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地附近的后山有一座古庙,万籁俱寂之时,渺渺的钟鼓声悠悠传来,连瀛渐渐爱上了听这晨钟暮鼓。自然如此瑰丽伟大,又如此纯粹,让人的一点小心思和杂念变得微不足道,想想自己不过是执著于私念而贪恋虚幻的温暖,在荒唐和偏执中愈陷愈深。

培训的最后一天,连瀛抽空登览后山古庙。爬到半山,连瀛驻了脚,喘息着左手叉腰,右手搭了凉棚向上望去,远远的现出古庙一隅,山岚尚未褪尽,仍如缦缎一样飘在林间,映着雾霭的蓝色,鸟鸣啾啾,让人见之忘俗。

连瀛就这样看着,古庙掩映在苍翠的山林中,有钟声响过,有佛经诵过,也有善男信女顶礼膜拜,其实,佛并不能满足人什么,佛站在那里,俯看众生,只是以宽大的心接纳一切,好的,坏的,可怜的,贪婪的。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其实,佛只是用担当和宽容感化世人。连瀛想,即使我非佛门子弟,仍愿用诚心一片信仰佛的好生之德。连瀛双手合十,低头拜了,片刻,转身下山。

重新上班,连瀛觉得有使不完的劲。主任乐呵呵的,培训好啊,看来继续教育值得提倡,让勤奋的人更勤奋。大家吃着连瀛带回来的特产,顺着主任开玩笑,领导,让我们每个人都有接受继续教育的机会,明年的优秀科室肯定是我们了。主任却敲敲桌子说,是个好主意,不过,我认为还是继续学文件好些。众人一声叹气,笑着散了。

连瀛给苏蕊带了几个造型稚拙的陶土娃娃,苏蕊喜不自禁,不由分说叫了肖传三人晚上一块儿吃饭。

居然还是在泰富来。进门的时候,连瀛有一丝恍惚。

苏蕊叽叽喳喳,一刻不停地讲话,最后连瀛受不了塞了一块蒸鸭肉,笑着说,我好不容易清净几天,一回来就听你聒噪,有肖传听你不够,还拉上我的耳朵受罪。苏蕊困难地吞下了鸭肉,说,三伏天,你去清凉逍遥,扔我一个在火炉子里受罪。连瀛,听说那里的有座庙,许的愿特别灵,你去了吗?

连瀛喝了口酸梅汤,说,没去,最后一天一大早爬了后山准备去,半山腰的时候,觉得佛祖已经给了我启示很多,不可以太贪还去许愿,就下来了。苏蕊听了直喊遗憾,哪有你这样的,不就是许愿吗,太认真了吧。连瀛淡淡地说,既然不打算认真,那就更不用去拜了。苏蕊嚷嚷,无趣,无趣,还打算跟你去玩呢,道不同,不相为谋。连瀛看了眼肖传,大笑,你还用我跟你谋,不过是找个借口把我踢走了,还不落闲话。

苏蕊看连瀛落落大方,时而浅笑,时而伶牙俐齿,和平素无常,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正是她经历过了那种痛无所诉,苦无所依的暗夜之后,真的不愿连瀛也像她一样陷入不该有的感情。连瀛那么苦,人前伪装得懂事体贴,人后却是郁郁寡欢得让人心疼,只有在她这个闺蜜面前才会偶尔露出真性情。看着连瀛,苏蕊想,我最好的朋友,真心愿你拥有美好圆满的感情。

吃完饭,苏蕊闹着要去唱歌,苏蕊平日里大大咧咧,唱歌却专唱缠绵悱恻的王菲的歌,歌库里点了一大堆,从《红豆》到《人间》,再到《流年》,连瀛只觉得胸闷,恍若被罩了网。

和苏蕊肖传分手,坐了车回家。

连瀛今天对苏蕊说的话只说了一半,不去拜佛,只是觉得自己还不够有足够沉静的心与佛面对,她不知该许什么愿,许愿忘记吗?

单元门口立着一个黑影,连瀛绕开,却被黑影拉住了。“看来,你过得很好。”

月光下孟昭欧的脸半明半灭,狭长的凤眼静默地看着连瀛,连瀛只觉得每次见到孟昭欧似乎总被这双眼蛊惑,动弹不得。微微叹气,事情总要谈开来的。

“如果你还有时间,我们聊聊吧。”

孟昭欧跟了连瀛来到小区花园,已是夜深,花园几乎没了人,连瀛站定,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就这里吧。”

仰头看了一眼半掩在云层后的月亮,连瀛苍凉地笑了,“你不觉得巧合吗,每次你来见我,或者我们在一起,都是晚上。”“我想,这也是在告诉我这种关系发展下去可能永远是这样的。”“如果感情没有太阳,也会像万物一样,苍白、脆弱、不健康、不长久,最后濒临死亡吧。”“在老董说了你的婚姻后,我曾经心疼过你的苦,我以为自己可以救你,可我发现,我连自己都救不了。因为一些原因,我对人都存了戒心,是你无意识的举动温暖了我,让我对信任重新有了认知。”“我很自私,救人如果把自己也搭进去,我会退缩的。更何况,是不是救人尚无定论。”“就到这里吧,感谢你对我的照顾,对于我对你造成的烦扰,希望你能忘记。”连瀛盯着月亮,眼睛一眨不眨,一口气说完一大段话,生生地把涌上的泪意逼在眼底。

孟昭欧沉默地听着,眼睛却直盯了连瀛的侧脸,眼前的女孩儿第一次大胆地和他对话,不再躲,不再跑,却给了他再也不可能的决然。她的侧脸这样美好,眼睛微微上挑,嘴角似乎抿了冰凉的微笑,远远的,越来越摸不到。

“很晚了,你回去吧,祝你拥有美好的…一切。”连瀛不知这句结束语如何说,应该说祝福吧,祝福什么,她也茫然,她只是想,这些话说出去以后,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还能拥有什么样的美好。

雪茄

酒店的包间,孟昭欧拿了,眯着凤眼等着对面的人说话。雪茄是上好的古巴雪茄。

孟昭欧本人对雪茄并无多少偏好,只是圈中有人好这口,甚至个别还置备了雪茄窖,闲时拿出雪茄工具,邀几个对胃口的人,在等待和自燃中寻得一时逍遥,所以孟昭欧也算有些接触。

孟昭欧真正迷恋上雪茄是近期的事。

和连瀛这一段似有似无、无疾而终的感情纠葛让孟昭欧的生活起了些微变化,商界少了一个勤奋的商人,生活中多了一个享受的人。似乎是对商界起了厌倦,变得有些玩世不恭,声色场所频现身影,圈中的几个哥儿们觉得不对,尽管知道老四婚姻很糟,但也是早年放纵,近年来早厌了这些欢场的虚假,虽然和卢淑俪分居,但日子也过得一板一眼,属于少有的正派商人。哥几个一商量,搞了许多名堂。其中一个迷上了雪茄,不惜血本置备行头,引得众人也附庸风雅,孟昭欧浸淫于此也慢慢喜欢上了这个消磨功夫的物事儿,点着了,先反吹几口,然后轻轻地吸一口,再然后等待并换个角度再吸一口,缓缓地吐出,如此周而复始,到后来看着烟灰自己掉落在碟子里,最终,雪茄的所有的美都被收纳囊中。孟昭欧觉得像在追求意中人,从欣赏她的外表到最后和她融为一体,简直是完美的过程和结果。他不介意多等些工夫。

方云山眯了眼睛,看着烟雾逐渐弥漫,冲对面的孟昭欧眨了眼睛,“享受女人也没有这样的快感,老四,最近有事吧。”

孟昭欧慵懒地靠在椅子里,将雪茄放到烟灰缸边,看着它自燃,嘴角扯了扯,“二哥,是老五他们和你说什么了吧。否则,你也不可能从国外跑回来专程请我抽雪茄。你说说你们,我当个勤奋商人的时候,你们说我不会生活,我开始享受了,你们又觉得别扭。就是横竖瞧我不顺眼呗。”

方云山见他岔开话题,不上当,也放了雪茄,“上次见面也有一年多了,我倒听说你前些日子长进了不少,玩起毛头小伙子的恋爱的事儿,据说又是端茶又是送饭,还没怎么呢,就备好了二十四孝的架势,结果被臊了一鼻子灰,自此游戏红尘,眠花睡柳。居然有人给你脸色看?简直让我崇拜,啥时候让哥哥认识一下。”突然,方云山话锋一转,“不过,你也别忘了老大。”

孟昭欧和方云山这伙儿算是发小儿,父辈子交的那种,当年排行老大的许铮为了一女人丢了命,也让他们对这世界警醒了不少。如今,哥几个混得有模有样,只是许铮成了他们共同的伤口。

孟昭欧的手指敲了敲桌子,“你少掺和。”

方云山看孟昭欧兴致不高,摆弄着雪茄套,“你也不打算为孟老爷子出那口冤气了?想当年,卢氏一边和你联姻,一边却使下三滥的手段逼得东正不得不牺牲一块业务,多蛰伏了几年。”

“我倒不觉得,当年东正的确势不如人,交点学费也是应该的,我也感谢卢家让我从一开始就对联姻不奢望什么。”

“卢氏这几年虽然不济以前,也是百足之虫,但撑不了多长时间,局已经布下,你的信息渠道估计不用我再讲了,这几年卢氏以前的盟友都逐渐离心离德,尤其卢淑伟那个庸才掌权后,推波助澜。”孟昭欧懒洋洋地说。

“听说这些盟友离了卢氏却又和你交好,你这招连纵不错啊。年轻那会儿下围棋你小子就喜欢东一片西一片的布局,最后生生把个刘叔的白棋逼死,看来多年不下棋,跑到这生意场上舞弄了。”方云山摸摸刚剃的板寸,“到时候家里怎么处置?”

“润儿是孟家人,至于卢淑俪,…可保衣食无虞。”

方云山看着孟昭欧诡异地笑,突然蹦出一句,“然后,你再娶那个小女生?”

“你这是唱哪一出?”孟昭欧突然轻笑了,声音却不似刚才的自信,似乎藏了黯淡。

方云山看着孟昭欧,神情颇为玩味。

几日后,方云山坐在书房里,看着手里的一沓资料,连瀛,24岁,江南人,上学在本埠,工作后进入银行工作,工作3年,从未交过男朋友,母亲,中学老师,父亲,曾为中学数学老师,年轻时沉迷赌博,后抛妻弃儿离家出走十七年,现回乡,父回后,连瀛再未回家,目前已5年。

看照片上倒也是个清静单纯的女孩子,不知是欲擒故纵还是真的无欲无求。看来,这老四是真动心了,否则以他那老猎人的耐性不会现在就开始动了。说实话,以他方云山所了解的卢氏,还真正未到一击就溃的时候,而孟昭欧突然间的纵情享乐也未必不使对方疑心。那唯一可解释的通的就是他和孟昭欧对话里最像玩笑的一句话,再娶那个小女生,了结婚姻,重新开始。孟昭欧做得出来,哥几个中,他是最有谋略,但也是最任性、最桀骜不驯的一个,表面从来都是平静无波,一旦有了动作,必定雷霆万钧,有时候甚至有些破釜沉舟的气概。

连瀛在“掬泉”等苏蕊,茶社里飘着淡淡的佛乐,有时是轻轻的诵经声,有时是轻柔的佛歌,连瀛只听到一句“一颗心 ,一个真 ,一个人, 一亩田, 幸福的种子在一念间。”似乎被度了去。

翻翻手头的茶经,总觉得暗里有双眼睛在看,如芒刺在背。连瀛回了头,看着另一桌有两三个人,其中一个人,头剃了板寸,正端了茶杯往这边看,看见连瀛回头,竟也不回避,甚至咧了嘴。连瀛在记忆里快速搜寻,并不认识此人,装作毫无察觉,四下看看不再回头,仍然觉得那双眼睛盯着她,连瀛心里生气,又不能说什么,发了短信给苏蕊,自己出了茶社到苏蕊公司大楼去等。

番外 遥望

连瀛的在职研究生并没有延续大学时的专业,而是选择了感兴趣的心理学专业。当年上大学的连瀛虽然喜欢文学,终究和妈妈商量选了金融专业,她想对于的文学的兴趣可以当自己最后的乐园。工作以后却在偶然的机会对心理学感了兴趣,所以,在读研究生课程时,没有像同学和周围的同事,而是选择了艰涩的心理学专业。当然这也加重了学习负担,连瀛不得不用大量的时间学习本科的课程。

连瀛为了应付年底的研究生课程考试,几乎把空余的时间都用上了,除了上班,下班后不是去图书馆就是回家看书学习。有的同学只是来混个文凭,连瀛却是认认真真地上课、看书、做作业。学期已经过半,连瀛摸着渐渐厚了的笔记和不再簇新的书本,再一次觉得,付出是值得的。

周末好不容易半天不上课,连瀛直接从学校去了书店查找资料。连瀛的眼睛有点近视,二百多度,平常又不很习惯带眼镜,所以进了书店也懒得找眼镜带,只眯着眼睛凑近了书架找参考书目。一边找一边挪,脚底下却不小心踢到了蹲在地上看书的人,自己也趔趄了一下,忙扶住了书架。脚下的人正沉浸在书里,冷不防被踢,吓了一跳,当即就拉了脸,嘴里也不免嘀嘀咕咕,连瀛不好意思忙跟对方说对不起。对方看是个漂亮的姑娘,又一个劲儿道歉,也不好再说什么,挥挥手不理连瀛。连瀛吐了舌头,绕过那人,又在鼓鼓囊囊的大包里翻出眼镜带上,远远地看书架,防着再不小心撞了别人。图省事却尽找事。

孟昭欧站在隔壁的书架后,静静地看着连瀛近在咫尺,又步步走开。

今天孟昭欧是带着润儿到书店买图画书的,润儿见少儿图书那边的电视在放《天线宝宝》,便挪不了步子,坐了地上安心地看,孟昭欧让阿姨陪着,自己脱了身到其他处转转,穿过这一片心理学书从,便看到藏在心底的身影。

如果不是连瀛踢了别人一脚,孟昭欧也不会注意到旁边的书架,看着连瀛忙着点头道歉,想起她有时候是有点马虎,似乎是脚底太快了,总有点小意外,孟昭欧嘴角微微上翘。看到连瀛在书架前停了下来,取了本书,便站着不动了。

有几个月没见了,大概也有三个多月了吧,在那个夏天的晚上后,对于孟昭欧像是直接跨过光阴进入了肃杀的冬天。

连瀛的话让他只能选择尊重,沉默地退出,若她逃,他犹能存了侥幸,而当她平静地说出她的选择,他只能服从。

连瀛似乎更清瘦了,背影单薄,下巴愈尖。剪了头发,原来扎了马尾的头发已经变成了齐耳的短发,额前的刘海蓬松地盖在眉毛上方,越发显得睫毛的卷曲,头发稍烫,发梢微微外卷,服帖地抿在耳后,露出皎洁的面庞,有点赫本的风情,烟紫色的薄呢短大衣,仔裤下穿了矮跟的翻毛靴子。记得第一次见的时候,连瀛也是短发,清纯的干净的,现在不知为什么,孟昭欧却觉得配着这样的短发,他的女孩儿似乎藏了许多心事,平添了让人心疼的忧郁和成熟。

他们就这样近,孟昭欧似乎一伸手,就可以挽住她瘦削的肩,似乎一出声,就可以看到她回眸的笑。可是就这样的距离却是心里无法跨越的沟壑,孟昭欧一动不动,能够遥望也是一种当下的幸福。

连瀛突然觉得燥热,也许是空调开得太高了吧,放了书,脱了大衣,只是豆绿色的衬衫套了针织背心。仍然热,四处看了看,周围安安静静,没有谁像她这样燥热不安的,连瀛不耐,又摘了围巾,双脚站得有些累,换来换去,心却再也安静不下来,最终匆忙选了书去收银台结款。

收银台前排了长长的队伍,等着结帐的时候,连瀛不经意回头,却在转角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灰墨色颀长的背影,再定睛看去,却一闪没入了人流。快得像眼睛出现了幻觉。连瀛的眼睛直盯着那个方向,心跳得厉害。突然后面的人碰了碰连瀛,不耐地提醒,往前走啊。连瀛回神急急地往前走几步,收回乱了的心思。

结帐时,连瀛随手拿起摆着的促销CD,是一张韦伯的著名歌剧选段的合集,都是大家熟悉的,看到了那首《Memory》,连瀛怅然,不去想不代表忘记。百感交集,顺手拿了一盘一起结了账。

晚上吃饭的时候,放了新买的CD,当《Memory》的旋律响起的时候,连瀛正喝了一口皮蛋瘦肉粥,不知怎的烫了一下,猛地咳嗽起来,咳了好半天,抽了餐巾纸擦泪,突然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迅疾地掉了下来,大颗大颗地落到餐巾纸上,一张餐巾纸马上湿了,再抽一张,又湿了,连瀛不再去努力,索性抱着纸巾盒哭个痛快。记忆中的每个片段好像在哭声中慢慢复活,又在眼泪中沉积。

当哭声渐渐止息,另一首早已想起。如果记忆像眼泪一样可以流走,干了便不再有痕迹,也许人生的痛苦会少很多。

这个晚上,有人在星星点点的烟雾中出神,有人在一张CD前流泪,不过是城市的一隅,却如银河中毗邻的双星,可以遥望,却不能并肩。

归家

等到年底考了试,交了学期论文,又已是新年了。连瀛这个冬天身体透支得厉害,从来健康的身板儿也有点撑不住,感冒了几次,半夜咳嗽醒来喉咙干疼,暖瓶里却因忘了烧水没有半滴水,不禁想起小时候自己生病,妈妈再忙也要熬冰糖梨给自己,凉凉的冰糖梨水滑过喉咙润到心里,似乎只要喝一碗病就可以好了。抱了膝蜷坐在沙发上等着水开,凌晨时分,夜很静,月亮就在窗外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一些清辉,这样的冬天妈妈在做什么,睡得踏实吗?

想起了上次出差时培训基地附近的古庙,每天凌晨的这个时候就能听到古刹的撞钟声,三十六下,十八下快,十八下慢,在混沌中醒来,在禅意中静下心绪。

连瀛突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自私,妈妈已经年老,再有二三年也要退休了,对于她的几年不归,从来不抱怨,只是每次电话结束的时候说一声,有空就回来看看。夹在两个她爱的人之间,等回了丈夫的爱,却失去了女儿,她的人生注定就这样残缺不齐,谁不想拥有圆满,能够圆满恐怕是每个女人的守候和希冀。而她连瀛却像不负责任的连文三一样,残忍地毁掉了妈妈可怜的守候。

她不能怪妈妈,有过和孟昭欧的种种,连瀛才真正体会了妈妈对连文三的感情,只怕是经历岁月而弥坚。好像一次在一篇文章里看到的一句电影台词,可怜的女人在弥留之际对着女儿倾诉对丈夫的思念之情,我不信来世,我只想看到今生活着的真实的他。等回丈夫只是妈妈可怜的着念,她不能用对连文三的报复而惩罚妈妈。

厨房里的水壶尖利地嘶叫起来,打断了连瀛的想法,也如闪电豁然在天空炸开一丝裂缝。

今年的春节来得早,一月底就是了,病愈的连瀛苍白着一张脸四处打点年货,已经和主任请了探亲假一并与春节休了。一旦想通,连瀛似乎一刻也不能等,恨不得甩了手头的事,插了翅膀就走。

苏蕊听说连瀛要回家,自是十分高兴,拉着她到处买东西,自己也买了不少让连瀛带给连妈妈。直到大包小包堆满了客厅的空地,连瀛才惊觉未免太夸张了些。最后还是肖传开了单位的车带了连瀛和包裹送到机场,苏蕊感慨于连瀛家事的悲欢离合,竟然抱着连瀛哭了起来,肖传和连瀛哄了半天才好。

飞机也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行程,连瀛这几日没睡好,现在反而困了起来,兀自点着头犯迷糊。头一会儿左一会儿右,怎么都不舒服,突然想起春天和孟昭欧一起坐飞机的事儿,靠在他的肩头,无比熨帖舒服,想着想着猛然一惊,甩甩头赶快拿了杂志翻看。

连瀛没有和妈妈说哪天回来,她怕妈妈大老远地来接她,下了飞机,打了车,看着窗外的景物,五年的变化,让连瀛似乎都不认得了,水乡特有的风情留存了些许,让连瀛徒然感觉物换星移。家因为在学校家属区倒是没怎么变,曲曲折折中进了楼道,还是就日模样,甚至儿时嬉戏留下的铅笔划痕还在。

五年,旧梦依然,心情难为。

门铃只响了一下,就开了,妈妈站在门口,就像以往放学给连瀛开门一样,轻轻地说了声回来就好,快洗手吃饭。连瀛却忍不住,扔了东西扑到妈妈怀里呜呜咽咽。连妈妈拍着连瀛的背只说,没事,没事。连瀛一边哭一边想,她从未想象过妈妈五年会变得如此苍老,记忆里妈妈乌发微卷,永远是一尘不染,衬衫的领子永远浆洗的挺阔干净,似乎永远都是同学们爱戴的年轻女老师,可什么时候妈妈的鬓边有了白发,额头有了皱纹。

良久,连瀛止了泪,离开妈妈的肩膀,抬起头却看到连文三站在厨房门口。如果不知道连家历史的人,也许现在看了这幅画面一定感动,戴着眼镜的貌似知识分子的父亲用疼爱的眼神看着妻女,简直是合家团圆。连瀛心里一动,擦了眼泪,她回家并不代表她可以原谅连文三。

连瀛坐到饭桌边时吓了一跳,转头问妈妈,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做了这么多菜?妈妈擦着手笑说,你爸爸早晨起来说梦到你今天回来,一大早催着我,开始我都觉得是玩笑,你爸爸他却认真得不得了,居然被他算准了。连瀛默了口,不再说话。

连瀛仿佛又回到了上大学之前,每天粘着妈妈,看妈妈做肉粽,做各种吃食,上街买东西。第二天是除夕,连家空前热闹了起来。连瀛的父母都是学校毕业后分配到这边来的,所以亲戚并没有多少,只有妈妈的一个远房表弟走动一下,其余的就是学校里的同事,看见连瀛陪着妈妈出来,都热情地叫,阿瀛,今年没那么忙了,多回家陪陪妈妈,或者就是让连瀛到他家吃饭。

除夕晚上一家人照例守岁,坐在沙发上看春节晚会,连瀛挨着妈妈,正看小品笑着,连妈妈一个岔气不停地咳嗽,好半天顺过气儿,连文三拿了水杯过来,压了压方好了些。连瀛心里急,这几天总时不时地听妈妈咳嗽几声,夜里偶尔也会有,倒是连文三体贴,每次夜里都起床倒水。连瀛摩挲着妈妈的背,说,妈妈,多长时间了,有没有去医院看看。连妈妈只说,不碍事,不过是风寒而已,吃点药就行了。连瀛道,感冒也不能拖,想着自己年前差点脱成肺炎,赶紧劝妈妈。说实话,冷眼看连文三倒是比较会关心人,妈妈老了,身边有个人总是好的。想到这些,言语间也不免对连文三和缓了。

刚过十二点,连瀛接了苏蕊的拜年电话,二人说笑了半天方挂了电话。连瀛因说要给妈妈包饺子吃,正和面时,手机又响了,连瀛手沾着面,让妈妈帮她接,连妈妈接了说是连瀛快点,连瀛擦了手拿起电话,喂了几声,却不闻声音,再看屏幕却显示了那个她从来没有存在电话簿里,却永远忘不了的号码,一时间无语,听得到那边的呼吸声,只是呆呆地举着电话,话筒里寂静无声,静得仿佛听到电波哧啦哧啦的声音,往事滑过,连瀛心里难受,默了片刻,狠了狠心,拇指摁了关机键。

过了十五,连瀛的假也要结束了,心里不免苍凉,连妈妈不忍连瀛难过,说今年夏天到连瀛那里住几天,连瀛才高兴起来,撒娇说妈妈不能耍赖

情圣

坐在回来的火车上,连瀛才开始整理这个春节杂乱无章的心情。离开了六年的家,说回也就回了,朝夕与连文三相对,几天也似乎习惯了,甚至有时会给个笑脸,很多之前想的那样难的事情似乎只在瞬间便用平常心对待了,连瀛迷惑,是她坚持错了,还是自己太容易变了,或许,没有谁的对错,唯一错的只是立场不同,感受不同。

十几年的心理负担突然间松了一松,尽管还需要时间认知,但套一句外交用语,坚冰已经开始融化。最坏的已经过去了,还有更坏的吗?

缓和了与家里的关系让连瀛的心轻松了不少,苏蕊也为连瀛高兴,只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情了。她本身是个在父母宠爱的环境里长大的孩子,只要想想父亲不在,便觉得是悲伤至极的事情了,何况连瀛的家事又非这样的简单。

隔了几日,连瀛给家里打电话,和妈妈聊了半天,自从母女关系恢复如初后,连瀛很少向妈妈撒娇了,临末了还是嘱咐妈妈看看医生,感冒不好虽不致大碍,终归不是好事。挂了电话,心里总是有点不安,复又打过去,让妈妈第二天就去医院。连妈妈开始只是敷衍,最后禁不住连瀛罗嗦,答应第二天去医院看医生。

春节过后没多久,连瀛又在手忙脚乱中开始了上学上课。连瀛感慨一边上课一边上学对于她来说真的是天方夜谭,尽管尽量保证时间,可还是偶尔因为工作要旷课,本来就根基浅,少不得要熬夜看书,白天里总觉得困顿不堪,加之,偶尔苏蕊和肖传打着给她放松的旗号一起缠了她去玩,连瀛觉得克隆几个自己再好不过了,倒也没心思想其他事情了。

孟昭欧的春节依然是一个人,期间带了润儿去游乐场一次,其他时间还是和哥儿们、朋友一起打打牌,抽抽烟。

方云山也从美国跑回来了,一年重要的日子,怎么也得在他老爸面前露个脸儿,听听都已经让耳朵磨了茧子的老调子。孟昭欧去看了老人家一次,被当成了正面典型教育方云山。本来好好地喝着茶,旁边电视播了一个广告,无非是什么酒,游子千里归家,共享天伦。三世同堂的幸福景象让老人家怨气大发。突然指了方云山,你看看小欧,年纪比你小,老婆孩子都有了,你个不成器的在美国鬼混什么?方云山挠挠头,讪讪地说,我不是在创业吗?老人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欧人家事业也没见得不好,我看是越来越好了,家和万事兴,你别给我找借口,赶快定下来,都奔四十的人了。

老人家一发脾气,家里人都不好说话,方云山的姐姐带了原本正在打闹的外甥到旁边屋去了,方妈妈本也和老头子一样的想法,也不说什么。孟昭欧看不下去,忙中间打圆场,方伯伯,小山子也急,就是想挑个合适的,让您看著满意,我以后也帮他留意着点儿。又说,最近我得了一生普洱茶饼,差不多十多年了,给我也是暴殄天物,您喜欢茶,赶明儿我给您带来,再给您拿点儿好的熟普洱,对您心血管有好处。方老爷子也是一时气急,这方云山不找对象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年年磨叨,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说实话,他都懒得说了,再说孟昭欧又帮腔,所以也就此打住,和孟昭欧聊起了茶经。

待两人告辞出来,孟昭欧说,还不谢谢我,否则你又要被老人家荼毒半天了,弄不好还挨两巴掌。方云山一甩头,说,你以为我怕,我不就怕他心脏不好吗。说着又斜了眼睛,你什么时候改行当媒人了,小心我家老头儿踪着你,自己还有一挑子事儿搞不明白呢。孟昭欧捶他一下,你以为我想管,不就是给你解围,你那些破事儿我也懒得管,我还怕你荼毒了人家姑娘。你是解围呢还是搓火呢,你杵那儿,要不是你我也挨不着这通数落。方云山点一根烟,说正经的,你和那小姑娘的事儿怎样了,我看你没得逞吧?老爷子的想法就不对,以为有老婆有儿子人生就完整了,有什么啊,你那过的是人的日子吗?与其像你这样,我还真不如做个快乐神仙,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孟昭欧没作声只是拿了烟在手里转来转去。

除夕的晚上,看着天上的烟花,他抑制不住拨了连瀛的电话,是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刚开始是方言,听到他说普通话,改了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他猜是连瀛的妈妈,手机好一会儿被重新接了起来,正是连瀛,声音有点低沉,略略带了点甜糯的味道。孟昭欧觉得自己只是听了这声音就很舒心,仿佛暖意又从心底升起。连瀛喂了几声,便不再说话,他们呼吸相闻,却隔着如此远的距离。孟昭欧举着电话,看着外面烟火闪亮,觉得最幸福的事情也莫过于此,能够听着连瀛的呼吸,倾心相念。仿佛很久,那边挂了电话,而他,举着电话在窗前站了更久。

方云山看孟昭欧不说话,用胳膊捅了捅孟昭欧,说,要不要哥哥帮你推波助澜一下?孟昭欧的脸色立刻变得严肃,你的事我不管,我的事情你最好也少操心!方云山乐了,吐出一口烟,嘿,看你思春得厉害,啧啧,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大情圣呢?

更坏

连瀛告诉自己要每周给家里一个电话,还是没有做到,过年后,赶着银行要开新一年的工作会议,等忙完了这事儿,已经二十天过去了,中间妈妈打来过电话,连瀛正在加班,简单几句也就挂了。

会议完事儿,正好是周末,想着好长时间没听听妈妈的声音了,连瀛拿起电话拨了家里,没有人接,看时间可能是出门买菜了,到了晚上,再打过去还是没人接,连瀛想妈妈生活规律,加之亲戚少,同事之间也是君子之交,怕是和连文三出去散步了吧。

第二天上午又往家里打电话,响了很久,却是连文三接的电话,连瀛一时不知该叫什么,愣愣地说,我妈妈呢,连文三也没料到连瀛的电话,似乎犹豫了半天,说,刚出门买菜去了。两人中间冷了场,连瀛又问,昨天晚上打电话你们都不在,去哪里了?连文三说,你表舅家办喜事,我和你妈妈帮忙去了。连瀛想表舅家的孩子都要结婚了呢。话说开了,倒也不再尴尬,连瀛问了问妈妈的感冒好了没有,末了挂电话的一瞬,轻轻说了句,你也多注意身体,连文三唏嘘待要说什么,连瀛摁了电话叉簧。

毕竟他是生自己的父亲,虽然没有养,然而看着妈妈依恋幸福的眼神,连瀛也渐渐觉得是好的。

隔周再打电话回家,依然是没有人接,连瀛心里有点慌,一下午拨了半天,却只是电话的忙音。看天气预报家里应该是下雨天,不在家里呆着乱跑什么。到了傍晚,仍是没有人接,连瀛心神不宁,翻出来表舅家的电话,也是好一会儿才接起,是表舅妈,听是连瀛的声音,有点吃惊,连瀛客气地向表舅妈道了喜,又问我妈妈在您这儿吗,表舅妈支吾了说不在,说好久没见了。连瀛心里纳闷,上周还在你们家帮忙,怎么这样啊。正说话间,好像是表舅回来了,接了电话,说你妈妈学校忙呢。连瀛想妈妈都快退休了,早不带毕业班级了,怎么会这样忙,周末也不休息。

听着表舅和表舅妈前后矛盾的话,连瀛一下子着了慌,厉声说,表舅,你别骗我,我妈妈她到底怎么了,你不能瞒我。电话那边默了半晌,说,阿瀛,你别急,你妈妈就是小病,不碍事的,你别急。连瀛哭了出来,说,表舅,你把实情告诉我吧,是不是上周我妈妈已经在医院了,说你办喜事也是假的,是不是!表舅声音软了下来,说,阿瀛,你妈妈她怕影响你,不让告诉你。你妈妈咳嗽了一冬天,老不好,后来你爸爸坚持去医院看看,结果一查已经是肺癌中期了,吸了那么多年粉笔灰,受了那么多苦啊。

连瀛什么都没听到,只听得那最最关键最最阴毒的两个字。她只道最坏的都已经过去了,原来命运从来就没有放过她。

连瀛抱着电话哭得泣不成声,表舅劝了半天不见效果,只是让她别急,这边有他和爸爸呢。挂了电话,连瀛哭得腿脚发软,脑袋里只有两个字,回家,我要回家看妈妈。挣扎着站起来,又跌坐在地上,硬撑着爬起来,拖着麻木的脚找了外套去买飞机票。

第二天和主任请了假,主任也觉得难过,让连瀛放心回家,其他事情不要多想,连瀛谢了主任,简单收拾了行李就踏上了回家的飞机。

时隔一个多月,重新打开家门,昔日的温馨已不再,厨房门上还有和妈妈亲手贴的福字,可里面却是清锅冷灶,久无人烟。连瀛抹了泪,给表舅打电话要了地址,匆匆奔了医院。

连妈妈躺在床上,了无声息,连瀛进来看着连文三正收拾了秽物要去洗手间,含着泪摆了摆手,静静地坐到床边。连妈妈仿佛有了感应,倏然睁开眼睛,微弱地喊了阿瀛,你怎么回来了。连瀛只觉得全身几十万亿个细胞都在颤抖着,血液和水分都向着眼底奔涌而来,可她不敢哭,只是拼命地忍着,左手用力地攥着衣角,微笑着说,妈妈,我就在这里,你睡一会儿吧。连妈妈累极,复又闭了眼,紧抓了连瀛的手。妈妈的手好冷,好瘦,似乎除夕夜的温暖犹在记忆,让残酷的现实与之对比。好半天,连瀛轻轻地将手抽出来,把妈妈的手放到被子里,盖好。回头看连文三立在桌边,也苍老了很多。

走廊的椅子上,连瀛问连文三,不是说是中期吗,怎么会这样严重?连文三只是无神地靠着椅子,说,中期只是安慰你妈妈,医生说差不多是晚期吧。你走后没几天,你妈妈咳出了血,其实年前就很厉害了,你妈妈又坚持不去医院,只是吃点止咳药撑着。见了血,你妈妈的心就灰了,更是不去医院了,精神也变得不好,给你打电话后的第二天突然晕了,送到医院就这样了,已经手术切除肿瘤,可情况并不见好。

连瀛想哭,却又发现全身的血液和水分又好像冻住了,都不能流动,眼眶只觉得干涩得疼,飞机上她曾恨过连文三,不是他,妈妈也不会有这样多的苦。可见了面,她的怨又不知哪里去了,连文三是妈妈的苦也是妈妈的爱,今天的局面也不是哪个人想见到的。

医生来查房,连瀛跟着出来,主治医师说情况并不太好,已经扩散至全身。连瀛的嘴唇抖了抖,终于颤颤地问还有多长时间。医生顿了顿,面无表情,说,看患者自己的求生欲望,如果这样下去…几个月吧。

连瀛的头上炸了个惊雷,几个月,只有几个月,妈妈只有几个月,她可以做什么,五年的误会和隔膜,几个月是在惩罚她的无知和自私吗?连瀛萎靡在椅子上,如果生活和连文三是造成妈妈今天的原因,那她就是可鄙的帮凶,她恨不着谁,最该恨的是自己。

治病

连瀛向主任打电话续了假,原本想让妈妈到她在的城市看病,那里有全国最好的医院和医疗条件,医生却不建议,连妈妈的身体太弱禁不起折腾,妈妈也不愿走,最后只得交换条件,连妈妈同意化疗。

真正开始治病,才知道钱是不经花的。连瀛家的日子本来就是普通人过的,小病小灾还能忍受,真出现这种事情,虽然有公费医疗,也得先自己花才能报销,连瀛工作几年,除了房租等开销,偶尔往家寄钱,积蓄并不多,做了手术,化疗开始,钱就成了问题。连妈妈之所以不肯化疗,也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不想浪费钱,乱了他们父女日后的生活。

表舅家凑了点钱,连瀛无奈给苏蕊打了电话,苏蕊惊得不知如何安慰,连瀛只是淡淡地说了情况,似乎并不见悲伤。苏蕊忙着答应了,说钱第二天就汇过去。连瀛挂了电话,摊靠在沙发上,她素来认为真正的友情是不能沾钱的,即使上大学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有向苏蕊借过钱,今天为了妈妈,她只能开口。命运是在惩罚她的自私固执,挫败她的清高。

第一次化疗过后,连妈妈的身体已是虚弱不堪,白细胞数量急剧下降,医生建议第二次化疗拖延一段时间,先给病人补充营养。连妈妈吃不下饭,吃什么吐什么,只能打营养针和增白针。

连瀛每天奔波在医院和家里,脑子就在想一个字,钱。如果这时候让她去抢银行她也会考虑的。

早晨连文三来医院换连瀛的班时,连妈妈正在昏睡,连文三把连瀛叫了出来,静了片刻说,阿瀛,我想把房子卖了吧。连瀛愣了一下,说,那以后怎么办。连文三说,我想,等你妈妈出院了,肯定也讲不了课了,办个病休,我们就到乡下找个房子。乡下空气好,利于养病。连瀛看著迅速苍老的连文三,她知道,这些日子,连文三也像她一样没有睡过一个完整的觉,悔恨和自责同样吞噬撕咬着他的心。

晚上,连瀛回家收拾妈妈的换洗衣服,看着妈妈屋里的那张大床,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她几乎是在这张大床上睡大的,小时候,在床上等妈妈回来,病了,躺在床上妈妈给喂饭。快上初中的时候,妈妈学校分了现在的房子,屋子不大,老式的二居室,厅小,大床搬了进来,妈妈就把小屋收拾了,让连瀛单独住一间。在小屋里,连瀛度过了初中、高中时代,直到考上大学。这个房子和里面的所有承载了连瀛那么多的回忆,如今却要卖了。当连文三说出来卖房的事情,她竟然没有理由没有能力可以反对。头一次,连瀛生出了有钱真好的想法,有了钱,可以给妈妈治病,有了钱,可以留住妈妈的房子。

表舅听了卖房的事却极力反对,说,怎么也得有个住的地方,表姐和姐夫年纪都大了,反而要居无定所,怎么可以养老。再说,万一表姐真的走了,大家连一点儿念想都没有了。连文三讪讪地说,我再想想办法。

隔了几天,连文三拿了三二千块钱回来,说是和以前的朋友借的,连瀛没说什么,只是拿出一个小笔记本,跟连文三要了朋友的名字,笔记本上工工整整地记了借钱人的名字、数目和时间。以后是一定要还的。

最后,连瀛还是决定卖了房子,总借钱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何况现在熟人亲戚可借钱的已经借了个遍,大家都是普通工薪阶层,有心没力,房子好歹能卖点钱,大不了,妈妈出院后和她一起住。

孟昭欧在资金财务部经理办公室里听汇报,却听得外面叽叽喳喳,皱了眉头拨开百叶窗,正看见银行的黎志爽来办业务,听说黎志爽已经由普通客户经理升了副经理,只因东正重要,仍然时不时的来走动走动。

门关得不太严,一个姓李的职员年纪较大,正对黎志爽说,好好帮我留意你们那儿的漂亮姑娘,你升了职,结了婚,当了领导,可要多关心关心其他人,我侄子的事就拜托你了。哎,上次出去玩的那个连瀛我觉得挺不错的,长得漂亮,人也安静,去年听说还没有男朋友,现在怎么样?黎志爽亲昵地叫了声,李姐,你交给我的事情,怎么会不尽心尽力,只是连瀛恐怕不成,我另外给你寻个好的。见过连瀛的人都对连瀛有印象,对美女的去向比较关心,都问为什么,是有朋友了吗?黎志爽摸了摸头发,说,有没有朋友不知道,只是听说家里出了事,好像是她家里什么人生了重病,已经请假回老家了。转头一笑,又说,李姐,你的事我记着呢,你放心。

资金财务部经理看着总裁的眉头皱得越来越厉害,只当是对大家说闲话不满,刚要站起来关门,却见孟昭欧站起身来,今天的汇报就到这里吧,情况发到我信箱,我再看看。然后开门走了出去,众人没料到孟昭欧在,忙住了嘴,黎志爽也恭敬地叫了声孟总裁。孟昭欧点点头,脚步不停。

没费什么工夫,孟昭欧就知道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以他了解的连瀛的家境,这种事情一定是不好过的。晚上,孟昭欧和方云山一群人在包间里喝酒,心里装了事,也不怎么说话,方云山坐旁边正胡侃,他这回是回来考察市场。孟昭欧听得有些烦,终于忍不住坐了沙发一边,拿了手机,想要打电话,终于还是没摁通话键,改写短信,刚要发出去,冷不防方云山坐过来,吆,给小情儿发短信呢!看孟昭欧神情严肃,敛了笑,看了眼短信,黑色的字体写了“有事就打我电话”,意味深长地说,也就你当情圣。

巨债

先是表舅托人寻找买主,后来是把房子交给中介,倒是有人来看房子,房子大概有十几年了,格局也不算太好,比不得现下的大厅小卧室。唯一好处是离学校近,周围环境好。可真要以合适的价格卖掉还真不容易,有人知道了连瀛的难处,故意把价压很低,连瀛气急,只暗骂奸商,不再理会。房子的事搁了下来。

本来对房子是寄予希望的,却不料卖房子也有这样的困难,连瀛和连文三又陷入了困境。只是当着连妈妈还要强装了笑脸。

化疗起了点作用,医生说扩散被有效地控制了,现在病人情况还算稳定,可以考虑做第二次化疗。根据连妈妈的身体状况还推荐了一种国外的产品,副作用会小很多,利于化疗后恢复。连瀛被说动了心,可想到钱却没了心思。看着妈妈化疗后像死过一回似的,连瀛心里就发堵,恨不能替妈妈去受苦。连瀛甚至去拜了佛。以前她只觉得人和佛是平等对话的,人需要佛是因为佛有着比人更广阔的胸怀可以承受。而现在,连瀛跪在蒲垫上,只是卑微地乞求菩萨能保佑妈妈活得长点,再长点。

连文三早出晚归,不在医院的时候就出去,连瀛问去哪里,只说找以前的朋友看能做些什么。有时候表舅来了,两个人也避开连瀛说些什么,连瀛也没有多的心思理他们。昨晚在小屋毫无睡意的时候,手机叮铃铃想起,却是孟昭欧的短信,看着“有事就打我电话”那几个字,连瀛心酸,疲惫似乎一下子从脚底蔓延到四肢,遮也遮不了,连瀛想起那个温暖的怀抱,恍惚是孟昭欧带着熟悉的体香站在面前,忍不住伸手向前,却是冷湿的空气。连瀛只是抓了手机贴在心口。

早晨起来鼻子有点囊囊地,可能是晚上下雨着了凉。熬了骨头汤去医院看妈妈,连文三听得连瀛鼻音重,拍拍连瀛的肩膀,说去买点药,多喝点热水。连瀛和妈妈聊了会儿天,待妈妈睡着后,去找医生商讨第二轮化疗的事情。病情比想象的严重,需要尽快安排化疗。连瀛心情沉重,不知道妈妈受的苦到何时止息。

连文三第二天早上过来时,脸色发青,眼里布满红血丝,连瀛看着极度疲累的连文三,心底也隐隐作疼,毕竟是亲生父亲,软了话让他也注意身体。

下午回了家,连瀛自己却是不停地流鼻涕咳嗽,头也痛得厉害,什么也没吃,躺在床上休息。睡得迷迷糊糊间,被嗵嗵地擂门声吵醒,撑了身体去开门,猫眼里看到两个男人,气势汹汹的,连瀛不认识,以为敲错了门,正待不理,外边又响起了擂门声,连瀛只得开门,冷冷地问,你们找谁?来人看了看连瀛,睨着眼问,连文三住这里吗?见连瀛点头,说,他欠了我钱,你让他赶快还钱来!连瀛想也没想到是这事,问,他怎么欠钱了。老小子,六合彩输了钱,还敢报个假名骗人。连瀛听说过非法六合彩害得多少人家破人忘,妻离子散,想不到在这个时候,连文三还是陋习难改,问欠了多少钱,来人用手比划了一下,十万,连瀛一口气上不来,扶了门直咳嗽,对方看连文三也不在,横声说,告诉连文三,快点儿还,否则饶不了他,转身踢踢踏踏地下了楼。连瀛关了门,好半天缓过神,十万,目前对她来说不啻是个天文数字,欠了那么多钱,连治病化疗的钱都没有,哪里还有十万还债,还是赌债。

连瀛疯了似的向医院冲去,恨不得立时揪了连文三打他几个耳光。连文三没在,只有表舅在,连瀛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抓着表舅直问,连文三呢,连文三呢,他,他到哪里去了。表舅见连瀛两眼发直,骇了怕,忙拉了连瀛出来把病房门带上,说,你找他什么事。连瀛只是闭了嘴,不说话。走廊转角处连文三端了脸盆出现,连瀛一把推开表舅,冲过去,抓了连文三的前襟,说,你是非要家破人亡吗,妈妈被你害得还不够,你存心是要大家的命!表舅过来拉开连瀛,有话慢慢说,父女间像什么样子。连瀛转了脸,双目发赤,叫道,什么父女,从他二十多年前离家出走就不是了!你的赌债你去还,别把我和妈妈搭上!

连文三看事情再也遮不住,噗通坐到地上,双手抱头。表舅拖了连瀛到院子里,把她摁到椅子上,说,这事我知道,你错怪你爸爸了,他是为了给你妈妈治病的钱才去的。连瀛再无力气挣扎,耳朵里传来表舅的声音,连文三这几年都没有赌过,刚开始,我们也看不上他,让表姐不要理他,可你妈妈还是接纳了他,他本来也是个知识分子,不赌了,也确实不错,我只道表姐老来有福了。没料到…这几天,房子也卖不出去,该借的钱也都借了。都怨我,说了句,除非中了六合彩,否则哪里弄那么多钱去。你爸爸找我商量了几次,铁了心要去试试。结果着了人家的道。本是编了个假名,谁知道人家早就调查清楚了,还是找上了门。阿瀛,你别骂你爸爸了,他心里也苦着呢。

连瀛只觉一股怒气在身体里东回西荡,欲破门而出,又不得其口,人晃了晃,就晕了过去。再醒来,是在护士的值班室,表舅妈坐在旁边暗自垂泪。连瀛强坐起来,说,我没事,妈妈不知道吧。表舅妈忙说,都瞒着呢。连瀛颓然躺倒,老天是嫌她赎罪赎得还不够吗?

卖房

连瀛忙着和中介联系,低价。结果,第二天就传来了好消息,中介打电话说有人要来看房,连瀛忙把家里收拾干净了,等着来人。

约是下午,中介带了一个中年男子过来看房,自然是把房子的好处吹捧了一番,来人似乎不太满意。连瀛也忙说,这里离学校近,如果有小孩子的话,可以很方便,而且周围环境很好,距离市中心也比较近,闹中取静,生活很不错。那人似乎被说动了,转头对连瀛说,下午光线不太好,如果方便他第二天上午想再来看看,如果满意,双方就可以谈定价钱了。

送走看房的人,连瀛心里高兴,看来事情可能能成,她也不指望这房子能卖出多少价钱,只要把妈妈的后期化疗费用和借人的钱还了就行,还有连文三的赌债,其他日后的生活都好说。

第二天上午,那人果然如约又来了,连瀛略带惴惴地热情地问了那人的家庭,譬如孩子几年级,家庭有没有老人什么的,那人却支支吾吾,并不说什么,连瀛以为人家不愿和陌生人说话,便也闭了嘴,只说一些房子的情况。那人各个屋子转了转,说,还可以,比想象的好,问连瀛要卖多少钱,连瀛还没说出数目,那人却说了,我看你这姑娘也比较实在,房子也住得不错,我给你三十五万吧,你也别找其他买家了。连瀛都不敢相信,三十五万,有了这三十五万她的问题似乎都可以解决了。那人见连瀛不说话,又说,我们哪天去办手续吧。连瀛忙点了点头,这个价钱实在出乎她的意料,都可以买新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