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缩在冷宫一角,嘤嘤哭泣,连晚饭也没有吃。然而就在熄灯的梆子刚刚敲过的时候,吴良辅忽然来宣旨了。子衿和子佩忍不住『露』出欢欣期待的神情,以为皇上终于回心转意。只有慧敏一脸的冷漠,抱着膝坐在床角动也不动,很轻蔑地说:"有什么话就说吧,我已经睡下,就不起来听旨了。"

吴良辅的脸僵了一僵。这是不合乎规矩的,圣旨下,所有的人都应该跪着听旨,接旨,谢恩,怎么可以这样大喇喇地坐着不动?这位废后的脾气和架子,竟然比从前做皇后时还要傲慢,无礼。

然而他只是顿了一顿,就决定不与她一般计较了,穷寇莫追,一个在走下坡路的人,或者你可以对她不屑一顾甚至落井下石;但是一个人已经到了穷途末路时,你却一定要小心了,因为她不攻则已,一旦反攻,就可能扭转乾坤,翻云覆雨。到那时,她是一定会论功行赏,睚眦必报的。

吴良辅早已习惯了在任何时候都给自己留一步后路,在任何处境下都看到和当场相反的局面,在任何困『惑』中都能预料事物发展的多种可能『性』。因此,他非但没有追究,反而笑了一笑,很谦恭很体贴的那种笑,殷勤地问:"原来娘娘欠安,要不要请太医来给娘娘诊脉?"在得到了慧敏准确的拒绝后,他便开始宣旨了,旨意非常简单,其核心意思只有七个字,却足以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宣子衿三更侍寝。

子衿侍寝,那不就意味着她从此要离开冷宫、离开慧敏了吗?这到底是皇上的有情,还是更加残酷的无情?

慧敏忍不住坐起身,子佩跌倒在地,而子衿本能地发出了一声"不"。而这一声"不"更加惊动了所有人——怎么会有人对圣旨说"不"?

这一声"不"也惊醒了所有人,吴良辅头一个反应过来,谦恭地说:"那么,子衿姑娘,我们可得准备起来了。"

"准备?准备什么?"子衿茫然地重复。

慧敏却已经先镇定下来,淡淡地说:"吴总管是叫你准备一下,呆会儿好侍候皇上。这是好事。让子佩帮你梳洗妆扮吧。"她很随意地说着,语气里带着她特有的厌倦与不以为意,就好像这是一件非常稀松平常的事似的。

其实,"梳洗"当然是必要的,然而说到"妆扮"却是荒唐。因为宫女侍寝是要脱光了衣服,被裹在被子里由太监背着送到皇上寝宫的,叫作"背宫";只有皇后用不着这种礼仪,皇后与皇上总是在位育宫里行周公之礼,而位育宫本来就是皇上的寝殿,是皇上来到位育宫里而不是皇后送上门去,是谓"走宫"。当然,皇上偶尔也会到其他的妃子殿里留宿,那时,妃子就可以花尽心思地妆扮好了等皇上前来,而不用把自己脱光光的由太监扛着送上门了。

所以,能够"背宫"侍寝固然是宫女们梦寐以求的夙愿,然而能够让皇上"走宫"临幸却是得宠的妃子们至高无上的荣耀。这一切,曾经贵为皇后的慧敏当然是了解的,只是她本能地忘记了,只听说"侍寝",就直接想到了"妆扮",这也叫吴良辅和子衿子佩同时了解到:无论皇后表现出怎么样的高傲、冷漠,她的内心深处,却仍然是期翼着能够与皇上再叙欢好。这也使得子衿更加难过了,她跪在皇后座前说:"子衿死也不愿背叛主子。请主子发落。"

慧敏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完全平静下来,也已经想清了前因后果和所有琐细的规则,她用宛如耳语的声音吩咐:"去吧,只要你还记得我曾经是你的主子。"

子衿困『惑』地抬起头来,一时不明白主子说的是什么意思。"曾经"?为什么是"曾经的主子",难道现在她不依然是自己的主子吗?

慧敏顿了一顿,用更加低不可闻的声音说:"照我的话去做,好好侍候皇上,明天再来见我。"

这一次慧敏已经说得很明白了。子衿是擅于服从的,既然得到了明确的指令,也就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她想,不是她背主偷欢,而是奉了主子的命去侍奉皇上的。这样想着,她的心情便好多了,并且很快转移到了即将到来的侍寝之夜上。虽然做了皇后的近身侍女这么久,可是她对于侍奉皇上还毫无经验呢,该向谁去求助呢?

子佩同她一样困『惑』,一边帮她擦背一边说:"照规矩不是应该有位教引嬷嬷来叮嘱你一些什么吗?"

"也许嬷嬷认为像我们这样的皇后贴身侍女,是不需要任何叮嘱的。"子衿猜测,"可是,皇上为什么会要我侍寝呢?是在向娘娘示威吗?"

"他已经废了娘娘,应该不会这样想吧。是不是那天你跟十四格格去见皇上的时候,皇上看上了你?"

"皇上又不是第一次见到我。以前在位育宫的时候,他不是见过我们很多次吗?"

"也许他想问问你娘娘过得怎么样吧?"

"也许是的。也许他对娘娘还是留恋的,因为我是娘娘的贴身侍女,所以把我当作了娘娘的替身。"

"也许是这样吧。"

她们的猜测终究没有结果。直到子衿从皇上的龙榻上爬起来,又被裹在被子里背出宫去,也没有得到答案。她曾经试着问皇上,真的不能原谅皇后吗?她知道自己这样做真是不聪明,而且煞风景,怎么能在曲意承欢之际讨论废后的事情呢?但是她必须这样做,因为是她害了主子,她害主子失去皇后的地位后又取而代之地出现在皇上的龙榻上,这就使得背叛加倍罪恶。只有替皇后说话才可以为她赎罪,证明她并没有背叛主子,她时时刻刻谨记着主子的荣辱与安危。

但是,她就只是得到了那句"不怪你"。不怪她,又该怪谁呢?子衿知道,自己是永远都不可能说清楚了,也永远不可能替皇后洗冤,替自己赎罪。她每多活一天,都是在加重自己的罪恶一分。她细想这罪恶的源头,是她曾经痴心妄想可以得到皇上的垂幸,可以用一条腰带赢得一夜龙泽,然后加妃升嫔。如今,她的梦想实现了,她真的睡在了皇上的身边——踩着她主子的后冠爬上了龙床。

子衿大哭起来,她的眼泪几乎要将自己淹没了,从不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可以有这么多水分,而这些水此刻都化成了悔恨羞惭的眼泪,把整个冷宫淹作一片苦涩的废墟。

第二天清晨,建福花园的花匠准备打水浇花的时候,忽然大喊大叫起来:井里泡着一个人,一个宫女。

这还是大清入关后第一个投井自尽的宫女呢,也是史上惟一一个在得到皇上临幸后自尽的宫女。就在昨夜,她还一度成为后宫称羡的焦点,妃嫔们都在议论着废后的侍女得到了皇上的宠幸,猜测他们是不是从前就曾经亲近,只是因为皇后的妒忌才不曾张扬,如今皇后被废,子衿终于浮出水面,说不定很快就要升为贵人。她们甚至已经开始打点着送子衿的礼物,同时计算着如何抓住她的疏漏,阻止她飞升的脚步——然而谁能想到,她竟自己把自己推进井里了呢?

消息传到额驸府的时候,建宁很是震动,她望着天空想了好久,然后对绿腰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她说:"她到底还是变乌鸦了。"

☆、第十五章 抗清义士

建宁离开皇宫回额驸府的路上,心里是紧张的,兴奋的,又略带着些不安。她想很快就要见到她的丈夫、揭开『射』乌少年的谜底了,这真是令人期待。

她努力地回想,可怎么也记不清新婚之夜是否看清了额驸的脸,她对他的印象就只是刚才来宫路上他骑在马上跟着銮舆的侧影,那侧影和少年的他印在她心里的记忆慢慢重合,终于严丝合缝,融而为一。她知道自己没有认错人,那就是他,她少年时的梦中英雄。吴应熊,英雄,他可不就是一个真正的英雄么,他连乌鸦都敢『射』!

回到府里,建宁来不及梳洗更衣便传命下去:请额驸来见。

然而来见的,却是老管家。老管家垂着手瑟瑟缩缩地说:"额驸说王爷有急令,来不及禀报格格,已经紧急出城去了,命老仆在这里向格格请罪。"

这当然是老管家的虚幌之辞,他想格格就是再刁蛮不懂礼数,对公公至少还留点情面吧。不料建宁却莫明其妙地问:"王爷?什么王爷?"

老管家一愣,只得颤颤兢兢地回答:"回格格,是平西王。"

"哦,就是吴应熊的阿玛。"建宁仿佛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一位公公,她闷闷不乐地问,"那额驸说过什么时候回来吗?"

"路途遥远,大概总要个多月才能来回吧。"老管家不做准地说,心里不住叫苦,因为吴应熊根本就没有留下话来,既没有说要去哪里,也没有说多长时间回来,只是行过谢恩礼后,径直回额驸府换了衣裳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好像根本不记得家里还有一位格格,是他指婚原配的正室妻子,更没意识到这位格格有多么刁钻任『性』,她发作起来是可以将整个额驸府放火烧掉,把所有仆佣流发充军的。

想到在额驸失踪之际,格格有可能采取的各种防不胜防的报复手段,老管家不寒而栗,就是当年跟平西王面对千军万马杀出一条血路时他也不曾这样胆怯过,因为根本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会是什么。尤其看到建宁嗒然若失举棋不定的样子,他就更加害怕,简直觉得将有大难临头,不禁膝盖发软,胆颤心惊地再次说:"请格格降罪。"

"我不会怪他的。"建宁讷讷地说,眼睛望着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望进六年前的畅音阁楼下,忽然问,"管家,额驸是不是有一张镶着绿宝的小弓,太后娘娘赏赐给他的?"

"好像……是吧。"管家『摸』不着头脑地回答,不知道这位主子怎么忽然问起这件事来。这些年来,太后、皇上、众位嫔妃王爷赏的东西也太多了,他还真记不过来。

然而格格已经下令了:"你去拿来给我看。"

幸好凡是皇家的赏赐在府里都有造册登记,所以时日虽然久远,老管家还是准确地找了出来。建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夺了过来。正是那张弓,柄上的绿松石已经有些旧了,光彩不如从前明亮,是一种蒙尘的哑光,那是岁月给它留下的痕迹。是他!果然是他!

所有的记忆都回来了,某年某日,有一个闯入宫来的少年,曾经为她『射』过一只乌鸦,为此,皇帝哥哥治了他的罪。从此,她再也没见过那少年,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清楚他后来去了哪里,但是他一直存在于她的记忆里,伴随她的成长而成长。她把他埋在心底最深处,并且无理由地相信他们是很亲近的,终有一天她会再见他。

现在,那预感实现了。他真的重新出现在她面前,身份是她的驸马。怎么竟会没把他认出来,怎么竟想不到呢?他们在一个府里共处了九天,他们拜了堂成了亲,她怎么竟不知道他就是她心里那个勇敢英俊的『射』乌少年!

建宁的心狂跳起来,她抚『摸』着那只小弓,用力拉开,拉成一个满月的形状。她微微地笑了,十年前,自己用尽力气也拉不开,于是嗔着吴应熊,说弓是假的,还骗他为她『射』落了一只乌鸦。那时的吴应熊,多么友善,多么勇敢,多么能干。建宁紧紧的抱着那张弓上,柔肠百转,泪光盈然。

老管家偷觑着主子的颜『色』,左右猜不透,只得小心翼翼地问:"格格是不是想『射』箭?园子里有个靶场。"

"不是,"建宁轻轻摇头,"我已经决定了。"

管家一愣,更惊出一额头汗来:"决定什么?"

"从今天起,我要好好地对待额驸,再不跟他生气了,就是他生我的气,我也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管家更加愕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格格说笑了。额驸怎么敢打骂格格呢,格格不打他骂他就好了。"

建宁笑了:"我是打个比方,意思是说,以后我会对他很好,很好,不论他怎么对我,我都不会计较,还是会使劲儿对他好,直到他感觉到我的好,也肯对我好。"建宁雄心壮志地发着誓,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脑子里不住涌现着许多宏伟计划,"我要给他做衣裳,自己亲手剪裁,还要绣上花;我还要给他做饭,一日三餐,天天换花样儿;我还要给他生孩子,有儿有女,生很多很多孩子……"

说到生孩子,建宁本能地害羞起来,声音低下去,然而新的恐惧却涌上来。生孩子的事,是要两个人合作的,只是她对他好,而他不肯对她好,那还是生不出来的。可是,怎么样才能让他对她好呢?建宁发现,自己对于男女之道居然全无知识,甚至,没有一个可以讨教的人。

管家稀罕地看着格格的脸上一圈圈红晕升起,心里不禁默念太后的恩德。他还以为这一定是因为格格归宁时得到了庄妃太后的开导,这才终于开窍、学会做人家媳『妇』儿了呢。不管怎么说,如果格格肯停止她的那些胡闹,不再变着方儿跟府里家人捣『乱』,那他们就真是要烧香拜佛了。

建宁说到做到,真的学起绣花来。她在宫里原本上过绣课,只是不喜欢,一旦用心,自然进步神速,一日千里。不到十天,竟真的绣了一条手帕出来,绣的是寻常的蝶恋花图样,还在手帕上绣了一句诗: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这句诗还是从前跟香浮学的,她并不很知道这句诗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相思"两个字很符合她此刻的心境,而她知道的诗也实在有限,便把这两句绣上了。只是,不知道吴应熊会不会喜欢?这可是她平生真正独立完成的第一件绣品呢。从前在宫里上绣课的时候,虽然也隔三岔五地绣两针,不过她总是躲懒,虎头蛇尾的,不是偷工减料,就是捉人『操』刀,孔四贞就是最常被她拉来做替手的。

想到四贞,建宁有些歉然,她想这次回宫,居然也没想起要请四贞来见见面——或者不是忘了,而是心有隔膜。她忘不了四贞对她的背叛。四贞明知道她即将赐嫁汉臣却一直瞒着她,根本没把她当朋友。不过现在她已经不生她的气了,因为四贞没有说错,她本来就是很喜欢汉人的,她对自己的出嫁满意极了,四贞可没有害她,对不起她。香浮和四贞,是建宁在宫里仅有的两个朋友,而现在则只剩下了四贞。

不,也许还有远山和平湖,也许远山和平湖将来会成为自己的好朋友的。平湖那张瞬间变得苍白的脸忽然浮现出来。平湖脸上的神情是多么的熟悉啊,她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听到《赵氏孤儿》的故事时突然晕倒?

建宁的心思又从绣帕上转到了泥人上,这是远山送给自己的礼物。多么可爱的有趣的珍贵的礼物啊。她忍不住又打开了匣子,一盒盒端详着匣中的男女,仿佛在揣测自己与吴应熊之间到底会是喜剧还是悲剧,正剧还是闹剧。崔莺莺等到了张君瑞,杜丽娘重逢了柳梦梅,张倩女团圆了王文举,自己呢?自己和当年的『射』乌少年终于如期相遇,并且结为连理,但是他们之间,会是恩爱相亲的吗?

绿腰见格格看着泥人儿出神,不禁会错了意,走上来笑道:"格格又想听戏了吗?可惜我会唱的戏不多,不过格格如果想听,我倒有个好主意。"

"是什么?"建宁嘻笑,"说得好,赏你。"

"格格忘了?现在您可是一家之主,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格格可以下一道旨,命管家在花园子里搭个戏台,请京城里最好的戏班子来府里唱戏,《西厢记》也好,《牡丹亭》也好,《倩女离魂》也好,《赵氏孤儿》也好,想听什么就演什么,想看多久就看多久,不比看泥人儿快活?"

"就是的,我怎么没想到?"建宁开心起来,立刻传命下去,"叫管家。"

搭一座戏台,养一班戏子,这阵势虽然罗嗦,倒也不算出格,京城许多公侯王府家里也都有前例的,甚至许多王孙公子本身就是票友,没事儿便喜欢串几出戏玩玩。因此老管家得了命,非但不以为忤,反倒有些庆幸,有这件爱好绊住格格的心思,大概短期内就不会再出什么别的花样来胡闹了。虽然他知道吴应熊向来不喜欢这些热闹花头,不过如今府里最大的主子是格格,只要能过了格格这关,公子的事尽可放到后面再说。

建戏楼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然而老管家担心格格等不及,又兴出别的妖蛾子来。便招了些花匠彩匠手艺工人来先搭了座临时戏台,也一样有卷帘棚顶,扎花台面,出将入相,眉额俱全。虽是空中楼阁,却也似模像样,只是不敢演武戏,亦不可场面过大,琴师、笛师也都只好屈居后台,恐怕挤在台子上支撑不起。又请了京里有名的戏班子,问明白会唱《游园惊梦》和《赵氏孤儿》才请,又查了黄历本子,定在九月初九重阳节起锣,连唱三天。

这一日,府里的人听说放戏,也都有些坐不住,撺掇着老管家向格格请命,都想去花园听戏。老管家哪里敢说,反把领头的人骂了一顿,说你们倒想得美,三天不打,就想上房揭瓦了,居然想跟格格一块儿看戏,也不称称自己斤两。着紧做好自己的差使,多长着些心眼儿机灵儿,把茶呀水呀点心呀预备好了,把园子里的花儿草儿侍弄好了,把杯子啦碟子啦椅子啦扇子啦打点好了,小心格格随时使唤。

下人们嘟着嘴去了,免不了嘀嘀咕咕窃窃私议。偏又叫绿腰听见,便回来一五一十学给建宁听。正值建宁心情大好,便笑道:"这也没什么,传我的话,凡没要紧差事愿意看戏的,就都到园子里看戏去吧;有差使的,也轮班儿过来。"众人听见,喜得咂嘴咬舌的,都拥到建宁房里磕头,说是谢谢主子开恩,宽柔体下,带契众人一同玩乐。

建宁更加高兴,随口说:"这算什么?以后咱们家自己盖了戏楼,就弄一个戏班子来养着,天天放戏,想什么时候听就什么时候听,想听什么就听什么,只管说出来,既便他们不会唱,另请会唱的班子来就是。"

这话一出,下人们自然更是没口子说好,奉承拍马的话更是熟极而流,不绝如『潮』。老管家暗暗叫苦,心道从前格格撒野使蛮时,众人虽然害怕倒还知道些小心,只要谨慎恭敬着些,纵胡闹也出不了大格儿;如今格格改了『性』情脾气,纵得下人们没大没小没了规矩惧怕,再若惹起事来,可就更了不得了。

然而建宁却顾不到这些,她一心一意想做个好主子,想在吴应熊回府的时候,所有人都说她的好,从而让他也觉得她好,于是一反常态,宽宏大量,每天领着府里人歌舞喧妍,沸反盈天的,渐渐分不清台上分下,戏里戏外。反是绿腰因受命管理戏班调度,自觉须得立些规矩威严,分个主次高低,反倒肯时常劝着建宁,不可太宽纵下人,失了大格。

好戏紧锣密鼓地开场了,第一出就是"惊梦",杜丽娘春困牡丹亭,伏在石上沉沉睡去,朦胧间见一少年书生青罗长衫,手执柳枝自那边过来,迎着她温言软语,转盼多情,甜腻腻地叫一声"姐姐,我和你那搭儿说话去也",遂拉着手"转过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挽衣牵袖,勾肩搭背,"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做出种种亲昵动作来,一边情切切意绵绵地唱着:"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建宁眼看着红男绿女,耳听着蜜语甜言,忍不住双颊火烧,心旌动摇,仿佛有一扇门被突然撞开,让她忽然间了解了什么是男欢女爱,什么是你侬我侬,什么是相思入骨,什么是一见钟情,那一阵阵的悸动几乎让她坐立不住,接着又听到"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之句,更觉得意软神痴,心如鹿跳,而锁在唇间的一个名字几欲脱口而出,那就是:吴应熊!

"是哪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建宁细细咀嚼着这几句,只觉得对吴应熊的思念仿佛『潮』水般一波一波地涌来,她好想现在就见到他,和他挽着手,偎着腮,就像那戏台上的男女一样,温存缠绵,相亲相爱。可是,她越是想他,就越想不起他的样子,越觉得他渺茫,遥远,遥不可及。她辛酸地想,原来这就叫"相思","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说得真好呀。吴应熊,他现在哪儿呢?当她这样地想念他期待他的时候,他也会想着她吗?

吴应熊在柳州。离开京城的一瞬间,他便将建宁完全遗忘了,他的心里,只有明红颜。

其实他对红颜的身份早已有些怀疑,这些年来,她的行踪那么神秘飘忽,神龙见首不见尾,一会儿是京城茶馆的账房,一会儿又出现在蜀地明清战场上,原因决不仅仅是洪承畴的女儿那么简单。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她是反清复明的义士,是大西军的联络员。她在京城的任务,便是替明军筹措粮草,勘探情报。

他们真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一个是大清皇朝的额驸,一个却是反清复明的志士。在某种意义上,他对前明的背叛是比洪承畴更为彻底的。因为洪承畴还只是做着满人的官,就像许许多多负明降清的官儿一样;而他吴应熊,却是做了满人的女婿,是惟一一个娶了满洲格格的汉人额驸。明红颜不能接受一个降了满清朝廷的人做父亲,难道会接受一个娶了满州格格的人做朋友吗?

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天下第一个汉人额驸!天下第一个给妻子跪着请安的丈夫!

他和明红颜之间的距离,比两个朝代还要远!

然而她却毅然地相信了他,温婉地说:应公子是可以信得过的;并委托给他一个极度绝密的任务:运送银两出城,并亲手交到大西军领袖李定国手中。

他惊于她的坦诚,感于她的信任,更痛于她的高贵,并在瞬间下了决心:不论她让他做什么,他都会赴汤蹈火地去做到;哪怕她让他死,他也会含着笑引颈就戮。这是让他与她之间距离缩短的惟一方式。

他几乎是心怀感激地接受着红颜派给的任务,巴不得它越艰难越危险就越好,因为只有这样,才可以清洗父亲吴三桂与妻子建宁格格加诸在他身上的双重耻辱。为红颜效力,就是为大明效力,这是他惟一的救赎。不是他在帮红颜做事,而是红颜在给他机会。

事实上,吴应熊完成这样的任务也的确很适当,他的身份令他可以随时大摇大摆地出城去,满车的箱笼根本无人检查,即使检查也毫无疑点,当朝额驸拥有黄金万两并不稀奇,要运送一点珠宝孝敬平西王就更是人之常情。

吴应熊骑在马上,忽然有一点担心:红颜把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是否因为她已经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呢?就好像他已经知道明红颜就是洪妍却有意不说破一样,她也早知道应雄就是吴应熊却从不提起。

可是细想又不像,如果她知道了他的身份,就是再信任他、再默契,也不会如此冒险地把一个关乎生死的天大秘密交到他手上,她不怕他带了父亲的军队把柳州『荡』平吗?要知道,吴三桂与李定国,可是恶战多年的死对头呀。但是也许,她比他更了解他自己,绝对相信他不会出卖她,出卖义军,出卖大明。

想到明红颜这样地信任她,把比『性』命更重要的机密交到他手上,吴应熊就觉得激动。士为知己者死,而她不仅仅是他的红颜知己,更是他心中的神明!

现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背负耻辱而生的天下第一大汉『奸』之子,而是一个为南明朝廷效力的抗清志士了。这是他的重生,是他生命中最光荣的意义。而这重生,是红颜给予他的。

吴应熊的心里充满了感恩。

这使他在见到李定国的时候,除了敬畏和钦佩之外,更表现出一种由衷的热切。

李定国拍着他的肩哈哈大笑:"及时雨啊,你这批军饷来得太是时候了。有了它,我们至少又可以再撑两年,打他几十个漂漂亮亮的仗!吴三桂那个老匹夫,这回还不死在我手里?"

吴应熊蓦然而惊,耳边再次响起父亲常说的那句话:"大好头颅,谁来割取?"多年来,吴三桂与大西军之间不知大大小小地发生了多少次战斗,两军对垒,每一役都是浴血而战,吴三桂曾对儿子叹息:总有一天,要么我割下李定国的头,要么就让他割下我的头。

对吴应熊来说,李定国的名字实在太熟悉了。在蜀中随父征战的那段时间,他们每天说的想的都是李定国,那简直是一支天兵神将,打不垮攻不破的。吴三桂一直想不明白,大西军内讧不断,孙可望对李定国部百般刁难,而永历帝自身难保,毫无主见。在这样腹背受敌的困境里,李定国究竟是凭着什么力量左冲右突、百战不败的?他们的军饷从何而来?是否像传言中那样,一直由闽军郑成功在暗中资援?

然而现在吴应熊知道了,李定国所以孤军突起,是因为有红颜和二哥这样的义士在拥戴。他不知道这大清天下到底有多少个红颜,多少个二哥,但是他知道,如果李定国真的凭借这笔军饷战胜吴三桂,那么就是他亲手杀害了自己的父亲!他觉得自己仿佛坐在船中,风浪颠簸,明明看得到岸就在前方,却宁可忍受没顶之灾而不敢靠近。

是夜,大西军分发军饷,犒赏士兵,李定国说,这是兄弟们三个月来吃的第一顿饱饭。

就是这句话令吴应熊彻底地折服了,因为即使在这样饥饿的前提下,面对着鱼肉酒水,大西军的士兵们也丝毫没有流『露』出急不可耐的情『色』。他们虽然谈笑豪饮,可是神情镇定,举止从容,就好像每天都在大鱼大肉,吃惯了山珍海味一般。吴应熊知道,这就是高贵,真正的高贵,和明红颜一样的高贵。

大西军里,大清天下,有无数个像红颜像二哥像李定国这样高贵从容的义士,他们随时准备着为大明朝而死,早已将口腹之欲生命之虞置之度外。有这样的将士,何愁大明不能复国?

"李将军,我可不可以留下来?"吴应熊干尽碗中酒,不禁热血上涌,大声请命,"让我投军效力吧,我愿意随时为大西军而战,为我大明而战,死而无憾!"死在战场上,死在父亲的剑下,难道不是他最好的出路吗?

"应公子,好样的!"李定国哈哈大笑,也将碗中酒一干而尽,诚心诚意地说,"公子的胆识让李某佩服,公子的恩德李某也都记下了,不过我大西军不乏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战士,缺的可是有头脑有胆略有门路的谋士,比方这次运送军饷,你应公子一个人的功劳可以胜过我整个先锋队,这样的人才埋没在军营里,李某就不是知人善用的好帅了。大西军今后仰仗公子之处还多着呢。"

"可是……"吴应熊说不出口。留在军营里做一名冲锋陷阵的小兵是容易的,也是最轻松的;然而像红颜那样,穿行在京城与前线之间,在清廷与明军之间,传递消息,筹募粮饷,孤军深入,随机应变,才是真正艰难孤独的。而对他来说,最艰难的还是要同时周旋在清廷格格与前明义士之间,这比面对生与死的抉择可困难得多了。然而这样的理由,如何向李将军启齿?话到嘴边,他最终可以说出口的却只是:"将军说得是。但有吩咐,应雄无不领命。"

"好极了!如今正有一件事想托付公子,不知公子能否设法入宫?"

"入宫?"吴应熊一愣,再次想,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

然而李定国却说:"公子能够在京城进出自由,想必身份特殊,非富则贵,并且行动机敏,胆识过人。因此李某大胆猜测公子或者有办法搭通眼线,代为送一封信进宫。"

吴应熊定一定神:"将军有命,应某自当尽力。不知送给什么人?"

"一位刚进宫的秀女。"李定国站起身来,面向北方,态度极恭敬地慢慢说道,"她的名字叫,佟佳平湖。"

平湖晋升贵人,搬出了储秀宫,当顺治询问她想在哪里待产时,她竟然说了建福花园。一个小小的贵人,竟想拥有整座花园,这真是异想天开。

然而皇上竟然答应了她,还承诺她只要生了儿子,就册她为妃,与二皇子福铨的母亲宁妃同级。这真叫后宫里所有的人,尤其是远山,妒忌得发狂。

因为年龄,也因为出众的美貌,远山初入宫就自然而然地成了储秀宫女孩子们的领袖。她是一个标准的美人,是按照美人的模子打造出来的,柳眉凤眼,琼鼻樱唇,轮廓远比汉人鲜明而较满人柔和,而且她的身体发育得很好,颀硕丰满,胸前一对『乳』峰又高又挺,那么厚重的旗袍也遮掩不住,站在众秀女中便如鹤立鸡群一般,轻而易举地脱颖而出。最重要的,是她举止自若,充满自信,一言一行都显得很有主张,也更有威慑力。

秀女们初入宫来,因为怯生与孤单,都急不可待地要寻找一个靠山,一位良伴,而远山无疑是最好的人选——她年纪比她们大,见识比她们广,对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主见;她在整个选秀过程中表现得那么从容,显然很有背景,也很有经验;事实上,入宫后她正是第一个得到皇上宠幸的小主,也就是第一个拥有侍上经历的,这使得后来每当有秀女第一次受到召幸时就会想到向她求教,而她总是那么热心地指导她们,安慰她们;她又聪明幽默,有说不完的奇闻轶事,陪伴她们度过一个又一个寂寞冗长的午后或长夜,每当闲暇的时候,秀女们就自发地拥围在远山身边,听她讲故事,说笑话,或者发号施令做游戏。总之,只要跟她在一起,就不会寂寞,不会孤单。

远山很享受这样众星拱月的感觉,其实她心里和她们一样都是虚的,空的,忧虑的,对这陌生而旷大的皇宫充满了好奇与敬畏。但她比她们撑得住,不把恐慌和好奇写在脸上,而强令自己端出一种见惯不怪的从容来。这就很不容易了,简直有些英雄气概。因为英雄也并不都是身经百战的,而不过是临危不惧罢了。

但是储秀宫里惟有一个人不买她的账,那就是幼细得像一朵草花、冷静得像一块坚冰般的平湖。

平湖从不和远山亲近。平湖不和任何人亲近。她好像是故意把自己和众人拉开距离,无论上课、用膳、游戏、洗澡、睡觉,都是安静的一个人,离众人远远的,独来独往,仿佛画地为牢。她最愿意留连的地方,就是建福花园,几乎一有时间,就会往花园里去,在桃花林里一坐半晌,一言不发。嬷嬷们都开玩笑说,这位秀女的『性』格儿倒有些像十四格格,就是比格格懂事,不生是非。

但是不生是非,并不代表没有杀伤力,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威胁,她的沉默就是最响亮的示威。

远山觉得烦恼,她从来没有见过平湖这样的女孩子。女孩子的『性』格就分那么几种,或者小鸟依人或者英姿飒爽;女孩子的心事也不过那么几样,或者争强好胜或者苟且偷生;而身为秀女,生存的目的和方式就更加简单,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其主题无非就是一样——争宠。她们做的事,都是可以猜得到、看得透的。

但是平湖和别人不一样。她很容易得到了皇上的青睐——当今皇上十分向往唐朝后宫多才女的典故,常遗憾地说大清的后宫里佳丽虽多,才女却少,很难得有平湖这样博学多才知书达礼的秀女,还要所有的妃子都向平湖看齐,多读些书,识些字,不至于言语无趣。

言语无趣。多么苛刻的批评。远山第一次有些不自信了,她不知道自己在不在"言语无趣"的群体中,自己的那些笑话谜语,那些轶闻传奇,与诗词歌赋相比,算不算有趣?最可怕的是,皇上开始在白日里也时常传召平湖,要她陪他用膳,陪他游园,甚至陪他读书、写字、批阅奏章。

当然,皇上偶尔也会传召自己,跟她说说笑笑,喝酒看戏。但是远山总觉得皇上对自己和对平湖是不同的,他对自己很亲切很随和,但对平湖却有着一种形容不出的尊重。她说不准亲切和尊重哪一种更难得,也衡量不出自己和平湖在皇上的心目中孰重孰轻,谁近谁远;这还罢了,她竟然也判断不清在平湖的心目中,对皇上的宠幸看得是重还是轻,是喜还是厌。这可就太奇怪了。

平湖似有洁癖,每天都要洗澡,而且洗的时间很长。总是在夜深人静之后,紧紧地关着门,慢慢地洗,慢慢地洗,从门缝渗出来的,是极轻微的泼水声,夹着奇怪的幽香。远山最初以为平湖是想借这种香气来吸引皇上,可是后来发现,平湖每次承恩后也要洗浴,而每次应召时神情都里有一种极力隐忍的恐惧之『色』,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她好像把临幸看作受刑,而将洗澡当作疗伤。

而且,已经有一个多月了,平湖除了在日间偶尔陪伴皇上读书作画之外,再没有应召"背宫"。但这并不让远山觉得轻松,因为平湖似乎并不在意,反而如释重负似的,每天早早地就关门就寝,或是没完没了地洗澡。

储秀宫的秀女们都兴灾乐祸地猜测平湖失宠了。然而远山却不会这样乐观,她想,那些秀女们的话与其说是猜测,不如说是期望。她们只是照着自己的心愿在妄解真相,自欺欺人罢了。然而真相到底是什么呢?远山也不知道。这正是最令她觉得烦恼的。

一个旗鼓相当的敌人并不可怕,但是一团捉『摸』不透的谜团却令人压抑。平湖不愧了叫作平湖,真像是一片平静而神秘、一望无垠的湖水,甚至每当远山想起她时,都觉得自己仿佛沉在冰冷的湖水里,绝望而窒息。如果不能冲破那厚重的湖水,早晚会被它淹死。

远山不是一个守株待兔的人。她想,如果要一探深浅,就必须投石问路,以待水落石出。

这夜,平湖又像往常那样早早关了房门,熄灯就寝。但是那透门而出的香气让远山知道,平湖并没有睡,她又在洗澡。她故意压扁了声音,装成太监的腔调高唱:"平湖——小主——侍寝——"

果然,她听到稀哩哗啦的泼水声,显然平湖正急匆匆地从澡盆里起来,在紧张地更衣——其实有什么可换的呢,就是真的有太监传唤,还不是要把人脱光了裹在被子里背去皇上寝宫?

然后,她听到门里传来平湖的应答:"烦公公向皇上禀告,就说平湖身体不适,不便侍奉皇上,请皇上恕罪,另召他人吧。"

远山震惊,她竟然抗旨!难道她已经拆穿了自己?她有些气急败坏,且也骑虎难下,索『性』放开嗓子拍着门喊:"开门开门,你竟敢抗旨,这是欺君之罪你知道吗?"

门开了,平湖一身白衣站在门前,头发湿亮地披在双肩,赤着足,双手掩在胸前,讶然道:"远山姐姐,是你,你在骗我。"

她说话的腔调,好像在发问,又像在陈述,却独独没有指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不悦。而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说不出是忧郁还是欢喜的清灵,仿佛有光在流动,瞬息万变,而又平静无波。

远山有片刻的怔忡,然后就做出一副以熟卖熟的口吻大喇喇地笑着:"是啊,跟你开个玩笑。你怎么睡得这么早?太无聊了。"说着侧过身子便要挤进门去。

然而平湖站在门前完全没有相让的意思,仍然很平静地说:"我真的身体不适,想早点睡了。"

远山没辙了,恼不得怒不得,可是这样走开也未免太没面子,只得硬着头皮演下去:"你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帮你请太医?我知道一些民间秘方,说不定可以帮你。"

"不用了。我只是想早点睡。"说完,平湖再不理远山的反应,直接当着她的面,轻轻掩上了房门。

这已经是正式的宣战。

远山呆立在门外,她怎么也没想到,平湖可以做得这么绝,这么冷淡,这么不留余地。然而又不是出言不逊,更没有出手伤人,她就是想反击,也无从反击起。

然后,她忽然明白平湖为什么有好一阵子没有"背宫"侍寝了,又为什么有恃无恐地说"身体不适,请另召他人"了,原来并不是她忤逆抗旨,而是与皇上早有约定。皇上这样地迁就她,既然不能强迫她夜里侍寝,于是只好召她在日间相伴,他们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特殊默契,甚至超越了皇上与秀女的情分。

这夜,远山失眠了,平湖披散着一头长发湿漉漉站在门口的情形反反复复地浮现在眼前,她的浑身好像会发光,当然也许是月光,月光照在白衣上就会有那样一种幽微的芬芳,可是那种美真的令人肃然起敬,不可捉『摸』。远山气馁地想,如果我是男人,我也会喜欢她的。可是,她却又一而再地拒绝皇上的召幸,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她想做一个不以『色』事君的贞妃,并以这种特立独行的方式赢得皇上的另眼相看?

就在远山猜不透、看不明、绞尽脑汁寻找答案的时候,答案自己出现了。那天,建宁格格归宁,特别召见储秀宫的两位小主钮钴禄远山与佟佳平湖,而平湖竟在谢恩时突然晕倒,于是,皇上传了太医来为她诊脉,真相就这样水落石出了——平湖有喜。

消息在瞬间传遍了后宫,连宫墙的每块砖瓦每道缝隙都听得清清楚楚:储秀宫小主佟佳平湖怀了龙种,从此要改称佟贵人!并且很有可能册为佟妃!

皇太后大玉儿专门在慈宁宫召见了平湖,足足与她聊了两个多时辰,说她身子柔弱,先天不足,特地指派了专门的太医每天两次入宫为她诊脉,调理身体,又将贴身女官素玛派去照顾她,传命御膳房和御茶房每天要为佟贵人单独准备膳食。当听说皇上答应她住在雨花阁待产的时候,还特地把已经分去别殿服侍的阿笛和阿瑟重新拨回建福花园来,命她们为佟贵人守夜。

这样的殊荣与宠爱,其规格远超过了后宫任何一位嫔妃。就连当年宁妃生二皇子福铨时也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远山不能不嫉妒,她和平湖是一起入宫的,也几乎是同时得到皇上的召幸——她还比平湖更早一天呢。身体也远比平湖发育得成熟饱满,就像一颗甜蜜多汁的红樱桃一样。而平湖又瘦又小,被临幸的次数也不见得特别频繁,怎么却第一个受孕呢。难怪她以"身体不适"为由一再抗恩辞召,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怀孕了,她那样瘦弱,几乎身体发育还没完全呢,一定是害怕过多的房事伤着了腹中胎儿,这才屡屡推拒皇上的宠幸。

可是她为什么不早说明呢?远山猜那是因为平湖的谨慎,防患于未然——后宫里的女人为了争宠而害死对手腹中胎儿的故事车载斗量,各种层出不穷的伎俩防不胜防,连檐上的瓦当檐下的风铃都知道最常用的几招,无非是投毒入茶、失手推跌、买医堕胎,或者求助巫蛊这些。平湖在后宫里只有对手,没有朋友,当然害怕别人陷害,所以才要步步设防,隐瞒怀孕的消息,希望可以无风无雨地渡过十月怀胎,把孩子安安全全地生下来,然后一夜飞升,册为妃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