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天大树,遮天蔽日。他手执火把,一为照明,一为驱赶林中的毒虫猛兽。有那么几次,他梦到过这片山林。盘错藤蔓,陷人沼泽,湿毒瘴气……凡此种种,早已铭在他脑海中,即便暌违数年,依旧熟稔如昨。八年时光,物是人非。但这片山林却似念旧,一步一里都无甚变化。

个中原因,他当然知晓——这山林并非天成,而是玄凰教特意布置。一石一木,皆为机关,阻人出入。

昔年,他误打误撞找到路径,兴许真是缘分使然。

一时间,他的脑海中往事翻覆,惹他迷惘。待他走出山林,站外玄凰教外,看到那一尊高耸石碑时,心上更是慨然。

这时,几道人影飞纵而来,一语不发,直接出手攻击。叶蘅不敢大意,忙退身闪避。

他无心与这些人相争,趁隙开口道:“我无意冒犯。来此只为求见丹威长老,还请诸位通传。”

他一出声,来人之中便有人认出了他来。那人轻喝一声,示意众人停手,半带疑惑地询道:“你是……辛卯?”

叶蘅望向那人,虽在幽暗之中,他看得不甚清晰,但那身姿和嗓音,他依稀还记得。他松了口气,道:“别来无恙,癸未。”

癸未沉默了片刻,上前几步,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要命了,还敢回来?”

叶蘅知他好意,却不能领受,只道:“我想见丹威长老。”

癸未蹙眉,道:“丹威长老现在不在教内,你还是快走吧……”

他话音未落,忽听一声轻喝,如泉水泠泠:“何人放肆?!敢闯我圣教!”

众人听得这个声音,皆敛声屏息,大有惶恐之色。叶蘅循声望去,就见一抹黑影翩然落在了面前。

来者是一名少女,看来不过及笄之年。这少女生得俏丽,只是肌肤苍白,如雪堆霜雕的一般。她一身黑锦衣衫,肃穆非常,只有颈上一串七宝璎珞,缀出艳色。

这般形容打扮,叶蘅依稀有些印象。他还记得,八年之前那稚嫩虚弱的幼女,那满目的忿然和凄惶,还有那扯落了一地的珊瑚珠子……他微微惊怯,低头跪身,尊道:“教主。”

少女认出了他来,惊讶之色一闪而过。她上前几步,朗声令道:“抬起头!”

叶蘅闻言,老实照做。

少女细细端详了他一番,神情之中忽生怨怼。她抿出一抹阴冷笑意,道:“你居然回来了……”她略微将身子俯低,凑近了他一些,盯着他的眼睛道:“那姑娘呢?”

叶蘅不知她为何如此发问,心上惶然,不敢作答。

少女的眉头一蹙,声音陡然森寒:“那个教唆你离开玄凰教的女人在哪儿?!”

叶蘅怔了怔,垂眸避开了少女的目光,恭敬答道:“属下是自愿入世,并无人教唆。”

“她是梅谷的人,对不对?”少女不依不饶,继续追问。

叶蘅听得此话,知道无法掩盖,只得又沉默下来。

少女轻蔑一笑,绕着他踱步:“你可知道,这些年来,我最想做的事是什么?”

叶蘅自然不知道答案,他隐约觉察出一丝危险的意味,不禁忐忑起来。

少女也无需他答,自接道:“我想离开这里,去看看外头的风景……”她说到此处,声音里满是欣然憧憬,但这份欣然却随她的语调乍变,陡然染上了怨恨,“我第一个要去的地方就是梅谷。我要亲眼看看,那让你甘愿受净火地狱之刑的女人,究竟长什么模样。然后,当着你的面,杀了她。”

听到此处,叶蘅忍不住开了口,道:“叛教之罪,属下万死犹轻,任凭教主处治。但那位姑娘确实与此事无关……”

少女不悦地打断他,道:“我自然会处治你!那女人我也一定会杀!你应该知道,我从没答应过让你离开玄凰教。我不准你与外界再有任何瓜葛,更不准你为他人不惜性命!玄凰教之外的任何人与事,若你还敢有一丝牵挂,我便统统替你断绝干净!”

到了此时,叶蘅已全然迷惑。眼前的少女,何其偏执而又霸道,而这份没来由的执着,竟是因他而起?

第三十四章

想玄凰教教规森严,除长老之外,普通教众不可随意谒见教主。叶蘅在教中多年,见到教主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他又并不出挑,教主不该记得他才是。若说是因那“叛教”之举,可他依律受刑,名正言顺……何以教主会如此?

叶蘅怔忡之际,但听那少女语气一缓,道:“不过,如今你自己回来,想必是有悔改之意……”她绕到了他面前,蹲下身来,望着他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外头的风景终究比不上我圣教风光?”

与她偏执霸道的性情相反,她的眸子明净清澈,满是无邪。被这样一双眼睛望着,谁又能忍心欺瞒。叶蘅略微思忖,斟酌着开了口,道:“属下此番回教,是有事相求。”

少女眉头一皱,虽有不悦,却耐着性子道:“说。”

叶蘅俯身低头,恳切道:“属下斗胆,求教主赐属下一瓣千叶金莲。”

“放肆!”少女斥骂一声,站起了身来。她略沉了气,问道,“你回来是为了千叶金莲?”

叶蘅点了点头,“属下有位朋友身中奇毒,唯有千叶金莲能解。属下愿受任何处罚,但求教主开恩……”

他话未说完,便被那少女打断:“朋友?可是那梅谷的女人?!”她的声音陡然狠厉,“她中毒了正好!她该死!”

“不……”叶蘅慌忙回答,“教主圣明,我与那位姑娘早已没有瓜葛。金莲确是用来救命,恳请教主慈悲,赐予属下……”

少女听到此处,愤怒愈盛,连声音都发起抖来,“为那女人也好,为一个朋友也好……你可知道,千叶金莲关乎我的性命!昔年你丢失金莲,我未曾责罚你。而后你为了那女子,迟迟不能将金莲带回,我依然没有追究。我的慈悲,从不曾对你吝啬!可结果呢?你背叛了玄凰教,背叛了我!今日,你回来这里,我以为你已悔过,没想到……”

千叶金莲之事,叶蘅自知亏欠。听她说起往事,他更是满心愧疚,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突然,那少女声音一滞,几声咳嗽掩下她的震怒,平添虚弱。

叶蘅一惊,忙抬起头来,关切道:“教主……”

这一抬头,他便见那少女红了眼眶,竟是泫然欲泣。他一时愕然,声音全梗在了喉咙里。

少女缓下了咳嗽,冷冷道:“千叶金莲我不会给你……担忧他人生死,倒不如先担心你自己。”她说完,转过了身去,令道,“来人,将他拿下,锁入地牢!”

眼看她要离开,叶蘅心上焦急,不禁起身,追上几步,道:“属下自知大逆不道,教主若要属下的性命,属下不敢吝惜,只求教主赐予金莲……”

“住口!”少女喝骂一声,回身击出了一掌。

叶蘅来不及闪避,又不敢格挡,结实地捱下了那一击。那少女的掌力强横刚猛,竟将他击退一丈有余。他稳不住身子,重重跌倒在地,呛出了一口鲜血来。

少女见状,眉峰轻轻一动,竟有些许后悔。但她很快敛了心神,冷然道:“你的性命本来就是我的,轮不到你说吝不吝惜。从今日起,你休想再踏出玄凰教一步。是生是死,看我心情!”

言罢,她拂袖离开。玄凰教弟子见状,也不敢多做停留,上前架起叶蘅,往教内去。

……

叶蘅被押进地牢之际,意识尚还模糊。少女那一掌用了十分的功力,早已伤了他的脏腑,乱了内息。痛楚深切,让他无法静心思考。他只觉冰凉的铁镣锁上了手脚,丝丝寒意顺着肌肤绵延,让他不由自主地战栗。片刻之后,他听见有人进来,低低说了些什么,而后,他被小心地扶起,喂下了一颗丹丸。随即有人为他整脉疗伤,助他调息。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神智略微清醒,睁眼看时,便见一片昏暗之中,隐约有人影晃动。想来这地牢阴暗,他又素有眼疾,哪里能看清……

他正想开口询问之际,就听那人影开了口,声音里带着几分欣喜:“你总算醒了。”

他认出那声音来,唤了一声:“癸未?”

“嗯。你伤得不轻,别乱动。”癸未嘱咐一声,在叶蘅身旁坐下,道,“方才已经喂过药,也替你运过气了,静养几日,想必就好。”

“多谢。”叶蘅语带诚挚,道。

“不谢。我是奉了教主之命来的。”癸未话到此处,压低了声音,道,“你也真是不怕死,竟敢对教主说那样的话。”

叶蘅想起先前之事,也不知能说什么。

“我实话跟你说吧,千叶金莲你就别想了,教主是绝对不会给你的。你也知道,那金莲是用来为教主疗伤的,这么多年下来,早不剩几瓣了。丹威长老离教也是为此。”癸未道。

叶蘅听罢,淡淡应了一声:“嗯。”

癸未叹口气,又道:“我真不明白你,当初不惜受刑也要离开玄凰教,如今却还回来。回来也罢,竟还开口要金莲。你怎么就这么不怕死呢?这一次,只怕丹威长老都保不住你了,唉……”

叶蘅听到这里,开口道:“多谢。”

癸未有些不解,“又谢什么?”

“多谢关心。”叶蘅道。

癸未突然笑了出来。他带着那份欢愉,对叶蘅道:“你变了啊。”

叶蘅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一时接不上话。

癸未笑着接道:“似乎变得容易搭话了。到底是外头的日子养人哪。”

叶蘅不由自主地又笑起来,如今他身陷囹圄、生死难料,但心情却意外的平和。癸未的话语,牵起回忆,那原本黑暗冰冷的往事,如今想来竟也温润。原来他真的离开很久了,久到忘记了自己原有的冷酷和漠然,忘记了在玄凰教中正确的待人之法……他离开这里是正确的——唯有此事,他从未怀疑。

癸未见他笑,愈发惊讶,“你竟会笑啊。”

叶蘅想了想,对他道:“我叫叶蘅。”

“啊?”癸未怔了怔,随即发笑道,“突然说这个做什么?我可不会把真名告诉你。”

“不必。”叶蘅回答,“你我共事多年,却未曾真正认识过,多少有些遗憾。”

“也是……”癸未道,“教规严禁我等私交,谈什么认识呢?不过你已不是玄凰教的人了,也不再有这些顾忌。啧,这么一想,倒挺羡慕你的。可惜我没胆子入净火地狱……你倒好,为了个姑娘,连命都不要了……”

“我并非是为了姑娘。”叶蘅纠正道。

癸未闻言,道:“你这话是认真的?我还当你是为维护那姑娘,故意说给教主听的呢。”

叶蘅摇了摇头,“离开玄凰教是我自己的决定,与旁人无关。”

癸未沉默片刻,又问:“你跟那姑娘又如何?”

听他问起此事,叶蘅不由苦笑,“我方才也说了,我与她早已没有瓜葛。”

“竟然是这样么……”癸未语带怅然,叹道,“果然世事无常,那般深情,到头来却也不能长久么……”

听得此话,叶蘅也不免惆怅。他自嘲一笑,道:“怎么突然感慨起来?”

“若换做你是我,只怕也不能不感慨吧。”癸未笑道,“你是不知道,当年你受刑之后,丹威长老吩咐我和癸巳送你去梅谷。那姑娘就等在谷口,见你重伤,二话不说就跟我们动起手来。那姑娘出手可真重!我还想着,若他日能遇着你,必要跟你讨还那几拳呢!”

叶蘅微微惊愕,揪住了一句话,问道:“你说,她等在谷口?”

癸未点了头,道:“可不是。一个人坐谷口那亭子里,若不是等人,难不成是看风景?那姑娘的性子也真是躁,也不问清楚,只当是我们伤了你,一手杀招不说,还扬言要灭了玄凰教。看她为你急成那样,我也没好意思认真打,可吃了不少亏呢……”他说着说着,又自觉不妥,敛了兴头,道,“不过,现在再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了……唉……”

话题虽然打住,但叶蘅的心绪却早已不可抑制。那深藏在心底的戚然落寞,那始终无法释怀的失望悲伤,忽然间被整个翻转了过来。

她并未违背诺言?……可若是如此,为何她又会走,为何抛下了他?

他的思绪一瞬陷于纠结,不自然地沉默下来。

癸未见状,讪笑道:“不说这些了。你先歇着,我替你拿食水过来。”言罢,他起身离开。

剩下叶蘅一人,孤独与安静,将那纠结无限放大。一时间,他忘了身上的伤痛,更忘了自己的处境,一心一念只想着殷怡晴。恨不得此刻就脱身出去,问个究竟。

许久,他的心情才平复下来,一时又生惆怅。问又如何?即便知道了答案,也不过自寻烦恼罢了。他从未曾确定她的心意,或许如今也不必确定了。他决定回玄凰教之时,就已做了义无反顾之想。玄凰教是何等凶险之地,又岂会轻赦觊觎圣物之人。若能取得金莲,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不过赔上他这一条性命,纵不能救那忠臣孤子,也算得上仁至义尽。

纵然他不告而别,会惹她生气难过。纵然救不得那孩子,会使她抱憾终身。纵然此后,再无相见之机……至少,她平安无事。

他想到此处,淡淡一哂。诸多心绪,皆作释然……

第三十五章

南疆之地,峰峦叠嶂,密林如织。多异兽猛禽,更有瘴气毒雾。传闻在这人迹罕至之地,有一处圣地。昔年凤凰涅槃,玄凰在此堕天,降下七日劫火,焚烧众生。火灭之日,那玄凰余烬化作少女,重生人世。四海信徒,纷来朝觐,更聚罪孽至深之人,创立教派,世称:玄凰教。

这个传说,流传已久。江湖之中,所有人都知道,这驯养着无数杀手的邪教就在南疆。但南疆之大、地域之险,阻人探寻。数百年来,有好奇大胆之徒踏入这无边密林,终究一去不返……

殷怡晴走在山林之中,只觉得闷热异常。湿毒瘴气盘桓在身周,惹出汗水涔涔。她是追踪叶蘅而来的。自那日离开小镇之后,她调动所有眼线,查问各个关卡,凭着断断续续的线索,跟随着他的步伐。她试着追上他,却终未能成功。他这一程走得仓促,目标却坚定。日夜兼程,餐风宿露,每隔几天便换一匹马。这般急切,透着义无反顾的决绝。

愈近南疆,她的愧疚与恼恨便也愈重。她无数次期望他中途转道,去深山孤岭也好,去海外异域也罢。只愿他这一次不告而别,只是为了“抛弃”她。可事实偏不尽人意。他去的是玄凰教,为的是千叶金莲。而他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她……

她早该认清。她之于他,是劫数,是灾难。他历尽艰辛,才得到平凡的安宁。而她,却步步紧逼,迫他再一次踏入万劫不复之境。若这一次,他有任何不测,她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偿还?

她想到此处,已是心乱如麻。她不禁停了步伐,扶着一棵大树,略做休息。她抬眸看了看四下,眼前枝蔓盘错、兽道纷杂,早已辨不出路径。周遭寥寥传来几声鸟啼,听来幽怨而阴森。

七日之前,她在这座山前失去了他的踪迹。她料定此山必是玄凰教所在之地,但数次进山却都寻不得路径,想是这山中布下了障眼阵法。她不谙此道,又寻不着带路之人,每每无功而返。她不免急躁,忧虑亦与日俱增。但这份忧虑,今日就要终结。

她长出了一口气,收回了扶住大树的手,凝眸一笑。便在这一刹那,不远处传来一声轰响,登时山石震动,树木摇颤,竟是天崩地裂之势。她身子一晃,复又扶上了身旁的大树,勉强稳住了身姿。周遭已然骚乱,鸟雀飞窜、野兽奔突。她笑意愈盛,更一心悠然。她索性靠上了树干,捡了片叶子,懒洋洋给自己扇起风来。

片刻之后,她听得脚步声近。杀气隐隐,如刀刺人。她丢下树叶,起身站直,朗声道:“恭候多时了。”

话音落时,十来个几个黑衣蒙面的男子赫然出现,也无言语,直接出手攻击。殷怡晴含着笑,一一卸开他们的招式,又趁空道:“诸位如此心急,倒叫我不好说话了。我本还想告诉诸位,下一处炸药设在何处的呢。”

此话一出,黑衣人中有人喝令:“都住手!”

众人得令,收招退开,围作一圈,将殷怡晴困在中央。

殷怡晴笑了一声,理了理裙裾,又捋顺了头发,慢条斯理地道:“总算肯听人说话了啊。不过,说与你们听也不顶用,倒是叫个能做主的人物出来呀。要不然,领我见见贵教教主也成。”

方才喝令的人听了此话,冷声道:“废话少说,炸药设在何处!”

殷怡晴笑道:“不好说,我设了不止一处呢。”

众人闻言,面面相觑,也不知她话里的真假。

殷怡晴叹了口气,道:“唉,怪只怪贵教实在隐秘,我费尽功夫也寻不得门路,不得已出此下策。实不相瞒,炸药我埋了二十四处,更设下时计。每隔半个时辰,就会有一处引爆。这山虽大,怕也经不住这番爆炸。方才的,就是第一处了。”

众人皆是沉默,无人敢轻易回应。

殷怡晴的目光轻轻一扫,语气云淡风轻,“诸位如果不信,咱们这就坐等,看看下一个爆炸的是何处。”她话到此处,却又带上了几分讥嘲,道,“呀,我怎么忘了,你们哪里有坐等的闲情呢。倒不如现在就去搜山,看看能不能找着我设下的炸药。不过,这一局,我用了三天设完,只有十二个时辰,也不知你们来不来得及——哦,不对,我又弄错了,是十一个半时辰才对。”

“你想怎样?”黑衣人中有人问道。

殷怡晴冷笑,“我方才不是说过了么……”她声音一凛,神情陡然严酷,“我要见你们教主。”

众人不敢作答,气氛陡然凝重,唯有兽鸣鸟啼,声声仓惶。

……

地牢之内,光阴昏然。

叶蘅无心去算自己度过的时间。他的伤势已经无碍了,但康复与否,对他早已没有意义。他料定自己会死在这里,或早或晚。而思及“死”字,他又不免想起了那个平和安宁的小镇。当时未曾有一句告别,到底落了遗憾……

他静静想着,唇角牵出一抹苦笑。这时,融融火光移近,声声脚步缓至。自他被囚入地牢,除癸未按时来替他疗伤之外,从未有他人来访。他抬头,正要招呼,却见那火光映出一个娇小身形。他一时怔然,忙跪正了身子。

“都退下吧。”少女的声音清澈,如此令道。

随行之人尊了声“是”,将火把插在了墙上,随即离开。

待众人退尽,少女清了清嗓子,问道:“可反省了?”

叶蘅答不上,只好沉默。

少女见他如此,显然不悦。她略走近了些,正要斥责时,却看到一旁摆着的食水。一时间,她皱了眉,责备般问道:“为什么不吃东西?”

叶蘅依旧不答。

少女顿生了些许急躁,她在他身前跪下,盯着他的眼睛道:“你宁死也不愿留在我身边吗?”

叶蘅望着她,始终不解她的执着。但他终究不问,只道:“属下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贪生,更何谈侍奉教主左右……”

“为什么啊……”少女的声音里渐生凄然,竟似有天大的委屈一般,“你是我的长老啊……为什么不愿意留在我身边……”

叶蘅一怔,茫然问道:“长老?”

少女含着泪,蹙眉望着他:“对!你是我的长老!是应当一生一世都陪在我身旁的人!”

叶蘅有些混乱。在玄凰教内,除却教主,地位最高的便是长老。长老之职,一是为圣教护法,二是统领教众。这般圣职,如何轮得到他?他只恐其中有所误会,忙解释道:“教主定是弄错了,属下何德何能……”

“我没弄错!”少女狠狠地打断他,道,“你若不信,等丹威回来了,你自去问他!”

叶蘅自不敢信,又道:“教中已有丹威、碧火两位长老,又怎会……”

“丹威和碧火不是我的长老,他们侍奉的是前任教主!”少女又气又急,满眼泪水盈盈欲坠,“若按教规,教主身死,长老原该殉葬。可前任教主却下令,免去丹威和碧火殉葬之礼,容他们继续侍奉下任教主。但教规就是教规,历来也没有长老连任的特例。”她说到此处,吸了吸鼻子,忍下了要滴落的眼泪,“一直以来,他们都在挑选继任的人选……你,就是丹威选定的人。”

叶蘅一瞬恍然。以往因他麻木不仁而视作寻常之事,如今想来竟皆有深意:为何他丢失千叶金莲,丹威不曾重罚。为何他为保护殷怡晴与同门动手,丹威亦一笔勾销。那太过宽容余地,太过随意的处置,如今有了最合理的解释。可若真是如此,又为何……

他心生疑惑,不禁问道:“若真如此,为何丹威长老容我离教?”

“我也想知道啊!”少女不悦,“为什么他会放你走,为什么他不准我捉你回来……这些我都不知道答案,但我已经明白,他会这么待我,就是他不曾忠心于我的证明!”

叶蘅说不出话来,只是默然自忖。

少女看了看他,低头道:“如果是你……如果你做了我的长老,你会一心一意地陪着我的,对不对?”

片刻沉默之后,叶蘅出口的回答,诚实如昔:“不。”

少女一惊,抬头望着他。如此清楚明确的拒绝,她却不愿相信,眼神里竟染了哀切。

叶蘅淡淡含笑,坦然诉道:“属下姓叶名蘅,先父乃是朝中将军。数十年前,外戚干政,奸佞当道,先父被指通敌,判下斩决之刑,亲族俱发配南疆。属下侥幸不死,更蒙圣教收留,授以武艺。那时,属下活着的唯一理由,便是复仇。数载苦修,待手刃了仇人,属下已是生无可恋……”

少女心上一动,想起了昔年那跪在阶下,神色疏漠的他。丹威说过,他不怕死,亦无处可去,而这份心境,原来正是“生无可恋”……

“而后,属下奉命夺取千叶金莲,不想遇上了她……”

“是那个梅谷的女人?”少女眉一皱,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