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又能如何呢?一次战斗的胜利对于整个战役的失败来说,又有什么意义呢?

僵持两年,大明还是败了,他也被皇太极生擒,押回盛京,囚于三官庙。皇太极出尽百宝,始命汉臣范文程劝降,后又祭出洪老夫人和女儿洪妍相要胁。他们母子、父女终于相见,然而洪老夫人说的却是:"你儿子死得好!你媳『妇』死得好!你的母亲、女儿,也绝不会令我们洪家蒙羞!"

他跪下来,恭恭敬敬地给母亲叩了三个响头,含泪应承:"母亲的教训,儿子明白了!自古忠孝难两全,儿子不能为母尽孝,就此别过!"

整整三天,他滴水未进,只盘膝而坐,对着大明的方向,阖目待毙。

然而到了第四天,庄妃娘娘大玉儿忽然来访,说是奉皇上之命为洪将军送参汤。他不理,她便自顾自地坐在他身旁,一股说不出的幽香细细传来,跟她的发丝一起被风拂向他,粘向他,攸地便直钻到心里去,拔也拔不出来。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是这一手,不禁面红耳赤,心如鹿撞,不由将眼睛微开一线。

尚未看清,忽听得她"哧"地一笑,声音幽细不可闻,却就响在耳边:"你不喝,我来喂你。"她当真要喂了,噙一口参汤,凑过唇来,口舌相哺。那温软的唇压在他暴裂干结的嘴唇上,是一种心悸的难受,又是那样舒服,女人小小的舌尖伸一点点在唇外,于他结了痂的唇上轻轻『舔』逗着,太难受了,他忍不住呻『吟』,"哦……"方启唇处,一口参汤蓦地滑入,鲜美啊!不等他回味,第二口汤又送到了,他毫不迟疑地喝下去。喝下去,同时噙住了那送汤的矫舌,那哪里是舌,分明就是蛇。蛇妖娆地舞,妖娆地舞,舞在他的口中,翻腾跳『荡』,如饥似渴。

"将军,我热……"衣服忽然绽开,『露』出酥胸如雪。双臂如藤,抱住他,缠住他,女人整个的身体也化做了蛇,在他怀中不安地扭动,太不安份了,一只手,在他身上游走,捏一捏,『揉』一『揉』,微微用力,不至于疼,可是痒,痒从千窍百孔里钻出来,受不了,受不了了!

那只手,忽然『插』入胯下,蓦地一抓,盔甲下,一柄尘根不由自主,腾地跃起如旗。旗到处,丢盔弃甲。

所有的坚持、主张、节义、忠烈都顾不得了,宇宙间只剩下这方寸之地供他驰骋,冲杀。

他猛然翻身坐起,将女人掀至身下,这就是他的战场了,那高耸的双『乳』便是丘陵山峰,微隆的小腹是平原旷野,接下来草原茂密,水源充足,他竭尽最后的力气、全部的意志拼搏着,发泄着。

逐鹿中原。他要征服她,占有她,享用她,从而也被她征用。

"啊——"洪承畴大叫着再次醒来。这算是美梦吗?或者,是比浴血沙场更为惨烈的噩梦?

这一阵是他败了。不仅仅败在战场上,更败在了床上。

一泄千里。一败涂地。

与大玉儿的一夕**缴了大明名将洪承畴的旗,更摧毁了他的斗志与誓死效忠的决心。她从他的怀里爬起来,一边对镜梳妆,一边斜睨着他轻笑:"你一定在想,不如死了的好。可是,如果想死,为什么不死在昨天,死在前天,死在被俘的时候呢?既然不食周粟,却又享用了满洲的女人,做都已经做了,后悔来得及么?除非你杀了我这个人,就当刚才你什么都没做过。你下得了手么?"

他下不了手。他的心气已经全散了。她刺中了他的死『穴』,掌握了他的命门。他败在她手下,便成了她的奴隶。从此,她要他东便东,要他西便西,连死都不得自由。他惟有对她俯首称臣,永不相负。

不负她,便负国。他就此成了从前最为自己不耻的汉『奸』。

他永远都忘不了剃发后与母亲的第一次见面,洪老夫人怎么都不能相信自己忠勇的儿子竟会变节,她指着他斥骂:"你忘了,你儿子是怎么死的?你忘了,你老婆又是怎么死的?现在,你降了,你叛国了,你还对得起她们,还配做我的儿子吗?我就是乞讨为生,就是死,也不会吃一口嗟来之食的!"

"爹,你真的变了吗?"小女儿洪妍瞪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望着他,仿佛在等待他的否认。

然而,他面对那双坦『荡』纯真的眼睛,竟然无言以对。

"妍儿,我们走!"洪老夫人看着孙女儿:"妍儿,你是跟你这个猪狗不如的爹锦衣玉食,还是跟着你白发苍苍一贫如洗的老『奶』『奶』相依为命?"

"我跟『奶』『奶』走!"洪妍断然答,再看了父亲最后一眼,便毅然回过头去。人们自动为洪老夫人和洪小姐让出一条路来,眼看着她们走出大清宫殿,没有一人阻拦。她们一步一步地走远,再也没有回头,仿佛当洪承畴已经死了,再不须看他一眼。

是年五月癸酉,洪承畴正式剃发易服,投诚大清,顺治元年随军入中原,先臣服于皇太极,后效忠于多尔衮,如今则称臣于少年天子顺治帝,然而归其根本,他惟一的真正的主子,就只有皇太后大玉儿一人!

他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和女儿,也曾派人到处寻找过,可是,他又害怕见面,害怕她们的高贵照见他卑微的灵魂。母亲是不会原谅他的,女儿是不会原谅他的,长眠于地下的妻子和儿子也是不会原谅他的,他是永远的罪人,永远的,不得偿赎!

然而今夜,他又见到母亲了,母亲终是舍不得他,来看他了。她身上穿着一件奇怪的寿衣,眼神哀楚,交织着怜惜与怨恨,久久地望着他,半晌,轻轻斥道:"不孝的儿啊!"

洪承畴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伤痛贯穿心胸,如同撕心裂肺一般,他忽然变得好小,好无助,好想牵住母亲的衣襟哭诉他的委屈,又想跪下来请求母亲原谅,然而他的四肢口舌就好像都被钳住了一般,既不能动弹,也不能说话,只有眼泪汩汩地流出来,流出来。

洪老夫人走过来,伸出手轻轻拭去儿子的眼泪,叹息着:"你这不孝的儿啊!"她的声音里又是责备,又是慈爱,因她是母亲,再怪他,也还是爱他,舍不得他。

洪承畴泪流满面,心口疼得仿佛有千钧重锤一下又一下地砸击着,却苦于不能说话。他好希望母亲能够再多说几句,哪怕就是打他骂他也行,就只不要再一次丢下他,不理他。没有母亲,他就是一个孤儿,再多的风光再高的俸禄也仍是孤独。只要母亲可以原谅他,许他奉养,便将他每日笞挞责骂又如何!

然而,洪老夫人只是再叹息了一声"不孝的儿啊",竟然转身走开。任凭洪承畴在身后千呼万唤,也不肯回头。

"娘,别走——"洪承畴猛一翻身,摔落下地,疼得浑身一震,惊叫失声。家人和护院俱被惊动了起来,只当有刺客偷袭,一时上房的上房,拍门的拍门,灯笼火把地闹将起来,及至见老爷好端端地无事,都纳闷问道:"老爷方才喊什么?"

洪承畴犹呆坐于地,汗下如雨,听到人声,呆呆地问:"你们可看见什么人来过没有?"家人道:"没有啊,门窗都关得好好的,何尝有什么人来?老爷别是发梦『迷』糊了吧?"洪承畴又喘了一回,这才慢慢醒来——果然又是一个梦!可是这一回,他多么希望不仅是梦呀!他多么渴望真地再见母亲一面!虽然是梦,然而那心痛多么真切,母亲的一言一行,历历在目,多么清晰,母亲,你究竟在哪里?

忽然院内一阵嘈扰,管家慌慌张张地带了一个小厮进来说:"老爷,这人说是老王的侄子,给老爷报信儿来的。我跟他说老爷已经睡下,叫他明儿再来,可他说有急事要秘报老爷,等不得明天。"洪承畴在家人搀扶下慢慢站起,边活动摔疼了的手脚边道:"醒也醒了,有什么事,叫他说吧。"

那小厮抓下帽子在地上磕了个头,哭道:"老爷,小的是为老爷看守祖陵的老王头的亲侄子,因家乡发灾,到京来投奔我叔叔,帮着做些杂活……"

管家听他罗罗嗦嗦,不耐烦地踢了一脚骂道:"问你有什么事急报老爷,只管说这些用不着的。难道叫老爷大半夜的起来听你说书?"

小厮被踢得晃了一晃,忙简洁道:"老夫人殁了。"洪承畴只觉脑顶轰然一声,做声不得。那管家犹自未解,只管斥骂小厮:"满嘴里胡说些什么?说清楚些!"小厮哭哭啼啼地道:"我说得仔细,爷又嫌罗嗦;我说得简单,爷又不懂。到底叫我怎么样好呢?"罗嗦半晌,方渐渐理论清楚。

原来,日前洪老夫人忽然携同孙女洪妍进京来了。洪家祖籍福建南安,然而效忠大明王朝多年,建功无数,遂得大明皇帝亲赐地产,举家迁入京都,并于京郊建陵。洪老夫人自知大限已至,生为洪家人,死为洪家鬼,怎么也要与丈夫、媳『妇』、还有那早夭的小孙子洪开在地下结伴,遂撑着最后一口气赶回京城,方一抵京就咽气了。是洪妍一手『操』持了这简单的葬礼,她在送祖母棺椁入陵园的时候遇到了守陵的老王,老王一边帮小姐料理后事,一边私下里叫侄子赶紧来府上报信。

众人听了这番奇闻,都又惊又奇,大放悲声。洪承畴却顾不得哭啼,只随便抓了件衣裳披了便往外走,一边急命:"牵我的马来!"管家劝道:"老爷多年没有骑马,天又这么黑,不如备轿吧。"洪承畴哪里听得进去,只连声叫着:"备马来,快!"

直到骑上马背,洪承畴这才泪下如雨,一路打马狂奔,那泪珠儿便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在风里飞洒出去。他现在知道了,刚才,真的是母亲来了。母亲来看他,向他告别。不管她怎么样生他的气都好,即使她至死不肯原谅他,却仍然舍不得他,要千里迢迢地赶来见他最后一面。

他痛彻骨髓,母亲为什么不能早一日来京,早一日叫他知道消息,或者多撑一日半日也好,那么,他就可以当面见到她老人家,给她磕头,求她恕罪。他不知道,母亲在来京的路上是否曾计划要和自己见面,是没有时间了,还是她犹豫再三仍然决定放弃他,任他做一个无母的孤儿。但是,母亲终究是母亲,再忍心也终不能彻底,即使魂离肉身,却还是御风踏月地来看他了,她终是忘不了这不孝的儿子啊!不孝的,不孝的儿啊!

洪承畴心痛如绞,眼看着陵园拱门上"洪"字依稀可见,忽然身子往前一倾,摔下马来。尾随在后的家丁见状一齐大叫,守园的老王也闻声赶出来,急忙扶起老爷叫着:"老爷,老爷,怎的了?"洪承畴勉强站起,却只觉眼前『迷』茫,头昏昏眼花花,茫茫然地伸长着两手问:"我娘在哪里?她老人家在哪里?"

"老夫人已经葬了,碑还未立呢!"老王哭着,扶着老爷一只胳膊,引至一座刚刚填土的新坟前,"这便是老夫人的墓了。是小姐填的土,我本来劝小姐等老爷来填土,再见老夫人最后一面的,可小姐不答应……"

"小姐呢?小姐在哪里?"洪承畴哽咽着问,"我女儿洪妍呢?叫妍儿来见我!"

"洪小姐看着老夫人下葬,哭了一场就走了。我想留她,可是留不住啊。"

洪承畴再也忍不住,跪倒墓『穴』前,放声大哭起来。他知道,女儿是在躲避自己,不原谅自己,甚至不肯让自己再见老夫人遗体一眼,他只是不知道,这是洪妍自己的意思,还是母亲的遗愿。羞愧、伤痛、绝望、挂念,种种情绪一时堵在心口,不禁搜肝沥胆地一阵大恸。

家人们担心他年迈之人经不想这般大起大落,苦苦劝慰:"老爷虽然孝顺,可也要珍重自己的身子。这风寒雾大,老爷也要节哀才是,千万别哭坏了身子。"

这般劝了多时,洪承畴方渐渐止住哭声,哽咽道:"老夫人既已下葬,不好再惊动遗体。然为人子者,怎能容许先人身后事如此草草?我这便上朝禀请皇上,告假持服,请僧道诵经百日,为母亲超度。"说罢,又复跪下,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家人牵过马来,他踏着蹬子,连蹬了几下,却再上不去,恰好老管家带的轿子也已经来了,遂上轿回府。

次日五月初十庚辰,大学士洪承畴重孝上朝,具本请旨,以母丧故乞假归殓,尽孝终制。

顺治诧异:"有这等事?"因是亲政以来第一例,一时踌躇不决,遂谋之于范文程。

范文程启禀:"若依汉例,为人子者,逢丁忧可离任守孝,持服三年。"

顺治道:"大学士为大清栋梁,不可一日误朝。何况三年?岂非胡说?"遂向洪承畴道:"虽孝悌乃人子大义,终以国事为先。如今院务正繁,仰仗大学士处多矣,还望节哀顺变,以大局为重。何况孝在心而不在表,又何必拘于形式?"遂命照旧上朝议政,但可于家宅内持服尽孝。又命礼部打点赐祭之物,准许朝中王公大臣以下按例祭吊,悉按亲王之份礼待。

洪承畴无奈,只得叩头谢恩出来,到母亲灵前恸哭一场。仍旧每日换了朝服奉命入直,下朝后再换上孝服尽人子之道。一则伤亡母亲,二则思念女儿,又每日奔波于朝堂与陵园之间,不几日,便得了一症,耳鸣目眩,两耳常闻异声,双眼不能视物,起坐间每每恍恍惚惚,有时又自己望着半空咕咕哝哝地说话。家人十分着慌,每日忙着请医问『药』,都知道此为伤心太过之故,只恨不能替主人分忧,只得四下里寻找小姐,却哪里找得到。

又过了几日,碑已刻得,立碑之时,洪承畴免不了又痛哭一场,以头撞碑,几不曾碰出血来。虽然家仆人再三劝阻扶起,终究不能快意,病势愈重,渐成陈疴。心中不免怨恨顺治不通情理,心道倘若是满臣父母亡了,难道也不许守孝扶灵么?终究满汉有别,与他非亲非故,名虽君臣,实则主仆,将我汉人看得猪狗一般;又想自己半世英名只为降清之举尽付东流,连女儿也瞧不起,真是上辜父母,下愧子孙,纵然簪缨披蟒,终究无益,不过苟延残喘罢了。如今母亲亡故,亦不能尽孝;而他日自己大去之时,更是怕连个送终的人也没有,果然如此,碌碌半生,所为何来?不禁大生悔意,将从前争名夺利夸功耀富之心尽皆灰了。

吴应熊追赶明红颜车骑,一直追出百余里,沿途但见客栈酒肆便前往探问有没有见着这么样的一对祖孙路过,那『奶』『奶』病容憔悴而举止高贵,那孙女豆蔻年华而貌美如花。他原以为这样一对祖孙走在人群中必然十分惹眼,然而一路问来,竟没一个人见过。

这样子追了半月,想想洪老夫人抱病远行,她们坐车而自己骑马,出发时间只隔半日,不可能走到自己前头去。便又掉头往另一条路上问回去,却仍是不得要领,不禁猜测八成是追错了方向,她们未必便是去福建,虽然老夫人是福建口音,安知洪家祖陵便在福建?或者两地结亲,她嫁到了异乡也未可知。

这日走来保宁,沿路不时听到百姓议论,知道大西军刘文秀部自月前进军四川,蜀人闻其至,所在无不响应,诸郡邑为吴三桂军所占之地次第收复,大西军与清军战于叙州,杀清总兵蓝一魁,复取重庆,又杀清将白含贞、白广生等。吴三桂连吃败仗,已率部退守保宁,驻地就在于此不远。吴应熊听到清军官死伤名单,不禁心惊肉跳,总算听得父亲『性』命无忧,这才放下心来,一时思父心起,遂打听清楚驻营所在,一路寻来。

吴三桂正与心腹部将布署新战事,看见儿子回营,倒也欢喜,略责备了几句他擅离军营,便命摆酒菜来庆祝父子团圆。反是吴应熊放心不下,问道:"我这一个多月走了许多地方,听到百姓议论,说是川湖一带以父亲的名义贴出许多告示,这是怎么回事?"

吴三桂冷笑道:"这是南明朝廷使的反间计,想诬陷我私下里和永历帝结盟,好叫大清朝廷除了我。想当年,皇太极也是用这么一条反间计害死了明朝大将袁崇焕,现在,南明东施效颦,竟学了这一招反过来对付大清,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就是没想到,会用在我身上。"

关于袁崇焕将军之死,是吴应熊自小熟知的,那时大清国号未立,皇太极犹称大汗,与明朝廷连年恶战,最大的劲敌就是袁崇焕。于是范文程向皇太极献了一条计——不和袁崇焕的军队硬拼,而到处散播谣言,说袁已经与满军结下同盟,"纵兵入关"。崇祯皇帝听信谣言,果然下令将袁崇焕满门抄斩,家属十六岁以上全部斩首,十五岁以下的男子流放,女子赐给功臣家为奴,袁崇焕本人被绑至菜市口,施以"磔刑"。袁崇焕忠君报国,奋勇杀敌,一生中建功无数,却死得如此不明不白。而这还不算最悲惨的,更可哀痛的是京城的老百姓们不明真相,都以为袁崇焕是真『奸』细,都把他恨透了,不但在看行刑的时候大声叫好,交口辱骂袁崇焕是汉『奸』,还抢着要买他的肉来吞咽,竟然将他连皮带肉一块块吃进肚子里。袁崇焕一生都为了朝廷为了百姓而战,竟然死于朝廷之命,百姓之口,真可谓千古奇冤,死不瞑目!

吴应熊所以对这个故事记忆深刻,是因为他自小便有一种恐惧:虽然袁崇焕死得冤枉,然而由此可见百姓对汉『奸』的痛恨之深,如果有一天他们得了势,岂不也要把父亲绑在柱上一口口地吃掉?因而每每想到袁崇焕之死,吴应熊便会感到不寒而栗,这种恐惧在今天再一次被唤醒了——同样是反间计,父亲,会落一个怎样的下场?

"父亲,这……"

吴三桂看到儿子一脸惊惶,哈哈大笑:"我儿不必惊惶,今非昔比,大清可不同于前明,当今圣上年纪虽小,却知人善用,洞察入微,又怎么会轻信南明的这招反间计呢?"说着取出一样东西来授与儿子。

吴应熊展开看时,却是一封川湖总督罗绣锦呈报皇上有关吴三桂告示的奏折,不禁狐疑抬头:"这奏章怎么会在父亲手中?莫非……"他本想问是不是父亲派人杀了信使,截了奏章,又觉不像,话说半截便咽住了。

吴三桂只笑不答:"你再看看这个。"又将一样东西授与儿子。

吴应熊再看,竟是顺治手谕,述以罗锦绣上奏事,并云:"朕与王谊属君臣情同父子,岂能间之。"并告诉尼堪出师事,命吴三桂所部在四川配合伐敌。

同样是一招反间计,清廷曾用此计明将陷害袁崇焕,致使忠臣惨死,三军涣散,大明一败涂地;然而还是这招计,南明用以离间吴三桂与清帝,顺治却非但不见疑,反更委以重任,又有什么理由不叫吴三桂感恩图报、誓死效忠呢?吴应熊不禁再一次慨叹:大明的气数,尽了。

果然吴三桂道:"皇上对我开心见诚,恩重如山。我本当面谢龙恩,奈何军务在身,不得擅离。若是我儿能够代我进京面君,叩谢圣恩,方见得我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与诚意。"

吴应熊诧异:"父亲要我进京?"

吴三桂道:"这些日子我父子并肩作战,我见你一直郁郁寡欢,分明志不在此。我也不想勉强你。虽然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又自小教你弓马武艺,却并不希望你像我一样过这茹『毛』饮血九死一生的日子。倒不如让你远离生死之地,在京城学些为人处世之道,结交些达官贵人,将来袭了官职,也好有些照应。况且听闻恩师洪大学士令堂猝逝,朝堂上下俱有奠仪相赠,我虽不能亲往执子侄之礼,也须你代我吊唁致祭,以全礼仪。"

吴应熊自幼见惯了父亲杀伐决断,难得听他说些知己体贴的家常话,不禁感触,只是好容易离了紫禁城那个金笼子,听说又要回去,大不情愿,正打算找些藉口出来婉拒,忽听他说起洪承畴来,遂道:"洪老夫人去世了么?其实叫副将送些奠仪就好,又何必我去呢?"这句"洪老夫人"出口,却是心里蓦地一动,猛然问,"父亲,您可知道洪大学士籍贯哪里?"

"恩师祖籍福建南安。你怎么问起这个来?"

吴应熊心中更惊,已有三分念头,又问:"洪大学士是不是有个女儿?"

"是啊,不过听说十年前在战『乱』中离散,到现在也没找到。"

这便有五六分了,吴应熊急急再问:"她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

"小女孩家的名字,为父怎会记得?不过听说他们父子失散的时候,洪小姐只有五六岁,如今过了整整十年,应该有十五六岁了吧。"吴三桂笑道,"我儿今天好像对大学士的事特别关心。"

吴应熊听见,一颗心怦怦狂跳,几乎这便要跪下来请求父亲下书求亲。然而转念一想,事情虽有七分模样,毕竟未可确信,若是自己弄错了,岂不是一场大乌龙?除非往洪府中亲自拜访,与洪大学士当面印证,才有十分把握。因此倒把那去京之心迫切起来,反催促父亲:"那便请父亲准备奏禀皇上的战报,还有祭祀洪老夫人的奠仪,儿子明晨便起程如何?"

☆、第十一章 绿肥红瘦

和所有有机会一睹天颜的后宫女子一样,绿腰自在教坊司里见了顺治并承蒙当今圣上赐名后,就不能自已地做起了飞天梦。她是学过戏的,原比同龄的少女略知些人事,有些手腕,又薄有姿『色』,心思机敏,这梦便不免做得比常人更大胆些,也更真切些。仗着是皇上亲赐给十四格格的,自觉身份比别的宫女矜贵,普通的才人、贵人尚不放在眼中,更不要说是东五所中那些没有封号的格格们了。

她早已看得清楚,格格其实是后宫里最没有杀伤力的小动物,她们碍于身份,规行矩步,说每一句话做每一件事都有着严格的限制,念不完的太后吉祥,理不清的繁文缛节,上有太后谆谆教诲,下有嬷嬷管教提点,平时偶尔和小宫女们玩笑一下或还可以,略亲近狎昵些就要被嬷嬷们唠叨不懂礼数不合身份不分尊卑,若是打骂宫女,则被视为没有仁爱之心,不懂得娴静体下。她们最主要的功课就是晨昏请安与学习女红,最奢侈的享受就是偶尔宫中放戏或者参与家宴时有歌舞助兴,最乐衷的话题就是下一个节日还有多久会有些什么赏赐,最光明的前途就是指婚给一位尊贵的王爷或世子,最残忍的游戏就是联起手来欺负某个看不惯的格格比如建宁——格格的朋友只能是格格,格格的对手仍然是格格,除了自相残杀和相濡以沫,宫里就没有任何人可以与她们为伴或为敌。

格格们自命是天之骄女,并不能真正看清楚自己的悲剧。但是绿腰旁观者清,却在走进东五所第一天就清楚地估计出所有角『色』的权力与分工。这也和她曾经学过戏有关——戏里总是有主角与龙套,有生、旦、净、末,有唱、做、念、打,谁能够担当什么戏份,需要什么样的对白,绝对同她所可以拥有的特权相关。要认清楚角『色』,记清楚台词,打清楚手势,要有出彩的亮相,夺人的唱腔,利落的身段,然后才可以成就一出好戏。

绿腰还不是一个绝『色』的戏子,但却有了一双戏子的眼睛。从戏子的眼里望出来,宫里所有的事都是戏眼,所有的人都是龙套,而主角,则是她自己。即使,她只是一个婢女——然而皇宫戏里,身份与戏份从来都是两回事。《宇宙锋》、《打金枝》、《铡美案》、《赵氏孤儿》、《狸猫换太子》……可哪有一出是由皇上唱主角的呢?

绿腰给东五所的每个人都划分了不同的角『色』与戏份,自己是头牌,格格们是龙套,小宫女们是鼓奏凑趣的乐师,嬷嬷们好比班主,而皇上,是惟一的观众——所有的戏,都围着主角唱;但是所有的人,都是唱给观众看。

在东五所里,格格的地位虽然尊贵,却没有任何实际的权力,除了整齐划一的赏赐,没有什么东西是真正属于她们自己的;嬷嬷们虽是奴婢,却制约着整个东五所的秩序与配给,她们喜欢谁,就可以放谁的假,把最好的饭食发给谁,不高兴谁,则会联合所有的奴仆给她脸『色』看,让本已难过的日子变得更加阴郁;小宫女在这里是最没地位的,但却是最有希望的一群,因为她们只是过渡,是跟格格们一样,在此学规矩,稍微大一些就要分配入各宫各殿任职,可能是太后宫,也可能是妃子殿,表现好的可能会被提拔为尚寝或司膳,而最有前途的一种,自然是被皇上选中为妃——尽管这希望是那么渺茫,但总比完全没希望的嬷嬷要好吧?所以嬷嬷们虽然有权力有职责管教小宫女,却往往留情三分,不肯把坏事做得太尽,谁知道哪一天哪个小宫女会忽然得宠飞黄腾达呢?

从底层升上来的妃子们最是记仇,轻易得罪不得。反而是那些格格,不管嫁得多么威风,总归是要嫁出宫去的,对她们再好也不能跟了去,而她们出嫁后难得回来一次,见太后和皇上还没功夫呢,难道会来东五所看顾侍奉过她们的老嬷嬷么?多余对她们尽心,还不如多照顾几个小宫女来得实在呢。而绿腰明明白白是皇上亲自赐给建宁格格为婢的,还亲自为她赐名,亲口说会来听她唱戏,她的地位自然就格外特殊,得宠的机率也远比其他小宫女为高,嬷嬷们又有什么理由不巴结呢?

绿腰惟一觉得难以划定角『色』的就是建宁公主。建宁是将她从教坊司里打救出来的大恩人,是她最直接的主子,她当然不是龙套,可也不像班主,倒是有一些像观众的,毕竟自己是在为她服务着,并希图她的一声叫好一句打赏——可是建宁又可以赏赐自己一些什么呢?她自己拥有的也不多。不过,她虽然不能赏什么,却有罚的资格与权力,而且建宁的个『性』不同于其他格格,脾气上来不管不顾,发作起来将自己剐了也是有可能的,未必会在乎什么格格的娴静仁德。她连皇后娘娘都不放在眼里。皇后可是一句话就可以黜了乐坊司的人哪。

想起乐坊的一幕,绿腰就觉得后怕,那可真是生死悬于一线啊。皇后娘娘可以把所有的女乐一起赶出宫去,自然也可以下道懿旨将她赐死。如果建宁格格说晚了一句要她为婢的话,说不定皇后已经把她九族都诛了。由此她也越发觉得自己的举足轻重,觉得自己才是这紫禁城的真正主角。乐坊的建立是为了让她有机会被采选进京充入后宫,女乐的黜免则是因为她已经和圣上朝了面并且赐了名,于是女乐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尤其是建宁后来一时兴起,又替身边的几个侍女分别改了名字叫作红袖、紫衣、绯巾,以同自己的绿腰匹配,就更让绿腰觉得别的人全是为了自己才生出来的,如果没有自己,也就没有了红袖、紫衣、绯巾的存在。根本这整个王宫、整个世界的存在,都只是为了配合她这个主角的光采演出而搭建的。

一个人有了这样的主角意识和宏图大志,她的日子就会变得忙碌。

人人都觉得无聊且枯燥的东五所生活里,绿腰却忙碌极了。她要不辍练习,不是说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吗,说不定什么时候皇上还要来听她唱戏呢;她还要学习针指,既然这是后宫女子们必须的功课,好胜的绿腰又岂甘人后?她还要陪建宁做弹弓打乌鸦,当然只是建宁在打,她的任务只是望风,可那也是相当艰巨的任务呢,因为倘若建宁给嬷嬷们抱怨,她可是要被建宁鞭打的——不过建宁每每只是恐吓,并没有真地对她鞭笞过。

而建宁自从有了绿腰的陪伴,乖戾与淘气比从前更胜七分,因为有人把风,使她无论打乌鸦还是给别的格格捣『乱』都更加方便,也更花样百出。这使格格们不住投诉,而嬷嬷们不住抱怨:都说人长大了就会懂事,这位格格怎么越大越任『性』呢?然而这位格格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人,又是皇帝最疼爱的亲妹妹,说她不懂规矩就等于忤逆太后与皇上,谁又肯讨这个骂去?因此即便是建宁淘上了天去,嬷嬷们也不敢在太后面前『露』出半分声气,非但如此,偶尔太后问起,她们还要替建宁百般遮盖。

绿腰看透了这一点,更加有恃无恐,只管出奇斗胜地想出各种鬼点子逗建宁开心,惹得嬷嬷们怨声载道:有个大闹天宫的格格已经让人头疼了,这可好,又来了个调三搞四的小猢狲。然而绿腰远比格格得人心的地方是:她虽然淘气,却从不会不敬,见着各位嬷嬷十分守礼,嘴甜腿勤,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况且嬷嬷们久在深宫也觉寂寞,闲时也往往会叫绿腰给唱几句曲子解闷儿,对她并不反感。

有时候,绿腰的歌声会把别的格格也引到建宁的屋中来,建宁把绿腰当作奇货可居,高兴起来,也会很大方地让绿腰打扮起来唱支曲子,或是说些戏目故事来给众人取乐。绿腰是从民间采选上来的女乐,又学过戏,原有些见闻阅历,能言善道,常常给格格们说些宫外的趣闻轶事,很能讨人欢心;然而如果逢着建宁那天不高兴,就会当着格格们的面关门闭窗,再叫绿腰唱得细细的,声闻窗外,故意地吊人胃口。

绿腰总是温顺地服从,心里却很为这个游戏兴奋,因为她觉得那些格格们斗气的中心是自己,整个东五所的生活中心都是自己,每个人都对她好奇,每个人都关注她的一举一动,追随着她的眉梢眼角一颦一笑而阴晴圆缺。因为这样,她对所有人都采取一种既像巴结又像敷衍的态度,那巴结里有着怜悯的意味,而敷衍中又不失殷勤,那情形,正相当于戏班的头牌应酬有钱的豪客。东五所是个大戏台,而她,是惟一的主角,每当那些格格和嬷嬷们围着她说笑,听她唱戏讲故事,又或是以她为武器来互相斗气时,她就会格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主角地位,并为此激动万分。

然而这一天,绿腰不情愿地发现,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夺去了她在东五所里引人注目的主角戏份。

这日刚用过早膳,东五所忽然来了一大群人,皇太后亲自陪着一位浑身缟素的汉人少女走来,叫所有的人都到大殿中按次坐定,太后拉着那少女坐在上座,郑重说:"这位是定南王的千金孔四贞,定南王已于七月初四在桂林全家殉国,只留下贞儿一人逃生。我如今已经认了贞儿为义女,留她在宫里,来东五所和你们一起生活。你们都是她的姐妹,要彼此爱护,情同手足,明白吗?"

诸格格自是一齐低头回答"承太后教诲",都走来向四贞问好,又自报名姓。建宁看那孔四贞双眉高高挑起,飞扬入鬓,一双眼睛明如星辰,鼻子挺直,齿如编贝,举止神情远不同于她日常所见的这些女子,又偏偏似曾相识,像谁呢?却一时想不起来。心中油然生起一股亲近之意,便不像平时那样见着众人扎堆便独自走开,也和众格格一起拉着四贞的手问长问短。

四贞少不得又将父亲殉国前的情状再说一遍,道是:"五月里,大西军李定国与马进忠部合兵十万进军湖南,攻克靖州,阵斩我清兵五千余人……"

格格们深居宫中,从来不闻朝政之声,对于战争更是毫无所知,闻言都问:"五千多人都死了吗?难道我们大清没有大将驻扎在靖州吗?"

太后代为答道:"驻在靖州的是我大清总兵张国柱将军部,然而大西军兵强马壮,军容之盛,罕与为拟。靖州一役,张国柱全军覆没,幸张国柱本人逃出『性』命。唉,这些事,一时同你们说不清,说了你们也不懂,不必细问,且叫贞儿往下说吧。"

四贞遂接着道:"李定国乘胜进取武岗,六月,自枫木岭进取宝庆,我清军死伤被俘者五千余,损失家口一千五百余名。李定国又命各营出祁阳,合趋全州,令冯双礼率兵四万先行,攻全州;自率兵六万继进,欲行合围之势。全州破,李定国令大部队不要入城,急趋桂林……"

格格们更加不懂,尽皆讶然:"你不过和我们一般年纪,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说得这样清楚?"

四贞道:"我每天跟在父王身边,听他讲习兵法,指挥战事,听也听得熟了。"

格格们又问:"那你会打仗吗?"

四贞道:"略知一二,却未曾真正亲自带兵作战,若论单打独斗,几十个人也还拦不住我。"

格格们更觉惊讶,便如看到传说中的侠女一般,都瞠目结舌。太后笑道:"你们打小儿生长在宫里,金枝玉叶,养尊处优,哪会懂得这些?可怜贞儿跟着定南王南征北战,奔波倥偬,年龄虽和你们差不多,吃的苦却多多了。"

四贞续道:"我父亲率兵与大西军激战于大榕江,因兵力不敌,败走桂林。那时清军横尸遍野,惨状异常,我父亲也身负重伤,命在旦夕。一边派兵向续顺公沈永忠求援,一边闭城自守,苦战数日夜。七月初二日,李定国率所部急驰桂林城下,发兵攻城,初四日,搭云梯攻上西北环山城;马进忠部也攻破武胜门,与李定国部成合围之势。我父王知道大势已去,决计殉国,遂将我们全家上下一百多口召集在一起,所有的珍玩也都集聚在屋中,对我们说:今天,我们一家人就在此殉国了,黄泉路上再全家团聚吧。说完,拿出匕首来,一刀捅死了我母亲……"

众格格惊骇莫名,一齐大叫起来,这样的惨事别说耳闻目睹了,便连想也未曾想、梦也不曾梦过,闻言不禁都战战兢兢地问:"你阿玛捅死了你额娘,你就在旁边看着吗?那,你又是怎样逃出来的?"

惟有建宁却意动神驰,想起长平公主从前说过的崇祯帝死前剑斩亲女的一幕,不禁恍然大悟——难怪觉得她像一个人,却又一时说不出来。原来,她既像是长平,又像是香浮,就好比那母女二人合为一体再一分为二。她们都是汉人贵胄,都曾亲眼目睹亲人相残的惨状,都是全家覆灭独善一身,她们的眼睛里,都流动着一种绝望的破碎的清冷的幽光。建宁看不见自己。她不知道,她自己的眼里,也有那样的一种幽光。

四贞说到父母的惨死,眼中晶莹闪烁,却并不是眼泪。她的眼泪,已经在目睹父母身亡的一刻流尽了,她可以活下来的惟一理由、目的、意义,就只是为了报仇。而一个满心仇恨的人,是不可以哭泣的,因为那是最无用无能的表现。眼泪会使人的意志软弱,会把愤怒之火浇熄,会令人的勇气消失。孔四贞应承自己,大仇一天未报,就一天不许见哭声,不可以放纵自己,像寻常的小儿女那样哭泣流泪。她高高地倔犟地昂着头,一滴泪也没有,平静地叙述下去:"我本来已经决意跟随父母共赴黄泉,可是想到父亲死得冤枉,如果我们一家人都死了,谁来京城向朝廷禀报实情呢?因此我跪下来对父亲说:让女儿单枪匹马杀出去吧,如果天可怜见,保佑我去到京城,我会禀明太后,为父亲鸣冤。父亲听了,重重点了点头,又点了一百精兵护送我出城。我刚杀到城门口,忽听得身后大『乱』,回头时,便看到漫天火光,正是定南王府的所在……"

建宁的心忽然锐利地疼痛起来,她仿佛又看见了母亲的背影,看见了母亲俯下身去拾起那只断翼的蝴蝶的姿态,那一道剪影映在熊熊的火光里,完全融进了孔四贞的讲述。她终于想到了自己,她和四贞都是一样的孤独的孩子哦,她们的亲人都永远地离开了她们,而把一段沉重惨伤的历史交给她们去背负。她在这一刻认定四贞是她的朋友,是香浮小公主失踪后走向她的惟一知己。带着一种同仇敌忾的情绪,她脱口问道:"那你父亲的仇报了吗?他到底有什么冤情?"

大玉儿不等四贞回答,揽过她来将手抚着头说:"好孩子,总算老天有眼,保佑你来到京城,从此你就是我的亲闺女,我再不叫你吃苦就是。死有重于泰山,轻于鸿『毛』,定南王以身殉国,满门忠烈,朝廷决不会坐视不理的。"又向众人道:"今后都要管孔姑娘叫贞格格,你们要彼此敬爱,和睦相处,都记住了吗?"

自此,这位贞格格就在东五所里居住下来。她『性』情随和,态度大方,又没什么架子,深得众位格格、嬷嬷以及小宫女们的爱戴,就连『性』情乖僻最难讨好的建宁也肯对她另眼相看。这真叫绿腰觉得难过。

绿腰是东五所里惟一打心眼里不喜欢贞格格的人。可是,这位贞格格的见识阅历可比一个小戏子广博得多了,学问又好,功夫又高,有时兴趣来了打一套拳脚,那真是动如脱兔,静若处子,秋风扫落叶一般,更远非绿腰那些花拳绣腿可比。而且她又是一位格格,地位尊贵,身世传奇,曾经真刀真枪地在沙场上出生入死,堪称是智勇双全。绿腰就是再自以为是,也知道不是贞格格的对手,也没有办法忽视贞格格的特殊角『色』,也不得不和东五所里其他的人一样对贞格格以礼相待。

不过绿腰仍然未肯承认自己是配角、是龙套,她想:两个班子打擂台,唱对台戏那是常有的事。就当是来了个野台班子跟自己打擂好了,日子久了,新鲜劲儿过去,这位贞格格还不是要跟别的格格们一样变得面目模糊?一个在金丝鸟笼里长大的人,是不可能比自己生活得更丰富更精彩的。

绿腰就是在这样一种近乎无望而又充满希望的生活里一天天捱着,等着真正属于她自己的大戏开锣。

孔四贞的入宫对于前朝也是一种震动,不过当然,他们更为震惊的是定南王孔有德之死,是广西的全境失陷,是驻军的战事告急。南明大西军势如破竹,连复数城。

七月,李定国率部北取永州,清守将纪国相、邓胤昌、姚杰等数十人皆死;

八月,李定国于广西招南明兵部尚书刘远生、员外郎朱昌时、中书舍人管嗣裘等参赞军务,共议兴复,时南明残部胡一青、赵印选、马宝等尚留广西屯聚山谷,闻讯也都相率来会,李定国迅速占柳州,下梧州,收复广西全境,乃遣书约郑成功会师。并乘胜遣马宝率师东下广东,取阳山,破连山,联合连山瑶官并瑶民万余陷连州;

九月,李定国挥师入楚,遂下衡州,遣马进忠、冯双礼北取长沙,召张光翠出宁乡进占常德;

十月,李定国所属张胜部进抵湘阴;马进忠部抵岳州;高文贵部进江西,克永新等县,围吉安。"兵出凡七月,复郡十六、州二,辟地将三千里,军声大振。"

十一月,大西军白文选部五万人攻辰州,清湖广辰常总兵左都督徐勇战死。

十一月二十三日辛卯,尼堪率清军攻衡州,李定国设兵埋伏蒸水,双方激战,自黄昏战至黎明,凡数十合,杀伤相当,尼堪阵亡。

尼堪是清太祖努尔哈赤的亲孙子,他的阵殁远不同于普通旗将,事闻朝廷,上下震动。当日,顺治坐朝,文武大臣列班奏表,议追尼堪为庄亲王。大臣们议及一年来战事频仍,伤亡惨重,都有灰心放弃之念,议拟弃湘、粤、桂、赣、川、滇、黔七省,与南明朝廷议和。

顺治忧心忡忡,却不『露』声『色』,只振作了颜『色』鼓舞士气道:"朕以为,我大清初建,四海来归,虽仁政遍于天下,而南人未必闻之。朕听说大西军兵马虽壮,但诸将领间尔虞我诈,争权夺势,内讧不止。大西军将领孙可望于云贵一地私建宫殿,出入乘金龙步辇,俨然以帝王自居,有持异议者,他便回应"人或谓臣挟天子以令诸侯,岂不知今天子已不能自令,臣更挟天子之令以令于何地、令于何人?"他要求伪永历帝朱由榔封李定国为西宁王,李定国听说后,不喜反怒,说是"向来封赏出自天子,孙可望也不过是王而矣,有什么资格来册封我呢?"因此两军分裂,嫌隙更大。前些日子南明欲行反间计,离间朕与平西王吴三桂,被朕识破。当时大西军刘文秀部本已胜券在握,而平西王集精兵击其一路,令其溃败撤围,遂得保宁大捷。而刘文秀亦被罢职,发配云南闲置,令名将无用武之地。这便是我大清君臣一心,协力取胜的明证。伪帝永历软弱无能,大西军四分五裂,纵然英勇,也终究是乌合之众,何足惧哉?只要我朝上下齐心,推行仁政,南明之覆亡只在旦夕,众爱卿不必过虑,议和之奏,实为不妥。"

诸王公大臣们听见顺治分析南明朝政之事,如同亲见,都觉又惊又佩,不敢说话。惟有吏部尚书朱玛喇上前一步奏道:"皇上英明。然而歼灭南明非在一朝一夕,我大清国库虚乏,各军粮饷不足,十一月初二,我朝以固山额真卓罗为靖南将军,同固山额真蓝拜等率军往广东增援,防李定国部南下,就因为钱粮不足,只僵持了一个月,即于十二月初八日又撤回京师。此类事接二连三,"钱粮不足",实为我驻军首要大患。况且连年灾荒,百姓流离失所,人心思反,危机四伏,大顺军余部犹分散各处,蠢蠢欲动,也是一个潜在的威胁。李定国攻克广西,不仅南明残部会聚,民间亦多啸众响应,祸在肘腋,不得不防啊。"

顺治听不入耳,不耐烦道:"这些事,朕早已听说了,诸位还有什么要说吗?"

当皇上问"还有什么要说"的时候,那意思分明就是让人"什么也别说了"。偏偏议政大臣多罗额附内铎不识眼『色』,亦上前一步奏道:"湖广总督祖泽远前日奏报到任后所见,曾云:"荒村野火,廖落堪悲,鹄面鸠形,死亡待踵,民穷于财尽,兵弱于力单"。可谓字字血泪,令人堪忧啊。臣等以为,议合只是缓兵之计,给我大清时间丰盈国库,集攒兵资,让人民休养生息,让将士养精蓄锐,再勿令"民穷于财尽,兵弱于力单"。倘若不肯议和,任由此等情形僵持下去,到时候不止是湘桂七省失陷,只怕南明不日便要进军北京,撼我朝廷了呀。"

顺治怫然不悦,反问道:"依你们说,如果我们放弃了湘黔七省,大西军就不会再北上进犯了吗?倘若我们与南明议和,而南明不肯,我们怎样做?又或是南明表面上肯了,暗地里却仍然发兵北犯,我们又当如何?更或者,永历朱由榔肯了,而大西军首领不肯,我们又如何?大西军将领孙可望、刘文秀等居功自傲,各自不服,纵使永历伪朝廷肯与我们议和,而大西军某部仍旧拥将自立,继续北犯,那时候我们又当如何?难道还要替朱由榔先平了内『乱』,再坐下来慢慢议和吗?"

几句话,问得索额图哑口无言,惟有喏喏后退而已。顺治遂告退朝,特命人宣吴应熊入宫来,往绛雪轩说话。

吴应熊自入京来见了洪承畴,打听得洪小姐芳名洪妍,益发断定其与明红颜是同一人。然而毕竟不能亲眼见到,且听说洪小姐浪迹天涯,又告失踪,不禁失望莫名,也只得留下来慢慢打听,仍住在宣武门内绒线胡同世子府中。这日闻说皇上见召,忙穿戴了往宫里来,太监引着,一路穿墙过院,并不走宫门,只沿着内左门旁一道永巷抄近路径往御花园绛雪轩来。沿途只见两道高墙直『插』到云里去,偶有值侍经过,看见太监引着个年轻公子,虽不认识,也知是位贝子王爷,都垂手问好。

寒冬腊月,御花园一片廖落败景,刚经过一场雪,正在半消半融间,『露』出残枝枯叶,未及打扫。惟有几株梅花开得茂盛,凌霜傲雪,香气馥郁。吴应熊看见梅花,便想起明红颜来,明眸皓齿,一颦一蹙,俱在梅香中徐徐泛起,格外分明。他很想站下来细细玩味,无奈皇上在等着,不得不赶着来见。

绛雪轩里浓薰香鼎,锦褥重围,却是一片晴暖温软之象。顺治见了吴应熊,招手笑道:"你进京多时了,我们总没时间坐下来好好聊聊。难得今儿有闲,你倒是同我详细说说这些日子的沙场见闻。"

吴应熊见了礼坐下,笑道:"有什么可说的?无非是兵来将挡,自相矛盾。《三十六计》,《孙子兵法》上尽有得写的。"明知此前每一役俱有战书禀报朝廷的,遂也只是轻描淡写,将自己参与过的几次战事约略一述。

幸好顺治也并不追问,只频频点头说:"平西王带兵打仗是有一无二的名将,若是大清能多得几位这样的大将,南明何愁不灭?"遂向吴应熊问计道,"今天在朝上,居然有大臣提出要与南明议和,你怎么看?"

吴应熊一愣,在他心里,也不止一次想过倘若大清与南明议和,会是怎样的局面。作为汉人子弟,他当然希望大明王朝可以偏安南疆,留得半壁江山。然而这样说了,岂不表示自己心系南明,对清廷不忠?议和之说,由满臣提出来,最多视为目光短浅;由汉人提出,却无异于心怀叵测。然而皇上既然问起,又不能不说,因此避重就轻道:"自古治国者,以力得天下,以德服天下。臣以为百姓之忧不止在天灾战『乱』,亦还有人为之祸。诸如山西太原、平阳等地,既经水灾,又遇『逼』税,民不聊生,故有思反之心。他们反的不是老天爷,不是水灾,而是官府,是赋税之苦。倘若皇上能够免征赋税,让农民有时间休养生息,他们自然会安居乐业,一心务农,又何必派兵震压呢?从前大禹治水,以疏导而不以筑堵,民心亦然。"

顺治大喜,道:"你说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样,我就说要推行仁政,要大臣们别光是提出一大堆难题,却不肯动动脑子,帮朕想一些解决难题的办法。稍遇挫折就说要议和,要是议不成怎么办?难道要朕把皇帝宝座让给朱由榔来坐吗?这些饭桶!"

吴应熊暗叫侥幸,心道只差一步自己就变成饭桶之一。见皇上既然听得进去,便趁机要为百姓说几句话,遂道:"我这几日在京里听到一件传闻,不知真假:说是清苑县有三百多名县民,因为房子地被一个叫王仪的官员占夺,几次来京城告御状,可是非但没能告成,还被刑责杖打。臣以为,若是此事当真,那么皇上的仁德之名真是尽被这些贪官给败尽了,百姓流离失所,求告无援,又怎能不反呢?"

顺治一愣,当即心思电转,已经有了一个主意,叹道:"这可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且不管是真是假,有这种传言已经有辱朝尊了。明儿上朝,总要拿他做些文章,好叫百姓知道朕的爱民之心。你可知道告状的人叫什么?"

吴应熊道:"只知道领头的一个叫路斯行。臣以为,那些县民既然几次上京告状,总是因为忠于皇上,相信皇上会为民做主。如果他们认为朝廷官官相护,那便不会来告状,而要学李自成、刘国昌之流,落草为寇了。由此可见,百姓们还是拥戴朝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