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贵人眼中闪烁,有些隐约拿不准了,她扭头狠狠瞪了宫女云雀一眼,“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给本贵人准备肩舆,决计不能叫那人抢在本贵人前头去养心殿告了黑状!!”

云雀慌张地叫了一声“是”。

星移已经转头回自己宫去了,眼里睨着那座矗立的延禧宫,哼了一声道:“辛者库出来的贱婢,真把自己当做牌面上的人物了?这回,可是你自取灭亡!”

宜萱去了养心殿跟前,才晓得弘时不在宫里,而是出宫看望因独子夭折而悲痛病倒的慎郡王允禧了。依稀记忆里,允禧还是那个掉了门牙的小屁孩。不过辈分大得吓人,连她都得叫一声“二十一叔”。

雍正朝他是仅次于十三叔和十七叔,得汗阿玛重用的兄弟。其实说是兄弟,汗阿玛其实有些把他当儿子看的。后来十三叔和十七叔先后病逝,也便只剩下他了。

只是允禧虽然爵位屡晋,和嫡福晋也甚是和睦,唯独子嗣上很是艰难。如今夭折的便是他与嫡福晋祖氏生的嫡子。宜萱隐约记得,历史上的慎郡王似乎是没有子嗣的,后来还是乾隆皇帝过继了一个儿子给他当孙子。不过这个孙子,估摸着岁数跟他儿子的岁数是差不离的。

想到这点趣事,宜萱倒是伤心不起来了。

罢了,古人就是如此重视香火传承,一个永瑞,让皇额娘万分疼爱,也格外高看了星移几分。允禧若是真的无子,想必也希望能够嗣子承袭香火的。

宜萱满脑子越歪楼越远,忽的觉得腿上冷飕飕的,这会子风愈发大了,吹在身上,她裙子又是湿了透,自然不是什么享受,便急忙叫先去慈宁宫了。

宜萱的身量与额娘李佳氏差不离,高矮胖瘦都是十分相若。

这一身黛紫色五福捧寿对襟旗服穿着甚是合体,不过颜色和花样都太老气了,穿在她身上有些不太相合。

方才发生的事情宜萱去里头梢间更衣的时候,玉簪就一五一十描述了个详细。故而宜萱从里头出来的时候,皇额娘脸色已经十分震怒了。

“去传话,皇帝若是回宫了,立刻叫他来慈宁宫!!”——若只是嫔妃之间的争斗,身为皇太后的李佳氏自然懒得管,可如今被欺负的是她唯一的女儿,李佳氏如何能忍?

慈宁宫距离养心殿之近,虽然比不得永寿宫,来回却也不过两三刻钟的工夫。

徐一忠回到慈宁宫复命的时候,皇太后刚刚叫后殿小厨房熬好了一盅浓浓的姜汤给宜萱喝。

可说实在的,宜萱真真不喜欢喝姜汤!!或许应该说,很少有人会爱喝姜汤这种东西吧?虽然冰糖放得足足的,里头姜片也都提前捞出去了,宜萱眼瞅着这淡黄色透着浓浓姜味的滚热的液体,嘴巴、喉咙、肠胃可是齐齐抗议。

宜萱装模作样地吹着热气,瞅见徐一忠进来复命,大有欢喜之意。

徐一忠打了个千,才回话道:“太后娘娘,话奴才已经告知御前太监了。只是——奴才瞅着灵贵人她——正跪在养心殿外呢!”

皇太后听了,脸上怒色不见消减,她冷哼道:“现在知道错了?晚了!!”皇太后才不管泼了自己闺女一身冷水的事儿,是有意还是无心,但凭她那嚣张的姿态,皇太后就不会容忍这号人!

徐一忠笑了笑,“灵贵人可不是去请罪的,而是去告状的。”

“什么?!”皇太后瞪大了眼睛,仿佛听到了千古奇谭一般。

宜萱搁下手里盛满姜汤的珐琅碗,不由笑了,只看方才灵贵人的姿态便晓得,她的性子,又怎么会去养心殿请罪呢?

皇太后回过神了,登时怒不可遏,“一个辛者库里出来的贱婢,算个什么东西!!!不必等皇帝回来了!!传哀家懿旨,削去贵人祝氏位份,发落回辛者库,叫她继续做浣衣奴!!到死都不许出来!!”

宜萱顿时有些明了,原来是辛者库里出来的,怪不得星移甚是鄙夷这个灵贵人呢,哦,现在是辛者库家下宫女祝氏了。

三百五十、灵贵人(下)

宜萱忙阻拦道:“额娘,这不太好吧?”——不等弘时回来,就处置了一个贵人…虽然说以皇额娘太后的身份,嫔位以下的,也根本无需过问皇帝,的确是可以直接处置的。可这个灵贵人祝氏似乎是今来盛得弘时宠爱的,若因此和额娘生了嫌隙,倒是不值得了。

皇太后冷笑道:“怎么?哀家连个小小贵人都发落不得了?!徐一忠,你即刻去!先杖她二十板子,叫她张长记性,再发落去浣衣局!”

“嗻!”

灵贵人祝氏跪在养心殿外的月台上,哭得那叫一个梨花带雨楚楚可怜,“婢妾已经再三赔罪了,可那位福晋还是不依不饶的,还扬言说要来养心殿找皇上评评理!”

祝氏声声哽咽,委实一副被欺凌的可怜模样,“此刻那位福晋只怕已经去慈宁宫告状了!婢妾实在害怕极了,求皇上给婢妾做主啊!婢妾的侍女真的不是故意把水泼到那位福晋身上的!婢妾当时已经说了会处置云雀,可那位福晋却不肯放过婢妾!”

弘时因是私底下出宫去慎郡王王府,因此身上穿着不显身份的靛蓝色绣了五谷丰登的缎袍,手里拿着一柄漆金象牙骨折扇,轻轻敲打着手心,他眉心微微蹙着,问道:“今儿有哪家福晋进宫给太后请安了?”

御前大总管林德瑞沉思了一会儿,才道:“似乎只有齐亲王嫡福晋进宫来报喜了,不过福晋不到午时便出宫了。初出之外,便没有哪家福晋今日递过牌子。”——凡是外命妇进宫,都是要提前递了牌子,上头允许了,方可进宫。

不过这里头有个特例,便是宜萱进宫,是不需要递牌子的,自打先帝雍正爷的时候便是如此,如今弘时虽然没发过话。但是底下奴才还是聪明地照旧行事。今日也是赶巧,宜萱见养心殿皇帝不在,便去了慈宁宫,倒是晚些来的灵贵人跪了小半个时辰。弘时就回宫了。

灵贵人此刻也有些懵了,“不是福晋?那她是谁??”

弘时听了,有些不悦:“朕还想问你是谁呢!!你自己吃罪了谁都不晓得吗?!”——自己的嫔妃做出这种失了规矩的事情,弘时也觉得丢脸,况且如今竟是不知道丢脸丢到谁面前了!!

灵贵人急忙道:“婢妾听纯妃娘娘唤她姐姐。莫非是纯妃娘娘的娘家人?!”——其实灵贵人这种猜测还真对了,宜萱固然是大清朝的固伦长公主,可也的的确确是纳喇家的儿媳妇!也自然就是星移的娘家人。

弘时脸上透出不悦之色,纳喇家的人竟如此放肆?但转念一想,小移也没什么亲姊妹啊!

林德瑞又忙道:“纯主子的娘家亲眷,素来只有勇毅候府的老夫人偶尔来看望。”

弘时也犯了糊涂,那到底是谁被泼了一身水呢?既然能去皇额娘宫里,那决计不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物!而宫中嫔妃,祝氏不应该不认得啊!

也难怪弘时没想到自己亲姐姐头上,在弘时的印象里。自己姐姐那脾气,可不是个肯吃亏的!若是她,就算不把祝氏发落去慎刑司,也得给她俩耳刮子才对!

肯咽下这口气,转头去慈宁宫求做主的,倒是极有可能是弘晋福晋,弘晋福晋刚刚有了喜,听弘晋抱怨过如今脾气变大了。若是依她性子,只怕的确会去皇额娘跟前诉苦告状。

弘时思来想去,还是没猜准到底是谁被泼了一身冷水。却见慈宁宫的大太监徐一忠朝这边过来了。

徐一忠行礼道:“奴才给皇上请安!”

弘时抬了抬手,和颜悦色道:“起来了吧。”——徐一忠既然来了,怕是皇额娘要惩处一下祝氏了,也确实是祝氏行为举止有些放肆了。给她点教训也好。

弘时如是想着,可徐一忠给答案却超乎弘时的料想,徐一忠略弓了身子道:“皇上,太后娘娘懿旨,说要褫夺灵贵人位份,贬回浣衣局继续做浣衣宫女。”

听了这番话。灵贵人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既抱住弘时大腿,泪花滚滚哀求道:“皇上救救婢妾!婢妾的宫女真的不是故意的呀!!婢妾不想去浣衣局啊!!”

此刻的哭嚎,才真真是出自灵贵人心声了。祝氏是打浣衣局里出来了,受了那么多年的苦,好不容易“偶遇”了皇上,用自己一手弹箜篌、唱曲子的好本事,得了皇上宠爱,从官女子、到答应、常在,再到贵人位份,她如何愿意再回去吃苦受罪呢?!

“好了!!”弘时重重呵斥一声,虽然他也觉得皇额娘罚得也未免太重了些,可祝氏的哭嚎也平白叫他觉得有些厌烦。

灵贵人身子一颤,再也不敢大吼大叫了,她抽噎着,嘴唇颤颤巍巍,当真叫一个可怜。

弘时深吸一口气,便对徐一忠道:“惩处之事不急,朕先去慈宁宫一趟!”

灵贵人顿时松了一口气,她大约觉得,有皇上出面,太后固然生气,也不至于再把她褫夺位份发落浣衣局了。可心中又不免暗叹自己倒霉,那个被泼了一身水的,到底是什么人物?竟叫太后为她出面?!灵贵人扭头狠狠瞪了一眼跪在自己身后的云雀,都怪这个狗奴才,平白给她招来如此祸患!!只怕就算皇上出面,太后也得降一下她的位份!她好不容易才坐到贵人之位,心里自然满腹不甘。

徐一忠笑着道了一声“嗻”,又道:“太后也想见皇上呢。”

弘时想了一路,难道真的是弘晋福晋?她怀着身子,又是弘晋第一个孩子,皇额娘委实看重得很。若因为那一泼冷水,动了胎气,也难怪皇额娘如此震怒了。

灵贵人看着皇帝的背影,柔柔道了一声:“恭送皇上。”这才颤颤巍巍起身,原来是跪得久了,自然膝盖酸疼得紧!

宫女云雀上来搀扶,却被灵贵人狠狠一个耳刮子摔了过去,“混账东西,你到底得罪了谁了!!!”

云雀的脸颊登时便肿胀了起来,她疼得泪眼汪汪。哀切切道:“表姐…”对上灵贵人的怒目,云雀急忙改嘴:“贵人,奴才实在不知那位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灵贵人转头看着御前的副总管太监周公公,忙扬着笑脸道:“周公公。您可知那位到底是谁呀!”

这位周公公年岁有快五十了,也早先雍正朝的御前太监,他问道:“小主可听得真真,纯妃娘娘唤那位‘姐姐’?”

灵贵人忙点头。

周公公忽的脸色一冷,“莫非…”

“莫非什么?!”灵贵人急忙追问。

周公公呵呵笑了。“贵人小主好自为之吧!”周太监一甩拂尘,扭头进了养心殿中。

“周公公!!”灵贵人忙快步要追进去,却被周太监回头伸出胳膊拦住了,他笑着道:“罢了,告诉贵人也无妨。只怕纯妃娘娘唤那位‘姐姐’,呵呵,只怕是因为她是皇上的亲姐姐!”

灵贵人脸上血色全无,竟然是…长公主?!!灵贵人身子一个踉跄,却没注意养心殿的门槛,身子一个不稳。便碰的一声摔在了硬邦邦的地上。

云雀急忙上前来扶,“贵人、贵人!您没事儿吧?”

灵贵人回过神来,竟也顾不得先站起来,扭头便狠狠甩云雀的耳光,“贱婢!!你吃雄心豹子胆了?!连长公主也该得罪!!”说着,又是啪啪两个大耳光甩过去,灵贵人手上还带着尖锐的金灿灿护甲呢!那护甲的尖儿狠狠划在了云雀娇嫩的脸蛋上,登时好几条血痕纵横,一张俏脸已然面目全非,血淋淋的骇人!

灵贵人却犹嫌不足。她拔下护甲,狠狠便朝云雀的脖子上、肩膀上、后背上狠狠刺去,一刺便带出一片血渍,可见那护甲应该是铜鎏金的。所以才如此坚硬、尖锐。

云雀嚎哭着,在地上打着滚,口里大叫着“贵人饶命”,可却没有换来灵贵人的停手。她翻转着身子躲避着,灵贵人一刺扑了空,倒是弄掉了手上鲜血淋漓的护甲。

灵贵人爬起身来。看着跪在地上磕头不止的云雀,面孔却愈发狰狞可怖,她抬起脚来,用白瓷底儿的花盆底鞋一脚狠狠朝着云雀额头上踹下去。

云雀被这一踹,整张脸都扣在地上,鼻孔鲜血横流,约莫是鼻梁断了,人也趴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

周太监看在眼里,不禁皱了皱眉头,他板着脸道:“贵人要教训奴才,也请别脏了养心殿地儿!!否则皇上怪罪下来,可不是贵人能吃嘴得起的!”

灵贵人怒火还未全消,但见周太监如此言语,也只得停手,她冷斥道:“该死的贱婢!!还不快起来,随本贵人去慈宁宫请罪!!”

慈宁宫。

弘时看着慈宁宫暖阁罗汉榻上的二人,有些狐疑,怎的弘晋福晋不在?是已经出宫了吗?他忙上前给皇太后请了安。

宜萱也忙下榻来,见了个万福礼。

弘时疑惑地问:“怎么只有皇额娘和姐姐?”

皇太后本来憋着一口怒火呢,听自己儿子这样问,神色有些古怪,“要不然还得有谁?!”

弘时看了看额娘,又看了看姐姐,目光突然停住了,他打量着宜萱这一身黛紫色的老气旗服,面色也甚是古怪:“怎么姐姐穿着皇额娘的衣裳?”

宜萱听了这话,也觉得古怪,但下一刻便恍然大悟了!

她呵呵笑了,“我进宫穿的那身衣裳都湿透了,自然不能再穿了。”——也对,灵贵人不晓得她是谁,故而就算去养心殿告状,自然也告不得明白,也自然弘时听得也就不明白。看样子,弘时只怕还以为被泼了一身水的是旁人呢!!

弘时果然瞪大了眼睛,“是姐姐被祝氏的宫女泼了一身凉水?!”

三百五十一、百灵鸟(上)

弘时果然瞪大了眼睛,“是姐姐被祝氏的宫女泼了一身凉水?!”

宜萱笑着打趣道:“要不然你以为是谁?”——她倒是好奇,弘时把她想成谁了!

弘时尴尬地笑了笑,他望着皇太后道:“儿子还以为倒霉的是弘晋福晋呢!原想着姐姐的性子,最是不肯吃亏的,怎么跑皇额娘宫里来了?”

宜萱道:“我去过养心殿,可皇上出宫了,又起了风,我觉得冷,所以就先来皇额娘这里讨身干净衣裳穿了!”

皇太后端坐榻上,淡淡道:“既然皇帝已然明了,那就按哀家之前懿旨处置祝氏吧!”

弘时忙上前两步,笑着道:“皇额娘,这又是何必呢!到底泼了姐姐一身水的,也不是祝氏,她也不过是御下不严罢了!”

宜萱面色一沉,弘时宠着这个灵贵人,莫不是真的上心了?!

皇太后的脸色也沉了下来,“皇帝的意思,难不成是想随便那一个宫女出做替罪羔羊?!萱儿可是你亲姐姐!!”

弘时急忙道:“皇额娘,儿子不是这个意思!祝氏的确御下不严,不如褫夺封号,降为官女子如何?至于那个宫女,随皇额娘处置就是。”

太后听了这样的回答,仍旧很是不满:“怎么?皇帝还要留那辛者库贱婢侍奉?!”

弘时面有为难之色,“儿子政务烦累,也着实没个解乏的地儿。祝氏弹地一手箜篌,歌喉也上佳…”

太后只冷了一声,脸又撂下了。

宜萱倒是神色松缓了下来,瞧这样子。时儿没有对那祝氏真的动心,不过当她是个解闷的玩意儿罢了!既然如此,宜萱便笑着道:“也好,就按皇上说的办吧!”

“萱儿!!”太后狠狠剜了她一眼,那意思分明再说,我在这是再替你出气呢!你倒是撤了梯子了!!

弘时笑眯眯了脸,“多谢姐姐!回头朕叫百灵给姐姐磕头赔罪!”

“百灵??”宜萱眨了眨眼睛。

“就是祝氏的名儿。叫百灵。”弘时忙解释道。又补充道:“她歌喉清澈婉转,如百灵鸟一般好听,所以朕给她起了这么个名儿。”

宜萱挑了挑美貌。祝百灵…呵呵,看样子弘时真把他当个有趣玩物了!!

果然是做了皇帝的人了,愈发德性欠奉了,也愈发节操放低了!!

便摆手道:“罢了。我可不想见她!”

“启禀太后、皇上、长公主,灵贵人在慈宁宫外带着侍女跪地请罪。”徐一忠如是禀报说。

太后冷脸道:“请罪?!如今才知道请罪。未免也太晚了些!!方才敢去养心殿告状,如今来请罪,哀家倒是不信她是真的认错了!!”

弘时摸了摸鼻子,神情有些尴尬。他吩咐道:“林德瑞,传朕的口谕,褫夺祝氏封号。贬为官女子。”

“嗻!”

太后的脸色依旧不见和缓,“留这个辛者库贱婢侍奉。皇帝不怕脏了自己的龙榻吗?!”

“皇额娘…”弘时见这话说得露骨,神色有些抱怨。

宜萱忙笑着上前道:“皇额娘息怒。”

太后言语冷刻地道:“总之有一点,哀家的孙子,不能从辛者库贱婢的肚子里爬出来!!”

宜萱听在耳中,暗想,皇额娘这番话,分明是不给祝氏再有丝毫晋身的机会了。先帝的良妃就是辛者库出身,却因生了个能干的儿子,所以从贵人到嫔再封妃,皇太后如今自然不容许有人重现良妃卫氏的风光。

弘时忙道:“儿子明白!祝氏一直都是‘不留’的,您放心就是了。”

宜萱竖着耳朵,听了个分明,“不留”便是皇帝宠幸了嫔妃或者宫女之后,敬事房太监都会问一句“留”还是“不留”,若是“留”,便是允许嫔妃怀上龙胎,若是“不留”,便会奉上一碗避子的汤药。

如此看来,弘时还是有分寸的,就是德性越来越不济了!

太后听了皇帝这番话,脸上怒色减了大半,其实她儿子宠着哪个嫔妃,她这个做太后的也根本无需过问和在意。若非这祝氏出身着实太过低贱,又做出那等羞辱自己女儿的举动,太后也懒得管。

太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声音渐趋慈祥:“如今宫里一下子有了两个有孕的嫔妃,原本哀家是极高兴的,却没想出了这档子恶心事儿!不过皇帝既然心里有数,哀家也不多说什么了。唯独有一点,永寿宫的那个,皇帝答允了哀家和礼妃的事儿,可别忘了。”

弘时笑呵呵道:“儿子如今已是天子,自然一言九鼎。何况姚氏出身不显,性情也温顺怯懦,自然不敢有什么异议。”

听着皇额娘最后那句话,宜萱还一下子没想明白呢,可听到弘时这番话,宜萱便恍然大悟了。原来他们说的是常在姚氏肚子里的孩子啊!那孩子还没出生的呢,就已经被盖上礼妃李佳咏絮所有的戳了!!

皇额娘之举无非是想给不能生养的礼妃一个儿子,也是给她一个依靠。宫里嫔妃,没有儿子终究是无依无靠不稳当的。

隔天,宜萱在公主府里正斟酌自己儿子给和鸾的聘礼名单,一遍翻看着自己库房清单本子上的好东西,看到那个合意的,便吩咐玉簪记在大红泥金鸳鸯纹的折子上。

“梳子意喻白头偕老,自然少不了,记上一对象牙梳子!再叫能工巧匠在上头雕琢白头富贵图纹!记得要装在剔红龙凤呈祥的圆形捧盒里!”

“还有,鸾儿喜欢缂丝绸缎,从库房里选上十匹花色最好的,十全十美嘛!”

“对了,我记得库房里还有一套和田白玉的茶具,也添上吧!”宜萱笑着道。

玉簪手里写字的狼毫笔一顿,她忙道:“公主,那和田玉茶具,尤其那茶壶可是一整块和田白玉雕琢出来的,极为罕有,那还是先帝爷雍正六年的时候赏赐给您的呢,您自己也一直没舍得用呢!”

宜萱笑着道:“鸾儿也不算外人,给了她也没什么。”——那茶具观赏价值远大于使用价值,若在冬天,滚热的水倒进去,一个不小心和田玉茶壶就会炸裂了,因此即使使用也必得先用少许热水烫一烫。宜萱是嫌麻烦,又怕万一弄碎太可惜了,所以一直束之高阁呢!更何况喝茶用紫砂壶就最好,旁的倒是没必要了。

如今是长公主的儿子、勇冠公娶固伦公主,聘礼自然也要格外隆重几分才是!

送聘礼是六礼中第四序列的“纳征”,送了聘礼,便可请了婚期——虽然婚期根本就是早定下了的,可这个流程还少不了。请期之后,也便是亲迎——即大婚了。

不过在“纳征”的前两日,宜萱才得知了宫里消息。那个据说是灵贵人…哦不,祝官女子表妹的宫女云雀,被皇额娘杖毙了,而且下了懿旨叫那祝官女子亲自去瞧这她是如何死的。

忽的宜萱突然想到,弘时褫夺了祝氏“灵”字的封号——可祝氏叫祝百灵,这个字分明是她的名字,如此一来,倒是算不上是封号了!

摇了摇头,反正祝氏的事儿已经过去了。他那个喜新厌旧的弟弟还能宠爱一个犯了错的官女子几日呢?只怕是一有了更好的替代品,她也就被束之高阁了。

宜萱没反对弘时,是因为她觉得从贵人发落道官女子,如此从跌落下来,祝氏的日子必然过得艰难。这样的话,也算是出了这口恶气了。所以,她才觉得没必要为了一个区区祝氏,反驳自己亲弟弟。

左右她是不觉得那个祝百灵会有什么好下场。

乾隆元年九月初二,宜萱亲自带着厚重的聘礼进宫去了,她原是该去长春宫才合适,不过皇额娘知晓她与董鄂氏不对付,担心坏了如此吉日,便安排在了慈宁宫,还叫董鄂氏歇息着,不必操劳了。

宜萱知晓此事后,呵呵贼笑了一通。不过又有些忧心,董鄂氏只怕气恨之心要更深一层了。

养心殿。

“径曲梦回人杳,闺深佩冷魂销。”——婉转甜腻的曲音在殿中回响,宛如绕梁之音,缕缕不绝。

“似雾濛花,如云漏月,一点幽情动早——”

“怕待寻芳迷翠蝶,倦起临妆听伯劳…春归红袖招——”

殿外的汉白玉月台上,丹桂开得正浓,一小太监躬身上来相迎,打千见礼,满脸和乐讨喜的笑容,“纯妃娘娘金安!”

那含情带怯的昆曲嗓音依旧绵绵如丝,愈发如水磨般细腻柔软,“不经人事意相关,牡丹亭梦残…断肠春色在眉弯,倩谁临远山?排恨叠,怯衣单,花枝红泪弹。”

纯妃纳喇星移面色清淡如洗,嘴上徐徐道:“好一曲《牡丹亭》!祝官女子的嗓音比起从前更加精妙动人了!”

那小太监笑着道:“大约是官女子近来日夜苦练歌喉的缘故吧。”

星移笑了,“烦请公公进去禀报,本宫是特来请安的。”

“嗻!”

弘时正坐在养心殿暖阁罗汉榻的明黄织锦缎条褥上,手里微微瞧着扇子,脸带微笑,瞧着心情甚是不错。

弘时朝着星移招手道:“你来得正好!百灵唱得昆曲,可比畅音阁太监的嗓子好听十倍!”——宫中的畅音阁,是专门供皇帝、嫔妃们看戏的地方,但台上唱戏的是宫中培训的太监。太监声音本就尖细,唱戏倒是十分合适。

三百五十二、百灵鸟(下)

星移依依见了礼,眼角睨过那举止乖顺恭谨的祝氏,脸上带了轻缓的笑意,于是徐徐走上前,柔声道:“的确好听得紧,这几日来,皇上也是大饱耳福了!”

弘时指了指榻上,星移笑着上榻与皇帝对坐了。

祝氏含笑见了万福:“纯妃娘娘金安!”

星移点头,语气和顺地道:“祝妹妹安好。”

弘时捧着珐琅茶盏抿了一口,清声道:“既然小移也来了,便与朕一块听听这牡丹亭,也能松快几分。”

祝氏低头暗咬了咬嘴唇,再抬起头来却是笑脸迎人,“那奴才接着再唱下一折子。”说吧祝氏略作酝酿,婉转的嗓音再度响起:“春归恁寒悄,都来几日意懒心乔,竟妆成熏香独坐无聊…”

“轻绡,把镜儿擘掠。笔花尖淡扫轻描。影儿呵,和你细评度:

你腮斗儿恁喜谑,则待注樱桃,染柳条,渲云鬟烟霭飘萧;眉梢青未 了,个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 ”

一折唱罢,祝氏掩唇低低咳嗽了两声。

星移暗想,既然要日夜苦练嗓音,如今又是秋天物燥,自然一个不慎,便伤了嗓子。从前祝氏是贵人,自然少不了燕窝吃着,滋阴润肺,如今是官女子,又如何有燕窝吃?

星移笑着道:“天干物燥的,祝妹妹也该好好呵护自己的嗓子,若是伤了喉咙,皇上便没有如此妙音佳曲可以聆听了。”

祝氏低头,柔柔怯怯道:“多谢娘娘关怀,奴才没事儿,回去多喝些水也就是了。”——想到自己从前喝的都是上好的官燕,最不济也日日都能吃两盅川贝冰糖雪梨或者冰糖银耳羹。如今竟是只有白开水可喝了。

星移又道:“光喝水怕是不够,还是去太医院去讨些胖大海冲了喝吧。”——胖大海清肺化痰,利咽开音,的确很适合秋日里饮用。不过星移说这话也不是关心祝氏。胖大海虽然有效,却是十分廉价的药材,说着话不过是告诉祝氏她亦不过是廉价之辈罢了!

祝氏做了个万福,道:“奴才哪里还有些皇上早先赏赐的燕窝。自己回去熬了吃就是了。”——祝氏这话根本就是打肿脸充胖子,从前弘时的确赏赐过燕窝,可早被她吃完了。

弘时抬了抬眼皮,“既然嗓子不舒服,你便回去歇着吧。好好将养几日再说。”

祝氏听了皇帝这话,急忙张口想说自己没事儿,却看到了皇帝一脸的冷淡之色,便只得咬牙熄了心,忙跪安道:“多谢皇上挂心,奴才告退了。”

又对星移做万福道:“也愿纯妃娘娘玉体康健,早日为皇上诞下一位小阿哥。”

星移略做颔首,一手落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面上满是母性的慈爱,她淡笑道:“承妹妹吉言了。”

祝氏退出养心殿后。星移一手轻轻搭在身旁的明黄织锦缎引枕上,略侧身望着弘时道:“今日是长公主进宫送聘礼的大喜日子,臣妾还以为皇上早去了太后娘娘宫里呢。”

弘时面色随和,轻声道:“有皇额娘费心操持,朕就不必多管了。”说着,他也侧脸看着纳喇星移,忽的唇角含了笑意,“只是小移你…方才浑身都酸里酸气的呢?”——方才星移与祝氏互相客气,看着是嫔妃之间和睦之谈,不过弘时何等了解星移。又怎么会闻不到那酸气呢?

星移面含微笑,掩唇道:“臣妾不过是和祝官女子随便说两句话罢了!她如今如此温顺知礼,臣妾自然是乐意关心她几句的。”

弘时挑了挑剑眉,“你这话。似乎是再说祝氏从前不温顺不知礼了?”

星移指尖抚摸着如雪皓腕上那只成色极佳的和田白玉贵妃手镯,那色泽更衬得素手细腻,她凝眸望着已经是九五之尊的自己的丈夫,正色道:“莫非皇上不晓得那日祝官女子在大姐姐面前的举止姿态吗?那些诋毁谩骂之词,臣妾都是一字一句听在耳朵里的!”

这一问,让弘时脸色冷了下来。那日养心殿前。祝氏跪地哀求,屡次言说,曾多次赔礼道歉,又是无心之失,所以他才宁可惹皇额娘几分不快,也留了祝氏继续侍奉。可星移如今的这番话,却是截然相反的。

如此可见,星移与祝氏,必然有一人欺君!!

星移见状,忙起身从榻上下来,她肃身屈膝道:“臣妾虽不喜祝氏出身,却也不会胡乱诋毁她。皇上若信不过臣妾,大可亲自再去详细问问大姐姐,或者问问那日为大姐姐抬肩舆的太监,也可明了。”

泼冷水之事,已经过去多日了。星移没有立刻来养心殿说这番话,也是因为皇帝早已晓得事情细节。几日下来,她才晓得是祝氏蒙蔽,故而才有今日之言。星移也是内宫嫔妃,怎么可能不拈酸吃醋呢?何况那祝氏举止骄狂,也曾对她有数次不敬之举,如今能有将她打落尘埃的机会,星移自然不会放过。如今的她,早不是勇毅公府里那个不谙世事的单纯小丫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