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已经挨次轮回了一遍,此后的生活都将是重复的,再没有新鲜事可言。

慧敏是在秋风乍起时入宫的,仅止七天,就与皇上分宫而居。顺治总是说朝政繁忙,可是结婚不到一个月,他就以行猎为名出宫远游,经杨村、小营、董郭庄等处,十天后才回宫;正月初一过大年,是皇上与皇后一起接受群臣朝拜的日子,可是他又托辞避痘再度出宫,巡幸南苑。避痘?难道他怕得痘,自己就不怕了?正月三十是万寿节,又一个帝后共宴的日子,然而无巧不巧地,皇上惟一的儿子牛纽突然死了,朝贺自然也就取消。后来建了绛雪轩,说是书房,实为寝殿,从此他就更加绝足位育宫了。左右配殿连廊各七间的偌大寝宫里,充斥着金珠玉器,雕梁画栋,却仍然无比荒芜,空空『荡』『荡』。

慧敏只得自己带了子衿子佩在御花园堆雪玩儿,堆得人样高,眉『毛』眼睛俱在,又替她戴上凤冠霞帔,胸前挂了五彩丝绦,拦腰系了裙带绸缎,迎风飘举,远远看去,宛如美人。宫女们都指指点点地吃吃笑,慧敏看了,却忽忽有所失,她第一次想到,其实任何一个宫人,甚至一个玩偶,给她戴上凤冠送上凤辇登上龙床,她也就可以做皇后做贵妃做美人了;而自己,也恰如一个穿了凤冠霞帔的玩偶,旷置宫中,除了凤冠,又有什么呢?

到了春暖花开,年节庆宴一个接着一个,热闹非凡,可是那些热闹都是浮在水面上的,打个水漂儿就不见了,留不下一点痕迹。慧敏尽职尽责地在每一次宴庆出席时盛妆驾临,脂粉衣饰成为她在深宫中惟一的喜乐,与其说她喜欢宴会,倒不如说是她喜欢给自己的打扮找到了好题目。

每次盛会之前,她总是对着镜子久久地看着自己的花容月貌,看它在子佩的打理下越发地眉清目秀,显山『露』水。美人如玉,而脂粉便是雕琢玉器的磨石,会把姿容打磨得益发精致玲珑,晶莹出『色』。每每这时候,她就会有种莫名的感动,有种不能自知的企盼,觉得好像会有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可惜的是,从来也没有什么好事发生,至少,是没有让自己高兴的事发生。

最恨的是夏天,脂粉在脸上停不住,略动动就化掉了;然而最爱的也是夏天,因为可以穿上颜『色』鲜丽质地轻薄的纱绸。许多绫罗都是在夏天才可以领略到好处的,尤其有一种西域进贡的如烟如雾的"软烟罗",罩在旗袍外面既不挡风又不吸汗,穿了等于没穿,然而却比没穿多出多少情致。裙裾摇摆地走在御花园里,慧敏的眼角带着自己翩飞的裙角,想象自己是九天玄女走在王母娘娘的瑶池,有一种动人的风姿。

慧敏已经贵为皇后,她不可以再指望升到更高的位置,获得更多的荣华,不可以指望皇上以外的男欢女爱,甚至不能指望生儿育女,因为皇上根本不到位育宫来。她的日子,就只是承受寂寞,捱过寂寞,与寂寞为伴,也与寂寞做对。而消磨时光的最好办法,就是妆扮。慧敏在寂寞中想出了许多改良旗袍的新花样,比如有一种"凤尾裙",上衣与下裙相连,有点像旗袍,却又不完全是,肩附云肩,下身为裙子,裙子外面加饰绣花凤尾,每条凤尾下端坠着小铃铛,走起路来叮咚做响,是戏曲服装里称之为"舞衣"的,有些民间的嫁娶也会当作新娘礼服。子衿淘了衣服样子来,慧敏便亲自设计,取消云肩改成硬绸结的蝴蝶绦子,原本在裙子外的绣花凤尾也不再是一种单纯的装饰品,而把裙子后襟裁开,将凤尾嵌入其中,与裙子浑然一体,凤尾下的小铃铛则改为花草流苏,既保持了凤尾裙的别致俏丽,又去掉了那种村气的热闹,而改为优雅秀逸。

这件改良凤尾裙是慧敏的得意之作,是她的聪慧与品味的结晶,然而没有看官的妆扮就像是没有观众的戏台,又有什么意义呢?新娘穿凤尾裙是为了新郎和满堂宾客,戏子穿凤尾裙是为了米饭班主,自己尽心尽意尽善尽美地打扮,却又是为了谁呢?想到戏子,慧敏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好节目,巡驾教坊司。

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那么多次醉翁之意不在酒地徘徊御花园,都未能和就住在御花园东角绛雪轩的顺治碰上一面,百无聊赖地绕过半个后宫,却在教坊司不期而遇了。更没想到的是,她又一次在三言两语间便得罪了他,或者说,是他在三言两语间便激怒了她——为了一个教坊司的下贱戏子。

不,她不想的,这不是她的本心,她没有想过要和他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她每次对镜妆扮的时候,都在幻想这一副玉貌朱颜落在顺治眼中会有多么美,她渴望着他的赞美,他的惊艳,他的欣赏,他的温柔。

可是没有。没有惊艳,更没有温柔。

她终于遇见了他,在自己最美丽的时刻,然而他便如睁眼瞎子一样无视她的美丽,她的尊贵,她的仙姿神韵,而只还给她一副冷心冷面,冷嘲热讽,还和建宁格格一唱一和,把戏子充作宫女赐给建宁来对她示以颜『色』——戏子做了宫女,也就有机会升答应、常在,被天子临幸,封为贵人、妃、嫔,甚至贵妃,和她争宠夺爱!

慧敏绝不后悔自己罢黜女乐的懿旨,皇上这样对她,她不过在自己权力所及的范围内稍示反抗,有什么错呢?可是这却引起了后宫的一片哗然,四面楚歌,她们说她好妒成『性』,是醋缸皇后,连太后也特意把她叫去,含沙『射』影地说了些宽容为怀的假仁假义,分明是怪她任『性』,认为是她嫉妒、脾『性』不好,才会惹怒皇上,远离位育宫。

其实年仅十三岁的慧敏虽然已经嫁为人妻,然而大婚七天就同皇上分宫而居,对于男欢女爱之事尚在一知半解之间,并不特别热衷。她渴望顺治,不过是因为寂寞,也因为后宫里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地渴望着,不知不觉便也影响到了她,使她相信得到顺治宠爱是后宫最重要的功课,是后宫女人的最高成就。她未必好妒,却十分好胜。是好胜心让她希望得到顺治的欢心,从而叫其他的妃子们望尘莫及,也是好胜心使她的行为与心意背道而驰,从而令她与顺治的距离越想拉近就离得越远,于是荣宠与热闹也离她越来越远。

自从教坊司女乐之事后,慧敏恨死了建宁,恨她的不敬,更嫉妒她与皇上的亲密,并且这嫉妒也延伸到其他的格格身上,因为她们全都是皇上的好姐妹,可以在皇上面前撒娇说笑,比自己这个皇后还有特权;她当然更恨那些与她争宠的妃子们,她甚至嫉妒那些没有封号的宫女,因为她知道她们心里也都在做着飞天梦,盼望得到皇上的恩宠,图谋与自己一较高下,她恨她们心里的念头,恨她们未经暴『露』的**,恨她们对后宫生活充满幻想,比自己过得更有盼头,有滋有味;她也恨宫里惟一的至亲太后娘娘,因为她竟然不替自己做主,竟然任由皇上另建绛雪轩,竟然在大婚之后又听任皇上册立其他嫔妃。

她把所有的人都恨了个遍,也得罪了个遍,除了子衿子佩,宫里没有一个人的心向着她,就连位育宫的宫女们也不喜欢自己的主子,因为她的喜怒无常,刑罚无度。她们在她面前小心翼翼,谨言慎行,连句风趣点的笑话也不敢说,就好像行尸走肉一般。这本来是慧敏严格推行的纪律,然而当她终于把所有宫女都训练成木偶泥塑后才发现,这样,又有什么趣味呢?

如果慧敏可以低下头,静下心,好好地认清楚自己在宫中的地位和优势,联合所有可以联合的力量,也许她是有机会摆脱这寂寞的。太后是她的亲姑姑,又再三向哥哥保证要照顾好这个侄女,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如果她能够温顺乖巧一点,至少太后的欢心总是可以保得住的;还有那些格格们,不乏与她年龄相当志趣相投的,尤其建宁公主,骨子里其实和她是一路的人,都是既爱热闹又慕奢华的;再则,妃子们地位虽不如她尊贵,可好歹是个伴儿,称得上是姐妹,只要她肯稍施恩惠,妃子们没有不赶着献殷勤陪小心的;甚至,如果她肯好好调教子衿子佩,在身边容得下几个绝『色』宫女吸引皇上的目光,也未必不奏效。

可惜她还太小,还不懂得这些笼络人心的小手段,更不懂得以退为进的大道理。她对于交际太没有经验,又自幼不知约束,从小到大的教育都是"只要我想,就可以得到",得不到便哭,便闹,便发脾气,最终总还是要得到。从来没有人逆得了她的意,从来没有人会对她认真呵斥,她是天生的宠儿,予取予求的慧敏格格,至高无上的大清皇后,从来没有想过要为什么人什么事低头。即使对方是皇上,是太后娘娘,也不行。

于是,寂寞愈来愈重,从无形到有形,宛如一道黄金枷锁,将她沉重地捆缚成一个美丽堂皇的蝴蝶结。她的怨气和恨意,也随之越来越重,从无形到有形,诉诸于咳嗽、四肢懒动、气虚无力等种种症状,不得不时时宣太医入宫问诊。到后来,为着太后责怪她不该轻传懿旨、废黜女乐的事,她愈发堵气,索『性』挟病自重,把一日两次慈宁宫请安的晨昏定省也免了。

到了这个时候,慧敏,终于把自己活成了大清皇宫里真正的孤家寡人。

慧敏错怪了太后。对于顺治的冷落中宫,大玉儿并非不闻不问,只不过,她得到了错误的情报。

这情报的传递者是太医傅胤祖,制作者却是顺治皇帝。

不过,追本溯原,那授人以柄的,却仍是慧敏本人。是慧敏的小题大做给了顺治一个绝好的藉口,让他借以大做文章,想到了一个李代桃僵、金蝉脱壳的妙计。

这日,皇上忽然宣傅太医进殿,劈头便问:"这些日子你天天往位育宫跑,给皇后诊脉,应该很清楚皇后的病症。依你看来,以皇后健康状况,还适宜与朕同房吗?"

傅胤祖一愣,心说皇上炕头上的家务事,怎么倒问着我呢?你愿意幸临哪个宫殿,自有尚寝太监侍候着,再不然,还有心腹宫女传递消息,怎么也轮不上我这当大夫的说话呀。皇后一没生病,二没怀孕,有什么不适宜同房的?一时未解圣意,不敢轻易回答。

顺治见他不语,索『性』说得更明白一点:"朕每每从位育宫回来,都会感到不适,身体发热,四肢绵软无力,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傅胤祖浑身冷汗冒出,这方明白顺治的真心,原来他是不喜欢皇后,不想跟皇后在一起,又不好明说,便拿我做法,要我伪称皇后有病,不宜行房,来使他金蝉脱壳呀。谁不知道大婚这么久,皇上难得去一次位育宫,又谈何身体发热,四肢无力?分明是他头脑发热,翻脸无情呀。可是他是皇上,他怎么说,自己也只能怎么听了,难道还与他辩个真伪是非不成?为难之下,只得谨慎回答:"皇上圣躬违和么?那是因为政务繁忙,『操』劳过度所致,最近的确不适于再有房事,理当休养生息,养精蓄锐为宜。"

顺治听了,大违本意,他只是不喜欢皇后,可不是不喜欢房事。傅太医建议自己养精蓄锐,那不是叫他禁欲做和尚?明知这老太医是在跟自己装聋作哑,遂冷笑道:"冷落后宫的罪名,朕不敢当;古人说最难消受美人恩,朕倒觉得最难消受的,是美人的怨恨。傅太医的意思,是要朕成为后宫的罪人、为众妃所怨么?况且太后每每垂训,以为子嗣缘薄,难道朕也拿你这番话回禀太后,说傅太医以为朕不宜房事,理当养精蓄锐、清心寡欲吗?"

傅胤祖至此,再无法佯痴扮愚,被『逼』无奈,只得干笑两声,回禀:"小人不敢。皇上日夕焦心疾首于前殿,复又殚精竭力于后宫,实有违养生之道。小人才疏学浅,未能照料圣体于万全,罪该万死。小人大胆进言,皇后娘娘体『性』燥热,易染伤寒之症,实不宜与皇上频繁亲密。倘若太后垂询,小人也是这般回答。"

顺治这才略有和悦之意,缓缓地点了点头道:"有劳傅太医了。"

隔了两日,傅太医果然将这番话回禀了太后,而太后明知有假,却也不好太过干涉儿子的床帏私事,『逼』他尽人夫之责了。

其实大玉儿精通医术,察言观『色』,并不相信傅胤祖的话。然而慧敏入宫一年,『性』情暴躁,惟我独尊,连太后也不放在眼里,略教训她两句便要称病脱滑,也着实该给她一点教训;而且傅胤祖是宫里的老太医,素来诚实持重,他这样说一定有原因,八成儿便是受自己的皇上儿子所托,自己一味追究下去,必会伤了福临的面子。

为了立侄女儿为后,大玉儿没少跟福临磨牙,他肯退一步让慧敏入宫封后,她也总得让一步容他另建别宫。她要的结果不过是大清的后宫里,永远由博尔济吉特家里的女人称后,只要保得住这个皇后的封号,她才不管儿子在哪个妃子的床头多呆了一宿半夜。毕竟,大清的子嗣重要,总不能为了儿子与媳『妇』耍脾气,就叫福临无后吧?

更重要的是,福临亲政之初,经验未足。从前多尔衮摄政时,为了掩天下人耳目,总是以议政为名入宫探访,而大玉儿也十分关心朝政,事无巨细,都要成竹在胸,所有奏章连同批文逐一细阅,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现在。虽然睿亲王已死,然而郑亲王却仍将奏章按例每日送入慈宁宫给太后审阅。凡见到顺治批决不当之处,大玉儿便要指出来与儿子条分缕析,磋商再三,结果总是福临退让居多。久了,母子俩少不了会有些龃龉。

大玉儿也知道儿子心里委屈,可是为天下计,不得不勉力敦促。但是皇上已经这么大了,总不能事事都违着他心愿,管头管脚,越俎代庖。因而有时候明明看到顺治圣裁不妥,只要没什么大碍,便也睁只眼闭只眼,由着皇儿拿主意;并且因为前朝的事过问得太多,对于后宫之事,也就不好『插』手太多了。甚至在大玉儿心中,多少有些疑心儿子冷落中宫是冲着自己,就因为慧敏是自己的亲侄女,福临对慧敏的厌弃,多少出于对自己变相的抗议。

然而越是这样想,大玉儿就越觉得不便对儿子约束太多,不能把儿子『逼』得太尽。外朝与内廷,她总得选择一样,皇上是当朝天子,太后为后宫之尊,他们本来就应该各自守在自己的领域里,互不牵制,然而很明显太后的权力从后宫一直蔓延到前朝,即使多尔衮死了,也仍没有还给顺治完整的亲政大权。既然她仍不能完全放权于儿子亲政,那就不得不在自己的后宫势力上适当收敛做出相应补偿。

渐渐的,大玉儿与福临这母子俩好像达成了某种不成文的平衡,往往是大玉儿在外朝政务推进一分,就会对后宫家事退让三分。

还在大婚之前,顺治八年五月二十八日甲辰朝堂,外转御史张煊曾上表控告吏部尚书陈名夏结党行私,铨选不公。本来只要下令彻查即可,但是因为案子涉及到洪承畴,太后便以商议皇后及皇太后仪仗为名临幸大臣们议政的礼部,言语间暗示张煊所奏之事发生在大赦之前,即便有什么疏脱不到之处,也不当再议。

她本意只是要大臣们放过此案不理,开脱了洪承畴即是;没想到那些大臣们为了讨好太后,竟然矫枉过正,罗织罪名,说张煊既然认为陈名夏有罪,从前做御史的时候怎么不说,现在调为外转御史却又要上表诬告,分明是心怀嫉妒,诬蔑大臣,竟给论了个死罪。

这件事一直是顺治的心结,让他清楚地意识到朝堂的真正当家并不是自己,而是身在后宫的皇额娘。大婚之后,他第一件事就是密查张煊弹劾陈名夏之事,并交吏部再议。吏部诸臣体会太后心思,迟迟不做回应,九年正月初八,顺治以巽亲王满达海议复不利为由,罚银一千二百五十两,尚书朱玛喇、卓罗各罚银一百两,其他官员也各有罚俸。群臣这才慌『乱』起来,不得不郑重其事,为张煊昭雪。

且说这巽亲王满达海,便是当初为卓礼克图亲王吴克善出头,几次三番在朝堂上催请顺治帝及早举行大婚典礼的人。大玉儿听说此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别说一千二百五十两,便是再多的银子对巽亲王来说也不算什么,顺治这么做,不过是要杀鸡儆猴,给诸臣甚至自己施以颜『色』,予以警告。

是夜,洪承畴进宫请安,求太后庇护。大玉儿教他供认无讳,可保无虞。洪承畴踟蹰:"当日议了张煊死罪,如今我若认罪服判,只怕要以命抵命。"

大玉儿笑道:"你只管照我说的话去做就是了,皇上是我儿子,他的个『性』我最了解,外表决断,内心柔弱,吃软不吃硬。只要你肯服软认罪,断不至死罪;只要保全『性』命,纵有什么责罚,也权且担着,不过一年半载,总有复职之日,怕什么?"

洪承畴领命出宫。大玉儿即命御茶房煲了参汤,命素玛捧着,亲自送往绛雪轩给儿子补身。在大玉儿心里,其实未必有多么看重洪承畴,她一生所爱之人,自始至终也只有多尔衮一个。可是他负了她,把她丢在这凄风冷雨的深宫里苦度残年,她总不肯为他安安静静地守寡,总要为自己再找一个陪伴。洪承畴比她大了整整二十岁,从前纵马扬鞭手握兵权时还有几分将军的威武,如今做了文官,做了降臣,又已经年过半百,两鬓斑白,从前的魅力早已消失殆尽。

然而,他毕竟是她惟一的入幕之宾,是知情者,是她干预朝政建立功勋的第一块奠基石。虽然他处处都不及多尔衮,可是他忠于她,他是为了她才改弦易辙,投降大清的。他曾经英勇抗清,与皇太极、与多尔衮斗了半辈子,被俘之后绝食绝水,连生命也准备放弃,可是,就是她,用一碗参汤做饵,让他放弃了尊严与忠义,甘作她的裙下之臣。直到今天,她仍然是他放在朝堂上的一双眼睛,不管当今圣上怎么样轻视他讨厌他都好,却仍然要在许多大事上倚重于他。从皇太极到多尔衮再到顺治,洪承畴与范文程,一直都是朝廷砥柱,皇上的左膀右臂。

大玉儿想,她不仅仅是在为自己保全洪承畴的『性』命,也是为了自己的皇帝儿子。她不能让皇上在一时之气下做出将来会追悔莫及的错事。当年,她是用一碗参汤劝降了洪承畴,如今,她要再用一碗参汤留住他的命。

福临正在批阅满达海等人的议复奏折,听说额娘驾临,连忙将奏折翻转,起身请安。大玉儿假作不知,只是命素玛呈上汤来,催促福临喝下,自己坐在一旁含笑看着,恰是母慈子孝,天伦和睦。

母子俩天南地北地聊了半夜,从南明永历帝逃到云南说起,一直聊到从前大明的盛世光景,不免想象后宫里佳丽三千、脂粉如霞的盛况。大玉儿因说:"从前周天子一后、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秦始皇一统天下,尽收六国女子充入后宫,人数过万;汉元帝时,掖庭三千,按朝廷官员等级依次分为昭仪、婕妤、容华、美人、八子、充侬等十四级,爵位俸禄类同诸王列侯;隋炀帝时,在皇后以下另外设置贵妃、淑妃、德妃三夫人,九嫔、十二婕妤、十五世『妇』,宝林、御女各二十四人,采女三十七人,此外还有宫官六尚、六司、六典;唐代风月鼎盛,玄宗时宫嫔多达四万人;到了大明,朱元璋整肃后宫,皇后以下只有诸妃一级,即贵妃、贤妃、淑妃、庄妃、敬妃、惠妃、顺妃、康妃、宁妃等,又立六局一司,六局为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六局的首领为宫正,掌管全局事务和宫女,一司为宫正司,掌监察谪罚。明朝灭亡前,据说有宫女九千余人,在李自成闯宫的时候逃跑了一批,咱们来了后又裁减了一批,年老的或是曾经被幸的都送出宫去,只留了一百几十个,加上我们从盛京带来的包衣侍女也不过才二百来人,比起历朝历代的皇宫来,那可真是太冷清了。"

顺治笑道:"太后对历代后宫封号的设立比礼部那些大臣还要熟悉呢,怎么忽然想起同儿臣说这些?"

大玉儿笑道:"额娘是想提醒皇上,别只顾着朝政,也要想想子嗣延绵,开枝散叶。额娘打算命礼部商议明年选秀的事。你以为额娘做什么要苦背那些封号,那是记下来要同皇后说的,好让皇后知道,我们大清的后宫比起历朝历代来已经是冷落非常了,好使皇后不要反对选秀。"

顺治听见母后不但没有责怪自己冷落中宫,还答应要替自己劝说皇后放宽怀抱,顿时放下心来,笑道:"后宫之事全由额娘做主,又来问儿子做什么?"

大玉儿道:"我知道你一直喜欢汉人女子,然而我们大清的规矩是不许汉女入宫,所以想同你商量个万全之策。"

顺治听了大喜,问道:"额娘果然允许儿臣纳汉妃入宫么?"

大玉儿道:"照规矩清宫秀女是要从八旗军官的子女中挑选,这是祖宗家法,原不可背。"

顺治脸上一僵,转面不语。大玉儿微微一笑,接着说:"不过如今我们的将士里已经有许多汉人军兵,他们和我们的八旗子弟一起并肩作战,为我大清江山永固立下汗马功劳,也与我满人无异了。所以,额娘想让礼部裁议,提拔那些有杰出表现的将军,赐他们旗姓,让他们随入旗籍,那么他们的女儿入宫便不算违了规矩。"顺治恍然大悟,笑道:"额娘想得周到。"

大玉儿长叹一声,缓缓地道:"寂寞的滋味,额娘是明白的。这皇宫虽大,然而没有一个知心人陪在身边,那也无味得很。我们是母子,骨肉至亲,额娘又怎能不为皇儿打算呢?"顺治听了,若有所觉,嘿笑不答。大玉儿又坐一时,叮嘱了几句"早些安息,勿太劳神"的话便起驾回宫了。

顺治亲自扶了太后上轿,一直送至御花园外,眼看着轿子走远了才回,又独自坐着想了半晌。他原本一直为着洪承畴与太后私通的传言耿耿于怀,一心要捏个错儿重惩『奸』臣,然而今晚额娘深夜来访,语带双关,借着选秀的话抱怨自己独居深宫之苦,这让顺治不能不对惩治洪承畴之议再三踟蹰。

洪承畴正是额娘口中的"知心人",所谓"皇宫虽大,然而没有一个知心人陪在身边,那也无味得很。我们是母子,骨肉至亲,额娘又怎能不为皇儿打算呢?"表面是说额娘要为皇儿打算,其实是希望皇儿为母后打算,为她保留这深宫中惟一的"知心人"啊。额娘既然已经婉转地开了口,若自己一味不理,则非但不孝,而且不忍。

顺治不禁踟蹰。

次日上朝,群臣议复,重审陈名夏、洪承畴,陈名夏厉声强辩,而洪承畴招对俱实。群臣上表,奏请顺治帝从轻宽免,顺治遂下旨将陈名夏革职,而洪承畴留任,张煊厚加恤典,赠太常寺卿,录其子以太常卿用。

月底,顺治下谕内三院:"以后所有的奏折章表,直接上呈给朕御览即可,不必再给郑亲王看了。"太后很明白,所谓奏章不必给郑亲王过目,其真实意义便是不要让自己『插』手。因为郑亲王看不到奏章,自然也就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每天将奏章送进慈宁宫来给自己审阅。顺治不便明着要求自己放手朝政,却行这釜底抽薪之计,从郑亲王下手,断了奏章进宫之路。

二月初六,巽亲王满达海病逝,大玉儿在朝中又少了一位亲信大臣,她甚至有些疑『惑』:满达海之死,会不会与这次平反事件有关呢?自己保得了洪承畴的官,却未能保得了满达海的命,凭一个人多么精明强悍,算无遗策,又怎么算得过天数?大玉儿不由得有几分心淡起来,而且洪承畴的事也让她感觉自己好像欠了儿子一个人情,她知道,儿子对于自己的种种牵制已经十分恼恨了,她不想再进一步激怒他,疏隔母子之情。况且皇上亲政,要求独览奏章也无可指摘,自己总不能明着夺权干政吧?非但不便干政,并且在管理儿子的家务事上,也要收敛三分。

慧敏裁黜女乐,大臣们多有议论,顺治特意把那些奏章撂在一起送到慈宁宫给太后过目,言下之意,无非是要她看看这个皇后侄女是多么离谱。更荒谬的,是皇上竟然对皇后的懿旨毫不阻拦,并且说:"她是皇后,管理后宫是她的权力,即使有不当之处,也只得遵从,不好伤了皇后的颜面。"这番话分明是说给自己听的,是在告诉自己——皇后有权裁黜女乐,皇上当然更有权独断独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权力,旁人不可干涉。

以太后的冰雪聪明,当然听得出这番话外之音,言外之意,因此傅胤祖以皇后有疾故奏请帝后分宫,大玉儿明知有诈,也只得允准。她想起自己刚嫁给皇太极的时候,也是少不谙事、不解风情的,姑姑哲哲为此没少数落自己,怨自己不懂得梳妆打扮、宛转承欢。但是慧敏这个侄女,对于妆扮倒是不需要人教的,真正是个中高手,人也很聪明,才学虽然谈不上渊博,但对一个后宫女子来说也就算上乘了。只是『性』格骄纵了些,娇艳有余而柔媚不足,个『性』梗直不懂转寰,处处竖敌。最可恶的,是不知好歹,非但不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还要给自己处处添堵,一味耍『性』子。不禁对侄女的疼爱之心也渐渐淡了,明知她独守空房的委屈,也只有置之不理了。

如果说洪承畴是皇上送给太后的一个人情的话,那么慧敏就是太后还给皇上的一份大礼。大玉儿与福临这母子俩,就是在这样的你进我退、若即若离、互相较力也互相谦让中,获得了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平衡。

☆、第十章 沙场何必见硝烟

吴应熊追随父亲入川,一路晓行夜宿,跋山涉水,沿途每每遇到南明散军和反清复明的农民起义军伏击,吴三桂均指挥若定,一路有惊无险。顺治九年二月,吴三桂率部由保宁入成都,与南明大西军白文选部大战于嘉定,白文选溃逃,嘉定遂降;三月三十日,又克佛图关,取重庆;四月,攻取叙州。

吴应熊从前随父征战时尚在年幼,如今在京城过了几年无波无浪的平静日子,再重新回到这戎马生涯中,不免比从前多出许多感慨。眼看着父亲威武豪迈的大将风范,他真不知道是该佩服父亲的智勇双全,战无不胜呢,还是该悲哀他的枪口倒戈,为虎作伥。每一次战役,他都处在焦灼不安中,说不清是希望父亲获胜还是战败。胜,则意味着又有无数大明子民死在父亲的刀剑下;可是败?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啊,难道要让他为他收尸?

蜀地多山,如今那些川谷沟壑里,到处都充塞着明清两部战士的遗体,死亡的怨恨把天空都染得阴郁了。真正的腥风血雨。吴应熊和士兵们一起冒着雨打扫战场,每一具尸体都令他伤感,只觉得所有的明军和清兵都是他的手足。血迹洇湿了南明将士的征衣,也同样涂抹着大清官兵的盔甲,他们的亡魂充盈在旷野中游『荡』不息,哭泣着寻找合适的归宿。战场不是他们的家乡,战死却是他们的命运,当战士走过死亡,是不是就可以得到永恒的安息?

吴应熊不知道,如果有一天自己战死沙场,是不是也能够得到安息——大抵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便是死了,也是大明的叛臣,是穿着清军的服装、作为满洲的兵勇与明军对敌而死的,死后,他的灵魂将归于汉人还是满人呢?他走在尸体成堆的山谷里,仔细地辨认着每一张失了生气的面孔,那些大多都还是很年轻的生命,在死之前或许是拥有很多表情的,或凶恶或恐惧,或悲伤或无奈,然而此时,他们都变得平静,仿佛熟睡。

虽然都是一些失去了感觉和感情的尸体,吴应熊仍然小心翼翼地搬抬着他们的尸体,仿佛怕把他们的酣梦惊醒——他们的亡魂,在梦中已经回到家了吗?他们的老母亲,可在倚门翘首?他们的妻子儿女,从今失了支撑,漫漫人生,将何以为继?

然后,吴应熊便看见了那一对祖孙,那白发萧萧的老『妇』人,是战士的母亲吗?那身姿婀娜的女子,可是战士的女儿?『奶』『奶』的白发和孙女的衣角一起在风雨中摆『荡』着,她们久久地站在尸体堆中,并不寻找,也不哭泣,她们就只是那样久久地站立着,沉思着。吴应熊很想走近去看清楚那对不同寻常的祖孙,然而她们穿着大明的服饰,是自己的敌对面,他冒然走进,说不定会激怒她们。

渐渐地明清两部的尸体被分别地搬离开来,各自在树林中找到风水宝地,堆放在一起,等待埋葬。清兵在吴三桂的主持下对着战死的同伴酹酒祭奠,吴应熊忽然有一种强烈的愿望,他很想走到那另外一边的丛林去,走去明部祭礼的队伍前,向那些同样死在这场战役中的南明官兵磕头吊唁。

吴三桂走近儿子,将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沉声说:"好男儿马革裹尸,死得其所,不必多愁善感。这还只是序曲,大戏还在后头呢。探子说,大西军统帅南明秦王孙可望派遣李定国、刘文秀两路出师,分别攻打广西、四川,李定国率步骑八万出湖广,由武岗、全州去桂林;刘文秀率步骑六万出川南,由叙州、重庆围成都。到时候,可是一场恶战啊。"

吴应熊惊心动魄,只得道:"父亲教训得是。"又问,"儿久闻李定国、刘文秀骁勇善战,每每临阵指挥,如有神助,好像能预知对方战略,总是抢占先机,事半功倍。倒不知与父亲相比如何?"

吴三桂笑道:"虽然从未交手,不过我听说大西军每到一地,甲仗耀日,旌旗布野,钲鼓之声震天地,军容之盛,罕有其匹。老百姓视若神明,每每夹道欢迎,守城官兵更是不战而降,拱手揖进,实是生平未见之劲敌,我也早想与他们有一场较量了。"

吴应熊听父亲虽然说得豪迈,却难掩忧虑之『色』,显然对和大西军作战这件事并无信心。不禁一面为父亲担心,一面又暗暗欣慰南明尚有忠臣良将,可与大清抵死一战。同时,他更困扰自己将来要走的路,是不是就这样一直追随着父亲南征北战,做一个杀人机器,踩着战士的尸体一路加官进爵,或是直到有一天自己也战死杀场,成为众多尸骨中的一具?

葬礼完毕,已然天『色』向晚,淡淡一弯新月颤巍巍地悬挂在天边,益发给这凄风苦雨的修罗场增添了几分诡异惨淡之『色』。战士们已经回营了,吴应熊却仍然独自坐在坟茔前默默沉思,仿佛在等待坟墓中的灵魂走出来与他交谈,又或是守候着那些尸骸变成枯骨。

是那些枯骨成就了父亲今天的荣华,南明的、大清的、汉人的、满人的,他们的尸体交横叠错,越垒越高,直到有一天筑成一座平西王府。届时,那王府中的每一根梁柱每一道墙壁都是一具枯骨,整个府里到处都会充溢着尸臭味,飘『荡』着这些战死的亡灵,南明的、大清的、汉人的、满人的,他们早晚有一天,会来向父亲索命。

不知坐了多久,月亮已经移至中天,风雨也渐渐地歇了,吴应熊站起来缓缓地向明部死士的安葬地走去,一路走便一路慢慢地解去身上的盔甲——他不要作为一个清兵去探望他的手足,去探望与他同宗同族的兄弟们。他,本应该是他们中的一员。可是,他终究是没有勇气拿起刀枪来与清廷敌对,与父亲敌对。

在清宫伴读的这五年里,他已经看得很清楚,大明的气数,尽了,再挣扎也是徒然。他希望这战争停止,却又不愿意看见所有的同胞都臣服于清。他便是这样地矛盾着,自己被自己审判,自己被自己定刑,自己被自己车裂。他惟一能做的,不过是走去那些明部战士的坟茔前磕一个头,致以最后的祭拜,就好像拜别自己的兄弟。

转过树林就是明部战士的坟墓群了,他等待着与成百上千的大明忠魂拥抱,或者,接受他们的审判。然而,他第一眼看到的,却是两个人,两个活人——就是白天在战场上见过的那对祖孙。她们仿佛在响应吴应熊的心声似的,竟然先他一步,齐齐来在这墓碑前长跪着,无声地恸哭。即使只是两个背影,也已经浓郁地传达了她们沉痛的哀伤,甚至,那不仅仅是沉痛或者哀伤所可以形容的。她们承载的,是更为巨大更为复杂更为深沉的情感。是什么呢?吴应熊感觉到有一种自己所熟悉的悲哀,仿佛就来自他自己的心底里,可是,嘴里却是说不来、形容不出的。

听到响动,那对祖孙抬起头来,那孙女更是随着一个抬头的动作已经转身跳起,拔剑在手,整个动作流利迅捷,一气呵成,显然身怀绝技。吴应熊猛然就呆住了,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即使月光是如此幽暗,即使阔别五年,即使从前也只是一面之缘,他仍然清楚地认出了——那是明红颜!曾在大雪中与他做倾心之谈的明红颜!

他终于找到了她,不,是遇见了她,这是天意!战场上沉郁阴冷的气氛忽然就一击而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幽香,那是大雪中的梅花,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吴应熊想起明红颜,那股梅香就会像音乐一样拂来,弥漫了整个天地。

"红颜?我一直在找你!"吴应熊几乎要泪流满面了,他多么庆幸自己刚刚脱掉了那套暴『露』身份的盔甲。明红颜来到这里很明显是为南明死士祭奠,如果让她知道自己是清兵,她怎么还会看自己一眼?

"应公子,是你?"难得明红颜也认出了他!她还记得他!她转身扶起身边的老『妇』人,介绍着,"这是我『奶』『奶』,这位是应公子,京城人。"

吴应熊忙上前行子侄之礼,恭恭敬敬地道:"明老夫人。"不料那位老夫人却轻轻一扬头,沉缓地道:"老身姓洪。应公子既是京都人,怎么会来到这里?"吴应熊仓皇应对:"哦,我是做小生意的,途经此地,因为有个表兄曾经在大西军当兵,听说这里有战事,便想来此拜祭。"

这番话说得其实漏洞百出,然而洪老夫人祖孙自己也是一堆的秘密,便不追问。且洪老夫人似乎病得相当重,说话间已经咳了几次,竟然咳出血来,身子晃了几晃,几乎跌倒。明红颜忙用力扶住,连声叫:"『奶』『奶』,『奶』『奶』,你怎么样?还撑得住吗?"吴应熊见状也忙上前扶住老夫人另外一边,用力撑住。

洪老夫人站稳身子,长叹道:"我的日子到了,妍儿,扶我回去吧。"吴应熊忙道:"我送送二位吧?你们住在哪里?老夫人病得这样重,有没有请大夫?"明红颜道:"我们住在客栈里……"她似乎犹豫了一下,然而最终还是说,"有劳应公子。"答应了他的相送。

他们第一次在茶馆相识的时候,他便在雪地里等了她半个晚上,提出要送她回家,却被她婉言拒绝了;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她终于答应让他送她,这是不是代表着,她答应了,让他走进她的生活?吴应熊满心里都被这种感恩的情绪充满着,只觉着充满了力量无处发泄,因为两个人扶着老夫人走得甚慢,便提出要由自己来背老夫人。洪老夫人原本见他身形并不魁梧,拒绝了几回,然而见他一再坚持,便同意了。即使身上负着一个人,吴应熊仍然觉得浑身轻盈,几乎要飞。当他们穿越树林来到驿道上,拦了一辆轿子扶老夫人入座时,他甚至觉得有一点不舍。

一行三人来到客栈,吴应熊立即发现这祖孙俩的日子相当拮据,那是一间"人"字号下房,饭菜也相当马虎。幸好他随身带着银票,当即取出来命掌柜的给换了间干净的"天"字号上房,又叫请大夫来替老夫人诊治。明红颜并不推辞,也不道谢,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忙碌。这叫吴应熊更加感到心酸怜惜,而同时又有种敬重,却不再是从前肃然起敬的那种敬畏,而是由衷的敬佩。他敬佩这女子的含辛茹苦,她生活在这样困窘的境地中却毫无愁苦之『色』,而仍然举止高贵,态度从容,是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她,而这又是一个怎样坚强自制的姑娘啊!即使她没有任何表示,他也很清楚她心里的委屈和感谢,然而她不说,因为所有的言辞都是虚浮的,为了『奶』『奶』,她不能拒绝他的帮助——便是她拒绝,他也一定会坚持——有些人喜欢说谢谢,说了,就好像两清了,再不欠对方什么;但有些人越是感激就越不会说出来,因为他们要记着,要还赎。

一时大夫请了来,因是深夜看诊,满脸的不情愿,只随便把了把脉,翻开眼皮看了看,又叫伸出舌头来,便说无大碍的,索纸笔来开方子,道:"这汤『药』是在我店里煮好了送来呢,还是你们取了『药』在客栈里煎?"吴应熊借着递『毛』笔将一张银票悄悄塞进大夫手里,问道:"大夫不要再斟酌斟酌么?"那大夫讪笑两声,果然又凝神细诊一回,遂拱手邀吴应熊来至外间,问道:"不知老夫人是公子的什么人?"

吴应熊答:"是家祖母。"他这样说是为了客气,却也是真心里的隐隐渴望——如果他可以同红颜在一起,那么她的『奶』『奶』不就等于他的『奶』『奶』吗?

大夫叹道:"说出来还要请公子见谅,老夫人大限已到,纵有仙丹妙『药』也回春无力了。不如尽快准备后事吧。"吴应熊惊道:"刚才你不是说没有大碍么?"大夫道:"做大夫的,自然是要这样说,难不成张口便说丧气话么?其实方子是可开可不开的,不过尽人事而听天命罢了。"

吴应熊这才明白他刚才那样说,不过是想骗取一点医『药』钱,及至见了自己的丰厚打赏,觉得已经赚够了,这才肯实话实说。想到明红颜不日便将成为失亲之孤,更觉可怜,凝神想了一回,叹道:"既然这样,还是开一副『药』吧。便让老夫人少些痛苦也好。"

一时大夫开了方子,吴应熊交小二随大夫去取『药』,自己回来向明红颜道:"大夫已经开了『药』,说无碍的。"洪老夫人歇这一会儿,已经慢慢回过神来,闻言睁开眼来微微一笑,叹道:"应公子真是好心人,老身自己是什么情形自己知道,公子别再为老身破费了。"

吴应熊一阵辛酸,虽然只相处了这一小会儿,他却觉得已经认识这老夫人许多年了似的。这祖孙俩都有一种神秘的魅力,让人能够在极短的时间里便对她们倾心相与。他走近榻边,想安慰老夫人几句,然而发出声音来,竟然有几分哽咽:"老夫人若不嫌弃晚辈无能,但有所命,晚辈在所不辞。"

洪老夫人点了点头,微微一笑,闭上眼睛。吴应熊知道老夫人对他尚不信任,不愿意交浅言深,再要表白坚持,就近乎纠缠了。且折腾了这大半夜,天边已经微微见明,也该是告辞的时候了。他心里一分钟也不愿意同红颜分开,然而趁人之危,又岂是君子所为?不得已尽了最大的理智『逼』迫自己拔起脚来,走到门边却又忍不住停下,回身想说不要送,然而明红颜并没有送他,本来还想再叮嘱几句,又觉得像在邀功,只得又站了一会儿,带上门走了。

走在路上,他的脑子一点点冷静下来,从重逢明红颜的喜悦与感伤老夫人的命不久长中清醒过来,他渐渐意识到一件事:老夫人自称姓洪,然而孙女却叫明红颜,这是一个很大的疑点。要么她们不是亲祖孙,这明显不太可能,那种血浓于水的亲切不是可以后天培养得来的,而且两人的气质里都有着极其相似的东西,一种无可形容的高贵,那是渗透在骨子里的东西,血脉相传;要么就是她们中有一个人的姓氏是假的,而这个人,只能是红颜。

是的,明红颜,她真正的名字很可能是"洪颜","明"是一个假姓,表示忠于大明的意思;就好像自己去掉一个"吴"字,伪称"应熊","应"也是假姓一样。

是的,就是这样,明红颜与应熊,他们两个都用了假名字,一个是在真名前加了一个字,另一个则是把真名字去掉了一个字。这就是缘份!

吴应熊为了这个发现莫名地兴奋着,仿佛窥见了明红颜一个很深的秘密,从而更加深入地了解她,也接近了她。他想他要不要向她揭穿这一发现,印证他的推断呢?然而他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如果他『逼』她以真面目真名姓相对,那么是不是自己也要实话实说呢?如果他说了他是吴三桂之子,她还会愿意同他做朋友吗?

吴应熊回到帅府,洗漱更衣,刚合眼便又醒来,恨不得这便再去客栈拜访明红颜,又觉这番猴急未免冒犯。如此努力隐忍,一直捱过午食,这才骑了马缓缓踱来。路上又特意弯至酒馆里买了些熟食糕点,一并携了往客栈里来。不料来到门上,小二竟说洪老夫人祖孙已经退房起程了。吴应熊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惊得身子都凉了,急问:"去了哪里?"

小二道:"这可没有说,不过那位姑娘留了一封信给公子。"说着取出信来。吴应熊抖着手拆开,只是廖廖几行:"家祖母自谓大限将至,叶落归根,急于返乡。明红颜拜别公子,顿首。"连头带尾共二十一个字,吴应熊一连看了几遍,仿佛不能相信再一次与明红颜失之交臂,抓了小二的胳膊问:"那洪老夫人的家乡是哪里?"小二苦着脸道:"我们哪里知道?她们的房费是公子昨天付的,还有剩的碎银子在这里,请公子点点。"

吴应熊整个人已经傻了半截,愣愣地接了碎银揣入怀中,仍然对着那纸留书呆呆地看了又看,半晌,方想起问她们是怎么走的?及至知道了是雇马车,又问是向哪边走,小二照例答不知道。吴应熊再无他法,只得收了书信走出去,低垂着两臂,便如失魂落魄一般。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想了明红颜这么久,找了明红颜这么久,盼星星盼月亮地,好容易盼至今日的重逢,却又像流星闪电一般,稍纵即逝,乍聚还离。倘若把客栈换成酒馆,便是五年前的故事重演,他再一次失去了明红颜的踪迹。而因为这一次他已经比五年前更了解她,于是,也就比五年前伤得更重,痛得更深。

尽管明红颜已经说得很清楚她们的远行是为了让洪老夫人早日返乡,叶落归根;然而吴应熊仍然不能不想,她会不会是为了躲他,会不会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身份,所以要远避他。他仔细回想明红颜祖孙的说话,明红颜大概是在京都居住多年的缘故,已经完全听不出口音来;但是洪老夫人却仍有浓重的乡音,好像是福建一带,莫非,她们是福建人?那么明红颜说洪老夫人要落叶归根,是不是就意味着她们祖孙去了福建呢?如果自己朝着向福建方向的驿路急追,也许可以赶得上她们。对,就这样,追上她,再也不要同明红颜分开!

吴应熊浑身一震,重新打起精神来,回到客栈,仍将那些碎银取出交与小二,索纸笔来给父亲写了封信,叮嘱送往清军驻营去,自己这便扬鞭上马,一骑绝尘。

洪承畴官拜内阁大学士,深得太后恩宠,位极人臣,呼风唤雨,好不威风。然而他有他的苦恼,他的悲哀,他的恐惧,他的无奈——他已经,整整十年不曾安睡了。

太医帮他开了各种汤剂丸『药』让他睡觉,然而,他总是在夜深之际惊醒——为着一个整整重复了十年的噩梦。

总是一样的背景,总是一样的情节,总是一样的画面,总是一样的悲恸,重复了整整十年,那血迹却依然新鲜,那疼痛也依然刻骨铭心。洪承畴就好像犯了天条被困在通天河里每日承受万箭穿心之苦的沙悟净,被同一种痛苦纠缠了十年而不得超脱,他知道,如果想要自己卸下这一身枷锁,换回一觉安眠,除非时光可以倒流回十年前的松山,倒流至他的妻儿死难之前。

那是崇祯十四年,蓟辽总督洪承畴奉命率十三万大军驰援锦州,与大清多尔衮部战于松山。那是一场异常艰难的战役,大小战斗无数,双方死伤无数,经年累月而相持不下。多尔衮兵围松山,洪承畴早已做好城在人在,城亡人亡的准备,却不料皇太极使一招攻心计,竟然派人擒来了他年迈的老母亲和妻子儿女相要胁。

锦州城下,八旗列队环视,皇太极命士兵押着洪氏一家四口,推到大军最前方,缚于柱上,声明只要洪承畴投降,就让他全家团圆,且赏以高官厚禄,否则,便将洪门老小当众开膛破肚,血祭战争中死去的八旗将士。

洪承畴离家已久,日日夜夜夜思念着自己的至亲骨肉,却怎么也没想到重逢会是在这样的境地。不禁大惊失『色』,虎目含泪,站在城头大喊:"娘,恕孩儿不孝,不能相救。若娘今日有何不测,孩儿他日必斩清贼头颅向母亲谢罪。"明军将士也都义愤添膺,交口大骂皇太极手段卑鄙,挟人母以邀战,非男儿所为。

皇太极哈哈大笑,令将士齐声喊话道:"洪承畴,你枉称孝义,难道要置老母幼子『性』命于不顾吗?你又算什么英雄?算什么男人?"

洪承畴大怒,高喊"放箭",『射』死了几十个喊话的兵士。然而旗兵向来勇猛,并不畏死,但有士兵倒下,立刻便有更多人涌上来对着城头叫骂,先还只是劝降,后来便只是骂人,污言秽语,辱及『妇』女,叫道:"皇上已经许了我,将你夫人赏给三军,每天侍奉一个帐篷,让兄弟们轮流享受,也尝尝汉夫人的滋味。"又道是,"昨晚上我兄弟已经享受过了,说是滋味好得很哪,今晚就轮到我了,我做了你老婆的男人,我不就成了你这个老匹夫的连襟了,那与你也算是有点交情了。"片刻之间竟将洪夫人在口头上『奸』『淫』了数十遍,直气得洪承畴目眦欲裂,大声喝命:"放箭!放箭!给我杀!"

瞬时之间,箭林如雨,旗人虽举盾相挡,仍被『射』死无数。那些士兵们多有父子兄弟一齐上阵的,见亲人死亡,又怒又痛,遂不管不顾,竟连皇太极的命令也不听,将洪门一家自柱上解下,一边押着后退,一边用力鞭打,便当着城上城下千万人的面,打了个扑头盖脸,且一边打一边仍唾骂羞辱,粗话不绝。

那时,女儿洪妍不过五岁,儿子洪开只有三岁,两个孩子吃不住疼,只顾躲闪哭叫起来。洪老太太却只是泥胎石塑一般,瞑目养神,不语不动。洪夫人奋力挣扎着喝命:"洪妍,不许哭!洪开,不许哭!不许给你们的爹丢脸!不许给我们洪家丢脸!"洪妍听到娘教训,立即收声止住哭泣,虽疼得小脸扭曲抽搐也不哼一声;洪开却毕竟年幼无知,大哭大叫起来:"娘,我疼呀,爹,我疼呀。爹,你快来救我呀,救我呀!"

那些旗兵听得哭声,更加得意尽兴,原原本本将这哭声放大数十倍向着城头喊话上去,一齐哭爹叫娘,学得惟妙惟肖,叫着:"爹啊,我疼啊,救我呀!你不来救我,你算是什么爹呀?"那数十个粗鲁汉子竟学三岁稚儿的口吻哭叫求救,本来甚是滑稽,然而城上的将士们听了,却是心如刀绞,不忍卒闻。

洪承畴的亲兵侍卫含泪请求:"将军,我们打开城门冲出去吧,不能再让他们这样羞辱夫人和小公子!"洪承畴钢牙咬碎,却只往肚子里吞,断然道:"万万不可!他们百般挑衅,就是等我们打开城门,将士们心浮气燥,只想救人,不想厮杀,必会畏首畏尾,投鼠忌器。那时清贼势必趁机破城,洪承畴可就成了大明的罪人了。"亲兵劝道:"不然,就让末将率百十精英杀出去,抢得夫人回来。"洪承畴仍然不允:"我们想得到这一招,皇太极岂有想不到的?说不定早就等着我们用这一招,好俘虏我们更多的人做为要胁。若牺牲我洪氏一家,可保得大明万代江山,洪某岂有憾哉?"眼看众兵士先因旗兵百般辱骂洪夫人而俱感面上无光,灰头土脸;继而洪开又哭得军心动摇,了无斗志,都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拿主意。洪承畴知道,这一刻正是群情激涌之际,但是若再拖延下去,必致军心涣散。遂痛下决心,咬牙自亲兵手中接过弓箭来,亲自弯弓瞄准,竟然对着儿子洪开的胸口,一箭『射』去。

城上城下的人一齐大叫起来,救援不及,只听得那小小的三岁孩儿惨呼一声:"爹呀!"毙于箭下。洪妍撕心裂腑地大叫一声"弟弟——"向前猛冲,却挣不开押缚士兵的手,又急又痛,一口血喷出,竟晕倒过去。一时两军将士都屏息静气,连一丝喘息声不闻。连皇太极与多尔衮等也都惊得呆了,再也意想不到洪承畴会出此杀子明志之计。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洪老太太却忽然睁开眼来,冲着城头大喝:"杀得好!儿子,杀得好!不愧是我们洪家的人!杀呀,再给我一箭,不要顾惜我,你要为了天下所有的母亲而牺牲你自己,娘会为你骄傲!杀呀,杀了我,杀出我们大明将士的志气来,杀一个义无反顾,勇往直前,杀了清贼觊觎我大明江山的贼子野心!"

任凭她唾骂喝叫,八旗士兵竟无一言可回,他们都被这老『妇』人的气概惊呆了。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一个三岁孩子的祖母,竟可以这样置生死于不顾,面对八旗百万铁骑而毫无惧『色』,他们都是自命英雄的好汉,岂能不愧?谁家没有父母,谁人不生子孙,试问如果有一天异地相处,别人这样凌辱他们的老母幼儿,他们又当如何?

众旗兵一时垂头丧气,鸦雀无声。押着洪家人的士兵都本能地撒开手来,让他们母子姐弟见最后一面。洪夫人一步一步地走过来,抱起儿子,轻轻阖上儿子的眼睛,然后,缓缓地抬起头,看着高踞城头的丈夫。

洪承畴与夫人的眼神在空中相撞了,那一瞬间,他已经了解了结发妻子的选择,不禁虎目含泪,心胆俱裂——是他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儿子,她会怨他恨他吗?从今往后,当她想起这父子屠戮的一幕,她可会原谅他?她出身于名门贵族,自小锦衣玉食,被父母家人捧在手心里长大,嫁了自己之后更是呼奴唤婢,尊荣威仪,平日里便是粗话也不曾听过一句,一生中何曾受过今天这般委屈。方才那些旗人士兵那样诋毁羞辱于她,一定会令她有生不如死之痛,如今又要亲眼目睹儿子惨死于丈夫的箭下,叫她如何承当?

然后,那最可悲可痛可惊可叹的一幕发生了,洪夫人看也不看环绕周围的士兵,竟低低地唱起一首歌来。他远在城头也听得清楚,竟是催眠曲!她只当小儿子是睡着了,她不要他再看到眼前血腥的一切,只当是做了一个梦,而她要用自己的歌声哄她重新入睡,睡一个长长的好觉。

那温柔的歌声仿佛有一种奇异的力量,低沉而清晰,响彻两军,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漫天血雨都被母亲的歌声吹散了,利箭的伤痕也被母爱所抚平。她的儿子不会再痛苦,也不会孤单,她将会陪他一起远离这厮杀,这羞辱,这胁迫,他们的灵魂将自由地飞走,一起回去温暖的家中。

她轻轻放下孩儿的身体,像是怕惊醒了他,她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向那些士兵。士兵竟然本能地后退,在这样一个心碎的母亲面前,他们终于觉得了愧意,为他们方才那些肆无忌惮的粗俗和不敬觉得罪恶和不耻。这个女人,这个刚刚才承受了极度的羞辱接着又眼见了极度的残忍的悲痛的母亲,她在此刻已经晋升为神。

更让人惊异的,是这个女神忽然笑了,笑得那么坦『荡』,明丽,毫无怨愤,她对着城头的丈夫,对着大明的方向再望了深深一眼,猛回头,向着一个士兵的长矛猛冲过来。那士兵躲闪不迭,矛尖贯胸而入,洪夫人双手抓住长矛,再一用力,长矛穿过身体,将她自己钉死在立柱上。

她站在那里,泪流下来,血流下来,面『色』痛苦不堪,嘴角却噙着微笑,这笑容是如此痛楚而高洁,竟让那个持矛的士兵忍不住对着她跪了下去,连他身后那些刚才辱骂过洪夫人的士兵也都一齐跪下来,仿佛在神的面前为了自己的罪行忏悔。

洪承畴在城上见了,便如那长矛也同时将他穿透了一般,痛不可抑,竟将牙齿也咬碎半颗。身后的将士们再也按捺不住,叫道:"将军,再不要犹豫了,我们趁现在杀出去,为洪夫人报仇!"

"为洪夫人报仇!为洪夫人报仇!为洪夫人报仇!"将士们斗志汹涌,群情激愤,都摩拳擦掌,只恨不得立刻杀出,杀他一个痛快。

洪承畴眼见妻儿同时赴死,再无后顾之忧,猛一挥手:"开城,杀出去,无论亲仇,不须留情,我们洪家,岂可受满贼要胁!"

"杀!"大明将士们一片欢呼,顿时打开城门,冲杀出去……

"杀——"洪承畴大叫着自梦中惊醒,冷汗涔涔,衣衫尽湿。耳边犹自轰响着士兵们高亢的喊杀声,而压在那一切声音之上的,是夫人临终前的一曲催眠歌。

今晚他的梦做得有点长,以往常常在那『射』向儿子的一箭发出之前就会惊醒。他千百次地回想,如果时间倒流,他还会不会『射』那一箭?如果早知道在那样痛苦的牺牲之后,结果仍然是投降,当初又何必以身家『性』命相抵抗?

他的儿子是枉死了,他的夫人是冤死了,他们会怨恨他的,会将这怨恨带到九泉之下,合成一道罪恶的诅咒,绵绵不息。而他,将永生永世活在这诅咒之下,无可遁形。

那一战是大明胜了。当时的明军目睹洪夫人与小公子之死,都杀红了眼,冲出城去,俱以一当十,奋不顾身;而那些八旗兵士却为洪门一家的气概所震慑,又愧又惧,了如斗志,被杀了个措手不及,草草应战,便鸣金收兵。

那是整个长达两年的松锦战役中,清军受创最重的一次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