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威认出这个声音,不由惊讶,他开口应了一句:“竟然是你。”

马车中的人笑了笑,又道:“想必你身后的,就是梅谷散人的高徒了吧?那位姑娘,便是殷怡晴殷姑娘吧?”

听他报出家门,梅子七笑着上前一步,抱拳道:“在下正是梅谷弟子,不是先生有何指教?”

“呵呵,也无他事,只是来打个招呼。”车中之人语调轻松,如此道,“殷姑娘这一路可好?”

殷怡晴微沉了脸色,便在这短短的时间之内,她将过往种种一一想过,心中的骇意不禁又深了几分。昔年,孟觉生以千叶金莲为饵,传信玄凰教,借其之手杀尽贤益山庄之人。而今,那孩子身中之毒,唯有千叶金莲可解,她为此再次招惹了玄凰教。方才丹威的反应,显然与此人关系匪浅。世上能与玄凰教往来的人寥寥无几,想来这其中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切恩怨,始于千叶金莲,亦终于千叶金莲。其间种种也太过巧合,引人深思。或许正如梅子七所言,她这一程是陷进了一场布好的局。

为了这一局,此人用了八年的时间。这是何等缜密心思、何等深沉的城府、何等可怕的耐心——能有如此能耐,想必此人就是孟觉生口中的“那位大人”。

殷怡晴虽虑到此处,终究不敢确定,她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问道:“你是谁?”

车中之人含笑回答:“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如今安然无恙。”

殷怡晴蹙着眉,不知如何应对。一旁的闵袖锋走上了几步,挡在了殷怡晴的身前。

车中之人见状,接道:“不必如此紧张。姑娘全身而退,自是吉人天相。我为人最是想得开,不过简单一句话——得饶人处且饶人。”

他的话弦外有音,殷怡晴自然明白,她沉默着,只是不言语。一旁的梅子七却笑应道:“先生说得对,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车中之人朗声而笑,道:“这位小兄弟果然明事理,不愧是梅谷散人的弟子。既然大家都没事了,我也不打扰诸位赶路,就此告辞了。”

言罢,马车旁的阿祥和阿瑞打马转身,走得爽快。

殷怡晴眼见他们离开,蓦然想到了什么,出声喊道:“请留步!”

马车缓缓停下,阿祥和阿瑞转过了身来,两人的脸色皆是冷冽,不见喜怒。车中之人含笑开口,应道:“姑娘还有什么指教?”

殷怡晴道:“那孩子身上的毒,是你所为?”

车中之人依旧笑答:“这么说也没错。”

“若毒是你下的,那薛大人满门之死,也与你脱不了干系吧?”殷怡晴微微愠怒,道,“孟觉生口中的你,绝非奸恶之辈。你报复我也罢,为何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姑娘怎知他们是无辜的?”车中之人反问道。

殷怡晴被噎住了话,一时失语。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姑娘曾去过云蔚渚吧?”车中之人笑道,“传闻云蔚渚上有一本名册,记录着昔年外戚之乱的叛贼余孽……”

他正要往下说,梅子七却上前一步,道:“先生不必再说,就此打住吧。”

车中之人似是愣了愣,而后笑道:“当真要打住?”

梅子七一笑,点头道:“当真。世间之事,何苦都要争个是非黑白?我等此行只为救人,旁事无需再提,先生慢走。”

车中之人抚掌而笑,道:“好。看来有机会时,真该往梅谷走一趟才是。哈哈……”

话到此处,车马起行,不多时便淡出了众人的视线。

梅子七松了口气,刚要言语,却听殷怡晴低声开口,道:“多谢。”

梅子七回头,冲她笑了笑,也不多话,转身去屋里接那孩子去了。

殷怡晴经这一场,心神愈发颓靡,只是蹙眉深思。叶蘅知道,方才那车中之人的话,对她震骇不小。她最是嫉恶如仇,若那人真能说出薛大人一家非死不可的理由,只怕她难免犹豫纠结。幸得梅子七出言阻止,方才免了这一出。

他思到此处,将殷怡晴拥紧几分,轻拍着她的背,低声道:“没事。”

殷怡晴抬眸,切切看着他,默然点了点头。

闵袖锋看着他二人,冷声道:“回谷之后,给我好好反省。”他冲殷怡晴说完这话,又抬眸望向了叶蘅,“还有你,从今以后,给我把人看紧了!”言罢,他便拂袖走开。

殷怡晴听了,自然不依,正要追上去呛声,却被叶蘅拉回了怀里。殷怡晴心中不满,却由他拉了回去。诸多言语,变作了低低抱怨。叶蘅正劝慰之际,丹威背着手,似是漫不经心地踱了过来。待到他二人身旁,丹威开了口,道:“姑娘好本事,竟惹上了那个人啊……可怜我玄凰圣教,竟做了棋子。”他说着,望向了叶蘅,“这次算你命大。以后可看紧了。”他撂下此话,又慢慢踱了回去。

殷怡晴不满更甚,却碍着叶蘅的牵制不能发作,她紧蹙着眉头,低声道:“我一定会查出那人是谁,好好讨回这笔帐!”

叶蘅闻言,轻轻一叹。

果真是要看紧了才行啊……

尾声

正月时节,尘嚣之外,小小山镇,亦被新春的欢悦笼罩。今日正是上元佳节,家家户户忙着扎花灯、做元宵,和乐融融。

薛棠一大早就起了身,去后山砍竹子做花灯骨架用。忙活了半日,就见妻子王鹃儿挽着娃娃来接他。孩子见了爹爹,欢笑着跑了过去。薛棠也跟着笑起来,他刚要放下柴刀,就听一声闷响,柴刀的刀刃竟与刀柄脱开,直直插入了地面,离他的脚背只差分毫。薛棠和那小娃娃都懵了,僵着动作看着刀刃。

王鹃儿正走上来,看这情景,先时惊慌,待确认无事,她眉头一拧,嗔道:“哎哟,我怎么嫁了你这么个不省心的,砍个竹子还能把柴刀弄坏了!真是老天保佑没砍到脚哇!不然我看你怎么办!”

薛棠听得妻子抱怨,讪讪笑了起来。他看了看刀刃,又看了看孩子,索性把刀柄也丢下了。他一把抱起孩子,欢闹了起来。王鹃儿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行过去将砍好的竹子整理妥当,又寻了麻绳扎起,拎在了手中。

“好啦,别闹了。”王鹃儿走到薛棠身边,道,“咱们赶紧下山吧,我爹那边还等着这竹子做花灯呢。”

薛棠答应一声,腾出手来接过她手里的竹子,举步往山下去。一家三口一边走一边说笑,走了片刻,薛棠却顿了步子,望着一处发呆。王鹃儿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就见树木之后隐着一间屋舍。冬日时节,景色萧条,更添几分孤寂。她轻叹一声,走上几步,站到了丈夫身旁。

薛棠见她近前,叹道:“这都过了大半年了,阿蘅他……”

王鹃儿听他这么说,却不接话,只道:“瞧瞧,才几日没来,又变作这副样子了。都怪前日那场雪。今明两天是没空了,要不我们后天来收拾?”

薛棠闻言,展眉点头:“好。”

夫妻二人相视一笑,正要下山去,忽听“吱呀”一声,那屋子的房门缓缓推开,款款地走出两个人来。这二人不是别人,正是叶蘅和殷怡晴。

薛棠和王鹃儿都怔住了,两人瞪大了眼睛再三确认,好一会儿之后,薛棠欢叫了一声,把孩子往王鹃儿怀里一塞,迈步跑了过去。

“阿蘅!”他欢呼一声,一把拉住了眼前之人。

叶蘅早已察觉来人,也未惊讶,笑着招呼道:“棠哥。”

薛棠高兴坏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道:“你这些日子都去哪儿了?怎么也不报个信?几时回来的?也不告诉一声?”

他问得又急又快,叶蘅也不知从何答起,正无奈之际,王鹃儿抱着孩子过来,蹙眉嗔道:“你这不省心的!差点把孩子摔了知不知道!”

薛棠一惊,忙停了话语,转身看视孩子。王鹃儿自然是唬他的,她含笑看向了叶蘅,又将目光一转,移到了殷怡晴身上。待看到殷怡晴隆起的腹部,她笑弯了眼,道:“梅姑娘,你也来啦。”

殷怡晴注意到她的目光,低头一笑,道:“嫂子。我们正要去找你们呢,可巧遇上了。”

“可不是。刚还说起你们呢。”王鹃儿上前,揽起殷怡晴的手,“咱们今儿都在镇上过元宵,你们也一起来,好好热闹热闹。”

叶蘅与殷怡晴自无异议,随薛棠夫妇下山去。四人一路说着闲话,听王鹃儿一声声的“梅姑娘”,殷怡晴抿着笑,开口道:“嫂子,其实我不姓梅,我姓殷,名字唤作怡晴。”她见王鹃儿讶异,又接道,“我并非有意欺瞒,只是身在江湖,若以真名示人,只怕招惹些不必要的麻烦。”

王鹃儿听到此处,略想了想,转而望向了叶蘅:“哟,这么一说,你的名字不会也是假的吧?”

叶蘅略有愧色,道:“名字是真的,不过我也有事瞒着你们。”

话到此处,叶蘅与殷怡晴相视一笑。讳莫如深,兴许已无必要。往昔之事,已成过去,若一意对亲近之人隐瞒,未免辜负了真情。两人将往事徐徐道来,从那忠臣蒙冤的惨剧,到甘为杀手的沉沦。梅谷、玄凰教、千叶金莲、净火地狱……诸多遭遇再无避讳,重重曲折皆作平常。待将往事说罢,又谈及这半年多来的种种,薛棠和王鹃儿听在耳中,不免唏嘘。

四人边说边行,待下了山,就见满街张灯结彩,一派喜庆。镇上的居民里有人认出了叶蘅来,一时也不免惊讶。但到底久别重逢,渐有人围了上来,谈笑招呼。

眼见如此,薛棠笑了出来,开口道:“阿蘅啊,老实说,你说的那些江湖事吧,咱们也不太懂。不过,现在都没事了,对吧?”

这番话说得简单,却偏偏再正确不过。叶蘅含笑,点了点头,也无他话。

“这就行了。”王鹃儿接了一句,随即向着围上来的乡亲们解释了起来。那些沉重往事到了她口中愈发轻巧,不过是:原来他真是个落难的公子哥,这姑娘是旧相识,特来找他的。当初他不告而别,其实是去姑娘家提亲去了,如今回来见见故交。

这话一出,无人不信,乡亲们纷纷上前道起喜来。叶蘅与殷怡晴少不得一一谢过。好不容易招呼完众人,两人便被薛棠和王鹃儿拉去了亲戚家中。众人有准备汤圆的、有扎花灯的、有铺陈摆设的,更有欢笑嬉闹的孩子、絮絮闲聊的老者。谈笑之间,夜色渐暗下来,晚饭才吃了没多少,孩子们便吵嚷着要去放花灯。大人们拗不过,况又是节中,便都也纵容。一时间,花灯灿灿,焰火烁烁,好不热闹。

叶蘅挽着殷怡晴,看着满街的灯火,唇边的笑意久久停留。殷怡晴望着他,笑问道:“这样就心满意足了?”

听她这句话,叶蘅含笑反问:“不好么?”

殷怡晴没接话,只笑道:“从南疆回来之后,伤势刚好些,就说要去一个要紧地方。我还当是哪里……不过也是,一场兄弟,到底有个交待。如今既见过你想见的人,挨下来就该见见我想见的人了吧?”

叶蘅知道她话中所指,笑容微微一敛,只是沉默。

殷怡晴见他如此,继续道:“我听闻当今圣上一直想为忠臣平反,为示诚心,那些府邸家产皆都留存,以待后人。叶将军一生忠义,却遭人陷害,蒙冤至今。你虽手刃了仇敌,却终究未能在天下人之前将冤情昭雪。如今天下太平、政通人和,正是激浊扬清之时。况且又有先前名册之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南陵王明永靖与我师尊是至交,你随我去见他,再由他引荐面圣,可好?”

话到此处,叶蘅的眉宇间已有了戚色,他垂眸,久久未曾作答。

殷怡晴猜出他的心思,道:“你入玄凰教也是情势所迫,想必圣上也能体谅。至于你杀的那些人……”她话到此处,略为停顿,再开口时,声音却低微了下来,“一场净火地狱,也该偿清了罢……”

叶蘅闻言,抬眸望着她,正不知如何言语之际,薛棠夫妇走了过来。王鹃儿一脸揶揄地看着他们,笑道:“哎哟,瞧瞧你们两,这可有一辈子的时间能腻歪在一起呢,这会儿就别悄悄躲在一边了!”

薛棠一听,也应合道:“就是就是。今天是元宵,好歹应个节,放个灯嘛!”他说着,举起了手里的东西来,笑道,“看看,前些日子我看城里有人放天灯,说是把愿望写在上头,天神见了,必应验的。我也学着做了几个,可巧你们来了,正好一起放!对了,阿蘅,你会写字对吧,跟我去把愿望写了呗!”

叶蘅笑着点了点头。薛棠随即取了笔墨来,让叶蘅写愿签。良辰佳节,愿望也不过是“合家安康”“万事如意”“风调雨顺”这般的吉利话。待一切妥当,众人自去放灯,不在话下。

天灯冉冉升空,晕亮夜宇。熠熠灯火,牵动温柔回忆。叶蘅眺着夜空,轻声开了口,问殷怡晴道:“你的那些愿签……为何白白空着?”

听得此话,殷怡晴微微一怔,讶然道:“你怎知道?”

“凑巧看到。”叶蘅浅浅一笑,道,“求了那么些,却什么都不写,多可惜。”

殷怡晴垂眸,笑意中微有落寞,“又不信神佛,怕是写了也没用。”

叶蘅记得,以前她曾问过他,是否相信这世上有神佛。如今她话中的“不信”,所指是谁?……他略微思忖,终究不再追问,反倒提起另一件事来:“那年你撕掉的签子,写了什么?”

殷怡晴没料到他会问起此事,一时间尴尬起来,“哎?你今天是怎么了?尽问些没要紧的事……”

“不能说?”叶蘅问道。

殷怡晴想了想,蹙了眉头,似乎有些苦恼,“倒也不是不能说……我那张签子上写了点私心,后来见你写了‘国泰民安’,一时惭愧,方才撕了。本来告诉你也无妨,只是这会儿却不是时候。”

“为何?”

殷怡晴笑了起来,无奈道:“现在告诉你,你必不信。”

“你尚未说,怎知我不信?”叶蘅不明就里,道。

殷怡晴见他这般,只好妥协。她笑叹一声,道:“愿君早离泥淖,复归光荣。”

寂静沉默,恰如预料。殷怡晴又叹一声,也不再言语。但这沉默,却未如她所想的那般长久。一声轻笑,如释重负,叶蘅的声音带着未散的笑意,应道:“我信。”说罢,他伸手轻轻揽上她的肩膀,拥她入怀。

天空之上,明灯携了世间种种心愿愈飞愈远。晰晰光芒,渐而幽微,恰似邈远星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