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了几日,连瀛约了买房人先付了一部分钱,还了连文三的赌债,支付了第二期化疗费用。大家都开心得不得了,表舅也说遇到好人了,连文三蔫了几天,看着连瀛欲言又止,连瀛知道他想说什么,纵是知道他是不得已,单就一个赌字还是让连瀛无法接受,所以也不给连文三机会,如果不是赌债,她和妈妈的房子也许还会保留下来,而现在什么念想都没有了。原谅连文三也不过是他终究是为了妈妈,连瀛不忍让妈妈伤心。转身对表舅说,帮忙在医院附近先租个房子,好把东西尽快挪出来。

剩下的就好办多了,这一次连妈妈的化疗药用的是医生推荐的进口的,副作用小了些,饭还是吐,只是不会像以前吃多少吐多少,总还可以吃进去一些,连瀛已是欢喜得不得了,自己的感冒也好了不少。

最后一天去旧房取东西时,连瀛一个人去的。东西已经差不多了,该拿的都拿走了,可是有些记忆里的东西却拿不去了。妈妈的大床留了下来,新租的房子有床,况且也没地方放,连瀛只好舍了在旧房。厨房的福字被连瀛摘了下来,小心地夹在报纸里,情景历历在目,眼下却已是物是人非。如果能够预知未来,连文三又算什么,人间的苦不在于生离,却是死别。

收拾的差不多了,连瀛等着买房人拿钥匙,房款已经付了大半,只差办过户手续了。等了好一会儿,买房人才到,连瀛絮絮叨叨地和那人说了房子各处最好干什么,其实她也觉得多余,只是像是自己的好东西要送人,生怕遭人虐待遗弃似的。那人却似乎有些不耐烦,看了留下来搬不走的东西,比如柜子,就说,这留下来干什么,连瀛有些难堪,说,您就看着用吧,我们也搬不走了,用还是满实在的。

转进了卧室,看到那大床,那人皱着眉说,这是什么东西,样子不好,又黑又硬,都可以当劈柴烧了。连瀛本来对屋里的东西旧情难了,那人说其他的时候还可以忍一下,而当那张承载了亲情记忆的大床被说得如此不堪,一下子急了,说,这位先生,我是搬不走,能搬的话,一个我也不想留下来。房子价钱也没说包括这里的东西。你若不用,大可以扔掉,犯不着诋毁。买房人也没想到连瀛会如此奚落他,转头说,你这小姑娘,怎这样不识好歹,我买了你房,钱都给你了,房子也是我的了,你既然不要,我自可以处置。

连瀛自家里出事后,心情就不怎么好,仿佛找着了发泄的口子,反驳道,你的钱也并没全给我,房子还在我名下,何时就由你处置了。那男人看连瀛急了,倒愣了一下,嘴里说,我不跟你小孩子一般见识。然后转头看其他,嘴里嘟囔着,要不是受了别人委托必须买下来,我才懒得受这气。连瀛耳朵尖,听见了最后一句,急忙扯了问,什么委托,什么别人?那人觉得说漏了嘴,只一味地打哈哈,连瀛反而更觉得有问题,说,这位先生,你我素不相识,你能出这样好的价钱解决我于危难之中,我们全家都很感激,只是我突然觉得这房子卖得不明不白的,我也不希望这房子以后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脏窝。

那人见连瀛有些反悔的意思,忙说,没有其他的,小姑娘,有人出高价买当然是好事,你何必管以后呢。连瀛更加觉得有问题,说,我们的合同没有签什么时候办产权过户,你若不告诉我,我也不办理这手续了,你尽可以等着。回去告诉真的买主,他若想买,必须告诉我要做什么,否则我也不放心把房子交给他。买房的人看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只摇了摇头,夹着包走了。

那人走了以后,连瀛出了一身的汗,她真怕这房子卖得不明不白招了什么事儿。当初和那买房人聊家里事,他就支支吾吾不说,后来出的价钱有些离谱,事情恐怕不是想得那样好。连瀛刚放松了的心又提了起来。

见面

第二天,买房人又让中介联系连瀛,连瀛只咬了口说必须见见真的买主,中介无奈,又传话给买房人让他想办法。隔了几天,买房人打过电话来说,真的买主要来看房子,只见连瀛一个人。连瀛本想让表舅一起,听这么一说只好大着胆子答应了,转过来想,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事,楼上楼下都是老邻居,有什么可怕的。

连瀛坐在妈妈的大床上,忐忑不安地等着来人。楼下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连瀛跑到窗前看,车门已经关了,人应该进楼道了。一两分钟的工夫,门铃响了起来,连瀛抚了抚胸口去开门,还是买房人,看连瀛开了房门,方转头对后面的人说,您请,孟先生。然后,连瀛就看到孟昭欧风尘仆仆地立在她的面前。

买房人体贴地关了房门,留下一男一女面对面。

孟昭欧看着连瀛,瘦得厉害,身子单薄,只穿了件套头运动服,晃晃荡荡,看着像个营养不良的中学生。头发微长,简单戴了发箍,眼睛陷了下去,目光却坚定。孟昭欧没尝过金钱匮乏的苦,当东正一下子压到他的肩上时,他只觉得要挑战,有种狩猎的兴奋。而眼前的连瀛却过着最普通最平凡的日子,金钱从来不是他们所追求的,知识分子的安贫乐道似乎真的能让他们坦然面对不同于自己的他人的世界,他们生活安稳,只诉求人格的完整。可是一旦有大事发生,他们的生态平衡即被打乱,但他们又能以强大的忍耐力重新构筑自己的生活平衡点。

连瀛没想到是孟昭欧,虽然这样的念头曾经一闪。连瀛仿佛觉得被孟昭欧窥到了自己所有的难堪,从来,她在他面前是平等的,他们之间感情上的纠葛只是感情,并不涉及到经济,而现在,孟昭欧花三十五万买了她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小屋,他们之间便有了倾斜。

孟昭欧环顾了四周,看着这样一间房子养大了他的女孩儿,突然间觉得亲切,连瀛于他来说,不再是恍惚不可捉住的,他看到了她的背后,她的根,孟昭欧甚至感谢这样一个房子,能把这个美好的女孩儿完美的呈现给他。

连瀛烧了一点水,倒了一杯给孟昭欧,说,没有矿泉水,将就喝吧。自己也捧了杯子坐在餐桌前。事情有些出人意料,她必须好好整理一下思路。连瀛看着孟昭欧从小屋转到大屋,又从厨房转到卫生间,然后坐到她对面。

连瀛说,“还有兴趣买吗?”

孟昭欧不置可否,“当然。”

“你能说出你买的真实理由吗,别说是为了帮我。”

“我可以先讲一下我的心情吗?”不待连瀛点头,孟昭欧自顾自地开始说,“我刚才先看了小屋,是想看看你曾经生活的空间,然后看了大屋,那里应该是伯母住的房间,我是带着恭敬的心情去看。之后我去了厨房和卫生间,我想,只有这两个地方说明你也和我一样,吃喝拉撒长大的。”

连瀛疑惑地回问了一句,“为什么?”

“据我所知,他们都说你有点不食烟火。” 连瀛没料到他这样讲,脸一下子红了,不由嗔道,“瞎说什么。”

孟昭欧却正了神色依旧说,“没有其他理由,我只是觉得你住过的地方不想让别人碰。”

连瀛不禁动容,这个理由给得这样让人心安,又这样体贴,她竟不知如何反驳。

片刻,连瀛抬起头说,“我不想和你在感情上有瓜葛,我也不想欠你的,尤其是金钱上的。”

“你所想的无非是公平二字,感情是无公平可言的,我既然喜欢你,也不想放开,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也不必多有负担。至于金钱,你也大可不必多想,算一句在商言商,我刚才来 时候觉得这块地方很好,政府似乎也有意引资,你就当提前付了你拆迁款。到时候地价增殖,也不定是谁多谁少。”

连瀛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孟昭欧说了实话却实实在在堵了她的嘴,但凡是其他假话,她也可以去辩驳,偏偏是这真话,让人说不出半点不对。连瀛只得狠了心,对自己说,既然说开,爱他孟昭欧怎样,自己也不必再躲。至于其他,她也拿不出钱再来还孟昭欧,已然是这样,就这样吧。猛地记起孟昭欧说拆迁,问了句,真的是要拆吗,什么时候,语气里含了不安和不舍,孟昭欧说还得看真正的实施计划。连瀛想起张爱玲《倾城之恋》中一座城池的沦陷成全了白流苏的爱情,那这一片地的拆迁又会成全什么样的结果?

连瀛带了孟昭欧见了连文三和表舅,让他们放心,连文三和表舅看孟昭欧也是个正派商人,也就放了心,一个劲儿地感谢他,非要请孟昭欧吃顿饭,孟昭欧没怎么推,就选了医院附近的馆子,地儿不大,却很干净。连文三喝了点酒,拉着孟昭欧的手不放,到今天他才算放下心,语无伦次地说,连瀛命苦,要不是孟昭欧他都不知怎样还女儿的情分,又说,连瀛是好孩子,当年连瀛的出生让他赌博连着赢了好几次,所以连瀛二字是有来头的。连瀛从来不知自己的名字有如此的典故,哭笑不得,表舅也不知,孟昭欧却任连文三拉了手,笑着说,好名字,您有个好女儿,多少人想要却要不到。说着,看了连瀛一眼,连瀛的眼睛正看了孟昭欧,两人对视,连瀛脸红将头转向他处。

饭后,孟昭欧让人把余款打到连瀛的银行卡上,连瀛说要办产权过户,孟昭欧却说不急,反正连瀛也跑不了,不急这一时,他也急着回去处理事务,以后再说,又对连瀛说可以先帮他看房子。连瀛想想也是,只得将这事重重地记在了小笔记本上。

真情

孟昭欧在飞机场就给方云山打电话,方云山正在准备回美国的行李,听着孟昭欧找他,让他直接到家。孟昭欧晚上十点多到了方云山住的地方,没进去,只是打电话让他出来。

方云山披了件衣服趿拉了拖鞋抽了根烟晃晃悠悠走出来,迎面却被孟昭欧打了一拳,不是他曾学过散打,眼疾手快躲开了,眼圈就是乌青一片。抓了孟昭欧又打过来的拳头,方云山大喊,你丫有病,找小情儿不顺心,跟哥哥我斗气?

孟昭欧甩了手,说,是你干的?方云山还要装无辜,什么什么我干的。孟昭欧不理他,是你让人设了局,让连文三着了道?方云山喊,连文三是谁,我又不认识。孟昭欧看不惯他那无赖样,甩了被抓着的手,我说过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精力旺盛找女人去!

方云山看孟昭欧真急了,忙说,弟弟,我这不是替你急吗,都有一年了吧,你是不是连人家手还没碰呢?你又拖个油瓶子,人家可是说结婚就结婚的人,你能吗?到时候哭你都来不及!我也没想把她爸怎样,只是正好有这个机会,下点儿猛料,你放心,就是你不去救,我也不会让弟兄们怎样的。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的,哥哥我也心疼。

孟昭欧只是听说连瀛要卖房子,开始他只想着卖了房子她住哪儿,后来那边的人说是连文三欠了十万的赌债,他就觉得有蹊跷,派人调查了,果然中间有人生事,揪来揪去,原来是方云山搞的鬼。当孟昭欧赶到连瀛家,看着了无生气,都快瘦脱像的连瀛,心里恨不能当下把方云山拉了过来胖揍一顿。

孟昭欧消了气,挥了挥手说,二哥,真的,你别管了,我受苦,我愿意。看着她受苦,我头一次感到心疼是什么样的感觉。他们一家都是善良人,除了钱,我居然什么忙也帮不上。

方云山第一次听到孟昭欧这样说他的情感,以前孟昭欧不谈感情,他们取笑他冷血,不懂温柔乡的好处,后来和卢淑俪结婚,孟昭欧更加看透所谓的婚姻和感情。没想到老四三十三四岁了居然被爱情撞了。他原本是无聊想看出戏。

方云山收起那副泼皮无赖的嘴脸,使劲捶了孟昭欧的肩膀,说,老四,既然你要认真,就听二哥一句劝,今天的事你谁都别说,就当没发生。那姑娘我也打听过,还不错,你要想要人家,就赶快解决了你的麻烦,卢淑俪也不好惹,别忘了当年她派人跟踪你那事儿,他们姓卢的都属狗。还有卢氏,看好你的东正,以后好自为之吧。

孟昭欧上了车,闭着眼睛,想着方云山的话,是啊,他得加快步子了。

连瀛又把东西搬了回来,连文三和表舅问为什么,她只是说买主的亲戚一时半会儿回不了国,先让他们给看房子。

连妈妈二次化疗后,伤口和身体恢复的都不错,渐渐能下地走动了,连瀛放了心,想想已经请了一个月的假,领导再心慈,也不能太嚣张了,安排好妈妈,让表舅照顾连文三,就回单位了。

苏蕊知道连瀛回来,跑来看她,刚见面就哭了半天,反而是连瀛安慰她。

单位的同事知道连瀛家出了事,也都体贴,把她的工作也做了差不离,所以,连瀛回来后,工作还算有秩序。研究生课程落了不少,钱都交了,也不能打水漂,向同学借了笔记,昏天黑地地赶作业。

周六上了一天课,连瀛出了教授,太阳正好,她似乎好久没有沐浴在阳光下了,懒懒地迈了步子走在校园里,看着身边擦肩而过的学生,只想他们青春年少,没有过多的生活感受,单纯地真好。有人走过来,说,同学,综合楼怎么走?连瀛指了路,心里好笑,她这样子还是学生吗,只怕钻到她心里才会发现那里面早已不是鲜活一颗。木木地想着正要回家,却有电话打来,是孟昭欧的,说晚上能否一块儿吃饭。连瀛想了想,反正已是这样,无所谓,也就答应了。孟昭欧的车就在附近,让连瀛等了他。

连瀛刚从校园门口走出来正四处看,听得喇叭响,回头看是辆SUV,孟昭欧斜倚在车边,伸手正摁喇叭,穿了条土绿色卡其布休闲裤,一件带拉链套头灰白线衫,看上去年轻了不少,倒真像个等女朋友约会的毛头小子。连瀛上了车故作轻松地问,不是让她等吗,怎么换他等了?孟昭欧说,我就在这儿来着。连瀛没法子接话,沉默下来,不由得想起上次坐这车的情景,心里慌乱,眼睛更是不能看孟昭欧。孟昭欧瞥了眼看连瀛,没说话嘴角上扬开了车向城外奔去。

车子停在一处雅致的院子前,连瀛跟着孟昭欧下车,进了一间隔开的包间,孟昭欧和侍者耳语了几句,一会儿菜便陆续端了上来。中间是一个约尺深的坛子,里面一只乌鸡,汤里洒了枸杞、桂圆、红枣,用筷子捞,里面尽是菌类,旁边放了清爽的藕片,还摆了一个木瓜盅,里面是燕窝。

连瀛没学过食疗也知道这些都是给女性吃的补品,抓着筷子,湿了眼睛。孟昭欧只给自己要了碗泰国香米饭和一碟芦蒿炒香干,吃了两口,看连瀛还呆着不动,用筷子敲敲连瀛的头,说,快吃,都瘦成这样了,整个一木乃伊,再不吃,都没人要了。

连瀛想还嘴,却不能,只是低了头,努力喝着汤,眼泪掉到碗里画出一个又一个圆圈。孟昭欧只当没看见,猛扒拉几口米饭,放下筷子说,我吃饱了,去找老板叙叙旧,你慢点吃,可都要吃了,要不都给老板赚到了。

连瀛的泪肆无忌惮地落了下来,从妈妈生病到现在,好久没有哭过了,撑到现在,才知自己渴望的不过就是这样的些许温暖。

靠近

孟昭欧正和老板在花墙边闲话,却见连瀛从屋里走了出来站在门廊。比划了一下手势,和老板道了再见后,等了连瀛往院子外面走,一边走一边问,“都吃完了?”

连瀛点头,“差不多。”

“你还挺能吃的。”

连瀛转头,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生气,“不是你让我都吃了吗?”

孟昭欧咳嗽了一下,掩了唇边的笑意,总算不再哭了。

天气尚早,索性在附近走了走,连瀛也好久没有这样放松,也不反对,信步游走,这一个多月来的悲伤压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有的时候她甚至不想再撑着,万念俱灰,前方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看到的亮光。每每做梦,都会因梦到妈妈已经走了的噩耗而哭醒。这一天像是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一样,永远不知什么时候掉下来,却随时有可能斩断一切。想着这些,连瀛的心不禁又灰了,只是低着头踢着脚底的石头,一下一下。

眼看着刚才的小快乐转瞬就不见了,随之而来的又是抹不去的哀愁。孟昭欧心里也在思量如何帮连瀛。

“需不需要转到这里来?条件会好一些。”

“妈妈的身体受不了折腾。”

“或者,我可以想办法。”

“不用了,你已经帮了很大的忙了。”连瀛抬起头,突然伸出手,作握手状,孟昭欧也伸了手握住连瀛的,“不管为了什么,都非常感谢,我会永远珍惜的。”

孟昭欧笑了笑,说,“我是商人,不会亏本儿的。”

连瀛本来是郑重的,却看孟昭欧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扭头甩了手,不理孟昭欧。

孟昭欧耸了耸肩,看看自己的手,发现自己非常不喜欢连瀛一本正经的样子,像是宣判他的无期徒刑。

连瀛被孟昭欧气得不行,以前只觉得他人太冷,有点霸道,没想到居然也会这样无赖。连瀛嘴里嘀嘀咕咕,孟昭欧偶尔顺着风声听到“无赖”两个字,不由得笑出声,连瀛回了头瞪他一眼,说,我要回去了。

孟昭欧见过了连瀛职业冷静的一面,坚忍成熟的一面,却第一次发现连瀛的小性子,像找到宝一样,拎着车钥匙甚至吹了口哨。

回来的路上,连瀛仍本了脸侧向窗外。

孟昭欧闲闲地说,“你还真是个孩子,什么事儿就这样。”

连瀛仍不理他,孟昭欧又说,“没见过你这样的,是故意生气了好不领我这顿饭的情。”

连瀛被噎得不行,“我是谢你了,是你不要的。你再说,我就下车自己走,也不承你这份儿人情。”连瀛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素来自己是涵养最好的,对了孟昭欧却怎么这样容易生气。

车里流淌了IL DIVO的《真爱永远》,连瀛以前没听过,只觉得好听,转头去翻CD盒子,也算缓和了车里的气氛。孟昭欧知道连瀛在找台阶下,忍了笑说,“是不是听着不错,由其是用西班牙语唱出来,感觉很不一般。”看连瀛没反对,继续说,“中文译名是美声绅士,想听就带回去吧。”

连瀛说,“不用了,这首歌适合于小空间里面听,车里正好。”

孟昭欧看连瀛像个想吃糖的孩子,喜欢却又怕蛀牙,神情古怪,知道她又在算计,如果拿回去听还得还,又多了来往,可是孟昭欧却快乐地想,既然你喜欢在车里听,那我就多多地带你出来吧。

回到城里天已经晚了,车停到连瀛住的地方的楼门前,却不见连瀛动作,孟昭欧回头看连瀛已经睡着了。暮春时节的晚上,天气还有点凉,孟昭欧把车窗升起来,轻轻扭低了CD的声音,也似乎在歌曲里沉醉,伸手想摸摸美好的脸颊,最终犹豫着作罢。靠在后背上,看了连瀛,他也累,昨夜谈判到半夜。

连瀛睁开眼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儿,听到悠悠的歌声才意识到还是在孟昭欧的车里,转头看了孟昭欧,已经倚着椅背睡着了,双手规规矩矩地搭在腹部。

连瀛默了声,右手托了腮温柔地盯住孟昭欧的脸。

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他,眼睛斜飞入鬓,睫毛很密很长,眉毛很浓,鼻梁特别高所以显得有点大,头发一绺垂下来,硬而服贴,嘴唇抿得很紧,不薄不厚,有着很好的轮廓,连瀛想到了在这个车里的吻,似乎又燥热了,她不记得任何细节,却清晰地抓住那种感受,夺人心魄的,噬魂入骨的。这个人肯这样下工夫陪她,花心思逗她高兴,找折子为她滋补身体,应该是爱她吧,如果早一点遇到多好,他不结婚,没有孩子,她就可以把对他全部的爱和思念倾泻出来,那该多好。不过,现在已经很好了,她不要太贪心,有这样的牵挂和关心,已经很好了。

连瀛正呆呆地想心事,猛不妨一双眼睛对了她的眼睛,连瀛骇一跳,惊坐起来,怀里的包也掉到脚下,孟昭欧却笑出了声,“看你平时伶牙俐齿的,动不动就伸了小爪子,像只猫,怎么胆子像老鼠。”

连瀛不好意思,脸微微涨红,弯腰捡了书包,“你才又是猫又是老鼠呢。一点声音也没有,偷偷摸摸的。”话毕,看孟昭欧戏谑的眼神和微笑,又觉得言语太过亲昵,垂了眼帘说,“我要回家了,今晚谢谢你。”

孟昭欧没说话,微微点了点头,说,晚上睡个好觉。待连瀛下车,发动机轰地一声,隔了窗户扬扬手,飞走。

连瀛进屋坐在门边的椅子上愣了半天神,大脑空白,懒懒地站起来收拾了东西去洗澡,好半天擦着头发出来,看到手机正泛了莹莹的蓝光,走过去,一条短信:宁愿看你生气,也不要见你悲伤。

连瀛像被雷击中了,怔怔地,心里却像开了个泉眼,汩汩地流出温泉来。

噩耗

连瀛为方便联系给连文三买了个手机,好随时打电话了解妈妈的病情。这天快下班时候,连瀛给连文三打了电话问了问妈妈第三次化疗准备得怎样了,了解到连妈妈病情还算稳定,连瀛稍微放了心,临挂电话的时候,连文三又说了一件事,让连瀛陷入矛盾。

事情是这样的。

连瀛家所在的地区属于城市的老城区,附近学校较多且历史悠久,连瀛妈妈工作的学校就是解放前的一所高等师范学校的旧址,近来市政府重新进行了市政规划,将这片地区定义为教育展示区,对现有的建筑进行保护性的修复和重建,所以住宅区的拆迁便不太可能了。连文三并不知连瀛和孟昭欧之间的事情,所以只是说这下子不错,老城区都改了,那这个历史古老的城市还是以前的吗?而且学校也不用搬迁,老邻居也都在。

连文三只是自顾自地说,丝毫没注意到电话那边连瀛一句话未接。

挂了电话,连瀛不知怎么办才好,房子不拆迁就说明孟昭欧的生意做砸了,那一间房子便是连瀛占了便宜,虽然连瀛知道孟昭欧其实是为帮她,但她不愿相信,她宁愿相信孟昭欧是为了商业目的才这样做的,这样她连瀛就不欠孟昭欧什么了,起码在金钱上。现她还是欠了孟昭欧,如果之前她还可以假装,那么现在,在这个极力让连瀛自欺的谎言却再也不能伪装下去了。

说还是不说,说了,她和孟昭欧之间刚建立的平衡关系就被打破了,对于孟昭欧的关心,她不可能再安之若素。不说,假装不知道,继续享受各种便利,这也不是连瀛能忍受的。

连瀛对着电脑翻来覆去地想,再一回神,同事都已经下班回家了。连瀛最终下定决心拨通了孟昭欧的电话。电话想了很久,连瀛想要挂断的时候被接了起来。孟昭欧正在开会,电话在桌子上振动起来,因为正在说话,短短结束了发言低头看是连瀛的电话,赶快接了起来走到外面。这是连瀛第一次打他的电话。

连瀛听到孟昭欧叫了声“连瀛?”突然间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孟昭欧又说,“刚才正开会说话呢,你没急吧。”连瀛觉得自己有点矫情,定了定神说,“孟昭欧,今天晚上你有没有时间?有件事情要和你说。”孟昭欧有点诧异,马上接口说,“你在哪儿,我去接你。”连瀛忙说,“你别过来,我去找你吧。”“你乖乖别动,等着我。二十分钟后下楼。”

连瀛抱着包在路旁边踱来踱去,当孟昭欧的车停下来的时候,连瀛有些放心,孟昭欧只开了辆朴实的奥迪,否则明天背后的窗口又会多一些八卦新闻。当年孟昭欧请她和小洛吃饭,后来小洛八卦地告诉她,她们坐的那辆车就是传说中的好车,连瀛对车没什么概念,反正知道那车价格不菲,

孟昭欧并没有问连瀛什么事情,说,“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连瀛也一时不知怎样开口说话,点了头。

车在胡同里转来转去,停在一个老式的四合院门前,门上点了两个红色的宫灯,连瀛抬头看牌匾上写着“二十四桥夜夜夜”。

里面却别有洞天,四周是环绕的二层小楼,天井里靠着北面搭了台子,珠帘之后丝竹之声隐约传来。

因不是周末,人不是很多,孟昭欧和连瀛挑了斜对台子的二层靠窗的座位。在古香古色的四合院里,服务生却是一水儿的燕尾服。连瀛有种恍惚不知岁月的感觉。菜单拿上来,却是每个菜都配了诗词,难为居然应情应景。

连瀛毫无胃口,孟昭欧似乎饶有兴致。

台下不知何时珠帘掀起,一穿旗袍女子正唱了弹词,是用了苏州评弹的调子,改编的《春江花月夜》的词。

“孟昭欧,我恐怕还不了你的钱了。”连瀛喝了口茶说。

“我们两清,你不欠我什么,怎么又说起这事了。”

“今天,家里人说那片城区可能要保护性修复,拆迁是不可能了,房子我也不能卖你了。”

孟昭欧终于明白连瀛到底要说什么了,“就这事?”

连瀛突然气极,莫名的火气从心底烧出来,她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孟昭欧这种无所谓的态度,钱于他和她究竟是不同的,顺势想到感情对于他也许只是怡情小曲,而对于她却是拼了命的绝唱,心中梗塞,“也许对于你来说不值一提,对我和全家却是永远放不下的重担。”

连瀛看著台子上咿咿呀呀哼唱的人,觉得自己和他们是不一样的,这些对于她现在的生活和精神都是奢侈的。

“你不会懂,或者你也不需要懂。”

连瀛的这句话刺疼了孟昭欧的神经,他不喜欢连瀛把他排斥在她的世界之外。神情冷下来,“你就这样急着和我撇清吗?”

“如果能和你撇清,也未必不是件好事。”连瀛只觉得灰了心,索性赌了气。

孟昭欧压着火,“我以为商人冷酷,原来你也不差。”猛地端了杯子喝水,却点滴未有,大了声音叫添茶,旁人侧目。

连瀛觉得自己有点过分,不由低了声音说,“你这样看我也没办法,钱我会慢慢的还的,我只是不想欠你太多,我什么也还不了。”

孟昭欧深吸一口气,情绪渐缓,抓了连瀛放在桌子上的手,连瀛要动,却被牢牢地抓住,“我希望能以你可以接受的方式帮助你,也希望你可以坦然地面对我的行为。如果你有压力,这是我不想的。”“那间房子是我自己愿意买的,拆不拆迁都没有问题,我也希望留住你曾生活过的地方。”

连瀛任自己的手留在孟昭欧的手里,软弱地想,为什么在他的面前就会觉得累,就会压不住自己。评弹仍在唱,只是换了另一阙词,是柳永的《蝶恋花》。

手机突然毫无预警地响了起来,连瀛看是连文三的电话,赶快接了起来,然后,孟昭欧看著连瀛脸色苍白,似要说话,却嘴唇发抖,手机从手里滑了下来掉在桌上又摔在地上,啪地摔成四处迸溅的零件。孟昭欧心里一沉,急站起来,去扶连瀛,连瀛却只是抓着他的胳膊,咬着牙撑起来,声若游丝地说,“我要去看我妈妈。”

逝去(一)

时间太晚,只能等明天的早班飞机。电话是表舅妈用手机打过来的,不知什么原因,连妈妈突然情况恶化,已经上了呼吸机,连瀛心里急,收拾东西时,连着几次摔了东西,孟昭欧本是不放心,坚持陪她回了家,见连瀛这样,实在看不下去,夺了东西替她打理回家的东西,

连瀛坐在一边,双手忍不住发抖,只能攥紧了拳头才能抑制住突如其来的恐惧。连瀛想,为什么用了进口药还会这样,不是说好转了吗,她都开始打算新生活了,老天爷却说这只是个玩笑,游戏还可以这样玩。人生如浮萍,任风浪动荡。

孟昭欧收拾了东西,回头看发呆地连瀛,叫了声,“连瀛?”

连瀛回了头,双手握在一起,却说,“孟昭欧,你懂医学吗?不是好了吗,为什么又不行了。”

孟昭欧站起身坐到连瀛对面,抓了她的手,手冰凉,轻轻掰开手指,掌心里面已全是凉凉的汗,心里一顿,说,“病情反复可能会有吧,也许是正常的药物排异反应,你别乱想了,明天就可以回家了。”

连瀛抬手蒙住眼睛,靠在沙发里,好半天说,“我心里怕得很,总想不好的事。”

孟昭欧挪坐到沙发上,伸手把连瀛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拍着她的背安抚地说,“好好睡一觉,明天回家就清楚了,你妈妈一定没事的。”

连瀛像被催了眠,身体渐渐放松,等明天吧,明天就可以回家看妈妈了。

第二天一早,大刘开了车送连瀛去机场。连瀛和孟昭欧仍坐了车子后座,连瀛心思沉沉的,不想说话,孟昭欧也不说话,大刘把车开得飞快。车子性能极好,几十公里的高速很快就到了。

连瀛下车时,孟昭欧摸摸连瀛的头发,沉声说,有什么事一定给我打电话,说着把一款新手机塞给了连瀛。连瀛深呼吸微微点头,转身下车。

飞机上连瀛准备关掉电话,发现电话簿的第一个名字写着孟昭欧三个字,闭了闭眼睛,关了手机。现在,她和孟昭欧的关系已经不是删了名字就可以忽略的。

连瀛下了飞机直奔医院,月前她离开这间病房时,还带着幸福的奢望,而当现在推开病房时,眼前的场景却重重地打击到了她。连妈妈躺在床上,倚着枕头,带了呼吸机,昏昏沉沉地睡着,薄薄地像片纸。连瀛捂了嘴,咬着牙把呜咽吞到嗓子眼儿里。

连文三进门就看见连瀛趴在床前盯着昏睡不醒的妻子。什么时候,曾经美丽贤惠的妻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他以为十七年后的回归会是天伦的开始,尽管艰难,他仍想试试,过去的六年里,他简直以为成真了,尤其是春节,连瀛的归来,让连文三对未来重新充满了期待,他想他的罪过终是可以原谅的,没想到,他的赎罪终究是不可能的,而且搭上了他的妻子。

连瀛回头看连文三,“怎么会这样?”

连文三坐到床尾,看着妻子了无生气的面庞,“本来是好的,胸腔的没有大的变化,结果是已经转移至淋巴,喉咙里也有了,阻碍了呼吸。”

连瀛呆呆地想,“病魔,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欺负我的妈妈,她的苦还不够吗?”

“现在医生正在研究是不是对喉部手术,否则就是呼吸衰竭。”

晚上的时候,连妈妈疼醒了,杜冷丁已经不怎么管用了,况且医嘱也不同意常用。连妈妈看见连瀛坐在床边,眼睛里出现一丝暖意。

凌晨时分,当新一轮的疼痛过去后,连妈妈有了些许清明。连瀛抓着妈妈汗湿的手,心疼地看著妈妈,连妈妈困难地摇了摇头,惨白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阿瀛,辛苦你了。”连瀛待要说什么,连妈妈眼神制止了,继续往下说,“你是妈妈的好女儿,妈妈一直想给你快乐,不要恨妈妈,也不要恨爸爸。”挣扎着喘了几口气,“我不在了,你和爸爸都要好好的…好好的…互相关心。”只是几句话,仿佛耗尽了连妈妈所有的力气。大口大口地吸氧后倦极而睡。

连瀛的泪终于再也不能忍住。

早晨连文三送来了煮得极烂的面条,连妈妈精神略好,吃了半碗。连瀛正在补觉,护士进来查房,立在连妈妈的床前片刻,转了身对醒了的连瀛说,准备后事吧。

像是一个惊雷凌空辟响,连瀛的眼睛越瞪越大,突然疯了似的拨开护士扑到妈妈身上,使劲摇了连妈妈,妈妈一动不动,面容安详,眉头不再因痛苦而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