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说话,偶尔有人低低叹息,或者踌躇轻吟。

宜萱看着眼前几个都还算熟悉的面孔…年氏是最年轻的,除此之外是宜萱不大熟悉的安氏——似乎进王府也有七年了,方才那几个年轻的侍妾都走了,她平日里和额娘并不亲近,却选择了留下来。

耿氏年岁刚过三十,脸上仍有惴惴之色。而入府多年的武氏和宋氏已经是老资历了,表现得却要沉稳安静得多。

约莫已经是子时了,宜萱困意袭来,正想去暖阁里睡下,耳朵一动,却听见了刀戈相击之声,旋即如一头冷水泼了上来,兜头兜脑,浑身淋漓,再也没有了半分困意。

“额娘,好像有声音…”宜萱轻声对李福晋道。

李福晋神色一紧,握成拳头的手隐隐开始颤抖,那是金戈之声,在夜里格外清晰,虽然声音有些远,但却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清晰——仿佛是重锤一般,打在众人心头。

这下子所有人都坐不住了,连原本泰然的武氏、宋氏二人都连连踱步。

李福晋忙宽慰道:“虽然嫡福晋抽调走了一半兵力,但也不是轻易能攻破的!”

年福晋也赞同地道:“四爷也说过,最晚天明时分就会回来!咱们耐住性子,等下去就是了!”

雍亲王所留下的重兵,当然不是等闲货色,虽然被抽调走了一半,但仍然牢牢地将来犯之人阻隔在王府外头。

虽然如此,但宜萱在丹若苑内听着一波波回禀的消息,却愈发凝重了起来,人马减半,造成的直接后果便是死伤惨重。护卫虽然拼死挡住最后的底线,却堆积起来越来越多的尸体…可偏偏,还有一半的重兵被拘束在嫡福晋院落四周,被严令不许离开寸步。

如此一来,雍王府被攻破,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不过,最晚到天明,来犯兵马必然会撤退!

黎明时分,所有人脸上都露出希冀之色。

就在这个时候,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禀报:“不好了!府门被攻破了!!”

顿时,众人脸色煞白,她们最担心的状况还是发生了,她们的性命,显然已经危在旦夕…

宜萱急忙道:“先别慌张,就算攻进来,可还有一层守卫呢!而且紧挨着外院是嫡福晋的院子,哪里兵马最多,必然也首当其冲受到攻击!丹若苑地处偏僻,应该反而更安全些也不招人眼才对!”

可惜,宜萱的猜测是错误的…

刀戈相击之声在丹若苑外响起,还有刀剑砍刺到人肉体上的噗噗声,浓重的血腥气息,伴着黎明前的浓雾翻涌着袭来——

一百四十六、康熙六十一年(下)

 “啊!”

“啊——”

死亡的声响,在丹若苑里回荡,那是人临死前的叫声,仿佛是来自地狱的召唤,让几位侧福晋和格格们全都看到了死亡的阴影。

这时候,性子最柔弱的安氏从袖子中取出的匕首来,煞白的脸色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决绝之色,她道:“若那些人真得冲了进来——”她咬牙,拔出了匕首,白晃晃的刀刃折射的光泽映在她美丽的脸颊上,“我宁可自行了断,也绝不能对不住四爷!!”

——宜萱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若真得被那些人冲了进来,这里的雍亲王的姬妾们,必然清白难保。

年氏微微一笑,风情万种地也从袖中取出一把短刀来,她道:“这东西——我也备着呢。”

李福晋笑着点点头,似乎十分满意,她看了看耿氏、宋氏、武氏等人,道:“我们几个年老色衰的,怕是会被一刀了结吧…”说着,她看了看暖阁里,几个孩子,还都在熟睡中,安息香还在燃烧着,那可是四爷的后嗣啊!!

这时候,噗的一声破空之声,一只利箭从斜对面的窗户纸中射了进来,噔一声,便钉入了北侧墙壁上。

“啊!!”安氏吓得惊呼,手一哆嗦,匕首哐啷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李福晋急忙道:“离窗户远些!”说罢,她看到安氏弯下身子要去匕首,便急忙上去一把将她拉开,“你不要命了!!”

安氏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我、我想活,我还想跟着四爷享受荣华富贵呢…”

李福晋定定道:“咱们都不会死的!!”

可李福晋的话才刚落音。太监小何子肩上插着一只羽箭踉踉跄跄跑了进来,他扑跪在地上,吐血道:“外头…守不住了,福晋…快跑啊!”说完这句话,小何子翻倒在地,已然是绝了气息。

只听外头一声“冲啊——”的大叫,宜萱顺着开了半扇的门扉。只见一群身穿黑衣、面蒙着黑巾的貌似强盗的人一股冲破了丹若苑的外头大门。正朝着正堂这边而来。

眼看着不过是数个呼吸功夫的事儿了,宜萱眼中浮现出绝望之色来…

难道,真的要死了吗?!

明晃晃的刀刃。在黎明时刻恍如阴森的鬼刀,仿佛是索命的利刃。

宜萱手脚开始颤抖——此刻她才真正感受到死亡已经扑面而来——她一直以为,阿玛会成功,她和额娘会跟着阿玛一飞冲天。

可是。她大约活不到那一天了。她不是没有像过拼死一搏,可眼前这些满身沾满了鲜血。杀气逼人的“强盗”,少说也有数百人之多!又岂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所能反击的?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脊背上,一层冷汗沁了出来。

宜萱想着在暖阁里还睡着的熙儿,不!!她瞪大了眼睛。绝对不能!熙儿绝对不能死!!

就在此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不知从何处窜了出来,他挡在了气势汹汹的“强盗”跟前。他手里拿着一把百炼精钢所打造的长柄大刀,刀长九尺。甚至超过了他的身高,那刀刃上也青霜凝结,锋利无比。

就是这锋利的重兵,随着它主人的挥舞,一次便能收割七八条人命!!断臂残肢,甚至还有一颗颗圆滚滚的脑袋,都伴随着浓热的鲜血,泼了一地。

李福晋似乎感受到气氛不对,急忙问自己女儿:“萱儿,可是来了救兵了?”

宜萱点头,的确是救兵,虽然只有一个,却是胜过千军万马。

三首。

宜萱以前就知道他身手过人,却没想到他竟然是如此的厉害,杀人若收割稻麦一般,丝毫没有半分吃力。

那些蒙面来犯的“强盗”愈伤如此杀神,能不立刻落荒而逃,已然是心理素质过人了。

可是三首挥舞大刀的速度越来越快,地上累积的尸体也越来越低,脚下已经血流成河。

终于…他们扛不住了,有个人大叫一声“撤退”,这些人在留下了一堆死尸之后,最终趁着天色还没有大亮,落荒而逃。

丹若苑内的众人,听到没了声音,便蹑手蹑脚打开门来瞧,顿时都被眼前的景象吓得面无血色,安氏和年氏两人更是已经抚着胸呕吐了起来。这样地狱般的景象,她们在梦里都不曾想象过。

待到天明时分,红日东胜,宫中的丧钟鸣响,内廷侍卫传来皇帝驾崩的丧报。

而此刻已经是嗣皇帝的雍亲王,也终于派来了宫中内监、侍卫来接妻妾儿女入宫。

宜萱此事才终于见到了已经穿好丧服的嫡福晋乌拉那拉氏,便与额娘、年福晋等人一齐见了万福。

嫡福晋微微一笑,“李妹妹、年妹妹还有萱儿的脸色怎么都不大好?可是受到惊吓了?”

宜萱心中恼火翻涌,为什么来犯之人竟然会攻破了王府府门,嫡福晋自己心知肚明,而为什么他们放着最显眼的嫡福晋院落不去攻击,反而卯足了劲盯上了丹若苑?这里头怕是也大有猫腻儿呢!!

李福晋也是怒火攒涌,嘴上也生硬地谢道:“多谢嫡福晋挂心,一切都是有惊无险。”

嫡福晋眼睛一眯,道:“是吗?啧啧,若是昨日,几位妹妹肯带着晚辈到我这儿来,就不会受到这般惊吓了——”说着,嫡福晋看了一眼弘昼,微微叹息道:“可怜的五阿哥,若是来我院子里,何至于如此模样?”

耿氏见到嫡福晋亲切的口吻,反而抱紧了弘昼,连连后退了好几步,她忙道:“多亏了李姐姐庇护,妾身与五阿哥此刻才能平安地出现在嫡福晋面前。”

嫡福晋眼底掀起一阵恼怒,这时候钱氏徐徐开口了:“宫中传来消息,先帝遗诏已经传位给四爷。耿妹妹也该改口称呼嫡福晋为主子娘娘了!”

耿氏讪讪笑了笑,“我、我还不曾听到这个消息。”

钱氏露出轻蔑的一笑,她忙转身殷勤地去搀扶嫡福晋,谦卑地道:“主子娘娘,还是快些启程进宫吧,别让万岁爷等急了。”

嫡福晋轻轻一“嗯”,露出赞许之色:“还是你最懂规矩。”

目送嫡福晋登上马车,宜萱这才随额娘上了后头的一辆朱轮车,骨碌碌朝着紫禁城行去。

白雪皑皑的紫禁城,此刻却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看守午门的是最精锐的骁骑营兵马,而内宫之中,也比平常多了好几倍的侍卫。

入了午门之后,下马车,换了暖轿,一路直行了小半个时辰,才抵达乾清宫。乾清宫宫门前已经跪了一地身穿丧服之人。太监引领者雍王府女眷进殿,宜萱便看见里头跪着的人更多,一众年岁差距极大的嫔妃,年纪大的已经做了祖母、甚至是曾祖母,年纪小的甚至才二十来岁、风华正茂。

宜萱不敢多看,只跟随额娘跪在某一处角落里。

接下来,便是哭了。

额…宜萱听着满殿的啜泣呜咽之声,她着实哭不出来。对于前头那个巨大的阴沉木帝王龙棺中的先帝,宜萱着实没有太多的感情。这时候,抹泪的李福晋偷偷塞给她一个雪白的帕子。

宜萱顿生疑惑,直到闻见帕子上的生姜味道,顿时就了然了。暗暗一笑,原来额娘也哭不出来,所以早早预备好了。宜萱急忙把发出呜呜咽咽之声,然后佯装擦泪,把帕子往眼睛上一擦。

嘶——

宜萱被刺激得眼睛通红,泪花滚滚便流了下来。她这番样子,便和殿中那些贵妇们,没什么区别了。

宜萱心中突然有些叹惋,不知着满殿的男男女女,究竟有几个是真正为那死去的帝王流泪呢?皇家啊,其实就是最虚伪的地方。

不过着跪灵哭灵,还真不是个轻松事儿。宜萱着一跪就是一整天,知道日落时分,才得以起身,那一双腿啊,已经都不会走路了。不过还有更多更惨的,她是新皇帝的女儿,起码可以跪在殿内,而殿内烧着炭火,起码不冷,而在外头跪着的宗室、大臣们,怕是膝盖都要冻烂了。

见天色已晚,宜萱正打算出宫,回净园好好歇息一晚,然后明天——嗯…明天接着来跪来哭。可是苏培盛却急忙赶来祖制道:“万岁有旨,请二公主跟着李娘娘暂时住在咸若馆。”

还没正式册封呢,称呼却已经都提上来了。宜萱不禁暗道,这个苏培盛嘴巴倒是一贯会说话。

而咸若馆是位于慈宁宫南面的一处居所,而慈宁宫周围的大多是太妃们的住处,而咸若馆自然不例外。可眼下,东西六宫全被先帝的嫔妃们塞得满满当当,而新皇帝还没正式登基,当然没有理由让先帝的嫔妃们搬出去。所以只要委屈新皇帝未来的娘娘们了。

宜萱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眼下什么都得将就着点,何况住在咸若馆,总比每日出宫、进宫来回折腾要好些吧。

李福晋问道:“苏谙达,四…万岁爷现在可好?”

苏培盛忙道:“万岁爷安好,就是太忙了些,一时无暇见娘娘和公主。”

李福晋点点头,她自然晓得先帝刚刚驾崩,这几日是最焦头烂额的时候,便忙嘱咐道:“记得叫御膳房准备一碗浓浓的姜汤,现在天儿这冷,万一着凉就不好了。”

苏培盛忙点头应下,又恭恭敬敬恭送宜萱和李福晋上了暖轿。

一百四十七、雍正皇帝

咸若馆。

宜萱与额娘刚进了馆内,便觉热气扑面而来,梅香沁人,原来是正堂中已经烧起了热腾腾的炭火,硕大的炭盆便有四个,烧的俱是上好的红箩炭。正对着的是一方大紫檀螭龙纹长案,案上正中是一尊三尺高的青铜古鼎,鼎中袅袅燃烧着的正是寿阳公主梅花香。

宜萱接下肩上的斗篷,与额娘并坐在东暖阁临床的罗汉榻上,赞道:“这里倒是不错。”——这红木雕宝相花纹的罗汉榻,小巧精致,中置一四方如意小案,可供人白日闲坐吃茶之用,若无外人,可以撤去小案,做午睡小憩之用。

李福晋扫了一眼小榻上那硕大的珐琅掐丝鸳鸯梅瓶中那插得满满簇簇的红梅,只觉幽香沁人,当真不俗,不禁颔首,面露满意之色。——先帝时候的太妃早就殁得一个不剩了,莫说咸若馆,连慈宁宫都冷置了下来。而这馆内,却是干干净净,雅致怡人,可见是特意拾掇过的,还费了不少心思呢。

这时候一个三十来岁的太监领着一众宫女、太监上来磕头,“奴才咸若馆首领太监徐一忠给李娘娘请安,给二公主请安!”

李福晋一眼轻轻扫过整个暖阁,倚着身后的朱红螭龙纹靠背,一只手臂闲闲搭在石青织金引枕上,问道:“这里一应可是你准备的?”

徐一忠连忙道了一声“是”,又道:“都是苏公公吩咐奴才的!明间、暖阁都烧上了炭火,热水也预备好,床铺一应都是新的。请娘娘和公主安心住几日,待到日后娘娘搬去更宽敞体面的住处,奴才也能跟别人炫耀。说自己是伺候过贵主的人!”

李福晋微微一笑,“嘴巴倒是够甜的!”

徐一忠忙腆着脸笑了,格外殷勤巴结,宜萱与额娘用过晚膳之后,徐一忠又献上了两对好东西。——那是用上等狐皮制成的,里头还加了一层厚厚的棉垫子,不但保暖。而且足够柔软。

李福晋轻轻抚摸过。点头道:“这两对护膝不错。”说着,便递给了宜萱一对儿,“事发突然。咱们进宫太急,都忘了带这个东西了。这一整日下来,膝盖都肿了。”

宜萱揉着自己膝盖,也露出叹息之色。整日跪着,可当真不是轻松的活计啊。

徐一忠却耳朵极伶俐。他道:“奴才这就去太医院拿两副散瘀消肿的膏药来,保证娘娘和公主明日便完好如初!”

李福晋点点头,“也好。”——此刻,李福晋心中已经琢磨着留这个徐一忠继续伺候自己了。

徐一忠才跪安退下去。宜萱便笑眯眯道:“这个太监很是伶俐,不过额娘也要查查他是否忠心无虞才稳妥。”

李福晋笑着道:“这些道理,我自然明白。”

宜萱全身早已疲乏。饮了一盏热热的奶茶,随后道:“也不知道阿玛现在如何了。”

李福晋对她“嘘”了。神色谨慎地道:“以后,可要改口叫‘汗阿玛’,方才不算失了规矩。”

宜萱笑着应了一声“是”,却不曾真的往心里去。

一连七日,宜萱都住在咸若馆,每日随着额娘前往乾清宫,跪灵哭灵,幸而身子底子好,撑了下来,而身子娇弱的年氏前后晕过去两次,可顶多歇息半日,第二日还得照旧来跪着哭。

康熙六十一年十二月,嗣皇帝、雍亲王胤禛素服满二十七日,正式在太和殿登基为帝,布告四海,年号雍正,以明年为雍正元年。而诸兄弟,也全都要避讳而改“胤”为“允”字。

那一日,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父亲,终于登临万人之巅,太和殿中即皇帝位,文武群臣、宗室亲贵,俱三跪九叩。那是何等风光,宜萱不曾看到,但可以想象到。

刚登基的雍正皇帝,做的第一道圣旨,便是加封兄弟。素来安分的淳郡王晋纯亲王,十二贝子允裪也一举越级加封为多罗履郡王。

而最忠实的四爷党——十三爷大人,现在被封为铁帽子怡亲王,一时间让无数人羡慕嫉妒恨。而此刻最嫉妒恨的应该就是先帝诸子之首的诚亲王了——新帝登基,没给他半点晋封,反而叫老十三后来者居上,诚亲王难免有些愤愤不平。

本朝的铁帽子王可是有限额,不像亲王,想封多少就封多少。这世袭罔替、永不降封的铁帽子啊,大清立国之初时候封了八大铁帽子王(1),历经顺康两朝,近八十载,都没有再出现新的铁帽子王!可没想到,咱们这位雍正皇帝一登基,就如此大手笔地抛出一个铁帽子王爵位!

而和四爷大人作对了一辈子的八贝勒现在却被越级封为廉亲王,八爷党的头号成员九贝子却没有任何加封,反而被一道圣旨撵去了西宁镇守,美其名曰“加以重任”,而十贝子越级加封为敦郡王。此举,无疑是想要分化、瓦解八爷一党。

就在康熙纪年的最后几日,新登基的雍正皇帝终于能抽出空闲来见妻妾儿女。

正当午后十分,养心殿中的鎏金九龙熏炉中焚着上好龙涎香,那气味悠长不绝,高华浓烈。宜萱跟在额娘身侧,被苏培盛亲自引着去了养心殿东暖阁中,新登基为天子的雍正皇帝此刻正端坐在正中的紫檀宝座上,满头在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手中执着一杆剔红百福狼毫,时而双手急行,时而凝滞不书,只是眼睛都时时刻刻盯着笔下。

苏培盛弓着身子上前,低声禀报道:“万岁爷,李娘娘和二公主已经来了。”

李福晋携着宜萱又上前二步,才端端正正俯下身来。从前的时候,宜萱都是略做屈膝,见万福即可。而此时却不同了,仍旧是万福之礼,却得屈膝直至膝盖触底。其实也就等同跪拜之礼了。

雍正皇帝将狼毫顺手搁置在身侧的青白玉笔山上。抬手道:“平身,坐下说话吧。”

宜萱起身,才发现案桌的西侧早已摆设了两条楠木交椅,椅上还搁着崭新的云龙纹软缎垫。宜萱随额娘且在第二张椅子上端坐下来,才抬头仔细注视着多日未见的阿玛,不,是汗阿玛了。

他似乎消瘦了几分。面孔有些疲惫。眼下是深深的乌青色,眼中更是血丝细密。右袖上不易察觉的地方似乎颜色略深几许,看样子是不小心沾上了墨迹。他正揉着自己的发酸发胀右手手腕。嘴上却不提政务,只叹道:“今年的新年,怕是要就着过去了。”

先帝之丧还未过,自然是不可能喜庆地过新年了。这点宜萱自然心知肚明。

养心殿的侍女已经奉了茶水上来。送到皇帝案上的是一盏八分烫的君山银针,给宜萱和李福晋的则是上好的碧螺春。

雍正皇帝饮了一口茶水。看了一眼衣着素淡的李氏,和娴静温柔的女儿(乃确定?),终于露出些微笑容,他道:“倒也不是有什么太要紧的事儿。先帝嫔妃挪宫的事儿。有嫡福晋操办着也就是了,待过了年,皇考宜妃、荣妃、定嫔等人都要出宫荣养。其他位份低的随意塞在寿安宫这些地方也就是了。到时候东西六宫就都腾出来了,朕就是想问问你。可想好了,想去哪个宫苑住着。”

宜萱一愣,忙笑着问道:“阿玛的意思…”话刚出口,宜萱便看到自己额娘那警告的目光,便忙改口道:“汗阿玛的意思是,东西六宫,额娘可以随便挑吗?”

雍正微笑着道:“除了景仁宫。”

宜萱眨眨眼,有些不解。

雍正解释道:“嫡福晋选了景仁宫…毕竟是选宫这点小事儿,朕也不好抚了她的请求。”

宜萱“哦”了一声,顾忌着如今阿玛身份不同了,便也没敢当着她的面就说嫡福晋什么不好听的话,旋即笑着对李福晋道:“额娘,那就选永寿宫吧!”——景仁宫是距离乾清宫最近的一处宫苑,而永寿宫却是距离养心殿最近的。以他阿玛工作狂的架势来看,只怕住在养心殿的日子会比乾清宫多得多!

李福晋自然也知道永寿宫乃西六宫之首,是一等一华贵的住处。她心中自然是有些意动的,可想到素来嫔妃住处,都是由皇后指派,或者顶多是皇帝钦定,哪儿又自己挑选的道理。便支吾道:“这…有些不合规矩吧?”

雍正却淡然视之,道:“就永寿宫好了,萱儿的眼光素来不差。”

见皇上都已经如此说了,李福晋也只得赶忙起来谢恩,又问道:“年妹妹可曾选过了?”

雍正摇头道:“让她住在翊坤宫吧,那里也还不错。”

李福晋点点头,翊坤宫和宜太妃的住处,宜太妃一生深受先帝宠爱,除了晚年时候受到家族连累受到几分冷落之外,日子过得都十分不错,自然而然,翊坤宫装饰得也是十分华丽。

雍正又问道:“弘晋还好吗?”

李福晋眉眼含笑道:“刚进宫的头几日有点不适应,如今已经好多了。”

雍正神色一松,正要再问几句,这时候苏培盛上前低声道:“万岁,川陕总督年羹尧的八百里加急奏章到了。”

宜萱与额娘相视一眼,便都起身跪安了。阿玛从前就不喜欢女人搀和进政务中,如今做了皇帝,怕是更忌讳。

一百四十八、后妃们(上)

宜萱才刚走出养心殿,心里正思忖着西北是否有出了什么问题,甫一抬头,便瞧见穿着一身多罗贝勒吉服的弘时迎面而来,弘时忙向额娘请了安,又向宜萱这个姐姐问了安好。

宜萱端量着如今已经成年的弟弟,身材颀长,已然比穿着花盆底鞋的她都要高出一整个脑袋,面孔轮廓也已趋于成熟,剑眉凛然,凤眸深邃,鼻梁高挺,薄唇含笑,举手投足间,已有龙姿凤表的贵气仪然。他脖子悬着一条色泽无暇的白砗磲朝珠,颗颗打磨圆润,宛若东珠光华。

李福晋略端量了儿子一眼,随后问:“你这是刚从乾西五所过来的吗?”

弘时点头道:“是,儿子有点事儿要面见汗阿玛。”——如今他虽然都有妻有妾有儿有女了,可身为皇子,只要一日没分府,就要住在阿哥所中。而宫中的阿哥所,分乾东五所和乾西五所两处,总共十殿,弘时住在乾西五所的头所殿中。二所殿是弘历、三所殿自然是弘昼了,而六阿哥弘晋和七阿哥弘旸还太年幼,都跟随生母居住。

李福晋也听得出来多半是政务,便不好多问,于是点头道:“那就快去吧,不要太打扰你汗阿玛,方才我听见川陕的奏折到了。”

弘时听了,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哦,看样子,十四叔该要回来了。”

宜萱也是眉梢一挑,只怕多半被弘时言中了。先帝驾崩,诸皇子均要哭灵七日,可唯独先帝的十四皇子远在青海,鞭长莫及——不。就算是他想回来,也是回不来的。十四贝子,固然是想带着大军气势汹汹赶回来抢夺皇位,可年羹尧也不是吃素的,他一手牢牢把控着西北粮道…呵呵,你大将军王要是留在西北打仗,嗯。粮食有滴。草料也有滴!你要是想离开西北——呵呵,抱歉了,那就什么木有了!!

所以。就算这位“大将军王”回来,那也是一个兵丁都带不回来!

旋即,宜萱眉头一皱,“若是十四叔回来。那么西北军该由谁率领呢?”——策妄阿拉布坦可还没消灭掉呢。西北军,自然是不可能撤出青海的。

弘时耸了耸肩膀。凤眸轻睨,淡笑道:“还能是谁?”

“年羹尧?!”——是了,这位历史上可是被叫做年大将军呢!如今,只怕是要实至名归了。

只是。年羹尧既是川陕总督,又率西北大军,既有军权。又管控粮道——如此一来,岂非没有了节制?!就算他的忠心无虞。可一个不受制约的大将军,可是极其危险的。宜萱回头看了看养心殿,不禁为自己这个刚刚登上帝位的父亲担忧起来。

弘时似乎看懂了宜萱的神情,微微一笑道:“姐姐不必担心,从前西北粮道卡住了西北军咽喉,现在汗阿玛已是九五之尊,仍然可以用粮草来遏住西北军。”

宜萱一愣,旋即明白了,粮草都是由京中一路往西,途径川陕才能运达青海。如今阿玛已经是皇帝了,当然可以送源头上控制住粮草。只要京中颗粒不发,西北军自可顷刻间瓦解。不过现在,阿玛当然不会做这样的事情,他一定会给年羹尧充足的粮草,让他去打败策妄阿拉布坦。

李福晋微微蹙眉,她不悦地道:“不要和你姐姐说这些不该说的事儿。”——李福晋终究是个传统的女人,在她眼里,女人是不应该插手政务的。

弘时摸了摸鼻子,低头道:“是,那儿子恭送额娘和姐姐。”

李福晋点点头,便携着宜萱远去了。

翌日,宜萱正收拾东西,准备出宫回净园去。毕竟她是已经出嫁了的公主,先帝大丧期间,阿玛可以灵前尽孝为由,将她暂时留在宫中几日,这也就罢了。可如今二十七日已过,雍正皇帝也已经登基,她着实不宜再长住下去了。

可一大清早,服侍在嫡福晋身边的头号太监章孝恭却笑眯眯来了,“奴才给李福晋请安,给郡主请安。主子娘娘请侧福晋和郡主前往景仁宫叙话。”

宜萱挑眉暗道,这个章孝恭,称呼嫡福晋已经是“主子娘娘”,却对宜萱和李福晋还保持从前的称谓。

其实,现在纵然还没有册封,可连苏培盛这个御前头号大太监已经客客气气称呼李福晋为“李娘娘”、宜萱为“公主”了。这章孝恭倒是够忠心耿耿的。

宜萱径自拨弄着皓腕上硕大圆润的南珠手串,微笑道:“请章公公转告嫡额娘,本宫与额娘稍后就去。”——事到如今,宜萱其实也应该改口称呼嫡福晋为“皇额娘”了,只不过她既然不客气,宜萱又何必舔着脸这么快就换了称呼呢?!现在册后的圣旨还没下达呢!她不改口,谁也挑不出错儿来!

景仁宫。

宜萱从前也来过许多次,只是哪个时候景仁宫的主人是先帝的佟贵妃。如今佟贵妃作为先帝嫔妃之首,身为表率,已经带着自己满宫的低级嫔妃搬去了宁寿宫居住。宜萱不得不佩服佟贵妃的识时务。这宁寿宫可是先帝的嫡母孝惠章太后的住处,那可是堪比慈宁宫华丽的宫苑,可比景仁宫宽敞得多了。

宜萱跟着额娘进入景仁宫的时候,却发现殿中已经是济济一堂了。嫡福晋端坐在上头宝座上,身侧是钱格格捧茶水侍立,宛如侍女一般。钱格格的身边则是一流水的年轻格格,张格格、汪格格等人,都是先帝驾崩前日,见势不妙,突然倒戈去嫡福晋院子的那几个。

还有侧福晋年氏也似乎刚刚来的样子,宋氏、武氏、安氏等人在围拢在年氏身侧,隐然已成对立之势。

宜萱眼底滑过一丝狡黠之色,看了一眼额娘,彼此心有灵犀,便一同朝嫡福晋见了个万福。

“嫡福晋万福金安。”

“嫡额娘金安。”

这样的毫无二致的礼数和问安话,无疑叫嫡福晋变了脸色。侍立在侧的格格钱氏突然笑着开口道:“恕臣妾冒昧插嘴一句,万岁已经登极大位,是全天下的‘主子爷’,嫡福晋自然是‘主子娘娘’了。李姐姐与郡主,可千万不要失了礼仪尊卑才好。”

宜萱见额娘面有几分怒色,便忙抢先一步,笑靥如花地反击钱氏:“钱格格,汗阿玛封后的圣旨还没下达呢,嫡额娘都没着急,你急个什么?”

钱氏笑容满脸地道:“圣旨是早晚会下的,莫不是郡主觉得,嫡福晋做不得主子娘娘?”

这般明晃晃挑拨的话,宜萱又如何会听不懂,便咯咯笑了起来,笑得花枝乱颤。

钱氏被宜萱的这一通笑,嘲得脸色有些难看,她沉下来问:“郡主这是什么意思?是瞧不起臣妾,还是瞧不起主子娘娘?!”

宜萱以绢帕遮面,略略止了笑容,才道:“昨儿本宫与额娘前去养心殿请安的时候,连汗阿玛都还是称呼嫡额娘为‘嫡福晋’,倒是钱格格嘴巴甜,叫得比汗阿玛都早上许多呢!”

宜萱说完这番话,果然瞥见了嫡福晋脸上的难看之色,以及钱氏那一脸的恼羞之色。

李福晋朝宜萱睨了一眼,示意适可而止。

宜萱却只当没瞅见,继续道:“汗阿玛连中宫都未曾册封,钱格格尊称嫡额娘为‘主子娘娘’也就罢了,谁都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儿!可钱格格自称‘臣妾’,看样子已经视四妃之位如囊中之物了!当真是有雄心壮志啊!”

此话一出,顿时殿中侧福晋和庶福晋的眼色全都变了,若有若无的都面有几分不善地看着钱氏。——本朝妃位以上自称“臣妾”,嫔则自称“嫔妾”,嫔以下的贵人、常在、答应等则只能自称‘婢妾’(此设定源于《穿越之温僖贵妃》的杜撰,并不符合历史)。钱氏一口一句的“臣妾”,无疑是已经把自己定义为“妃子”了,这叫那么多和她原本位份相同的侍妾格格们如何能忍耐呢?

“我——”钱氏满脸窘迫,急忙求救得看向端坐如仪的嫡福晋乌拉那拉氏——给了她妃位许诺的,正是这位嫡福晋呀。

嫡福晋却淡淡道:“钱氏,你也太心急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