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此时气息渐微,却仍勉力说道:"满蒙通婚,原是你们世世代代的风习,血统一说,不过是蒙骗天下人的。果然要血统纯粹,那也不必联姻了。皇上是努尔哈赤与成吉思汗的后代,血统高贵;香浮的身上,却有大明与大顺的两朝骨血,也是尊荣无比;那李自成其实并非我汉人子民,李原是西夏的国姓。倘若香浮嫁了皇上,便是集合了满、蒙、汉、西夏四股力量,使天下所有的皇家帝气合为一体,集鳌足四极为一柱擎天,可保江山永固。则我父皇在地下,也当瞑目。我已算出,当今皇上会有十年的帝运,十年之后,若一切如我所说,则请太后作主,顺应天意,将皇位传给圣上与我女儿的后代。"

大玉儿大惊,问道:"宫中从来没人知道香浮的生父是谁,原来她竟是你与李自成所生。那李自成与你有杀父之仇,你方才也说他曾向你求聘,你百般不允,原来却私下里委身于他,这岂非……岂非……"

说到"杀父之仇"四个字,大玉儿忽然想起建宁的母亲绮蕾来。绮蕾是皇太极血洗察哈尔部的战利品,她的入宫,正是为了报复皇太极的杀父之仇而意图行刺。难道这长平公主与李自成的孽缘也是如出一辙?绮蕾临终之前,曾将建宁托与自己照顾,然后便自缢而死,如今,长平竟又将这一幕在雨花阁重演。只是那绮蕾临死之前,有意换上了仙家打扮,表明不恋尘缘;而今长平仰『药』自尽,却是改装还俗,穿上了大明皇后的盛装。绮蕾与长平,不同民族,不同身世,然而行事却一般神秘不可测,这里面,又孕涵着怎样的天机?大玉儿一时浮想联翩,连说了两遍"岂非",却终究未能说下去。

长平不知是害羞还是回光返照,双颊泛起红晕,喘着气说:"李自成几次向我求聘,我想他若不能立我为后便不能登基称帝,不能成为紫禁城主人,那是巴不得的事,因此死也不从。战事一天天『逼』紧,终于他大败而归,自知回天无力,到底不甘心,匆匆在武英殿登了基,立了原配高夫人做皇后,又放火焚烧宫殿。临走之前,他闯进我的寝殿说,不管怎么样,也要做一天我的丈夫,死也不冤。当时所有的人都忙着去扑火,寝殿里只留下我一个,竟然被他,被他……"长平说到这里,又吐了一口血,喘息起来。

大玉儿只觉匪夷所思,顺治只有十年帝运的预言令她既惊且怒,却又似被这话禁住,不能发作。眼看着长平越来越萎顿,有心搀扶一把,却像中了魔咒般,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

长平顾自喘了半晌,接着说道:"我委身于贼,早该杀身殉父,以全名节。可是,我是大明惟一留在紫禁城里的皇族血脉,父皇曾经赐我一剑,可我命不该绝,竟然被贼逆所救,这是天意;我怀了杀父仇人的血肉,这也是天意。人人都说当今紫禁城是大明的坟墓,却是大清的襁褓。可他们不知道,香浮才是紫禁城易主后迎接的第一个新生命。天意要这孩子降生在紫禁城,她注定要做紫禁城的主人,让大明的最后一点骨血永远地留在紫禁城。为了这个孩子,我必须先保住我这条命,为她铺好前途;可是现在,有太后帮我看着她成长,我也就可以卸去重担,含笑九泉了。这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送给太后的第二件大礼,求太后照料她一生平安。"

紫禁城,大明的坟墓,大清的襁褓,而它迎来的第一个生命,却是大顺王李自成的女儿!

这究竟是一笔孽债,还是一旨天机?

大玉儿颤栗着,她几乎已经要被长平说服,却努力地不愿被说服:"你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明白,如果你想保住大明血脉,为什么不去投靠南明,那里不是你们明朝的余部吗?"

长平惨笑着,却仍带着一股不屈的傲气道:"大明的根在紫禁城,那些人虽然接二连三建立了几个南明政权,可他们不是帝王正宗,成不了大气。什么弘光、绍武、永历,又是什么福王、唐王、鲁王、桂王,这就和李自成在西安建的大顺朝,你们在盛京建的大清朝是一样的,没有住进紫禁城里,怎么好算是真命天子?紫禁城是有灵『性』的,它会自己选择它的主人,它的主人,必须拥有真正的帝王血脉,集中了天下最优秀最高贵的人的骨血精神,才可以真正拥有紫禁城的至高权力,使它长治久安。"

大玉儿道:"虽然如此,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如果你想让女儿幸福,有多少条路可以走,为什么偏要选择以死要胁?你常说:从来茶道七分满,留得三分是余情。你自己,又为什么这样不留余地?"

长平的目光已经『迷』离,却仍喘吁吁地喃喃着:"父皇说我惟一的过错,便是生在帝王家。可这是没得选择的。我是帝王的女儿,必须维持一个帝女的尊严和责任。香浮也一样,她也是生在帝王家,有注定的路要走,没得选择。太后,难道可以例外吗?"

大玉儿看着平生第一知己在自己的眼前一点点香消玉殒,不禁想象千里之外的爱人也是这样挣扎在生死边缘,心下又是疼痛又是愤怒,不禁流泪道:"可是你用自己的『性』命来交换我的承诺,倘若我不接受你的条件,你又如何?你说你害了摄政王,你可知道他是我这一生中最爱的人?我怎么可能帮助一个害死我丈夫的仇人的女儿?你把女儿托付给我,就不怕我反而对她不利、用她向你报复吗?"

长平面『色』如雪,声音渐渐微弱,却仍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说:"嘉定三屠,扬州十日,多尔衮欠我大明子民的『性』命何止千万?不过你放心,我虽然恨他,却不会亲手取他的命。我给他下的不是剧毒,只要你马上派太医赶去喀喇城,还来得及救他,那就不用受我的礼,也不必答应我的话。我留下他的命,交给上天来抉择,如果天意让他活下去,又或是我女儿没能生下儿子,那便是大明再无生存之理,我死而无怨。否则,请太后顺应天意,体恤故人,容我女儿在紫禁城立足,让明清两代的血脉流传下去,永照日月……"她倒在茶案下,气尽力竭,眼睛半开半阖,神智已经渐渐走远,却仍喃喃着重复最后一句话,"香浮,妈会看着你,保佑你的。"

大玉儿早已看得呆了。她眼前看到的是长平,心中想着的却是多尔衮,此刻长平死得有多么惨,他日多尔衮便会死得有多么惨。长平说,如果自己此时派太医赶去喀喇城,还赶得及救多尔衮的命。自己要不要去救?

要,当然要。从十二岁到现在,她爱了多尔衮二十几年,除了多尔衮之外,从没爱过第二个人。她并不是一个守身如玉忠贞不二的烈女,除了皇太极和多尔衮之外,她的生命中还出现过许许多多的男人,甚至连洪承畴也是她一度的入幕之宾。可是,真正走进她心里,让她痛彻心肺爱过的,却只有多尔衮!此时他命在危殆,她怎能不救他?

不,她当然不要救。他竟瞒着她去喀喇迎娶什么朝鲜公主,谋图儿子福临的帝位。倘若让他长命百岁,还有自己与儿子的活路吗?况且,并不是自己要害他的,是长平公主。长平是大明的公主,是通玄的禅师,她说过每个生于帝王家的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如果自己可以救他的命,那么也可以救长平公主的命,可是她不会救,因为她要替他、替她的丈夫、替大清摄政王报仇,长平的死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他们冤冤相报,已经自相了断了。大清摄政王死于大明公主之手,这便是他不能抗拒的命运。

大玉儿站起身,跨过长平公主的身体,拉开雨花阁的门平静地走了出去。建福花园的风里有一股萧索的杀气,在大清皇太后的身后卷起漫天落叶,打着旋儿,追着她的脚步飞了好远,好远……

☆、第八章 亲政与大婚

顺治七年五月初六日,大清摄政王多尔衮率诸王大臣出猎于山海关,二十一日至连山,亲迎朝鲜国公主,是日成婚。七月初十日,多尔衮体不适,突然头昏坠马,竟缠绵成疾。同年十二月初九日,终告不治,病逝于塞外喀喇城,享年三十九岁。

七月十三日,多尔衮讣闻京城,顺治帝诏臣民易服举哀。十七日,柩车至京,顺治帝率诸王、贝勒、文武百官浑身缟服,出迎于东直门五里外,以太子奉迎梓宫之礼接灵,哭奠尽哀。二十五日,追尊多尔衮为懋德修道广业定功安民立政诚敬义皇帝,庙号成宗。

顺治八年正月初六日,诸王、固山额真、议政大臣等议英王阿济格罪。阿济格因在多尔衮发葬之际企图聚集两白旗大臣夺政被告发,而以谋『乱』罪幽禁。

正月十二日,顺治帝在太和殿宣布亲政,诸王群臣上表举行庆贺礼,十四岁的顺治帝虽是第一次亲政,然而端坐殿上指挥诸将,旁若无人,同时颁诏大赦天下。

十九日,追尊多尔衮为宗义皇帝。

二月初十日,顺治帝尊其母为昭圣慈寿皇太后。

二月十五日,议政大臣苏克萨哈、詹岱、穆济伦原系多尔衮近侍,至是首告多尔衮私备御用服饰,并与何洛会等密谋定议。于是并案会审,议以多尔衮阴谋篡逆,籍没所属家产人口入官。二月二十一日,追论多尔衮罪状,昭示中外,罢追封、撤庙享、停其恩赦。二月二十七日,封故肃亲王之子富寿为和硕显亲王,增注其父军功于册。

闰二月二十八日,刑部等审议大学士刚林、祁充格等依附多尔衮罪,下令处死。

慈宁宫中,昭圣慈寿皇太后大玉儿盘膝坐在厅中凤椅之上,命侍女打开所有的窗子。风从一扇窗子里进来,周游了一回,又打另一扇窗子出去了,留下花香,是春天呢。大玉儿微微动了动身子,好久没去建福花园了,当年长平公主一手一脚一枝一叶重新布置出来的建福花园,此时可曾春暖花开?

素玛很贴心地剪了桃花进来,『插』在玉瓶里清水养着供在案上,仿佛满园春『色』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长平最终也没能看到自己亲手还魂的建福花园。春去春来,那些长平经手栽植的桃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已经结果了,但是长平一次也没有看到。

大玉儿微微牵动了一下嘴唇,『露』出一个不完整的笑。今日是她三十八岁寿辰,可是,她却没有半点庆贺的心思。一早诸阿哥、格格们前来磕头祝寿,福临更是亲笔写了寿帖寿联,张于慈宁宫门外。大玉儿感慨万千地看着儿子,半晌,轻轻说:"只是小生日,不要惊动朝臣,只要御厨做碗寿面就是了。皇上刚刚亲政,日理万机,别为这点子小事劳心。且我也想静静地坐一坐,念念经,当是为皇儿祈福。"

福临体贴母后心思,果然不来打扰。慈宁宫中香烟蔼蔼,纤尘不动,皇太后大玉儿的三十八岁寿辰,过得悄然无声,寂若潭水。惟一动声动『色』的,便是桃花的香气。

大玉儿守着这桃花香,想着长平临终前与自己的最后一场密谈,百感交集。她对长平的感情很难解释,她毒死了自己一生中最爱的人,可是她成全了儿子福临的亲政,她对自己而言,到底是天字第一号大仇人,还是人生第一位知己、大恩人呢?大玉儿终于在有生之年亲眼看到儿子福临当上了真真正正的大清皇帝,不必再仰人鼻息,而可以完完全全地大权在握,坐拥天下。这全赖长平公主所赐,可是,儿子提前亲政的代价是多尔衮的英年早逝,是大玉儿的中年丧偶——她第二次做了寡『妇』。她能够不恨长平吗?她今年已经三十七岁了,年近不『惑』,她不想再面临一次丧夫之痛。她真的真的很舍不得多尔衮,她已经爱了他二十几年了。

大玉儿闭上眼睛,神思回到二十六年前。

那是天命十年,她只有十二岁,却为着哲哲姑姑的一纸家书,而被裹在层层重裘华服之中,像一具华美而珍贵的玩偶,从遥远的科尔沁草原送到了盛京,成为四贝勒皇太极的小小妃子。努尔哈赤部落与蒙古各部落联盟的主要方法就是结亲,一宗又一宗的政治婚姻将满蒙两族的势力越捆越紧,而科尔沁的格格们便是这样一个接一个地被送到了盛京,甚至顾不得她和已经是皇太极大妃的哲哲是姑侄关系,更顾不上她与皇太极的年纪整整差了二十二岁。

洞房之夜对于大玉儿来说是一个恐怖的记忆,行使丈夫之道的皇太极更是猛虎怪兽一样的人物,十二岁的大玉儿根本不知道情为何物,她需要的仅仅是亲情与友谊,是一点点关怀、陪伴、与安慰。而能够给她这些的,就只有多尔衮。多尔衮只不过比她大三岁,可是已经很懂事,而且文武双全,智勇过人。于是,她视他为哥哥、伙伴、偶像,跟他学习骑马、『射』箭、读汉文,依赖他更甚于小鸟依赖阳光。鸟儿在阴天里也一样啼叫,可是声音远没有在阳光下那么欢快;如果阳光久久不见,鸟儿的羽『毛』也会不那么鲜亮。

她在这阳光下一天天羽翼丰满,啼声洪亮,长成一只华美艳丽的凤凰。他们是盛京城里的一对金童玉女。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看她的眼神不再一样,而她在他面前也变得矜持不安。他们仿佛同时发现了,原来,他们是这世间如此亲近而遥远的一对男女,她一直在心底暗暗地埋怨,如果科尔沁的格格一定要嫁满洲的贝勒为妃,那为什么不是让她嫁给多尔衮呢?如果她能嫁给多尔衮,夫唱『妇』随,琴瑟相和,哪怕就是做平民包衣也是愿意的。

他们渴望着,能够远离所有的人事与人际,避行孤岛,仅仅只作为一对男女而存在。可是,他们避不开皇太极。皇太极从来视女人为财富,或者是盟交的信物,而大玉儿在他心目中,一直是初见面时那个裹在重重华服里的小玩意儿,想起来便会拿出来摆弄一番,想不起来便丢在一边,他才不理会小玩意也会长大,也有情绪。大玉儿倒也并不在意,也从不与众妃争宠,一则她的心里并没有将皇太极放在第一位,二则她认为皇太极虽然对她冷淡,对别的妃子也不过尔尔,他的心里只有江山辽阔,没有儿女情长。

然而后来,她发现自己错了。当皇太极看到绮蕾时,他的惊人的耐心和宽容让所有盛京宫里的女人都嫉妒得发了狂。他变得如此多情,爱心无限,即使绮蕾两度行刺于他亦不放在心上,仍然视她如珠如宝。那绮蕾也真是奇怪,已经嫁了皇上,并且生下女儿建宁公主,却还要做什么带发的姑子,住家的修士,吃斋念佛起来。然而即使是这样,皇太极也丝毫不介意,仍然把她捧在手心上怜惜宠爱,只差没有打一座莲花台把她供起来当观音拜。

后宫嫔妃们都气疯了,使尽了百宝去争,去闹,去陷害绮蕾,邀宠皇恩。而大玉儿的方法是,义无反顾地投向多尔衮的怀抱。她一直认为,自己和多尔衮并不是偷情,她和他成为情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花朵到了春天会开、果实到了秋天会落一样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在她苦盼了十几年,幻想了几百次之后,当多尔衮终于第一次和她肌肤相亲时,她几乎不曾哭出来。他们的身体纠缠在一起,久久都不愿意分开,她好像从那天起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女人,自己的身子是这样美好,人间的男女之欢是这样美妙的享受。她盼望着,盼望着一次又一次的幽会,每一次见面都仿佛穿越枪林弹雨,每一次**都似乎掀起惊涛骇浪,她知道他们随时都会死,可是她顾不得。她要他,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爱一次,再爱一次,哪怕死也愿意。

事情到底还是泄『露』了,皇太极发现了他们的隐情,死期来了。可是她不愿意死,也不愿意他死。于是,她选择第三个人替他们死,选那个『插』在他们之间的人去死,那就是皇太极。她毒杀了自己的丈夫、当朝皇上、大清开国帝王皇太极,以此换得儿子福临的继位、情人多尔衮的摄政,她值得!她不愧是天地间敢作敢为的第一女英豪!

倘若不是她及时献与皇太极的一碗参汤,就不会有她与多尔衮的今天。多尔衮最终成为她的丈夫,与她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地往来,是上天给她的赏赐,是她豁出『性』命赢来的报偿。她们相爱半生,私通经年,却直到前年才终成眷属,已经是浪费了太多的时间,耗掷了太久的青春,燃烧了太炽的激情。然而,快乐太短暂了,短暂得还来不及充分地享受,就已经宣告了结束。

大玉儿太不甘心!

长平公主,就是结束大玉儿短暂幸福婚姻的那只罪恶之手。她以她的独臂『操』纵了大清的命运,翻云覆雨,颠倒乾坤,让大玉儿的爱之梦在瞬间化为泡影。最可恶的是,她让她看到,即使这场关于爱情的梦也是一场泡影,多尔衮,终究是不忠!

她告诉大玉儿,她已经给多尔衮施了毒,但是如果现在施救,也还来得及;她让大玉儿自己选择让多尔衮生还是死;她说这是她对大玉儿犯下的罪,所以她决定用命来偿还;她还说这也是她给大玉儿的礼物,请她完成她一个心愿;她说要和大玉儿打一个赌,如果她能把女儿送进皇宫并且诞下皇子,就要大玉儿答应立他为皇储,否则便是和老天爷做对。她把一切都想得很清楚,计划得很周详,然后用生命来做一个必输之赌,同时搭上了大玉儿一生的幸福。

而大玉儿,竟然除了就范,别无选择!

身为大清太后,荣尊后宫,至高无上,这普天下有什么事是她不可以做主,有什么人是她不可以决策的?她曾经令大明良将洪承畴为她变节,让大清太宗皇太极为她丧命,更叫一代豪杰多尔衮为了她一而再地让出皇位。只要她想提拔谁,谁就马上鸡犬升天;想处治谁,谁就别想多活一天。可是,她却留不住自己的青春年华,留不住恩爱岁月,留不住多尔衮的心,甚至留不住一个妻子的身份。

枉为女人,她一生中从没有平静安详地过过一天。以垂髫幼龄嫁与皇太极为妃,生活在莺妒燕醋的胭脂阵中,在爱慕之先已经懂得了嫉妒,从未真正拥有过任何情感却时时都在害怕失去,生活的主题就是争宠,婚姻的意义只为家族,大玉儿从来没有做过自己,没有做过一天真正的女人。多尔衮是她选的,也是历史和政治『逼』她选的,但是这一次选择毕竟是心甘情愿、梦寐以求的,因为他是她的至爱,惟一的发自肺腑并愿意付诸一生的挚爱。而今,却又要『逼』着她选择亲自结束这相亲相爱,这相依相偎,这长相厮守的美梦。这何其残忍?

是多尔衮『逼』她,是长平『逼』她,是朝鲜国『逼』她,是儿子的帝位『逼』她,是大清帝国的江山社稷在『逼』她!

天意如此,大玉儿何辜?

那天从雨花阁回来,大玉儿也是像现在这样,把自己关在慈宁宫暖阁里避不见人,整整哭了一夜。她抱着自己的胳膊,感觉到身体里叫**与敏感的那部分感情一层层褪去,就好像大海退『潮』一样,就好像春蚕吐丝一样,眼泪就是她的『潮』水,眼泪就是她的茧丝,温亮而稠浓,带走了她身体里叫**与敏感的那部分。

她最终还是决定放弃诊救。她被迫放弃的,因为他先背叛了她。

然而,她却不能不伤心,不能不愤怒,不能不为了自己的选择而仇恨自己。

她一生的眼泪加起来都不会比那一夜更多。如果孟姜女的眼泪可以哭倒长城,那么她大玉儿的眼泪,可以哭得整个紫禁城昏天暗地,哭得大清的江山天翻地覆,她以这眼泪来哀痛至爱情人多尔衮的命不久长,她以这眼泪来哭祭自己并不纯粹的爱情,她以这眼泪来哭出儿子福临亲政的新气象。

仿佛雨过天晴,大哭之后,必然是大喜若狂——福临亲政了,美梦成真了,只可惜,梦已成真梦已残。大玉儿身体里有关情感的那部分,已经永远随着那一场大哭,离去了。

她哭的时候,多尔衮还活着,她是惟一可以救他的人,但她已经提前哭过他了,还有什么可做的呢?所以,到了多尔衮死的那天,她反而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的眼泪都已经哭干了,剩下的只够保持眼睛湿润。

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令大玉儿痛哭流涕。

再也没有任命人或事可以打得倒难得住太后大玉儿。

再也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让太后大玉儿为之心存慈念举棋不定。

大玉儿,已经不再是一个血肉之躯的普通女人,而是一尊手握天下权柄的女神。

整个冬天建宁都在生病。自从那次被乌鸦袭击受了惊,她就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便淘气异常,惹事生非,花招百出地和乌鸦以及别的格格们做对;坏的时候便昏昏沉沉,发烧呕吐,甚至诞语不断。

于是人们都说是中了邪,又有说是丢了魂,还有说是紫禁城里阴气重,近日连连办丧事,格格八字太轻压不住,胡嬷嬷联想起那日格格从建福花园回来便哭闹不停,则认定是冲撞了花妖,嚷着要到花园里化纸钱送神去。

然而建宁自己心里却明白,她丢的不是魂,而是生命中至为宝贵的东西——友情和信任。

顺治弄丢了神秘的汉人小姑娘,吴应熊弄丢了冷艳梅花般的明红颜,崇祯皇帝弄丢了紫禁城的金銮宝座,吴三桂弄丢了良心和忠义之名,长平公主弄丢了大顺王李自成,庄妃太后弄丢了第二任丈夫多尔衮,而大清十四格格建宁,则弄丢了她的亲密玩伴香浮小公主。

这是她人生中的第二次重大失落——第一次是她的母亲绮蕾。绮蕾的死叫她知道了生命的无常,使她的童年过早地结束,笑容过早地冻结。然而那时候她毕竟还太小了,还不懂事,对于命运的起伏只会接受不懂抗拒,因此情感也就不会太过激烈;可这次是不一样的,这次虽然弄丢的只是一个朋友,却是她打心眼里觉得在意、觉得珍惜的。香浮的友情是建宁人生中的第一份礼物,是她主动的选择,是她在长久的寂寞孤单后找到了香浮作为自己的好朋友,她以为她们的友谊可以天长地久随心所欲,然而,她却在一转身的疏忽中便把她弄丢了。

她不过是在东五所里被乌鸦囚禁了几日,香浮便患了该死的天花香消玉殒了——建宁认定香浮是死了,患了天花又怎么还能活呢?她把这笔账记在乌鸦身上,是乌鸦害了她,使她得病,使她被软禁,使她没有时间来探望香浮,从而永远地失去了香浮。建宁相信,如果自己在,香浮是不会得病,不会出宫,也不会死的。即使得了病,自己也会请皇帝哥哥为她召太医,而不必让她出宫等死。

香浮的死是一个巨大的阴谋,是乌鸦的迫害,是宫里所有和自己过不去的势力共同设计好的一个圈套,他们这样做的最终目标是为了对付自己,欺负自己,伤害自己。可是,她却逃不开这些陷阱,这些天罗地网。

乌鸦飞在天上,它们的位置比自己高,眼界比自己宽,它们无所不知,赶尽杀绝,『逼』得自己穷途末路;格格们生活在自己周围,她们拉帮结伙,比自己人多势大,比自己耳目众多,可以齐心协力地对自己形成密不通风的包围合击之势,设计陷害;太后娘娘更是高高在上,她轻轻一句话就可以把自己发落到东五所来,去不到建宁花园,见不到小公主香浮,从而使自己永远地失去了她。

建宁在没完没了的噩梦里听到无休无止的乌鸦叫声,而在那些叫声里,有无数穿白衣的女子从宫殿的各个角落里走出来,就像昆剧里的旦角那样,舞着长长的水袖,拖着长长的裙摆,且歌且舞,摇曳生姿。

她们说她们都是这宫殿的旧主人,却被乌鸦抢占了位置,是被乌鸦驱赶得无路可逃的亡灵——偌大的紫禁城就好比巨型坟墓,住满了前朝的亡魂。她们生前都曾经美丽多情,却死得异常惨烈,而因为乌鸦的侵扰,她们即使死后也不能得到安宁。那些丑陋的乌鸦,那以腐尸为食物的扁『毛』畜牲,是飞行在阴阳两界间的灵媒,它们欺善怕恶,助纣为虐,让她们的亡灵居无定所,飘泊不安。

建宁在梦里艰难地辨认着她们的面目,居然都依稀仿佛,似曾相识——

那面容凄楚、眼神黯淡的是明英宗的钱皇后,她哭哭啼啼地说:土木堡之变使得明朝五十万大军尽被瓦剌兵击溃,英宗自己也被俘为质。她每日里以泪洗面,寝食俱废,没日没夜地跪在地上为皇上祈福。一年后英宗无恙归来,她却已双目失明,一条腿也由于长久的跪地而残废。然而即使是这样,由于她身后无子,英宗死后,周贵妃之子明宪宗即位,奉母为后,竟不许她与英宗合葬,后来虽经大臣们跪地求情而勉强答应,却仍让内臣在陵寝中做了手脚——将通往她陵寝的隧道在距英宗玄堂数丈的地方堵死,使两人的亡魂不得在地下相遇。她的魂灵在地下游『荡』徘徊,找不到自己的丈夫,只有回到这紫禁城里寻寻觅觅,却又被乌鸦翅膀搅起的阴风所打扰……

那些手里捧着甘『露』瓶、碧玉簪、九孔香炉、五『色』龟、甚至绳索成群结队走来的是明世宗的后妃们,她们七嘴八舌,吵闹不休,争着讲述那场著名的妃子起义:明世宗渴求长生之道,命宫女每天在御花园采集甘『露』供他饮用,并由他最宠爱的曹端妃监管。宫女们每天黎明即起,左手持玉杯,右手拿玉簪,穿行林间做采『露』使,风清月冷,『露』湿衣衫,凄惨不堪言。曹端妃因与那个曾经发明紫檀香饼而获宠的王宁嫔是对头,几次以采『露』不利为由大加鞭笞,令她生不如死。嘉靖二十一年,御苑池死了只五『色』龟,负责看管的嫔妃杨金英、邢翠莲自知必死,求计于王宁嫔。三人遂决意杀死皇上以自保,并联合了另外两位采『露』使张金莲、王秀兰,在清晨潜入端妃寝宫,欲合力将皇上勒死,不料情急中竟把绳子打了死结,勒之不死,反惊动了方皇后。失事后,方皇后追究弑逆主谋,牵连嫔妃二十余人,因为王宁嫔一口咬定曹端妃知情不报,端妃遂也无辜被牵。世宗病愈后,重新调查此案,知端妃冤死,十分思念,迁怒于皇后。嘉靖二十六年十一月,方皇后所居坤宁宫失火,世宗站在万寿宫前欣赏火景,竟不许救,眼睁睁看着方皇后与宫女被活活烧死,酿成明宫的一大疑案。如今这疑云惨雾仍然笼罩着紫禁城,方皇后、王宁嫔、曹端妃,以及无辜惨死的数十嫔妃宫女恩怨纠缠,是非难辨,就算再过几朝几代也恨意难消,然而此时却因为乌鸦的迫害而使她们难得地走在一起,来到建宁的梦中,向她控诉乌鸦的罪恶……

人数最众的那一队是永乐帝的妃子们,生『性』多疑的永乐在一次后宫之『乱』里杀了两千多名妃嫔,侥幸逃脱的几个也都被遗命殉葬。走在那些妃子最前列的是来自朝鲜的贤妃权氏,她一边走一边唱着一首凄凉的宫词:

忽闻天外玉笛声,花下听来独自行。

三十六宫秋一『色』,不知何处月偏明……

歌声哀婉清澈,若断若续。殉葬的队伍好长,如龙行见首不见尾,这些人中包括明太祖陪葬孝陵的四十六妃,明成祖陪葬长陵的十六妃,还有明宣宗陪葬景陵的数百妃嫔,其中那个叫郭爱的妃子才貌双全,入宫才二十多天,就也被送进了举行殉葬礼的殿堂,像待宰羔羊那样把头颈伸进绳套里,由宦官撤去踮脚的木床……

明朝末代皇帝崇祯的后妃儿女们更是死得惨烈难言,身先士卒从容就死的周皇后、自缢不遂又被崇祯一剑砍死的袁贵妃、还有年纪尚幼的长平之妹昭仁公主,以及那些在大顺军闯后之前仓皇投井的妃子们,她们湿漉漉,血淋淋,哭泣着,歌舞着,诉说着,婉求着……

她们说紫禁城本是大明的宫殿,由先祖一砖一瓦建成,数次经历大火而屹立不倒,如今却沦为异族的住处,更被『操』控于乌鸦的翼下,让她们怎能心安?

她们拜托建宁,求她帮助她们把乌鸦赶走,她们说如果她做不到,就会和她们一样变成紫禁城的幽灵,日日夜夜被这些乌鸦欺负、『骚』扰。

她们夜复一夜地哭诉啼泣,令建宁即使醒着的时候也恍恍惚惚,夜有所梦,日有所思,常常不知道今夕何昔,身在何地。

建宁在梦里流离失所,茫然失措,轻声地哭泣,叫着:"妈妈。"

她从没有叫过"妈妈",即使母亲在世的时候也没有。满人是称母亲作"额娘"的。她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在梦中喊出这个汉人的词汇,更不知道类似的梦境,她的母亲绮蕾生前也曾经做过的,后宫里到处都是类似的故事,重复的历史,角『色』不断变换,情节从来不改。

每个宫殿里都发生过相似的惨剧,每个宫殿里都徘徊着不甘的亡灵,乌鸦在天上徘徊,蛐蛐在地面控诉,鬼魂和活人占据着同一个空间,却穿梭在不同的时间里,无孔不入。

建宁变得沉默寡言,对谁都不理不睬,没人时却叽叽哝哝独自说个不停,吃饭是有一顿没一顿,晨昏定省一概脱滑,绣课琴『操』也都拒之不理。东五所的嬷嬷们因为怜她有病,都不同她计较,只要太后不过问,她们便乐得不理,病得狠了便照例往慈宁宫回报一声,略好些时便不闻不问了。

哲哲太后在寿康宫薨了,建宁只"嗯"一声,不悲不哭,只是按例穿上素服做个幌子;长平公主在雨花阁猝死,建宁听了,仍是"嗯"的一声,似乎并不意外,也未见得有多么伤心,却找出为哲哲戴孝时穿的素服来换上,说是替香浮给她娘尽孝。嬷嬷们觉得不妥,都说:"满汉有别,哪有大清格格给前明公主戴孝的礼儿,这要是让太后娘娘知道了,是要怪罪的。格格还不赶紧脱下来呢。"建宁淡淡说:"皇帝哥哥都说是满汉一家了,长平仙姑是我的长辈,我为什么不能给她戴孝?"嬷嬷们便抿嘴儿笑道:"格格说得轻巧,"满汉一家",说起来容易,赶明儿要是给格格说个汉人婆家,难道格格会答应吗?"

建宁虽小,也知道不是什么好话,沉了脸不答。那些嬷嬷们自己取笑半天,都说这位格格脾气古怪,举止荒唐,不要同她认真才好,只是怕太后娘娘看见她无端穿素,未免会降罪服侍的人。好在隔不多久,摄政王于喀喇城病逝,宫中再度缟素尽哀,装饰得雪洞一般,建宁的素服也就理所当然,无人过问了。

长平死后,顺治曾经想过要把她葬在园子里,让她永远地留在建福花园,陪着那些桃花。但是太后娘娘不同意,满大臣们也不同意;于是另议葬于明室宗陵,汉大臣们却又有异议,以为长平已经生儿育女,不能再算未嫁之身,况且又出家为尼,更不宜归于祖陵。换言之,长平的未婚有孕几乎是明朝廷的一个耻辱,犯不着为她劳民伤财长途奔波,不如随便葬了就罢。

顺治无奈,只得密令吴良辅,在西郊点了一处『穴』,另起坟茔,秘设灵堂,将长平悄悄儿地葬了,且由吴应熊陪着,亲去哭祭了一回。琴、瑟、筝、笛原想一起自缢殉主,被吴良辅苦劝住了,说:"公主已死,孤魂野鬼地葬在这荒郊野外,若是你们再不替她打点照料着,还有谁会记着她呢?便是清明、重阳,生辰、死祭,连个上坟扫墓的人都没有,你们又怎能安心?"又悄悄儿地拉了阿琴来告诉,"你只要在这里好好等着,小公主少不得还要回来的。若是你就这样死了,便再也见不到小公主了。他日公主回到宫里来,不是半个亲人也没有了吗?何况你是先皇赐了我做对食夫妻的,虽无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要死,也得葬到我家的祖坟里去,我还没死,你怎么好丢下我先走一步呢?"

这样子劝了几回,终于让四人打消了死念,阿笛和阿瑟照旧回到宫里,交给女官忍冬重新分配,阿筝和阿琴便在此结草为庐,为公主守墓。后人谓之"公主坟",却多半说不清葬的是哪位公主,又缘何离群索居,遥望京都。

这日顺治来看建宁,说起发葬长平公主的经过,建宁心中不乐,怪他不肯带自己同去。顺治道:"你是格格,怎么好随便出宫抛头『露』面的。哪天我闲了,陪你去建福花园烧炷香,尽尽心意便好了。"

建宁淡淡地道:"等你闲了,怕不要一直等到仙姑的周年祭去?我又不是不认识建福花园的路,又不是不长脚,难道不会自己去吗?"

自从来到东五所后,建宁与顺治的感情便疏远许多,香浮失踪后,她只觉得全世界都把她给抛弃了,如今连长平公主也弃她而去,皇帝哥哥亲了政,同自己难得一见,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和颜悦『色』,总是行『色』匆匆斩钉截铁的,心下大没意思。赌气地想,你不带我去,难道我不会自己去么?暗暗计算着要偷偷出宫祭拜。

就在顺治来的这天晚上,建宁梦见了长平公主。

恍惚是在雨花阁里,长平宽袍大袖,坐在一架古琴前,依然笑得那么恬淡,那么温和,不过她的两只臂膀却是全的,她用她完整的十个手指行云流水地弹奏着一支极动听的曲子,楚楚地说:"建宁,太后娘娘是不会放过你的,可是,你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和香浮相亲相爱,彼此照应。"

建宁从没有见过公主盛装的模样,只是听人说过公主在死的时候穿着全套的凤冠霞帔,这让她觉得震惊、好奇,她一直觉得那才是长平公主的真面目,并且由衷遗憾未能见到她的遗容,难得此时却在梦里见到了,不禁又是欢喜又是稀奇,上前紧紧抱住长平一条胳膊说:"仙姑,我想死你了。香浮呢,她没有跟你在一起么?"

长平停了弹奏,抚『摸』着建宁的脸蛋笑道:"她活得好好儿的,怎么会跟我在一起?"

建宁恍惚想起公主已经是死了,却也并不害怕,反而欢喜道:"原来香浮没有死。这可太好了。她既然没死,怎么不来看我?"

长平道:"她暂时住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要再过两年才会回来,回来做大清的国母,到时候,你可要好好帮助她啊。"

建宁听了不懂:"大清的国母?那不就是哥哥的皇后么?可我听太后娘娘说,皇后已经定了,是位蒙古格格。"

长平摇头道:"蒙古公主做皇后只是暂时的,紫禁城的帝王一定要有大明的血脉才能长久,香浮终会成为真正的皇后,为紫禁城诞下一位最伟大的皇帝。"

建宁并不关心紫禁城的天下由谁做主,她只是依恋地抱着长平的胳膊问:"仙姑,你真好,肯来看我。我额娘从来都不肯来见我。我在梦里看见了很多死去的人,各朝各代的皇后、妃子、格格、宫女,可就是从没有见着我额娘。仙姑,你见到我额娘了吗?"

长平道:"你额娘生不同人,死不同鬼,她在生前就已经出了家,死后自然是升仙了,我是见不到的。"

建宁不解道:"仙姑也是出家人,怎么没有做神仙呢?还留在这紫禁城里做什么?是舍不得香浮么?"

长平叹道:"你额娘一生都是为了别人活着,做过许多可歌可泣的大事,是个伟大的女人;我却不同,虽然也是为了国家朝廷,到底做过害人的事,所以不得善终,不能飞仙。"

建宁更加不懂,还要再问,却眼沉口讷,看着长平慢慢地笑着走远,想要伸手去拉,再没半点力气,挣了半晌,方苦苦喊出一句:"仙姑别走。"猛地坐起,仍是置身在东五所格格屋中,却哪里有什么长平仙姑?然而梦中历历,犹然在目,便是那曲铿锵悠扬的古琴声也依稀在耳。

守夜的胡嬷嬷被惊动了走来,边披衣裳边问道:"格格是不是做梦惊着了,喊什么呢?"

建宁道:"我看见仙姑了,她弹得好琴,嬷嬷听见了么?"

胡嬷嬷心中一惊,方才她也清清楚楚听到几声琴曲,正在起疑:这三更半夜,深宫内苑,什么人敢大胆弄琴?未待想明白,却听见建宁呼叫,匆匆赶来,听她说见到了长平公主,不禁暗暗吃惊,便有些相信,可是又怎好顺着这不谙世事的格格胡说,传给太后知道还不发落自己一个谣言『惑』众?当下平了平脸,故意地道:"格格这是睡『迷』登了,我这里守着夜,听得真真儿的,哪里有什么琴声?"

然而建宁只是坚持,犟着说:"就是看见仙姑弹琴了么,她还跟我说了好一会儿话,说香浮会回来的,她会成为大清的国母。"胡嬷嬷更是心惊,只恨不得来捂建宁的嘴,做眉做脸地说:"格格这可是梦话?这宫里谁不知道皇后的人选早就定了,就是太后娘娘的亲侄女,不日便要进京的,可不敢胡说。"

建宁忽然诡秘地一笑,不屑地说:"你懂什么?我这会儿倦了,也懒得同你多说。你们只看着好了。"

从那天起,建宁的病便一天天好起来,并且信心百倍地期待着,等待香浮重新回宫的那一天。她坚信长平仙姑说的一切都会成为现实,大清的国母,终究会是自己的好朋友香浮,而自己,将要助她一臂之力。

顺治做了七年多提线木偶的儿皇帝,每天为了帝位的朝不保夕与有名无实而忧虑隐忍,如今终于可以名正言顺,扬眉吐气,不能不觉着得意。他最初以为多尔衮的死会让母亲万般伤心,为了安慰太后,也为了安抚群臣,他做尽表面功夫,厚葬多尔衮,并追尊为义皇帝。

多尔衮,穷其一生都在为了帝位而拼搏,出生入死,戎马倥偬,却永远功亏一篑,直到死后才终于得到一个"义皇帝"的称号——所谓"义",便是以假『乱』真,滥竽充数,是次货,赝品,揭过的古画。如果他泉下有知,终究还是不能瞑目的吧?

但是后来顺治发现,母后对这些事好像并不关心,关于多尔衮的身后荣辱完全不在她的介意中。即使他有意在她面前透『露』大臣们举报多尔衮有谋反动意,上奏要将多尔衮削爵定罪,她也不加褒贬,只淡淡地说:"皇上拿主意吧,一切看着办好了。"又说了些为君治国的大道理,道是"为天子者处于至尊,诚为不易,上承祖宗功德,益廓鸿图;下能兢兢业业,经国理民,斯可为天下主。民者国之本,治民必简任贤才,治国必亲忠远佞,用人必出于灼见真知,莅位必加以详审刚断,赏罚必得其平,服用必合乎则,勿作奢靡,务图远大……"诸如此类的话。

顺治唯唯诺诺,请了安慢慢退出。至此,他知道自己终于可以发泄儿皇帝时代的所有不满,随心所欲地行使一个帝王的权力。他开始大力搜集有关多尔衮谋反的证据和蛛丝马迹,不住暗示并鼓励举报的大臣和亲王。

皇宫里的政治从来都是跟红顶白。要是皇上不爱红,再新鲜的血都闪着蓝光;只要皇上喜欢白,黑木都可以洗成棉花。既然顺治亲自动手搜集谋反证据,那还不容易,别说多尔衮平日里作威作福锋芒毕『露』早就以太上皇自居,就算他本来中庸谨慎圆滑如鸡蛋也一样可以从蛋里找出大象骨头来。

压抑已久的郑亲王济尔哈朗第一个发难了,咬住多尔衮『逼』死豪格、强娶福晋这一宗旧案,突施重手,上疏云:"查多尔衮将肃亲王无因戕害,收其一妃,又以一妃私与其兄英亲王阿济格。此罪尚云较小,何罪为大?"议政大臣苏克萨哈、詹贷、穆济伦原本都是多尔衮的近侍,此时却纷纷跳出来投告多尔衮私备御用服饰、又欲偕两旗移驻永平府,并与何洛会、罗什、博尔惠、吴拜、苏拜等密谋定议等事。

顺治对于多尔衮强娶母后一事耿耿于怀久矣,却碍于朝廷曾以自己的口吻颁下诏书而不便发作,现在得了肃亲王福晋这个题目,又有了苏克萨哈等人的举报,正可尽泄胸中积恨,遂下旨搜查睿亲王府,并重惩英亲王阿济格。

于是,睿亲王府里私藏的龙袍被搜出,四方联合动意称皇的密谋被揭发,所有参与谋反的亲信同党被举报,一时间朝廷里阴风苦雨,人人自危,小皇帝在大赦天下的同时也大开杀戒,给所有的文臣武将一记极为震撼的下马威,让天下臣民在数日之内清醒地意识到并牢牢记住了——真正的顺治王朝开始了,当今天下,属于九阿哥福临!

多尔衮生前战功无数,兼有入关定鼎之勋,位极人臣。然而一旦人亡势亡,所有的光辉包括死后享之未暖的哀荣尽被收回,家人与财产被籍没,亲臣近戚被定罪刑讯以至流放杀头,昭示海外的告示上明明白白罗列着他"逆天专政"、"擅娶朝鲜国王族女"、"亲赴喀尔喀处,求取有夫之『妇』"及"营建亲信私宅、糜费帑金数百万"诸项万死莫赎的逆谋大罪,以证明他的死不足惜。

这之后,少年天子雷厉风行,在为肃亲王豪格平反、增注其军功于册的同时,且擢封其子富寿为和硕显亲王;另外,曾被多尔衮处分的遏必隆、希尔良、希福、祖泽润、雅赖、纳穆海、噶达浑、敦拜、觉善、马喇希、法喀等也都各复世职,还其家产;又命各地为打猎放鹰往来下营而圈占的民地,都退回原主;命兵部整顿驿政、军纪;定袭职例,定诸王、文武诸臣陪祭、扈从、接驾、送驾仪注,定元旦、冬至、皇太后诞辰、皇后诞辰之礼仪;定各直省乡试差员例,定行军律,定有功汉人世袭武职,定八旗科举例……

多尔衮的时代,彻底地过去了,而且,再无翻身之日。福临的时代,迅猛地来临了,并将锦上添花地,在登基大典不久,更要举行一次婚礼大典。

大婚,对于少年天子而言,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着与亲政同样重大的意义,因为这代表着当朝天子已经长大成人,不再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而是一个正经八百的男人了,从此将告别垂帘听政的时代,拥有独力的人格与人生。

亲事是多尔衮在世时便已择定了的,遵循着满蒙联合的基本国策,大清的后冠,注定是属于蒙古草原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家族的女儿。太宗皇太极后妃十四人,其中蒙古族占了七个,而且五宫之中,有三位都是博尔济吉特氏,即皇后哲哲、宸妃海兰珠、和庄妃大玉儿,其中哲哲是姑姑,而海兰珠和大玉儿则是亲姐妹。

福临继承了帝位,娶蒙古格格为后的传统自然也要一并继承。可是,他还没有找到他心目中那个美丽聪慧的神秘汉人小姑娘。六岁时,他曾经亲口许诺过将来要立那个小姑娘为后的,在没找到她之前,他真不愿意随便找一个没见过面的蒙古格格举行大婚。况且,这场婚事是多尔衮替他择定的,是多尔衮生前诸罪的余孽未尽,如今多尔衮已经被锉骨扬灰了,可是他所钦定的新皇后却仍会乘他余威大摇大摆地进驻皇城,成为后宫之母。这是令福临觉得最难以忍受的。

然而,皇帝的大婚非为家事,乃是国策,关乎民族大业,国家兴亡的。大清初立,北疆之固全赖蒙古,满蒙联姻的重要『性』比以往更加突显。立谁为后、何时大婚、婚宴礼仪、皇后仪仗、以至婚后住在哪里,都已经由礼部商议妥当,自始至终,不由福临做主。他的任务,只是到时候出席充任新郎一职而已。

这宗意义非凡的婚典的第一个步骤,是在位育宫举办家宴,迎接远道而来的卓礼克图亲王,也就是太后大玉儿的亲哥哥吴克善。当年是吴克善贝勒送妹妹博尔济吉特大玉儿到盛京,嫁与皇太极为妃的;现在,又是吴克善亲王送自己的女儿博尔济吉特慧敏来到北京,嫁与当朝皇帝顺治为后。

当年的少年贝勒如今已经成为满面风霜的老亲王,可是『性』格同二十五年前一点没变,见到大玉儿时,仍然当她是那个乖巧伶俐的小妹妹,泪眼花花地说:"我把敏儿交给你了,以后,你好好教导她吧。"

大玉儿看着侄女儿,那懵懂天真的十三岁的慧敏格格,仿佛看到二十五年前的自己。当年哲哲皇后用一纸家书将十二岁的侄女大玉儿召进盛京,如今她又用一纸家书将十三岁的侄女慧敏召来北京。历史的重复乃是为了发展,为了延续,为了子孙万代的繁荣昌盛。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她只是一个普通牧民的儿女,可以敖包相会,那么,她愿意那个人是多尔衮。她会和多尔衮在十五的月下情歌对唱,缱绻终宵。满头珠翠,锦衣玉食的日子,她已经过得很厌倦。如果可以选择,也许她更愿意轻裘宝马,纵辔辽东。那已经远离了的科尔沁草原呀,珍藏着她博尔济吉特氏的少年梦;那弯弓『射』雕的马背上,曾经载着她与多尔衮两情相悦的往事。

这么快,这么快这一切就消失了。她得到了天下,得到了无上荣华,可是,她却失去一切她所爱的——皇太极死了,多尔衮死了,姑姑哲哲也死了,现在,连惟一的知己长平公主都死了。大玉儿就像当年初进宫时一样孤独,甚至,比那时更加凄惶。因为十二岁的大玉儿至少还抱有对将来的期待,对爱情的渴望;而如今年近不『惑』的大玉儿已经应有尽有,也便无可恋栈。

然而,历史却并不肯在这个时候结束,新的故事总会开始,新的人物总要来到。只是,清宫里所有的故事,都好像是片段重演,只换角『色』,不换情节。连吴克善也说:"玉儿,你当年进京的时候,也是这么大年纪,也是我送的亲,一转眼,二三十年过去了,我老了,你可还是这么着。"

大玉儿笑道:"哥哥说哪里话?哥哥怎么算老?当年我嫁到盛京的时候,先皇三十四岁,也就和哥哥现在差不多少。敏儿可比我强多了,一入宫就立为皇后,又和皇上年龄相当,品貌匹配,是真正的天赐良缘。她不会像我当年那么苦的。"吴克善也笑道:"愿如太后吉言。咱们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族,可是专门出皇后的家族啊,满蒙世代姻好,博尔济吉特的族徽会永留青史的。"

参加宴会的都是些王公近臣,纷纷举杯道贺,说些恭喜同喜的吉祥话儿。惟独大婚的主角顺治却一直郁郁寡合,只略吃了两杯酒便推说头昏,要出去走走。太后不悦道:"你舅舅难得来一趟,你陪他多喝两杯,急着走做什么?"福临勉强笑道:"舅舅不会怪我的。"说罢转身便走。

吴克善觉得不安,望着皇上女婿的背影满脸茫然,诸王公大臣也都忽然静寂,惟有范文程笑道:"皇上虽然治国有方,可毕竟还年未弱冠,说起婚事,到底不好意思。"诸臣想到皇上也会害羞,都不禁哄笑起来,吴克善这才释然,仍与诸王推杯换盏,尽兴而欢。

顺治独自出了位育宫,一言不发,只顾低头匆匆行走,吴良辅紧随在后,不知道皇上要去哪儿,也不敢问,一直走到御马监,看他上了马,自己便也牵了一匹骑上去,无奈马术不精,方出门已经被皇上甩得老远,只怕皇上大婚前夕别再闹一回失踪,自己这项上人头可就不保,直吓得魂飞魄散,幸好在宣武门前却见皇上已经勒住了马头,踌躇遥望,似乎举棋不定。

吴良辅这才确定皇上只是心中烦闷,想要到处走走,却不知道要去哪里,便凑上前去,献计说:"汤玛法的教堂就在附近,皇上不如去那儿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