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鹃儿一听,点头附和:“这倒是!姑娘务必住下,明日我们送你下山。”

殷怡晴笑了笑,摇头道:“不必了。”

“这哪行?”王鹃儿正要劝,恰好叶蘅提着茶壶出来,她忙招呼道,“阿蘅,你快过来跟梅姑娘说说,这山里晚上可危险着呢,你不还遇上过狼么?”

叶蘅闻言,抬眸看了殷怡晴一眼。殷怡晴也正看着他,脸上无甚表情,平添几分肃然。他知道她不乐意住下,也无心留她,但多少客套几句,才合乎人情。他倒了杯热茶,递到她面前,道:“夜路的确难走,山间野兽也多,倒是住下为好。”

殷怡晴听罢,低头笑了出来。她起身,道:“我还有事,实在不能多留。好意心领了。告辞。”言罢,她举步出门。

薛棠和王鹃儿一见,急忙上前劝阻。不想两人追到门口,却已不见了她的踪影。王鹃儿皱了眉,连声埋冤薛棠举动迟慢。薛棠满心冤枉,少不得出言辩解。叶蘅站在他们身后,眺着门外深沉的夜色,长长松了口气。

……

殷怡晴下了山,径直回了客栈。客栈掌柜还未睡下,见她回来正想寒暄,她却哪里有心情理会,只是沉默着进了客房。

她重重关上房门,这才放任自己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她到底有什么理由生气恼恨?又为何要觉得伤心难过?甚至没来由地嫉妒?……对,她嫉妒。嫉妒每一个在他身边的人!他的温柔,曾只属于她一人!他的笑容,也只因她而生!可如今,她却成了最无关紧要的人。他的冷淡疏远,她尚能承受。可方才他那温和客气,却让她如坠深渊。她究竟是多么自以为是,才会认为他还纠结于往事?八年了,该放下的,早已放下了。

她越想越不甘心,只觉心中窜起火来,转眼烧透全身,灼得她狼狈不堪。她慢慢走了几步,颓然在桌边坐下。桌上摆着她早先吩咐下的酒菜,此刻皆已冰凉,难以入口。世事不也如此?过了时候,就失了滋味……

她想着,伸手拿过了酒壶,仰头灌了起来。酒味辛辣,呛得她直掉眼泪。她咳了几声,又笑了出来。

事到如今,只有一件事,她万分确证:他过得很好……她离开他,是对的。

第二十八章

这一夜,殷怡晴睡得很不踏实。梦境纷乱,扰她安宁。因而她被吵醒时,心情烦躁至极。她懒懒起身,就觉头疼口干。努力回忆了片刻,才记起自己昨夜纵性,喝完桌上那壶酒还不够,又唤掌柜拿了两坛子上来。她的酒量本也平平,这么一折腾,浑身上下都难受得很。她一边揉着脑袋一边找水喝,却听喧哗之声又大了些,惹得她脑海里嗡嗡作响。她蹙眉,推门走了出去。

到了楼梯口,她向下一望,就见十来个彪猛汉子正堵在大厅里,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她细听了片刻,大约知道,这是两拨打尖儿的江湖人,为了些无聊的口角动了气,这会儿喊打喊杀了起来。掌柜和颜悦色地相劝,但这些江湖人性子一上来,哪里劝得住。拉扯之间,掌柜被推倒在地,慌得小二忙上去搀扶。如此这般,众人怯怯围观,再无人敢上前言语。殷怡晴一笑,施施然地下了楼。

掌柜跌得不轻,正咳声叹气地揉着腰,眼见殷怡晴下来,忙又使眼色又摆手,示意她回房。殷怡晴却笑着,从怀里抽了张银票递了过去。掌柜不明就里地接过,正要说话时,却见殷怡晴已然走到了那群江湖人之中。她刚起身,也未曾梳洗装饰,如今长发披散、衣衫不整,看来甚是颓废。大汉之中,立刻有人喝骂道:“你这娘们——”

他话还未完,殷怡晴旋身就是一脚,正中那汉子的小腹。那一踢之力何等强劲,竟将那五大三粗的汉子一脚踢出了门外。众人俱是一惊,还不及反应,殷怡晴又是一脚,将另一个汉子也踢了出去。众人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拿出兵器招呼了上来,但他们又岂是殷怡晴的对手。不消片刻,便都被打出了门外,横七竖八地躺在了街上。

殷怡晴慢悠悠地踱步出来,正午的日头明晃晃的,照得她发眩。她抬手略挡了挡,走到了群汉子中间。汉子中有伤得略轻的,强撑着站起身来,忍着恐惧之意,喝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话该我问啊……”殷怡晴开了口,语调慵懒至极,每个字的尾音都逶迤蜿蜒,大有不甘不愿之情,“你们是什么人?竟敢搅本姑娘的清梦……”

那汉子立刻报上了名头,殷怡晴却全然未听。莽撞举动,让她的头疼更甚,脑海中似有个轱辘一般,从左碾到右,无片刻止息。她愈发烦躁起来,只想赶紧打发了这群碍事的,再好好去床上躺一躺……

那汉子见她好一会儿没有回应,知道自己被小看了,一时怒火中烧,倒是忘了怕。他吼了一声,抡起胳膊就冲向了殷怡晴。殷怡晴连避让都不屑,起手擒住他的手腕,一拽一扭,便将他摔在了地上。她一脚踩上那汉子的后颈,懒懒道:“不想死的,赶紧滚。”

那汉子受了辱,哪里肯罢休,直嚷嚷道:“你这妖女,有胆子的就报上名来!”

殷怡晴笑了笑,道:“瞎了眼的,连本姑娘都不认识!听好了,本姑娘姓梅,名叫疏影,乃是鬼影门弟子。要报仇的,尽管来。”

汉子怒极,使劲挣脱了殷怡晴的踩踏,扶起同伴,道:“好,有本事别走!”

殷怡晴讥讽道:“呸!本姑娘路过而已,谁有功夫等你们?有本事来鬼影门,本姑娘好好教教你们做人!”

汉子听罢,又撂了几句狠话,搀着伙伴走了。另一拨人见状,也不敢多言,寻了空隙遁走不提。

殷怡晴轻蔑一笑,目送他们离开。太阳底下站了半日,她微微有些浮汗,身上燥热难当。她抬手给自己扇着风,正要往客栈里去,却见掌柜一脸惊恐地望着她。她这才发现,不仅是掌柜,方才的打斗引来了镇上的百姓,众人噤若寒蝉、万分惊愕地围观。

“姑……姑娘……”掌柜捧着银票,怯怯地迎了上来,道,“小店鄙陋,况又破损,只怕要修缮几日。还请姑娘……请姑娘另寻住处……这、这银票还您。”他说罢,又想到什么,急忙补上,“这几日的食宿费用,小店也会一并退还!”

他这话自然是拒客,只怕也不因什么鄙陋破损之顾,不过是害怕她或是害怕她会惹来麻烦罢了。殷怡晴笑着,手一伸,却不接那银票,反倒摁上了掌柜的肩膀,道:“可是本姑娘如今困得很,如何是好?”

掌柜正要回话,却觉肩膀上一阵钝痛,禁不住“哎哟”了一声。周遭的百姓登时骚动,更壮着胆子上前劝阻。殷怡晴烦躁更甚,手上的力道不由加重。就在这时,有人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扣住了她的脉门,迫得她放松了力道。她眉头一蹙,不悦地望向那出手之人,但只这一眼,她原本要发泄的怒气已烟消云散。

叶蘅——她的心里轻轻唤过他的名字,口中却终是沉默。

叶蘅是来客栈送柴的。另外,昨夜殷怡晴走得仓促,薛棠夫妇放心不下,千叮万嘱让他一定来看上一看,确认她安好才行。他本无心探视,但到了客栈门口却恰好看到这一幕,只怕再不出手,掌柜的肩膀就废了。他拉着殷怡晴退开几步,对小二道:“麻烦把这姑娘的行李拿来吧。”

小二得了这话,不敢拖延,急忙跑上楼去。等待之中,叶蘅紧握着殷怡晴的手腕,生怕一个放松,她便又逞凶伤人。小二收拾地倒也快,不消片刻就连跑带跳地下楼来,将殷怡晴的行李递给了叶蘅。叶蘅接过,对众人道:“没事。我送这位姑娘离开。”

掌柜一听,顿生感激。他怯怯将银票递上去,道:“这个……姑娘收回去罢。”

殷怡晴看了看,也无反应,也不言语。叶蘅见状,开口对掌柜道:“收着吧。”言罢,他拉起殷怡晴,举步出了客栈。

殷怡晴默默被他拉着走。这会儿,日光愈发灼烁,她只觉头目眩晕、脚步发软,全身上下涔涔冒着汗,说不出的难受。她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但见两旁屋舍渐变做葱郁绿树,方知自己已经出了小镇。

叶蘅停了下来,这才松开了她的手。他将行李递还给她,出口的话语淡然安和:“你走吧。”

这一句,让殷怡晴的昏懵乍然消散。她并不伸手接行李,只是抬眸望着叶蘅,而后笑了出来。“这话有趣。几时轮到你决定我的去留?”她如此说道,语气依旧慵懒。

叶蘅将行李放在她身前的地上,道:“这镇上的都是普通百姓,他们惹不起麻烦。”

“原来如此……”殷怡晴冷笑道,“我这就去杀了那几个江湖人,保证干净利落、不留痕迹,行了吧?”言罢,她转身就走。

叶蘅无奈,忙拦住她,道:“你……”

“别教训我!”殷怡晴忿然打断他。

她的反应,勾起他回忆里的熟稔。曾经,她也如此蛮横暴躁之时。听不得一句重话、容不得一分责备,全然不可理喻。但他也知道,她这般态度,便是她已经知错的证明。他已无需多说一句话,只待她冷静下来就好。

他的沉默,自然奏效。殷怡晴随他安静了片刻,渐渐收敛了情绪,低声道:“……我头疼,这会儿不想听没要紧的话……”

叶蘅垂眸,将自己纠缠的思绪细细整理,待定下了心,他问她道:“你要我帮你什么?”

殷怡晴闻言,脸上顿生欢欣,道:“你愿意帮我了?”

叶蘅点点头,道:“之后,还请你离开这里。”

殷怡晴的欢欣略微黯淡,但她开口时,语气却依旧欢愉,“好。一言为定。”她说完,回身去拾地上的行李。就在她俯身弯腰的那一刻,一阵眩晕席卷脑海,她只觉天旋地转,竟一下子跪倒在了地上。

叶蘅一惊,举步上前,正要询问时,殷怡晴却抬手摆了摆,道:“没事。”她并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弱态,急急地就要起身。但就在她站起的那一刻,眼前却突然一黑,整个人向前倒去。叶蘅见状,慌忙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接在了怀里。再看时,她已然昏睡了过去。他轻唤了她几声,却迟迟没有回应。如此切近的距离,他隐约闻到她身上的酒气。他这才明白,自己方才握住她手腕时,感受到的那分灼热是何缘故,也难怪她说头疼……

他顿生无奈,心中虽有顾虑良多,却终究妥协于善意。经过先前之事,镇上只怕是没人敢再收留她了。他能带她去的地方,只剩下一个……

……

殷怡晴醒来时,天已大黑。她的宿醉已好了许多,心思也清明起来。发生过的事,她倒也都记得,只是不知自己现在何处。她不禁紧张,急忙起身四顾。藉着月光,她依稀能看清周遭,大约是间普通民宅。只是不知到底是何人送她来这里,难道是叶蘅?

她一边想着,一边循着月光看视,自然而然地,她的目光被牵引至窗边。

而他,正站在那里……

月色之下,他的轮廓被温柔勾勒,一如她记忆中那般。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一切都没变,他们仍在八年之前。她还可以起身凑过去,不依不饶地问他在看什么……只这一念,让她心上一紧,隐隐生出些痛楚来。

就在这时,他回过头,望向了她。她一惊,慌得手足无措,也不知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然而,也是那么一瞬之间,她想起了一件事:这样的黑暗里,他什么也看不见。

的确,叶蘅是听到动静才回头的,他不确定殷怡晴是否醒了过来,便试探着轻唤了一声:“殷姑娘?”

殷怡晴没敢回答,只是努力稳住自己的心跳呼吸,不愿他听出异样。

叶蘅有些怀疑,犹豫了片刻,举步走了过来。

殷怡晴一见,忙躺下了身去。

虽然看不见,但自己家中的布局,叶蘅清楚得很。他径直走到床边,伸手抚上床沿,摸索着找到枕头。

她看着他的手缓缓移近,沿着枕沿,直至她的长发。她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紧张,更不知该抗拒还是迎合,纠结之下,她胆怯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更不敢再想。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发,而后便收了回去。确认她还睡着,这就足够。若如此吵醒了她,他也不知该以何态度相应。不由自主地,他叹了口气,于这安静的室内,这声叹息清晰无比。

她听在耳中,睁眼相望。

他走回窗边,静静安守。

原来,这世上有些事,放不下的,终究放不下……

第二十九章

这一夜,殷怡晴未再入睡。她就那样看着,看着月华渐收,看着天色泛白,看着温煦晨光为他镀上暖色……时间点滴流逝,她依依不舍地闭上眼睛,不敢再放任自己的目光。

眼见天亮,叶蘅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气。他回头看了一眼床铺,就见殷怡晴蜷成一团,依旧睡着。如此好睡,想来是酒力所致了。他心上一阵无奈,又想起她已经一日一夜不曾饮食,便起身去厨房准备。

他一走,殷怡晴便睁了眼。她听着厨房里的动静,浅浅地抿着笑。她寻思再装睡也不像,便慢慢起了身,走到了厨房门口。叶蘅察觉她来,暂放了手上的活儿,去水缸边舀了一盆清水,另取了一块干净的手巾,一并递给了她。殷怡晴会意,道了声谢,端水出去自行洗漱。山上人家多用泉水,虽贮存缸中,依旧沁凉。洗漱之后,她顿觉神清气爽,宿醉带来的总总不适已然一扫而空。

又过片刻,叶蘅端着一碗清粥一碟酱菜出来,摆上了桌,道:“吃点东西吧。”

殷怡晴在桌边坐下,笑道:“多谢。饿倒还好,只是渴得慌,还得跟你讨杯茶喝。”

叶蘅点点头,又去倒了一碗茶出来,递给了她。殷怡晴接过茶碗,本以为烫手,却不想那茶碗不过微温。她喝了一口,茶水不烫不凉,柔柔滑下喉去。想来这壶茶,是特地放凉了的。她抬眸看了叶蘅一眼,就见他在桌对面坐了下来,神色安和,依旧沉默。

殷怡晴也无话,一气将茶水饮尽,满足地呵了口气,笑道:“总算舒服些了。”她抬头,四下环顾了一番,装模作样地道,“这是你家罢……我多喝了几杯,给你添了麻烦,对不住。”

“不必。”叶蘅淡淡回应。

殷怡晴笑了笑,又看了看桌上的粥食,寻了话题道:“配粥果然还是要酱菜。说起来,我知道一家酱菜铺子,腌的甘露子可好吃……”

殷怡晴的话未说完,叶蘅便出声道:“要我帮你什么?”

殷怡晴讪笑着收了话题,稍稍沉默了片刻。他的抗拒之意,再清楚不过。到了今日,还仗着他的温柔跟他说笑的自己,是何其厚颜无耻。她想起前夜的纵酒,那时候的心情尚还清晰……既然他不愿纠结于往事,自己又何苦耿耿于怀。倒不如平常相待,对彼此都好。

她思定,复又笑了出来,语气轻松平淡,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是想问问你玄凰教坐落何处?”

听得玄凰教三字,叶蘅变了脸色,不假思索地道:“这个忙我帮不了。”

“为何?”殷怡晴问道。

叶蘅不想答她,只是沉默。

殷怡晴想了想,道:“我知道玄凰教门规森严,但你已不是玄凰教的弟子,这又有何妨碍?”

这番话从殷怡晴口中说出来,有着些许满不在乎的轻巧,听来甚是刺耳。叶蘅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七日夜的烈火、想起那毫无希望的等待、想起自己近乎可悲的执着……

他皱了眉,慢慢道:“玄凰教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叛教而出已是不义,决不能再做出危害玄凰教之事。”

殷怡晴见他如此,自知失言,陪笑道:“你怎知我一定是去危害玄凰教的?兴许我是去雇杀手的呢?”

叶蘅自然不信,也无心附和,复又无言。

殷怡晴的性子浮躁,但因是叶蘅,她多少按捺,抿着笑又道:“也无需确切,只告诉我在哪个方向、或是哪座山头,如此就好。”

叶蘅沉默片刻,开口道:“你走吧。”

殷怡晴听到这三个字,心里一沉,脸上的笑容也黯了。再开口时,她的声音里伴着冷笑,道:“我几时见过我不达目的就走?”

叶蘅闻言,抬眸定定地看着她。

殷怡晴被他看得有些心慌,自觉话又说重了,忙又抑了情绪,笑道,“我知道你为难。只是此事对我至关重要,若你愿意帮我,条件好谈。”

叶蘅无话,只是起身走到门口。他推开门,侧身站定。虽无一言,但送客之意再明显不过。

殷怡晴也站了起来,眉头已然紧蹙。她望着他,道:“好,我跟你说实话。”她稍稍停顿,整理过语句,诉道,“昔年外戚逼宫之事你也知晓,其余党至今未能铲除。不久之前,我同师弟去了云蔚琴集,恰遇上南陵王。听闻有一本余党名册,却不知下落。王爷假作名册在手,意图引蛇出洞。其间之事,我就不细说了,总之,虽未能引出余党,但多少有了眉目。后来王爷回朝,自然引得百官震动。有告老还乡的,有称病不朝的,更有莫名横死的。其中有位官员——与你那位大哥倒是同姓——可怜他为官清廉、一生勤勉,却被一夜灭门,只余下了一个孙儿。这孩子不过五岁,却身中奇毒,唯有千叶金莲能解……”她说罢,细细看着叶蘅的表情,斟酌着道,“犯案之人,我已尽诛。但若不能保住这孩子的性命,我所做的一切便毫无意义。”

叶蘅并不看她,只是垂眸不语。

殷怡晴又想了想,道:“同样姓薛,又是稚儿……只需一点恻隐,帮我这次,可好?”

叶蘅知道,她的话虽真假掺杂,但攸关性命之事却从不胡说。那孩子的确不该死,但玄凰教何其凶险,贸然前去不过白赔上一条性命。他开口,道:“时隔八年,你怎知玄凰教中一定还有千叶金莲?”

“这我倒是可以确定。”殷怡晴道,“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为何玄凰教对千叶金莲如此执着——此事只怕连你也未必清楚。我还是请教了师尊,方才知道一二。”她离开桌边,慢慢踱了几步,道,“玄凰教的教主历来都是女子,而每任教主辞世之前都会请示天谕,择定一名幼女继位,同时,上任教主会将毕生功力传与下任。如此代代相承,武功自是一任强过一任,但对于幼女之体,这份功力却太过强横,随时能夺了性命。因此,历代玄凰教主,皆是少年早夭。要想保命,要么散去这一身功力,要么以药物固基,而千叶金莲正是不可或缺的药引。玄凰教搜寻数十载方得此物,自然珍视非常。况且此药不过治标,若做长久之计,绝不会一次用尽,自断生路。所以我料定,玄凰教中必然还有千叶金莲!”

叶蘅听罢,心中五味陈杂。当年自己不知千叶金莲之用,任由此物被殷怡晴夺走,更拖延一月之久,岂不是将教主性命置于不顾?难怪当日教主会动怒……如此看来,终究是他辜负了玄凰教的救命之恩、辜负了丹威长老的训教之情。如今,他又岂能透露玄凰教的坐落,任由殷怡晴去动那关系全教命脉之物?更何况千叶金莲如此重要,玄凰教必不肯轻易交出,殷怡晴此去,必然凶多吉少……他权衡许久,终是未将这些顾虑说出口,只是皱眉沉默。

殷怡晴微微有些急躁,道:“我知道你不愿危害玄凰教,我只需几瓣金莲就好,能有什么妨害?这样你都不肯帮忙么?”

叶蘅心思极乱,一时也有些迷惘。他又想了片刻,道:“殷姑娘,道理你都对。”他长长一顿,接道,“但姑娘若还明白人情世故,就该知道,我是这世上你最不该找的人。”

殷怡晴一听,愈发急了,道:“若还有其他办法,我也不会来找你!”

只这一句,叶蘅心中惆怅顿起,纠缠出丝丝痛楚。八年了,她只是为了千叶金莲才不得不来见他。她漫不经心的致歉、轻巧平淡的谈笑,不过是为了开口求助所作的铺垫。她甚至从未想过,她还欠他一个解释、一句交待……这一想,他的心海顿起波澜,竟不由自主地动了气,生出连他自己都陌生的恼怒来。他闭目,只能以沉默压抑情绪。

殷怡晴望着他,苦笑一声,道:“你果然还在恨我……”

叶蘅的冷静与克制便在这一瞬崩溃。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因为被说中了心事而恼羞成怒,还是因为种种顾虑和为难被简单归咎于爱恨而愤懑不齿,所有深藏的情绪如潮涌上,堵得胸口发闷、激得身子作颤,甚至连声音都微微发了抖。

“殷姑娘为何会觉得我会恨你?”他如此反问。

殷怡晴被这句话噎住了,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叶蘅的语调刻意放慢,将所有情绪隐在平和的语气之下。“殷姑娘,若你指的是八年前的事,那便多虑了。昔年,我为报仇入了玄凰教,所学所做皆是杀人害命的勾当。其中善恶是非,我亦清楚明白,只恨未能早早醒觉。离开玄凰教是理之必然,受净火地狱之刑是我自甘自愿,皆与姑娘无关。我在梅谷医治之时,听闻姑娘因此事遭受责难,本想为姑娘澄清,但无奈迟迟不见令师兄归谷。而我终究是客,伤愈之后也不好久留。若因此使姑娘为难、令姑娘误会,是我考虑不周。我离开之时,曾托令师弟传话道谢,一是为梅谷救治之恩,二是为姑娘点拨之情。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殷怡晴从未听他说过这么多话,一时怔住了。待她细细想明白那话里的意思,心上顿是空茫。她恍然一笑,自语般叹道:“这样啊……”

叶蘅无心看她的反应,沉声继续道:“今日我拒绝姑娘,是不想再牵扯上江湖恩怨。我经历许多,才得安宁。还请姑娘高抬贵手,容我乏善可陈地过完此生。”

听得此话,殷怡晴满心酸涩,竟忍不住红了眼眶。她只得掩唇低头,以笑自饰。谁又知道,她才是这世上最想让他获得安宁的人。从他出梅谷,到定居此地,她一路相随。他身边所有的人,她皆一一调查。若有胆敢言行相伤者,她便暗中清除。她甚至杀光了这片山头所有的狼,只为他出入平安。在他目不能及之处,她陪他看过繁花绚烂,陪他守过大雪封山……她煞费苦心、不露声色,却只换来一句“高抬贵手”?原来她八年的愧疚和自责,她近乎怯懦的退守,竟只是她自作多情?

殷怡晴不禁笑出了声,再抬眸时,神色已然阴冷。她笑叹一声,道:“是我不好。不该看低了叶公子。但我奉劝一句,千叶金莲我志在必得。我的手段,叶公子也清楚……”她说着,慢慢走到了门口,在叶蘅身旁停了下来。她压低了声音,带了一丝调笑的妩媚,道,“若那孩子又不见了,可就没那么容易找到了。”言罢,她含笑离开。

叶蘅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绿意之中,只觉身心俱疲,颓然靠在了门框上……

第三十章

叶蘅慢慢走回屋内,略带疲惫地在桌边坐下。桌上的物什未动,一碗白粥、一碟酱菜、一只茶碗,还是她在时的样子。他怅然一叹,起身收拾,这一抬眸,便看见了床头上搁着的包袱。

这是殷怡晴的行李,他的心里还堵着怨怼,见了她的东西,立时皱了眉。他绕到床边,看着那包袱。方才急躁,竟忘了还给她。直接丢弃,未免失了礼数。但若留下,却不知还会生出怎样的牵扯。早知如此,当时他就不该出手阻她、更不该收留她一夜……他考虑许久,终是决计将这行李搁在门外,随她自取。他思定,一把抓起那包袱。却不想先前那客栈伙计心慌神乱,这个包袱打得草率,他莽撞一拎,登时让包袱散了开来,里头的东西落了一地。他苦恼一叹,蹲身查看。她的行李简单得很,不过几件替换的衣裳,并荷包、药囊等物。他一一捡拾,待拿到荷包时,手上却是一顿。许是因跌落之故,这荷包微微敞了口子。他无意窥看,但荷包里的东西却已露了半截子出来。雪白纸签,看来眼熟。他稍稍思索,待记忆浮出时,登时在他心中搅动陈杂五味。他不由自主地拾起荷包,将里头的东西倒了出来。

厚厚一叠纸签,将近百张。这是某座城里某个寺庙的签子,那庙里供奉的菩萨灵验非常。只要将所求之事写在签上,每逢十五之日,将签贴于天灯,呈送上苍,便能如愿。他还记得自己曾写下的愿望:国泰民安,福寿康宁——前者为己,后者赠她。而如今,他手中这一叠纸签,却白白空着。他有些不信,怔怔地将纸签一张张看过,待翻到最后一签,上头终是有了墨迹。轻快笔锋,写下了一个“一”。他直觉这并非一字,而是一划。下笔之人似有犹豫,再未能写完……

猛然间,他回过了神来,狠狠扼断自己的思绪。诸多回忆,平添怀念,只怕再多想一分,便将所有的决绝付了东流。

他平复下微悸的心情,将纸签放回荷包,又将其他物什整理妥当,重新打好了包袱,而后着手收拾桌上的碗碟。停当之后,他起身往邻居薛棠那儿去,出门时顺手将包袱搁在了门外的木桩上。

想殷怡晴是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既撂了狠话,也不知会做出什么来,到底防着些才好。可这些年来他疏于练武,恐怕也不是她的对手,即便守着,只怕也……

他一路忧心忡忡,待到了薛棠家,就见王鹃儿正在门外搀着孩子学步。见他来,王鹃儿笑盈盈地放开了手,对孩子道:“到叔叔那儿去。”

孩子笑得欢悦,脚步蹒跚地冲叶蘅走了过来。叶蘅忙迎上几步,半蹲了身子,小心接应。那孩子走得急,最后几步连跌带跑地扑进了叶蘅怀里。叶蘅也笑了起来,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走到了王鹃儿身前。

“看这样子,再几天的功夫,就能自己走路了呢。”王鹃儿笑着说完,又道,“你来找那个不省心的?可不巧了,他去帮他婶婶修屋顶了。”

叶蘅道:“我也没事,只是来逛逛。”

王鹃儿道:“不用去送柴么?”

“昨日多送了些。”叶蘅回答。

王鹃儿一听,笑道:“那倒好。替我带会儿娃娃,我去把衣服洗了。”

叶蘅自然答应。两人一个洗衣服,一个陪孩子玩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闲话。孩子终究年幼,玩闹了一会儿之后便困了,叶蘅抱他坐下,不过片刻轻拍,孩子便沉沉入睡。他看着那稚嫩纯净的睡颜,心上不由自主地浮出一句话来:

——同样姓薛,又是稚儿……只需一点恻隐,帮我这次,可好?——

他一时迷茫,思绪又被牵远。他并非冷血之人,明知关乎一条性命,又岂会无动于衷。朝堂之争,是非难定,但那身中奇毒的孩子,却无论如何都是无辜的。殷怡晴说得没错,贤臣遭难已是惨剧,岂能再让这唯一的血脉断绝于恶人之手……他于心不忍,偏又顾虑重重,满心矛盾化作愁苦,染上他的眉眼。

王鹃儿洗完了衣服,见他这般表情,问道:“怎么了?”

叶蘅抬头冲她笑笑,摇了摇头。

王鹃儿也不多问,正想抱过孩子时,那酣睡的娃娃却扭了扭身子,往叶蘅怀里蜷了蜷。王鹃儿见状,笑道:“瞧瞧,梦里都跟你撒娇呢。”

叶蘅看了看怀里的孩子,含笑不语。

王鹃儿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笑道:“瞧你这么喜欢孩子,还不赶紧成家。”

叶蘅无话,只是笑笑。

“对了,梅姑娘怎么样了?上次她摸黑下山,可平安?”王鹃儿问道。

叶蘅不想刻意回避,便轻描淡写道:“没事。”

王鹃儿听他语气,知他不愿多谈,便讪讪地看了看天色,扯了话题道:“瞧瞧这天,好好的又阴下来了,枉我洗了这么些衣裳,只怕不能干呢。”

叶蘅点了点头,只应道:“嗯。”

春暮夏初,又近梅雨,这天气自然是一日日地差起来。这最平常的念头,却莫名牵起怅然。他乍生无奈,又觉可悲。他口口声声说着“再无其他”,费尽心力断绝一切牵扯,却终究自欺欺人。这八年来,她是初夏细雨、是深冬梅花、是烁熠天灯、是甜绵糕点……他未曾刻意去想,亦未曾刻意去忘。她就在那里,他无能为力。

王鹃儿见他又露了戚然,只得又换了话题,引他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