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临想一想,摇头说:"不好。这个人阴一套阳一套,只会拍太后马屁,同他说话,不出三天就要吹到太后耳朵里去,不是给自己找不清净?"

吴良辅念及许久不见阿琴,便又怂恿说:"要不去公主坟转转?公主的祭日也快到了,尽尽心意也好。"

福临说:"也好。"方调转马头,却又打住,说,"我一身酒气,如此去到对公主甚是不恭。还是隔天专门备了香烛茶水再祭吧。"

吴良辅只得又想了一回,道:"那么便去吴世子的行府里坐坐可好?也就在附近不远。"

福临这方脸有喜『色』,说:"甚好,好久没有见他,这便去看看他吧。"

转眼来到绒线胡同吴应熊府上,应熊自是吓了一跳,连忙接了驾,请入内阁入座,跪下行迎见礼。福临拉住说:"我是当朋友串门儿的,又不在宫里朝上,行什么君臣大礼?"因看到四周堆着许多行李家具,十分诧异,问,"你莫不是要搬家?"

吴应熊道:"才接到父亲家书,说是近日进京,所以提前为他老人家收拾寝具。再者我自己也要准备行囊,所以一并收拾起来。"

顺治想了一想,笑道:"正是,你不提,我差点忘了。提前告诉你个喜信儿:平西王这次来京,是来接受金册金印赐封的,此后另有重用。我提前跟你道喜了。"又问,"你自己的行囊?你要出远门儿吗?"

按理皇上既然说了"道喜",吴应熊便该跪下说"谢恩"才是,然而他明知父亲所有荣耀,都是从这降清卖明中而来,"平西王"三个字好比耻辱柱,一横一竖地记录着父亲发国难财的斑斑劣迹,官做得越大,耻辱也就越重,更有何喜可言?父亲这些年来南征北战,不是歼灭南明余党,就是围剿义军残部,总之是为了满人打汉人,自己此次随父从军,难道也要与父亲一起并肩作战,与汉人为敌吗?因不愿就这个话题谈下去,只道:"臣也给皇上道喜了。普通人家讲究三十而立,成家、立业,是人生两件大事。皇上年未弱冠,已经在一年内既亲政又大婚,可谓双喜临门,把平常人一辈子的心愿都完成了。此后国泰民安,四海升平,建立不世基业,那是指日可待。而皇上政务繁忙,日理万机,不再上书堂,自然也不需要伴读郎了,因此只等皇上大婚后,臣便要告辞离京,浪迹天涯去。"

顺治苦着脸说:"你就好了,可以满天下到处走,去找你那位明姑娘,可是我……唉,你是知道我心思的,我才不要娶那个蒙古公主,她是多尔衮选定的人,倒要朕来喝这杯苦酒。这可真是,不该来的来了,不该走的倒走了。"

这是皇上家务事,何况愿不愿意都非娶不可,吴应熊自然更加不好接口,只得笑道:"应该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皇上大婚后琴瑟和谐,后宫粉黛三千,不久儿孙绕膝,还怕不热闹吗?"

君臣二人酬酢应和,都把真心藏起,虚情寒暄,把些『迷』云烟雾来遮住自己的本心,只说些现成的客套话儿。在吴应熊是觉得福临已经亲政,是高高在上的当朝天子,再不能同以前那般言语无忌了;在顺治则是觉得吴应熊远行在即,一心只盼自己大婚好放他早早离宫,再不把自己的喜怒哀乐放在心上,便有些郁郁不乐。

两个人影子还未分开,心却已经先走得远了。

自从二月进京,卓礼亲王吴克善与女儿博尔济吉特慧敏在行馆里已经住了整整六个月了。然而,大婚的日期仍然迟迟未定,吴克善三番几次托了巽亲王满达海等人在朝堂向皇上奏请举行婚礼,顺治帝只是托辞亲政之初,无暇他顾,将婚期一延再延,并且大有继续拖延下去的趋势。

吴克善暗暗着恼,眼看秋风乍起,再不行礼就要到冬天了,到时大雪封路,连家都回不去了。只得老下脸皮,求了懿旨亲自进宫向太后说项。

来了慈宁宫,大玉儿正与洪承畴下围棋,听到哥哥来到,十分高兴,连声说"请"。洪承畴便要请安告辞,大玉儿笑道:"哥哥乃是至亲,又不是外人,无须回避。"又命素玛看茶上点心。素玛原是大玉儿的亲姐姐、宸妃海兰珠嫁到盛京时从科尔沁带来的家生子儿,与吴克善也相熟的,看见本家王家来到,殷勤不同寻常,不一刻将各『色』茶点摆满了一炕桌子。

大玉儿失笑道:"这傻丫头,还是心实,我哥哥便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下这许多呀。"又让王爷说,"哥哥好歹每样尝几口,也不枉素玛的一片痴心。"

吴克善进宫前本是满腹的牢『骚』,见了这般阵仗,心早已慈了,和颜悦『色』地喝了茶,又拈块姜米糕慢慢地嚼着,缓缓奏道:"太后明察,我爷儿俩在行馆里已经住了一春一夏,眼看着秋去冬来,再不行婚礼,就要在京城过冬了。原打算我先回去,只把敏儿留在京里。无奈敏儿哭哭啼啼,非要同我一道回,所以来向太后讨个主意:或是我们一道回去,再等消息;或是把敏儿留下,我自己先回,等有了准信儿再来。"

大玉儿沉『吟』道:"哥哥说哪里的话?慧敏是钦定的皇后,有什么准不准信儿的,怎么会让她来了又走?皇后大婚,哥哥怎么能不在场?纳彩礼可交给谁呢?我这就着礼部商议,务必尽快择定良辰吉日,举行婚礼。"又转身含笑向洪承畴道,"这一道懿旨,就由洪大学士代拟了,你明儿先与众臣工们通个口风,到了朝上,务必同声同气,齐心协力,劝得皇上同意才好。"

洪承畴笑道:"太后娘娘放心,卓礼亲王放心,大婚是喜事,这紫禁城里,也的确要好好办一场喜事来热闹热闹了。微臣一定尽心尽力,促成这桩好事。"

吴克善听到太后一口应承,又听洪承畴答应帮忙说通,料想他们理应外合,上下协力,这次必定会有好消息,便放下心来,又坐着说了几句闲话,方欢欢喜喜地告辞。回到行馆,欢天喜地地说:"这回好了,太后已经亲自下旨,很快就有信儿来的。那些嫁妆箱子,都要赶紧准备起来,标好序目,千万别漏掉一件半件。"又将早已备下的妆奁礼单翻查一遍,再三核实。

果然没几日,宫里便有旨下来,定准了八月十三行纳彩礼。到了这日清晨,太和殿正中设立节案,内阁官员郑重取出"节"来放在案上,丹陛下作为礼物的马匹成左、右排列,俱披红挂彩。正使、副使、执事官员、文武大臣一身朝服,各就各位。吉辰一到,正、副使跪听宣制官宣制:"皇帝钦奉皇太后懿旨,纳蒙古科尔沁部博尔济吉特氏为后,命卿等持节行纳彩。"读毕,大学士洪承畴取节授正使,正使持节下丹陛,副使随行,御仗前导,正、副使出宫,校尉抬着龙亭,卫士牵马,出太和中门,直奔吴克善下榻的行馆。

吴克善一早做好准备,见了洪承畴,满口称谢,受过彩礼,即行纳彩宴,用饽饽桌一百张,酒宴桌一百席,羊八十一只,酒一百坛,均取吉庆祥和之意。接着又行大征礼,正、副使向吴克善出示礼单,除了马匹外,另有黄金二百两,白银一万两,缎一千匹,以及许多金、银器物等。吴克善谢了接过,又取出妆奁礼单来请洪承畴指点,询问该有何添减酌加处。洪承畴看时,只见描金帖子上密密麻麻写着彩礼明细,计有:

金如意三柄、玉如意一对、帽围五百七十三匣、领围五百七十三匣、各『色』尺头二十七匹、各『色』福履五百七十三匣、各『色』花巾五百七十三匣;紫檀雕花大宝座一张、紫檀雕花炕案二对、紫檀事事如意月圆桌一对、紫檀茶几二对、紫檀足踏二对、紫檀雕花架几案二对、紫檀雕花架几床一张、紫檀书格一对、紫檀雕龙盆架一件、紫檀雕花大柜二对、紫檀雕花匣子二十件、紫檀雕花箱子二十只;朱漆雕龙凤箱子二十只、朱漆雕龙凤匣子二十件、大红缎绣金双喜帐子一架、紫檀雕福寿镜二件;脂玉夔龙雕花『插』屏一对、汉玉雕仙人『插』屏一对、脂玉雕鹤『插』屏一对、脂玉、汉玉雕鱼龙、仙人山子、喜梅仙人山子、和合山子、荷莲双喜六件;金福寿双喜执壶酹盘一对、金粉妆一对、金海棠花福寿大茶盘一对、金如意茶盘一对、金福寿碗盖一对;金胰子盒、金桂花油盒、金漱口碗、金抿头缸、金牙筋、金羹匙、金钗子、金漱口盂、金洗手盆各一对;另有四季衣裳、金银珠宝,不计其数。

饶是洪承畴见多识广,看了这副嫁妆阵势,也不由咋舌。他早知蒙古虽然地处偏僻,然而博尔济吉特家族福荫绵久,家底颇丰,绝非初初建国的顺治王朝可比,却也没有想到会丰厚到如此地步,不禁笑道:"这可把皇上的大征礼单比下去了。"又问,"我看这上面许多梳妆洗漱用具,好不细致周到,自然是给皇后备下的,只是怎么全是金器,连银的也没一件?"

吴克善笑道:"让大学士见笑了,小女有个怪僻,偏爱金器,无论食宿、梳妆、玩具,非金不喜。若吃饭时盘子碟子碗筷有一样不是金的,就饭也不要吃,水也不要喝了。"

洪承畴心里暗道:"这般刁钻难缠,怎可为一国之母?"表面上却只笑着奉承,"皇后至尊,便铺张些也是份内之事。古来名媛淑女,多半都有些独特的癖好。"

吴克善笑道;"小女入宫封后,虽是家事,也是国务,她自幼生长于蛮疆荒野,疏于礼教,将来未免有不到之处,还望洪大学士一旁指点。"说着又奉上一张单子,却是为洪承畴预备下的一份谢媒厚礼。他知道这位洪大学士与太后关系匪浅,犹在自己这亲哥哥之上,因此这份礼备得着实不轻,因打听得洪承畴喜好古董收藏,便于此大做文章,礼单上除了金银若干外,特别又有脂玉雕西蕃瑞草方彝一件、古铜云雷鬲一件、雕汉玉觥一件、古铜三足炉一件、汉玉兽面炉二件、古铜蕉叶花觚一件、灵芝花觚一对。

洪承畴见了,喜出望外,笑道:"格格金枝玉叶,才貌双全,入宫后贵为国母,我还要仰瞻天仪呢。"这才着意指点道,"皇上不慕奢华,却喜雅致,王爷这礼单上物种虽然富贵堂皇,却少寓意;况且亲王是太后的亲哥哥,一定知道太后偏爱玉器,礼单上一『色』的金器,却没有什么上好的美玉,倒像是把皇后的喜恶看得比皇太后更重了,也似不妥;只是这会儿现去预备呢也迟了,纵然急急弄了来,品质若非上乘,反为不美。我府里倒有几件玉器,虽非极品,意思却吉利,王爷若不嫌弃,我这便着人准备,乘夜搬来馆里。"

吴克善道:"怎么好让大学士破费?"

洪承畴笑道:"我与王爷一见如故,朋友尚有通财之义,何况你我?且又不是非有不可的家具,在我不过是个摆饰,有没有都是个意思;在王爷却是面子大事,皇后大婚,非同小可,我身为臣子,理当尽心。"不由分说,提笔在礼单后另外添写:

红碧瑶玉堂宝贵盆景一对、事事如意榴开百子点大翠大盆景一对、五采八仙庆寿缸一对;脂玉、绿玉、翡翠果盘、大碗八对;脂玉、汉玉、翡翠各式鹿茸瓶、盖瓶八十件。

吴克善看了大喜,顿时把洪承畴视为人生第一知己、天下第一侠客,恨不得磕头拜把子。一时纳彩宴结束,正、副使与校尉、士卫等先行回宫,洪承畴却独自留下来,仍与吴克善推杯换盏,至夜方散。

隔了一日是八月十五仲秋节,册后封印的大日子,天上月圆,人间团圆,京城百姓家家张灯结彩,人人披红挂绿,宫中御路上铺着厚厚的红毡毯,从承天门一直铺至位育宫,午门内各个宫门、殿门彩灯高悬,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高悬彩绸,贴着红双喜字,迎风招展。

吉辰一到,礼部堂官引着顺治帝先往慈宁宫向太后行礼,然后往太和殿阅册升庭,一时金鞭响起,乐工齐奏,诸王公大臣,有品命『妇』,都穿了大装于午门内肃立,只等凤凰来仪。

直等了半日,皇后仪仗方冉冉而来,顺治帝率队迎出门外,只见旌旗蔽日,鼓乐喧天,正、副使骑马先行,皇后仪驾、册亭、宝亭随后,接着是皇后的凤辇,前有四命『妇』导引,后有七命『妇』扈从,都一概骑马,内监在凤舆左右扶舆步行,内大臣、侍卫于最后乘马护从。浩浩『荡』『荡』的皇后仪驾在午门前停下,九凤曲柄盖前导,凤舆进午门,穿过太和门,于太和殿阶下皇后降舆,太监执提灯前导,皇后在近侍女官的簇拥下进入洞房。

殿内遍铺重茵,四周张设屏幛,触目一片红海。顺治派遣两位亲王作为男方代表奏请太后驾临位育宫,大玉儿既是皇上的母后,也是皇后的姑姑,既是主婚人,也是女方长亲,大装盛裹,仪态万千,在礼乐仪仗的导引下乘辇从内廷来到太和门外。顺治帝步行迎出太和门,亲自扶引太后入位育宫主持大典。

一时礼成。尚食率属官端进五谷杂粮,每样食品上各放匕箸,跪奏帝后。顺治揖手请皇后对坐,两人先行祭礼,接着行合卺礼,繁文缛节,不一而足。其后尚食、尚宫等诸女官退去,婚礼终于接近尾声,却也到了高『潮』。福临此前早已由宫中精心挑选的八名女官教引周公之礼,已非童子之身,虽然百般不愿意,然而车到山前,也自会驾轻就熟。于是走过来拉起慧敏的手,软语温存几句,为她解去衣带。慧敏默然坐着,微微发抖如花枝轻颤,半推半就,任由顺治摆布。

紫禁城,大明的坟墓,大清的襁褓,此夜,终于迎来了它的第一任蒙古皇后。

☆、第九章 女乐

博尔济吉特慧敏,人如其名,确是慧黠聪敏,极活泼好动的一个人。论起刁蛮淘气,犹在建宁之上,而比建宁更为霸道,也更喜欢讲究排场。

她自幼长在蒙古,一生下来就贵为格格,又是早早钦定了的大清皇后,在科尔沁时那真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夏着纱,冬穿棉,山珍厌了吃海味,打完奴仆骂丫环,惟我独尊,无所顾忌,人生惟一的义务就是等着进京做皇后,统领后宫,母仪天下。小小年纪已经养成了颐指气使、舍我其谁的态度,自负有娥皇、女英之尊,妹喜、妲己之貌,满脑子都是千金一笑、金屋藏娇这些个帝后故事,而所有故事都有一个共同的女主角,那就是她自己。

在她的心里,后位是从她一出生就已经在等着她的,皇上也是从她一出生就已经在等着她的,京城里所有的荣华富贵、所有的王公贵族,都从她一出生就已经在引颈以待,等着她芳驾天降,一睹仙颜的。然而来了京里,却发现皇上对这宗婚事冷冷淡淡,百般推拖,把自己父女在行馆里一搁就是半年,简直是没等封后就进了冷宫了。不禁羞愤难当,在心里将那个未谋一面的皇上夫君不知咒骂了几千几百次,封后行礼的心早已冷了,恨不得这便转身回蒙古去,然而回乡之前,总得在长安街上好好玩玩逛逛吧,不然岂非白来京都一次。

因为婚事迟迟未定,也因为行馆里长日无聊,吴克善又一向对女儿百依百顺,见不得女儿受委屈,便想方设法哄她开心,慧敏哭闹着要上街去玩,吴克善虽觉不妥,却也禁不住女儿捱磨,只得应了,拨了几个随从包衣护着格格出街游玩,再三叮嘱早去早回。

慧敏在大漠上早已见惯了富贵荣华,却从没有见识过这般的热闹繁华,长安街上店铺一个连着一个,吃的玩的穿的戴的琳琅满目,应有尽有,直让她目不暇接,见什么都觉稀奇。她打小儿以为金子就是世上最宝贵最精细的,这会儿却发现京都人一只羽『毛』毽子也能做出精致花样来,万事万物重在机巧,价值倒是其次。比方那些吃的,糖葫芦红通通亮晶晶成串儿地扎在草人上,只是看着已经让人流口水了,还有什么豌豆黄、驴打滚、炸油条、元宵、粽子……都是自己从没见过的,真想每样都尝一尝,可是包衣们跟在身后,死活不让买,说怕街上东西不干净,格格胃口娇贵吃坏了肚子,回头不好向王爷交待。慧敏恫吓:"我非要买,你们不让,我回去就让父王斩了你们脑袋。"包衣明知道不可能真为这点事掉了脑袋,然而格格既然下了令,也只得做惶恐状当街跪下磕头道:"格格息怒,小的宁可自己掉脑袋,也不敢让格格坏肚子。"没说上两句,街上人早已围过来看热闹,没一会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比看杂耍还起劲。慧敏又羞又愤,只得低低喝道:"还不快滚起来?"从此再不敢当街教训奴仆。然而怎么样躲过父王耳目独自上街玩耍的心却从此炽热起来,一门心思与父王斗智,倒把进宫的事给忘在了脑后。

机会并不难找,那就是父王进宫面圣、或是去某位王公府上赴宴的时候,慧敏便装扮成婢女的样子,在心腹婢女子衿、子佩的掩护下,悄悄溜出王府。子衿和子佩都是世代为奴的家生子儿,自幼服侍格格,连名字也是格格取的,取自《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纵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我纵不往,子宁不来。"

慧敏早知自己是皇后命,要做满蒙汉三族的国母,时时处处都忘不了端起皇后架子,给奴婢取名字也要合乎典故,特意取个汉人的名字以示与众不同。"子衿"、"子佩"的名字叫出来,蒙人都觉拗口,却也只得顺着格格的兴头说好听,有学问;那略通汉学的却以为不妥,说《子衿》这首诗说的是一个女子久等情人而不至,连音信也不通,最后一段乃是"眺兮踏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作为未来皇后,给自己的贴身婢女取这样一个名字,其实大不吉利。然而谁又是吃了熊心虎胆敢在格格面前说这番话的?反正老王爷吴克善不通文墨,不拘小节,他老人家都不管,别人又何必多嘴?

子衿与子佩两个也都在十二、三岁年纪,正是淘气的时候,听说格格想出街去逛,都巴不得陪着,开开眼界。因此出谋划策,十分尽力,遂想了个"偷梁换柱"的妙法儿——倘若子衿陪格格外出,就让格格扮成子佩的模样,而子佩则妆扮成格格呆在屋里鱼目混珠;轮到下一次子衿坐庄,就由子佩陪着扮了子衿的格格出府,谎称奉格格之命出去购置脂粉。行馆不同王府,侍卫们容易大意,加之三人行事机密,里应外合,又大胆又细心,竟然屡屡得手,没一次出错。

如此不上半年,她们竟把长安街逛了一个遍,每每出街,必要饕餮一番,从小吃店到大酒楼,尽情尝试,逢着耍猴戏撂地摊的,概不放过,穿街走巷,搜奇觅异,每次都要购回一大堆稀奇玩意儿,什么小巧精致的胭脂盒,红绿松石穿扎的项链手链,民间刺绣的围裙,唐僧师徒四人的捏糖人儿,一套一套的《西厢记》剪纸,甚至小孩子的五毒肚兜,不管有用没用,但凡看得上眼便说一声"我要",从不还价。

慧敏因为自恃长得美,喜欢打扮,用在穿戴上的心思便格外重,绫罗绸缎是成匹成匹地扛,胭脂水粉一匣一匣地抬,头饰手链每款一件,镜子梳子逢见必买,买回去了又觉得俗鄙,配不上自己大清皇后的身份,于是统统扔掉,然而下次上街看见了照旧还要买。

好在都是些坊间玩意儿,便是将整个摊子买下也不值什么,因此慧敏也好,子衿子佩也好,都是平生第一次真正领略到钱的好处,购买的乐趣愈来愈浓,乔装外出的兴趣也益发高涨。

然而便在这时,宫中大婚的日子却定了下来,慧敏被凤驾鸾舆拥入宫中,从此不见天日。

入宫前,慧敏不知多少次梦见过紫禁城,梦到自己指点六宫的威仪。在她心里,原以为紫禁城贵为皇宫,不知道要富丽堂皇到什么地步,一定有看不尽的华彩,就跟瑶池仙境一般。然而进了宫,却也不过是些大房子大院子,难道还大得过蒙古草原去?便是那些家具陈设,也多半笨重拙大,不是红木便是紫檀,与蒙古王府里没太大分别,远没有长安街热闹有趣。只有太监是自己从来没见过的,先还觉得稀奇,可是很快就发现这是最没道理的一种人,不男不女,鬼鬼祟祟,光是看看已经让人倒尽胃口。最可气的当然还是皇上,他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成皇后,当成天下间最美丽最尊贵的慧敏格格来看待,而是不理不睬,冷冷淡淡,好像自己只是宫中芸芸女眷之一,并无特别出众之处。这不是睁眼瞎子是什么?

只有皇太后娘娘是真心疼爱自己的,是自己的亲姑姑,是科尔沁草原上飞来的凤凰,和自己同声同气,同血同宗的。可是,她是那么忙碌,明明皇上已经亲政了,可是朝廷政权还有一半是实际掌握在太后手中的,洪承畴、索尼、汤若望这些个人三天两头地往慈宁宫跑,说是同太后议政。议什么政?政务不是皇上的责任吗?太后既然『插』手接管了一半,那皇上在干什么?为什么他也天天忙得见首不见尾?

还在大婚第二天,皇上便照旧上朝问政了,酌规定律,调兵遣将,并继续追究多尔衮及其余党的罪状。八月十六日,以多尔衮曾滥收投充,将其名下投充人近两千名发回原州县,与平民一体当差;十七日,准兵部奏言,设马步兵经制,命诸王议政大臣会讯,控谭泰阿附多尔衮等罪十款,对质皆实,著即正法,籍没家产,虽有臣子起奏皇上刚刚大婚,杀人不吉,却也只允了子孙从宽免死,谭泰阿仍然死罪。

顺治穷追不舍地对着一个已经死透了的多尔衮掘墓鞭尸,近乎泄愤。都说婚礼是人生中至高无上的快乐,然而新婚的顺治就好像刚刚遭遇过一场天灾**似的烦躁不安,决狱行罚之际声『色』俱厉,励精图治以至废寝忘食,有时召集臣子密议竟至夜深,甚至在太和殿屏风后搭了一张床榻,晚了就在此歇息,索『性』连寝宫也不回。

八月二十一日,朝廷以册封皇后及上皇太后徽号礼成,颁诏全国。同日,南明与清军战于舟山横水洋,大败,南明鲁王妃及大学士张肯堂等皆『自杀』。捷报传来,顺治帝却并不见得高兴,只淡淡地说了声"交礼部商议嘉奖事"便退朝了。"『自杀』"两个字让他想起了崇祯皇帝,也想到了长平公主,"不成功,则成仁",是明贵族的天『性』吗?

满蒙两族都是草原上的枭雄,世世代代分而合合而分者数次,便是自己族内的厮杀也从未停止,他们早已习惯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奴,但是,都用不着去死。一个部落打败了另一个部落,就把那个部落的妃子娶过来做自己的妃子,盛京五宫中的贵妃娜木钟和淑妃巴特玛就都是这么嫁给父皇的,这没有什么不好。可是现在大清灭了大明,却没听说谁娶了明朝的妃子或公主为妻,她们争先恐后地去死,连宫女都是这样,尸体填满了后宫的御井,这是为什么?他真希望可以向长平公主讨教,与她一边喝茶一边谈生论死,点评江山。除了长平,他想不出还有谁能与自己这般开诚布公地对话,毫无保留地交谈——他是连母后改嫁这样的奇耻大辱都可以拿来向长平请教的。

长平之死对于顺治是一笔莫大的损失,这在事情发生之初的时候还不觉得怎样,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失落反而越来越鲜明地突显出来,使他每每在满腹心事无人可诉时因为想到长平而愈感孤独。今日,这种孤独和沧桑的感慨又被鲁王妃的自尽重新激起了,宛如投石入湖,涟漪不断,一圈一圈扩得越来越大,波及无边。退了朝,他仍然笼罩在这种莫名的伤感氛围中不能自拔,然而这一份伤感却又不能与外人道——大清皇帝竟为了南明鲁王妃的死而哀悼,这说得过去吗?说出来,怎么对得起浴血厮杀、战死舟山的大清将士们?

然而他这副怏怏不乐的样子看在慧敏眼里,却又是一气:她难得陪顺治上一次朝,满心以为自己才是今天的主角,可是那些没眼『色』的大臣,却照旧长篇累牍地奏章议政,对于颁诏之事不过例行文章地轻描淡写了一笔便算数,就好像朝堂上每天都有新皇后坐殿,每天都有新封号要颁诏天下似的。而最煞风景的自然还是皇上,在朝上板着一张脸还可说是天子之威,做什么回到宫里也是这样垂头丧气长吁短叹的,连正眼儿也不瞧自己?简直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带进宫来的好衣裳好头面,浪费了今儿个为着颁诏礼而精心妆扮的这副花容月貌。

慧敏在妆扮上是下过苦功夫的,也是既有天资又有家资的,可以一年三百六十天,发型服饰天天都不重样儿。首饰盒子打开,簪、钗、梳、篦,珥、铛、钏、环,不计其数,仅止清宫里不常见的冠梳,就有"飞鸾走凤"、"七宝珠翠"、"花朵冠梳"等几十种,都不知有没有机会戴。而子衿和子佩两个,训练有素,各有专长:子佩专管脂粉头油,会梳十几种发式,再加上绢花钗环搭配着,又能变换成几十种花样;子衿则专管四季衣裳,又擅刺绣,格格贴身的衣物都是她亲手绣制,最能体贴主子心思。

三个人黎明即起,为着这一日的盛典栉沐梳洗,将慧敏打扮得如一朵盛开的牡丹花般,铆足了劲要令朝堂上下的人为之惊艳。不料入了朝,上自顺治,下至群臣,竟然都对皇后的天人之姿视若无睹,照例进表称贺后便把她当透明,只管议政去,什么南明,什么舟山,什么鲁王妃自尽,什么吴三桂进京,可不把人絮烦死?

其实这也难怪,慧敏今年不过十三岁,纵然生得娇美些,也还是个小女孩,只是脸蛋儿精致,身材却是谈不上,更无风韵可言。这些文武大臣府里都是妻妾成群、脂罗成阵的,漂亮女人不知见了多少,如今入了关,正是对江南佳丽垂涎三尺的时候,又怎么会对一个十三岁的蒙古小姑娘倾心?况且她是皇后,高高在上,大臣们眼观鼻,鼻观心,总没敢正眼儿看她,自然也无法惊艳。

可是慧敏却着实地失落了,身处人群却无人喝彩的孤独是比陷落深宫独守空闺的寂寞还更加悲哀的。而她的天『性』是骄纵任『性』的,有什么怒气一定要发泄出来。顺治的失落感只能用唉声叹气来表达,慧敏的失落却是雷霆万钧的,她一回到位育宫的第一件事就是随手拿起一只羊脂玉瓶用力砸碎,然后怒视着顺治等他发问。

顺治不得不问:"你这是干什么?"慧敏倨傲地扬着头不答。她等着他来问第二遍第三遍,求她哄她跟她说温婉的话,就像洞房花烛夜那样,然后她就会原谅了他,跟他分享自己的心事和快乐,跟他说长安街上的趣事,并且趁机要求他陪自己微服出宫,一起手拉手地逛长安街去。

一想到和福临一起拉着手在长安街上徜徉,慧敏激动地几乎要发起抖来,也正如洞房花烛夜那样。那天晚上,她这样子轻轻地发着抖,好比花枝微颤,而他,轻轻地揭去她的盖头,在她耳边说着温暖的话语,替她解开衣衫,一层一层地解开,一层一层地除去,温柔地待她……慧敏几乎要为自己的回忆和想象感动得流泪了。然而她迟迟等不到福临的第二次发问,不禁疑『惑』地睁开眼来,却发现不知何时,顺治已经走掉了——他竟然、竟然在自己大发脾气的时候不哄不问,顾自走掉了!

慧敏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却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愤怒、因为羞辱、因为仇恨——入宫前在行馆里被冷落半年的旧恨,还有入宫后继续被置之不理的新仇交织在一起,让她不管不顾地随手再抓起一只青花瓷瓶用力掷向门外,掷向顺治去之未远的背影,痛骂着:"你走,就别再回来!"

"走了就别再回来",这是任何一对民间夫妻吵架时,做妻子的那个都会对着丈夫冲口而出的一句诅咒。本意约等于"你别走,走了,也要赶紧回来。"事实上,那做丈夫的通常也总会很快回来的,不回来,又能去哪里呢?

但是宫里就不一样了,当丈夫是一位皇上的时候就不一样了。他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不回来,也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可以住,宫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对他望眼欲穿,不知有多少颗芳心对他朝思暮想,多少张床榻等着他一洒龙泽。慧敏是多尔衮选定的皇后,这一条就够让顺治心烦、不待见她的了,更何况她的脾气还如此暴躁骄纵,毫无温顺可言,同她在一起,每一分钟都是受罪,都是在提醒多尔衮的阴魂不散,余孽未消。如今她亲口发话让自己走,还让自己不回来,那真是求之不得呢。

所以,他很轻松地就让皇后如愿了——走了,真就不回来!那一日,距大婚才只七天。科尔沁卓礼亲王吴克善尚未回归,仍然隔着一道宫墙住在京城的行馆里。可是,他听不到心爱女儿的哭声,看不见掌上明珠的眼泪。他以为自己将女儿送进皇宫,登上凤辇,就是给了她一生的荣光,却不知,他是亲手把女儿送进了禁狱,纵有千金万玉做嫁妆,却独独遗落了温情与快乐。

初十日,当朝国丈、卓礼克图亲王回归大漠,太后亲自主礼,命亲王以下尚书以上及亲王、郡王之福晋等设宴饯行;同日,平西王吴三桂入宫辞驾,顺治帝钦赐金册金印,命其统领所部及世子吴应熊入川征剿。慧敏凤冠隆妆,在大殿之上与父亲辞别,赞礼官宣过圣旨,教坊司便鼓乐齐鸣起来。慧敏远远地看着父亲,知道这一别,只怕再见无期,科尔沁草原,或许今生今世都回不去了。她觉得难过,恨不得投进父亲的怀里放声大哭。可是不行,早在见驾前,太后已经千叮咛万嘱咐要注意礼仪,不能任『性』,失了皇家的体统。因为,她是皇后。

皇后!慧敏觉得深深的寒意,她是皇后了,这意味着,她得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却失去了为人最起码的自由,甚至,连流泪的权力都没有。

风儿缠绕在枝头,宛如追逐,追来追去,海棠花也就开了,像落了一树的红雪。顺治这天起得早,不待太监侍候,自己亲磨了墨,写张题款"绛雪轩",嘱咐人贴在门头上。

这是一座新修的小型殿宇,位于御花园东角,面阔五间,中间凸出抱厦三间,门窗都用楠木制成,权充顺治寝宫——他把位育宫让给了皇后慧敏,自己长住在绛雪轩内。选在这里修殿,还是建宁的主意,因为离东五所最近,穿过琼苑东门便是。当然顺治向太后禀报的时候不是这样说的,他的理由是这里离御花园近,有益于吸取天地精华,静神养心。其实在顺治心里,在哪里修殿都无所谓,只要离皇后远一点就好,越远越好。

顺治的心里一直都是偏向汉妃的,自从六岁时见了那个神秘冷艳的汉人小姑娘,他就一直希望能召汉女入宫,而长平公主在他生命中的出现,更使他坚定了对汉文化的追求,对汉美女的向往。可惜事与愿违,他贵为天子,拥有整个天下,却不能拥有婚姻的自主权,不能随心所愿地挑选一位心爱的女子为妃。他惟一能做的抗议,就是为自己另外修建一座宫殿。

建殿时,他特意下命在院里修筑了一座方形花池,池子四周用五『色』琉璃瓦为缘,宛如一个巨大盆景,专门用来移栽建福花园那五株古本海棠树的。那是长平公主生前的至爱,是她每天对着焚香祭拜、寄托哀思的花树,如今,则成为顺治纪念长平的信物。

好在大玉儿并不知道海棠的来历,只是责备顺治不该把偏殿当寝宫,冷落皇后。顺治托辞自己常要在夜里批阅奏章,又要早起临朝,同皇后住在一起很是不便。恰逢钦天监汤若望正在慈宁宫里陪着太后娘娘谈天说地,闻言也在一旁帮腔说:在欧洲的宫廷里,皇上与皇后也都是分开住的,即使是夜里同床,也是雨散云收后便即分开,各回各殿。说是这样有利于养生,是一种宫廷礼仪。太后听了笑笑,便不再反对,反而把慧敏叫到面前来讲了些劝慰的话。慧敏初嫁媳『妇』,尚且年幼,哪里好意思反对分居,只得应了。

从此,这绛雪轩名为书房,实为寝宫,顺治不但读书阅折在此,有时召臣议事,甚至召妃伴寝,宴请内臣,也都是在这里。绛雪轩遂成为清初宫廷里一个暂时而独特的政治中心,位育宫反而名存实亡,不过是皇后的寝殿罢了。

这日绛雪轩海棠花开,香气注满了不大的庭院,有一种馥郁的相思。顺治睹物思人,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长平公主,想起她的茶道和埙乐,想起她风清云淡的笑容,智睿优雅的谈吐。他很想找个人聊聊长平,聊聊建福花园的故事,而遍寻宫中,这个人只能是建宁公主,她是福临与长平的友谊的见证人,也是当事者。一念既起,顺治发现自己很想念十四妹,而且,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她了,遂命吴良辅:"去东五所传我的命,请十四格格。"

建宁自绛雪轩落成后只来过一次,早盼着要过来好好玩一天,只是一则嬷嬷们看得紧,二则如今不同以前,皇帝哥哥亲了政又成了婚,她冒然前来,若是撞上臣子议事、又或是妃子争宠,说不定要捱一顿训的。难得这日皇兄亲自下旨来请,那真是天大的面子,东五所的嬷嬷们一齐惊动起来,争着给建宁更衣妆扮,生怕疏漏半点,惹得皇上怪罪她们苛待了格格。

一时打扮齐整了来至绛雪轩,在花池前见着顺治,行了礼,笑嘻嘻地问:"皇帝哥哥,你今天怎么心情这样好,想起找我玩儿了?"

顺治笑道:"你看这海棠花开得多么好,让我想起从前雨花阁的海棠饺,特意命御茶房做了一笼来,请你一块尝尝,是不是从前的滋味。"

建宁听了,从前建福花园种种顿时翻上心头,眼圈一红,说道:"可惜香浮吃不到……"

宫女在花池前设下几案,顺治与建宁兄妹两个入了座,赏花吃饺子,说起雨花阁的旧事,都是满腹辛酸想念。建宁说:"香浮没有死,她会回来的,还要嫁给你做皇后呢。仙姑亲口跟我说的。"

顺治道:"别胡说,长平公主怎么会跟你说这种话?又是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建宁说:"是在梦里跟我说的。"顺治笑道:"原来是做梦。那怎么当得准?"体谅妹妹寂寞无伴,难免胡思『乱』想,并不放在心上,只道,"难得今天没事,陪你去建福花园走走吧。"

建宁笑道:"仙姑和香浮都不在了,如今建福花园空『荡』『荡』的,有什么可看?倒是教坊司成立了这么久,除了年节里听他们奏些吉祥常乐,就没见认真演过几出戏,不知道是不会,还是不肯。皇帝哥哥要真想带我好好玩一天,就让那些女乐们专门为我一个人唱一出大戏,那才有意思呢。"顺治道:"那有何难?这就传令教坊司准备。"遂命吴良辅传命下去。

一时吃过饺子,两人乘了小轿径往教坊司来。女乐们俱已准备就序,都穿着绿缎子单长袍,红缎月牙夹背心,青帕束发,用着寸金花样金发箍,打扮得妩媚妖娆,见了圣驾,一齐风吹柳摆地跪倒,莺声燕语:"奴婢给皇上请安,给十四格格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格格千岁千岁千千岁。"

建宁爱热闹,看到那些女乐们穿红着绿便已满心欢喜,遂问道:"你们会些什么戏?怎么都是一样的打扮?不分生角旦角的么?"教习越前一步禀道:"回格格话,教坊司是沿袭前明所设,专司宫中乐奏之事,主要以吹、拉、弹、唱为主,一两支曲子还可以,整出的戏却是没有排过。"建宁扫兴道:"光吹曲子有什么意思?吹得比长平仙姑还好吗?"忽然想起一事,因问道,"你们会吹埙吗?"教习茫然不知,跪下道:"格格恕罪,本部吹奏之乐,仅有龙笛箫管,这埙之一器,奴婢连听也没听说过,更别说吹了。"建宁益发不屑,斥道:"真是孤陋寡闻,连埙都没听说过,还不如我呢,也好意思做教习。"

顺治见那教习满脸惶愧,不禁笑道:"御妹别难为她了。就让她们拣拿手的曲子弹唱几曲吧。"建宁欢欢喜喜地说:"好呀。"随在绣榻上坐下,便命女乐弹奏起来。方听了半曲《齐天乐》,已觉不耐,频频摇头,问那教习:"你这里有人会唱昆曲吗?要旦角的戏。"教习说:"整出的戏没有,不过有几支散曲子,是新练习的。"

建宁沉『吟』道:"散曲?那有什么意思?我要有故事的,《玉茗堂四梦》知道吗?《紫箫记》、《紫钗记》、《南柯记》、《牡丹亭》,随便哪一出都行。"这些个曲目还是从前宫里款待平西王在畅音阁放戏时,太后大玉儿随口说出,被她暗暗记在心里的。然而这些已经足以让教习大吃一惊的了,心里为难,只装作不懂,满脸堆笑地奉承道:"格格见多识广,只是教坊司为庆礼奏乐而设,并不曾学过这些散戏,真是贻笑方家……"罗罗索索说了半天废话,只是不肯。

建宁失望已极,正觉无味,却有一个小小女乐越众而上,跪下禀道:"奴婢会唱《『迷』青琐倩女离魂》。"教习喝道:"谁许你『乱』说话的?坊里从不曾教过这个……"那小女乐道:"是我进宫前就会的。"

那教习还欲教训,早被建宁喝止:"她说会唱,那就最好。"又问那小女伶,"那是说的什么故事?"女乐答:"说的是官宦小姐张倩女的母亲悔婚,欺负女婿王文举家贫,将他赶走。张倩女魂离肉身,追赶相伴的故事。"

建宁心里一动,问道:"魂离肉身?那王书生难道不觉察?"

女乐答:"不但不觉得,他们还一起过了五个年头,生了一对儿女呢。张倩女因为想家,日日哭泣;王文举想着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岳父岳母大概不会再怪罪,就带着倩女和一对儿女回家了。没想到张家还有一个倩女,五年来一直昏睡着重病不起,直待这个倩女来了,向床上一扑,那床上的倩女才醒过来,这个倩女倒又不见了。原来是两个倩女的魂儿和身子终于合在一起了。"

建宁想那些梦里的明宫女子莫非也都是倩女离魂?同人家讲,还个个都不信她,原来这样的故事在戏曲里也都是有的。又见那小女伶眉清目秀,口齿伶俐,穿着桃红连身直裰裙子,腰间系一条墨绿洒花绸带,打扮得与众不同,很是喜爱,拍手道:"这个故事好!曲子也一定好!你这便唱来。"

女伶向乐师耳边说了几句,打个手势,便眉眼一飞,双袖翻起,摇摇摆摆地唱了一段《双调》:

"人去阳台,云归楚峡。

不争他江渚舟,几时得门庭过马?

悄悄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

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

顺治讶道:"这曲词好不雅致。"轻轻念诵,"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若然果能如此,有何心愿不能实现?"不禁想得出神。沉『吟』间,女伶早唱了一段《紫花儿序》,调转《小桃红》:

"我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掩映在垂杨下。

唬得我心头丕丕那惊怕,原来是响鸣榔板捕鱼虾。

我这里顺西风悄悄听沉罢,趁着这厌厌『露』华,对着这澄澄月下,

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

那女伶不过十几岁模样,然而娉婷秀媚,粉面朱唇,唱做俱佳,一双眼睛尤其灵活,跟着手指尖忽左忽右,一双手柔若无骨,捏着兰花指,看着好像很慢很优雅,其实翻转得很快,犹如蝴蝶穿花,柳絮随风;说快,又其实很慢很从容,一招一势俱演得清楚,且腰肢柔软,脚步翩跹,唱到高『潮』处,裙角翻飞,煞是好看,将一曲《调笑令》唱得宛转悠扬,『荡』气回肠:

"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霜滑。

掠湿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

看江上晚来堪画,玩冰湖潋滟天上下,似一片碧玉无瑕。"

顺治兄妹俩一个欣赏词曲的古雅清丽,一个『迷』恋故事的香艳离奇,都各自得趣。正在兴头上,忽听太监来报:"皇后驾到。"顺治不悦道:"她怎么来了?"仍端坐不理。

一时慧敏皇后在随侍宫女簇拥下姗姗驾临,众女乐停了弹奏,口称"皇后千岁",跪迎于地。建宁也只得站起,马马虎虎行了个礼。皇后的随侍宫女也都上前给顺治和建宁见礼,皇后也甩着帕子问了一声"皇上金安"。顺治见她盛装华服,满头珠翠,从者如云,个个手里捧着金漱盂、金妆盒、金扇子、金柄拂尘,还有两名太监随后抬着漆金雕凤的檀木椅子,随时侍候就座,阵势如同王母娘娘下凡,益发不喜,只淡淡"嗯"了一声,不假辞『色』。

慧敏心中恼怒,在凤椅上端坐了,冷笑道:"皇上每日说政务繁忙,连位育宫也难得一去,倒有时间来教坊同戏子取乐。"

建宁在口头上从不肯输人的,又急于为哥哥出头,便皇后的面子也不给,立即反唇相讥:"是我求皇帝哥哥带我来逛逛的。皇后只是在宫里随便走走,也要带上全套嫁妆箱子吗?知道的是皇后娘娘驾幸教坊司,不知道还以为你要回娘家呢。"

慧敏登时大怒,虽不便与小姑子计较,却把满腹怒气向那女乐发泄,喝斥道:"谁许你平白无故打扮成这般妖精样子?成何体统?"

顺治笑道:"她正在唱《『迷』青琐倩女离魂》,是女鬼,不是妖精。"

慧敏冷笑:"女鬼?那就是白骨精了,想着吃了唐僧肉,好得道升仙呢。"

建宁偏要同皇后捣『乱』,闻言故意笑嘻嘻地向那女乐道:"就是的,你会唱文戏,会不会打武戏呢?会不会扮白骨精?我最喜欢看白骨精同孙悟空打架了。"

偏偏那小女伶好似听不懂三人的口角,不知惧畏,认认真真地回答:"也学过一点的。只是打得不好看。"

顺治大乐,命道:"无所谓好不好看,格格喜欢,你就打起来吧。若有头面,也一起扮上。"

教习早吓得面『色』雪白,筛糠般抖着跪禀道:"教坊司不是戏班,没有行头,奴婢们还是为皇上、皇后、格格演奏一段曲乐吧。"

建宁道:"你这教习真是奇怪,我说了要看戏,你说不会,没有;难得有个人会,你又三番四次拦着,什么意思?既然你说会奏乐,那就奏一段白骨精的锣鼓来,让她好好打给我们看。"

教习不敢再拦,只得命乐师们敲起锣鼓点子,那女伶遂连翻了几十个跟头,打些花拳绣腿,也不过是些空架子,况且没有孙悟空配戏,并不好看,也不符合建宁的兴趣。然而建宁为了同皇后捣蛋,故意做出津津有味的样子来,不住大声叫好,又同哥哥挤眉弄眼。

慧敏怒气难耐,猛地站起,喝道:"别敲了!我这就传一道旨给礼部,教坊司装神弄鬼,狐媚成风,大没样子,明日即黜免女乐,不得有误!"

教坊司诸人先前见他三人唇枪舌剑,不禁人人自危,生怕得罪了任何一方都免不了受池鱼之灾,却再没想到,两句话不到竟将个教坊司散了,自己这些人却向何处去?吓得一齐跪倒,磕头求饶。顺治大没意思,怒道:"你这算什么?"慧敏傲然道:"我身为皇后,管理后宫礼乐原是职责所在,皇上若是舍不得这些戏子,大可与我到太后娘娘面前评理去。"

顺治明知她无理取闹,然而这句"舍不得戏子"的头衔着实难听,若真为了教坊女乐之事与她闹到太后面前去,大为不妥,只怕太后听信她一面之辞,还真以为自己钟情戏子呢。不禁又恼又恨,拂袖道:"好一个职责所在,你想耍皇后威风是吧?那就请便!"

建宁难得游玩一天,却又被皇后搅散,十分气不过。眼看哥哥气得脸『色』发白,便要设个法子替他出气,因拉住哥哥衣袖笑嘻嘻地道:"皇帝哥哥,既然教坊散了,你把这个女乐赐给我做宫女好不好?"

顺治因为不能与慧敏为了黜封女乐之事认真计较,无形中在她面前输了一阵,正是羞愤交加,听到建宁这样说,那等于是给自己扳回一局,如何不肯,顿时欣然允诺:"就是这样吧,吴良辅,传我的命,这便将她编入宫女簿册,归十四格格使唤。"

那小女伶绝处逢生,大喜过望,赶紧跪下来给顺治和建宁磕头谢恩,脸上又是泪又是笑,竟是十分动人。顺治微微一动,问她:"你叫什么?"小女伶心思机敏,十分伶俐,闻言答:"奴婢的名字是进宫后统一取的,如今女乐免了,名字自然也可免过不提,请皇上、格格为奴婢赐名。"

建宁笑道:"你是为了唱《『迷』青琐倩女离魂》惹的祸,就叫倩女怎么样?"顺治道:"不雅,且重了戏中人名儿,也未见别致。"建宁便道:"那不如就叫青琐吧,这总够雅了吧。"顺治仍然摇头道:"也不妥,"青"字音同"清",犯忌的。"

兄妹俩自顾自说话,便当皇后不存在一样。慧敏不禁在一旁气得发抖,她自幼养尊处优,呼风唤雨,虽然『性』情霸道,却从没有同人口角的经验,远不如建宁天天变着法儿与众格格做对,满脑子都是刁钻古怪的念头。皇后地位虽尊,然而建宁仗着皇上哥哥撑腰,两人交起锋来,慧敏远不是对手,而且哥哥赐宫女给妹妹,也不容得她反对,只得愤愤道:"还起什么名字?现成儿的就有,白骨精嘛。"

顺治只做听不见,慧敏越生气他就越高兴,慧敏越是轻贱这个小女伶,他就越要做出重视的样子来,亲自为女乐赐名,故意认真地思索道:"你看她们身穿斑衣,腰系绿绸,不如就叫绿腰如何?又有意义,字面又漂亮。"

建宁拍手道:"果然又好听又好看,绿腰,好名字,以后你就叫绿腰了。"

那宫女十分知机,立即磕头谢恩道:"谢皇上赐名,谢格格赐名。"

顺治眼看着皇后气得脸『色』发白,暗暗得意,笑道:"好了,以后你就跟着十四格格吧,朕什么时候闲了想听戏,就找你们去。你刚才这曲子词真是不错,"蓦听得马嘶人语闹喧哗……原来是响鸣榔板捕鱼虾……惊的那呀呀呀寒雁起平沙",哈哈,真是不错,不错。"说罢携着建宁大笑而去。

无论是顺治也罢,慧敏也罢,还是建宁格格,这一天的事在他们三人看来,都只是怄气使『性』子的寻常口角,是生活里至为屑末的一桩小事。然而那些教坊的女乐们却因此而遭了殃,糊里糊涂地被卷进一场无妄之灾中,就此风流云散——次日,礼部果然传皇后懿旨:解散教坊司女乐职位,改由太监担任。女乐们哭哭啼啼,怨天尤人,却终是无计可施,只得一步三回头地出了宫。

为着慧敏皇后的一时之气,清宫此后三百年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女乐。

慧敏在宫里住了一年,却好像已经过了一辈子。她越来越清楚地感觉到敌意,感觉到危机四伏——皇宫里最大的敌人就是寂寞,寂寞是无处不在,无远弗届的,它渗透在铜壶的每一声滴漏,宫墙的每一道缝隙,帘栊的每一层褶皱,门窗的每一格雕花,太监的每一个胁肩谄笑,嫔妃宫女们的每一句窃窃私语每一个暧昧的眼神里。

刮风的时候,所有的树叶所有的纱帷都在悄悄说着"不来不来";下雨的时候,所有的屋檐所有的花瓣都在轻轻哭泣,流泪不止。雨水从红墙绿瓦上没完没了地流下来,太监和宫女走来走去,连脚步声也没有。偌大的皇宫就像一张血盆大口,吞进青春,吞进欢乐,吞进温情的回忆,而只吐出无边无际的寂寞渣滓。皇宫的墙壁连太阳都可以吃得进去,再暖丽的阳光照进来,也仍然是阴冷而苍白无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