯水给她。

殷怡晴接过,捧在手中也不急着喝,只寒暄道:“屋子不错。”

叶蘅笑了笑,淡淡应道:“嗯。”

殷怡晴没了话,低头喝了口水,想了想之后,又道:“先前多谢你替我解围。”

“应该的。”叶蘅回答。

这句说罢,两人之间便只余沉默。殷怡晴看着茶碗中半满的清水,心想着若是喝完了,不是她该告辞,便是他要送客了。

正当这沉默渐化了寂静,催生出压抑之际,外头忽然传来吵嚷之声。殷怡晴还没听清那吵嚷的内容,叶蘅却已认出了声音的主人,忙起身走到了门外,唤道:“棠哥。”这一声后,吵嚷便停了下来。殷怡晴也走到门口,就见早先那对夫妇正讪讪走过来,丈夫的臂弯里正抱着那丢了的孩子。

两人刚走到叶蘅跟前,那妇人就哭着抱怨了起来,“阿蘅,你说说,我是倒了几辈子的霉才嫁了这么个不省心的!早知公婆要来,倒是说一声啊!那两个老人家也不省心,也不问一声就抱了娃娃去家里,还反说是早就说好的,以为我知道。我哪里知道!也没人跟我说啊!害得全镇上下陪我们闹笑话!都是你这不省心的害的!”

那丈夫见妻子在气头上,也不敢插嘴,只是一个劲儿地对叶蘅使眼色。叶蘅会意,含笑道:“孩子没事就好。嫂子你消消气。”

妇人点了点头,抹了把眼泪,回头瞪了丈夫一眼,伸手抱过了孩子,道:“哼!要不是看着大家的面子,我早带着娃娃回娘家去了!”

丈夫只得陪笑,又劝慰了几句,眼看妻子还气,他脑筋一转道:“啊,对了!阿蘅,麻烦你找了这半日,还没吃饭吧?上我家吃呗!”

叶蘅知道他是拉人作陪,免得夫妻二人一回家又生争吵,便也不推辞,点了点头道:“嗯。”

那妇人也猜到丈夫的小心思,又瞪了丈夫一眼,道:“都是你不好!待会儿别忘了跟张叔他们赔礼,不然人家还找呢!”

丈夫一听,忙不迭答应。那妇人这才略消了气,正要走时,又看见了殷怡晴。她想起什么,忙上前道:“哎,姑娘,差点把你忘了!白天真对不住,险些就误会你是拐子了。说来还多亏姑娘提点,我才去了亲戚家问。我们也不知怎么谢姑娘才好。姑娘若不嫌弃,上我家吃个饭,就算看得起我们了。”妇人说罢,不等殷怡晴回答便热络地拉起了她的手,径直往自家走去。殷怡晴也未拒绝,由她拉着去了。

这对夫妇的家离得不远,片刻就到。妇人招呼殷怡晴坐下,自去做饭,丈夫赶着讨好,便把孩子交给了叶蘅,殷勤地去打下手。那孩子与叶蘅相熟,一入他怀便嬉闹起来。叶蘅笑着哄了几句,又抱着孩子走到橱柜前,从里头拿了个布老虎出来给孩子玩儿。孩子只过了过手便失了兴趣,又咿咿呀呀地要别的玩意,叶蘅少不得一一满足。殷怡晴坐在桌边,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他脸上所有她不曾见过的表情。

不消多时,饭熟菜热,妇人和丈夫也已和好。两人有说有笑地把饭菜端了出来,摆好了碗筷。山里人家,日子质朴,也无大菜,不过几样时蔬、些许水产。夫妇俩将孩子抱了回去,唤众人落座,席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殷怡晴搭话。

殷怡晴这才知道,这丈夫名唤薛棠,其妻王氏,小名唤作鹃儿。王鹃儿性子爽朗,又颇热心,少不得问起殷怡晴的姓名。

殷怡晴笑答:“梅疏影。”

一听这名字,薛棠便笑了出来,拍着大腿道:“没输赢?哈哈哈,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

王鹃儿一听,忙瞪了他一眼。薛棠一怔,忍了笑意,低头呷酒。

殷怡晴也懒得同他们解释,只是笑了笑,端起饭碗没情没绪地挑着米粒吃。

叶蘅看了她一眼,略松了口气。听到薛棠讥笑那名字,他本担心她动气报复,幸好只是他多虑。他放下了心,却不由自主地生了几许怅然。梅疏影——她连真名都不愿意告诉,又何谈真心呢?千万种身份之下,她的所思所想,如何捉摸得透……

他二人的沉默,让王鹃儿不自在起来。她想了想,将桌上的一碗螺蛳推到了殷怡晴面前,笑道:“姑娘,尝尝这螺蛳。这是山溪里捞的,又新鲜又干净,平时可不容易吃到呢。”

殷怡晴答应了一声,却不下筷。她并不喜螺蛳,原因倒也简单,不过是嫌吃起来麻烦。她注意到叶蘅只就着蔬菜吃饭,便抿了笑,将螺蛳往他面前推了推,道:“你不吃吗?”

还不等叶蘅回应,王鹃儿就笑道:“姑娘不必让他。他呀,不会吃这个。折腾半日都嘬不出来,小孩子似的。”

叶蘅一听,露了些许羞赧。他笑笑,默默拨完碗里最后一粒米,起身去添饭。殷怡晴目送他离开,脸上的笑意已全然淡了。

王鹃儿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好奇地悄声问她道:“姑娘跟他是旧相识?”

殷怡晴回过神来,微微点了点头。

薛棠也好奇,凑了上来,抢着问道:“难道是青梅竹马?”

殷怡晴对这般探问有些不悦,却终究没有显露,只道:“不是。”

夫妻二人还想再问,恰好叶蘅回来,两人只好打住,扯了些旁话。

一时饭毕,薛棠和叶蘅两人收拾碗筷,王鹃儿抱着娃娃继续跟殷怡晴说闲话。眼看殷怡晴的目光始终随叶蘅游移,王鹃儿笑着,问道:“姑娘怎么认识他的?”

殷怡晴漠然回答:“以前雇他做过一件事。”

“原来是这样啊。”王鹃儿的声音里带着惋惜,“本以为能从姑娘这里打听到他的过去呢。”

“这有什么好打听的?”殷怡晴眉头轻蹙,问道。

“话不是这么说。认识这么久,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也不听他提起家人朋友,多少让人担心啊。”王娟儿说着,笑叹一声,“他刚来的时候,我们看他文文弱弱的,还当他是落魄的秀才呢。可没想到,人又勤力又能吃苦,你看他那房子,可都是靠双手一点点攒起来的。起初他也冷淡,不大合群。倒是我家那个不省心的,脸皮厚实得很,常有事没事地找他——呵呵,其实这么说也不好。我家那个原是好心,怕他初来乍到没个照应。想是邻居,多少帮衬着些。这么多年下来,倒是处得跟亲兄弟似的了。如今再看啊,他只是话不多,心地却好,性子稳重,又有担待,比我家那位强多了……”

殷怡晴静静听着,又细细打量起眼前这女子。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虽是朴素打扮,模样倒还俊俏。许是生了孩子的缘故,她的身上微微有些肉,脸蛋亦丰盈饱满。她边说边笑,堆了满脸的欢欣愉悦,那烂漫之态,竟是光彩照人。

王鹃儿见殷怡晴盯着她瞧,略有些不好意思,笑道:“对不住,我一说就停不下来,烦着姑娘了吧?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朋友,况且姑娘又这么标致……姑娘你是不知道啊,他也不小了,却没个伴儿……这倒也不能怪他。他的来历不清不楚的,身上又有些旧病,况也清贫,好多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给他。我呢,还有些私心,指望他好。有些人家乐意的,但我看着实在不怎么样,也不想委屈了他。这一拖,就耽搁了。他虽不着急,我却时时留着心,只盼老天开眼,掉个可心的姑娘下来!”

这番话自然是弦外有音,只说给有心人听。殷怡晴并未答话,只是垂眸不语。王鹃儿是个聪明人,见她这般,忙换了话题,扯了些家常。不多时,薛棠和叶蘅收拾停当,说笑着走了出来。

王鹃儿一见,抱怨丈夫道:“不是叫你烧水沏茶的么?茶呢?”

薛棠一拍脑袋,正要回厨房,叶蘅却拦下他,道:“我去吧。”

薛棠也不客气,笑吟吟地道了谢,蹭到王鹃儿身边坐下,而后对殷怡晴道:“姑娘,我方才同阿蘅说了。天晚了,山路不好走,你要不就在这儿住一晚吧。我去阿蘅家将就一夜,你同鹃儿睡,一点也不用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