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山忽然一震,想到一个更恐怖的可能『性』:皇上刚刚废了皇后,又这么宠爱平湖,如果她生下一位皇子,皇上会不会把她册封为皇后呢?

想到跟自己同时入宫的平湖有可能成为皇后,高高地踩在自己头上,远山觉得一分钟也忍耐不下去,并且觉得这种可能『性』越来越真实。平湖那样不『露』声『色』,那样城府深沉,那样井井有条,一定就是埋着这样的野心。她的目标绝不是封妃册嫔那么简单,她的期望远比做一个贵人或者妃子高得多,甚至高过贵妃与皇贵妃,直抵母仪天下的皇后宝座!她要求的,可不只是一座建福花园,而是整个皇宫,整个天下!

后宫里的每个女人,无论贵为太后还是贱为婢女,只要待的时间一长,就会自动变成一部宫廷斗争的活字典,个个都通今博古,满腹经纶。什么武则天之登天有术,杨玉环之投环自缢,赵飞燕之因舞得宠,陈皇后之为巫起祸,历朝历代的后宫传说,或香艳或神秘或惊怖或悲惨,每个女人都是一部传奇,而每一个传奇都带来警示。

储秀宫的秀女们入宫不久,就无师自通地了解了这些故事,掌握了这些秘密,并且各自修行,领悟到不同的启示。宫人们讲起这些典故时,语气是敬畏而唏嘘的,不是称唐就是指宋,本能地将时间和事件推向远古的宫廷,仿佛这样就可以掩饰内心的张惶与邪恶,就可以把阴谋变成策略,把媚术变成故事。

是那些典故教远山知道,她对平湖的忌惮并不是杞人忧天,在后宫,任何事都是有可能的。要想防患于未然,只有两种方法:要么自己也立刻怀孕,继续与平湖势均力敌、分庭抗礼,然而那要取决于天意,不是自己想就一定能怀得上的;要么,就让平湖也怀不成,怀了也生不出,生了也活不长——然而这是要冒相当大的风险的,最好是借助别人之手来完成,免得杀敌一千,自伤八百。这就要找一个可以与平湖平起平坐、或者比平湖身份更为高贵的人来帮忙,可这个人是谁呢?

在后宫里比平湖地位更高的人并不少,最有权威的自然是太后,然而太后的心机与手段都远远比自己高明得多,远山还不至于自不量力到认为可以和太后斗法的份儿上;皇上自然也不必说了,他对儿子的期待正兴头着,决不会做任何对平湖不利的事;还有那些嫔妃们,她们和自己是同一阵线的人,如果有办法陷害平湖,根本不用自己出手也会主动设法的,因此反而不必去费心联合,闹不好还会弄巧成拙,打草惊蛇;那么还有谁呢?还有谁会比自己更恨平湖,更欲除之而后快?

宁妃!当然是宁妃!宁妃是二皇子福铨的母亲,当然不愿意看到有人与自己争宠、更与自己的儿子夺权!福铨是宫里惟一的皇子,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子,甚至是大清的皇上!宁妃不可能没有想过这一点,不可能不忌惮平湖、憎恨平湖。如果可以除掉平湖,宁妃一定愿意做任何事的。

还有废后慧敏。慧敏虽然被废,可是余威犹在,她是太后的外甥女,就做错什么太后也不会怪罪的,而且她的两个侍女可真是忠心啊,为了不跟主子争宠,竟然投井自尽;如果让她们知道别人有可能取代她们主子的地位做皇后,是不是会做出更加激烈的事来呢?子衿虽然死了,可子佩还在。子佩曾经眼见主子被废,姐妹自尽,她对平湖的仇恨一定很深,她会愿意帮助自己的!是的,慧敏和子佩主仆两个,才应该是最恨平湖的人,她们入宫的时间比自己早,承受的悲伤比自己深,怨气和力量也一定比自己大。

远山长出一口气,既然已经想定了目标,也想到了帮手,接下来就该具体计划、付诸行动了!

建宁又进宫了。这回,奉的是太后大玉儿的旨,是吴良辅亲自到额驸府传旨说,太后想念格格,召她入宫晋见,共叙天伦。还说今天畅音阁放大戏,太后知道格格是最爱看戏的,所以特地召她进宫。

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建宁觉得奇怪,她虽然喜欢看戏,不过畅音阁的排场再大,也没有在自家园子里看戏这么舒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想听哪段就听哪段。今非昔比,如今建宁想听戏还是想设宴,真还不用沾任何人的光,只要动动嘴就行了。但是不管怎样,太后的旨意是不能抗拒的,非但不能违抗,还得感谢,当作莫大的恩宠接受下来,并做出喜出望外的样子。而且,府中家人接旨的时候,表现得这样诚惶诚恐,恭敬重大,这也让建宁觉得了某种荣耀与满足,将奉旨进宫看作是一件喜事,一种光荣。

经过大殿旁门时,建宁再次看见了索伦杆上的小兵。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喂乌鸦的小兵,身份卑贱,但在这一刻,他高踞在索伦杆的顶上,踏在皇宫的至高点,整个紫禁城都在他的脚下,在他视野之中,一览无余。他几乎可以透过那飞檐斗角重帘罗幕看到嫔妃们的寝宫,看她们珠钗摇『荡』,绣针穿梭。他高高地骑在索伦杆上,成百上千的乌鸦围着他打旋儿,他每一撒手,细碎的鸦食便成扇形般飞散出去,被那些乌鸦准确而贪婪地叼入口中,那些乌鸦围着他打旋的情形真是诡异,既像是朝拜,又像是追讨。

建宁想,他也许懂得什么巫术,他与乌鸦之间必然有着特别的交流方式,他一定可以认得清楚每只乌鸦的前身是谁。子衿说过如果她死后变了乌鸦,也一定是叫得最凄厉的那一只,可是那么多的乌鸦,那么怪异的枭叫声中,又怎么能分辨得出哪一个才是子衿的魂魄变幻而成的呢?那懂巫术的小兵知道吗?

再次来到幼时成长的慈宁宫,建宁并没有丝毫的亲切感,也没有惧畏和紧张。她已经看清了太后大玉儿的计划,明晓了她发嫁自己的真实目的,也读懂了藏在她慈威后的心机,那么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庄妃皇太后,也不过只是一个嫉妒的女人罢了,她做的一切事情,都只是为了向一个死去的对手报复。她养大对手的女儿,把她冷落在后宫许多年,然后赐给她一个汉人丈夫来羞辱她。如果吴应熊的真实作用只是一个人质,那么建宁就是那人质的陪葬,注定不会有好结果。这便是庄妃的报复。

建宁跪在太后的座前行请安礼,态度谦卑,然而她的心却在宣战: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害不到我的!你想让我嫁得委屈,嫁得悲哀,我偏不让你得逞!我偏要和他相亲相爱,让你眼睁睁看着绮蕾的女儿活得有多么幸福,让你永远不能心安!我是绮蕾的女儿,我的母亲是天下最美丽高贵的女人,我也会是!

大玉儿打量着建宁,从她倔犟的神情中不难猜出这女孩子的叛逆,她轻蔑地笑了笑,根本不在意这女孩的心里在想些什么。这个没有规矩的格格,除了任『性』之外,还没有能力令她觉得烦恼。她今天找她来,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要探她的口风。

略问了几句家常闲话,又让宫女们摆上茶果来,大玉儿便像说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样随意地道:"本来该叫你素玛姑姑来陪你的,不过我把她派去侍候佟贵人了——对了,我听说你上次归宁的时候,见过佟贵人是吗?"

"是的。"建宁恭谨地答道,并不肯多说一个字。

大玉儿又问:"你以前见过佟贵人的,还记得吗?"

"是吗?"建宁惊讶,"我怎么不记得?"

"你不觉得她很像你以前的那个小朋友,长平公主的女儿香浮吗?"

香浮?建宁愣住了,怎么会?然而,太后的话却着实点醒了她,难怪总觉得平湖似曾相识,难怪觉得她像极了自己极熟悉的一个人,那名字就在嘴边却一直说不出。原来是香浮。那平湖果真是有些像香浮的。那眼神,那轮廓,那举止颦笑中特有的端庄温柔,可不正像是香浮小公主?诡异的是,连自己都想不起来的事,太后却想到了,这不是太特别的吗?建宁故意做出混沌的样子问:"香浮?她不是死了吗?"

"死了?"太后淡淡地笑了笑,"谁能确定呢?她们只说她出宫了,可从没人见过她的坟哦。"

"可,可是……"建宁的心很『乱』。长平仙姑说过的,在梦里跟自己说过的,她说香浮会重新回到宫里来,要自己帮助她。难道真的应验了?香浮真的回来了?变成平湖回来了?而自己却与她对面不相识!也难怪,自己同香浮相识时,她才只有三岁,如今六年不见,已经从幼儿长成少女,哪里还认得出来呢?

不,不对。建宁忽然意识到一个极大的疑点。"可我记得很清楚,香浮如果活着,今年该是九岁,平湖秀女却有十二岁了,怎么会是香浮呢?"

这也正是大玉儿心中的疑『惑』。她今天找建宁来,不过是要印证一些东西,却不愿意透『露』自己的任何心思,因此只微微笑道:"可我看她的长相,真的很像,天底下哪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呢。"

"像吗?"建宁故作怀疑地问,这时候她已经想得很清楚了,不论平湖是不是香浮,她得保护她。仙姑说过,要自己帮助香浮,那么,如果平湖真的是香浮,她就必须帮助她隐瞒身份,就像《赵氏孤儿》里的程婴一样,帮助庄姬公主和她的孤儿赵武躲过大玉儿的追杀。她深吸一口气,很肯定地说,"不,不可能。我记得香浮嘴唇下边有颗痣,喏,就在这里,但是平湖没有。她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呢?"

大玉儿点点头,确信建宁一无所知,便不再追问,只笑着说:"是也罢,不是也罢,她现在怀了皇上的孩子,就是妃子了,总是件大喜事。来,我们看戏去吧,也叫佟贵人一起去。"

在畅音阁,建宁又见到了孔四贞,她还是那么友爱,恭谨,从容有礼。然而建宁却觉得陌生,浑身不自在,她想过再见四贞时要对她好些,与她重拾友情,然而当真面对的时候,她才知道破裂了就是破裂了,再也补缀不回来。她们像两个真正的格格那样彬彬有礼地问候了对方,然后彼此谦让着坐下,言不由衷地说着祝福的话,谈论些曲目戏词,客气而生疏。

建宁感到沮丧,四贞不再是她的朋友了。一个人背叛另一个人,不但那被出卖的人觉得挫败,原来出卖别人的人也会失落、受伤、不自觉地冷淡。那么,究竟是谁在获益呢?是庄妃皇太后吗?建宁忍不住猜想,太后之所以要四贞来游说她,就是为了拆散她们,分裂她惟一的朋友。让她在后宫里,不能拥有任何一段真正的友情。

她有些想念香浮,并不住张望,想着平湖为什么还没有来。此时在她心里,平湖和香浮已经渐渐分不清,不论她们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然而她盼了香浮那么久,宁愿相信太后的猜测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么长平仙姑的嘱托就落在了实处,而她的人生就有了新的目标,那就是保护香浮。她迫切地需要一些什么使命来完成,需要一个对象来保护,从而使自己的人生变得充盈,完整,富有激情。

好容易等到传旨宫女回来,却说佟贵人向太后请罪,说身体不适,不来看戏了,还说静妃正在雨花阁陪着她。大玉儿一惊,本能地抬手要说什么,却又忍住,只说知道了,便挥手命宫女退下,只专注看戏。

建宁却是再也坐不住了,静妃,那不就是废后慧敏?她怎么会有那么好心去陪平湖?她的脾气那么坏,嘴又刁,会不会欺负香浮?建宁直觉地相信平湖需要自己,正在等着自己去救她,身怀六甲的平湖太柔软了,太孤单无助了,她一定要保护她,不让任何人伤害她。

"太后,我想去看看佟贵人。"建宁大起胆子来请求。

意外的是,大玉儿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只叮嘱了句:"别太让贵人劳神,她怀着孩子呢。"

建宁并没有向四贞辞行,便径自下了畅音阁,一出到甬道上,立即原型毕『露』,再顾不得出嫁格格的身份礼仪,一溜小跑直奔了建福花园而来。

是阿笛开的门,见是建宁,忙跪下请安。建宁忙亲自拉起来,伤感地道:"阿笛,你也跟我生份了。"

阿笛面『色』一窒,不便分争,只笑着说:"给格格道喜,谢格格上回的赏赐。"

建宁越发感触,从前来建福花园时,琴、瑟、筝、笛何等活泼自若,宾主相处甚欢,浑无拘束。然而自从香浮失踪、仙姑猝逝后,四位前明宫女也都分散各处,不得不改了清宫装束派至各宫别殿侍奉,原来,改变一个人的装束时,竟会连『性』情也会随之改变。

贞格格变了,阿笛变了,而香浮尤其变得离谱,竟变成了平湖。建宁觉得自己仿佛走在一个完全陌生的皇宫,一个全新的建福花园里,她不愿多说,也不必阿笛引路,径直来至雨花阁打起帘子。

里边的几个侍女吓了一跳,看清是格格,都忙忙跪下请安,只有平湖正斜歪在一张织锦榻上与慧敏说话,看到建宁进来,正欲起身,却被慧敏按住了,笑着说:"你身子不好,别起起坐坐的了,歇着吧。"慧敏自己则大喇喇地坐在榻前梨花椅上,看也不看建宁,就好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似的。子佩站在她的身后,木着一张脸,虽也随众说了一声"给格格请安",却并不下跪,只略略行了个屈膝礼。

建宁早习惯了慧敏的德『性』,倒也不计较,只笑嘻嘻向平湖道:"太后让你去看戏,怎么不去呢?"

平湖未及说话,素玛上前代答道:"贵人刚刚吐了两三次,早起吃的燕窝也都吐了,喘得站都站不起来。太医也说过的,叫这两天尽量少走动,敲锣唱戏的场合儿,倒是不去的好。"又上前来拉着建宁的手左看右看,问,"格格什么时候进宫的?怎么知道来这里找我?"

建宁嘻笑,她可不是来找素玛的,然而这位姑姑从小照看自己长大,实话实说太不给面子了,只得将错就错地笑道:"是太后说的,把你分来建福花园照看佟贵人了。我想着也好久没来雨花阁了,想念得紧,就趁便儿来看看。"一边说,一边偷窥平湖的脸『色』。

然而平湖却只是泰然,恍若未闻。许是刚刚吐过的缘故,她的脸『色』十分苍白,有种不正常的晶莹,近乎透明。她的身体遮掩在繁复的旗袍下,看不出什么隆起,如果不是因为那天在绛雪轩突然昏倒,召来太医诊脉,只怕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她竟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不管她是怎么样的冷淡,建宁越看就越觉得她像香浮,因为香浮小公主从前也是这样的一本正经、表情淡漠。可是慧敏就在旁边看着,建宁纵有再多的疑问,也只好忍住,随身坐在榻边椅子上,拉着平湖的手说:"你知道吗?从前这花园里住过一位香浮公主,是我最好的朋友。从她离开宫里,这房子已经空了很久了。"

"香浮格格?我怎么没听说?"慧敏忍不住『插』嘴,"格格们不是都住在东五所吗?怎么会住在这里?"

建宁傲慢地笑:"你才进宫几年,怎么会知道呢?香浮是公主,不是格格,明白了吗?"

"公主?什么公主?"

看到慧敏满脸的疑『惑』,建宁更加得意了,故弄玄虚地说:"公主就是咱们满清的格格,可是不叫格格,就这么简单。这都不明白?"

慧敏当然不明白,可是她也不愿意向建宁请教,于是赌气地把脸扭向一侧不再发问。侍女们看着她们两个斗口,都深以为奇,却不好劝的。建宁自己也纳闷儿,怎么就不能跟慧敏好好地说话呢?明明想过要讲和,可是不知怎的,两个人一见面就又顶上了。

幸亏还有素玛替两个人解围,罗哩罗嗦地道:"娘娘有所不知,这公主就相当于明朝的格格,以前十四格格住在慈宁宫那会儿,最喜欢到建福花园来找一个前明的小公主玩儿,要说那位小公主长得真是好模样儿,又伶俐,可惜小小年纪,得了一场天花给死了。那时候,娘娘还没进宫呢,所以不认得。"

慧敏这才明白,益发好奇。她从没见过明朝的公主,最关心的莫过于她们的着装打扮,闻言忍不住问:"那个小公主多大年纪?长什么样子?穿什么衣裳?怎么会住在宫里?为什么会得天花?"

素玛为难:"都五六年前的事了,哪记得那么清楚呢?倒是小公主她娘,长公主死的时候穿的那身衣裳,我记得真真儿的,这辈子都忘不了。"

"长公主?长公主又是谁?"慧敏更加好奇了,"她又是怎么死的?"

"汉人的长公主,就是咱们满人说的大格格的意思。她只有一条胳膊,平时穿着出家人的衣裳,可是死的那天,她却穿得整整齐齐,好漂亮好隆重,这么高的一顶龙凤翡翠冠子,下边垂着珍珠绦子,这么长的一件绣凤重锦衣裳,浑身都开出花儿来……"

听到素玛说起长平公主的旧事,阿笛和阿瑟都忍不住垂头饮泣。谁都没有留意到,原本已经十分苍白的平湖此时脸上更是褪得半丝血『色』也无,忽然捂着肚子呻『吟』道:"好痛……"

众人大惊,都忙围上去问:"贵人怎么了?"平湖却已经回答不出,额上冷汗渗出,两眼反『插』上去,浑身抽搐,气若游丝。素玛尖叫起来,拉起裙子就往外跑,却被阿笛一把拉住,问:"做什么?"

"找太医去呀。"素玛使劲挣脱。阿笛却道:"来不及了!"回身从橱上一只小小羊脂玉瓶里倒出『药』丸来,阿瑟早已倒了水来,一手扶起平湖,阿笛便撬开嘴来,将『药』塞入,用水灌下,又一阵『揉』胸搓手,半晌才听得"唉"的一声,平湖重新睁开眼来,嘴角渗出丝丝血迹。

阿笛说声"好了",腿下一软瘫倒在地,浑身湿透,额上犹自汗水淋漓而下;阿瑟一边轻轻拭去平湖嘴角的血迹,一边两眼流下泪来,不住念着:"可算醒了,可算醒了。"

这一番真情流『露』,看得建宁和慧敏都不禁呆住了。如果说平湖像是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那么阿笛和阿瑟的表现则像是刚刚滚过刀山下了油锅。她们几乎可以同时断定一件事:阿笛与阿瑟,决不是刚刚认识平湖,她们之间,决不仅仅是主仆关系那么简单,而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某种关系与了解。

建宁问:"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儿的?贵人刚才是不是吃过什么或是喝过什么?"

"没吃什么呀。"素玛茫然地说,"从早起到这会儿也只吃了一碗燕窝,早吐干净了。再就是刚刚静妃娘娘送来的一碗杏仁『露』……"

"杏仁『露』总喝不坏人吧?"慧敏截口说道,"我不是一样在喝吗?"说罢把碗中剩下的杏仁『露』一饮而尽,又向着阿笛半真半假地笑道,"你刚才给贵人吃的是什么神丹妙『药』啊?说给我听听,明儿也配一丸来备着。"

阿笛如梦初醒,擦擦额上的汗水爬起来回道:"不是什么灵丹,就是太医前儿给的保胎丸,说是贵人身子弱,胎动引起痉挛是正常的,叫有动静时就给吃一丸。原和吃什么喝什么没关系,娘娘别多心。"

"我就说嘛,怎么会关杏仁『露』的事呢?"慧敏款款站起身来,"既然贵人身子不适,我改日再来叨扰吧。子佩,咱们走。"说罢转身便走。子佩紧随其后,自始至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自从子衿死后,子佩的灵魂也跟着走了,如今留下来的,就只是一具行走的身体。

素玛看着慧敏去了,不住摇头,想了一回道:"贵人刚才的发作非同小可,不像是胎动的样子。依我说还是请太医来看看才好,不然总是放心不下,太后知道了,会怪罪的。"

阿笛忙拦阻道:"还是不要请太医了。贵人已经没事了,好好睡一觉就是,何必惊动太医?惊动了太后她老人家,就更不好。"

素玛道:"可我来的时候,太后特地吩咐过的,说要是有什么事,得赶紧禀报,不能怠慢……"

阿笛情急口讷,一时说不出话来,却只是死拉着素玛不放。

建宁心生狐疑,约『摸』猜到几分,且不询问,只挥手命道:"贵人身子不适,这屋里人多气味杂,不如都退下吧。只留阿笛、阿瑟、素玛三位姑姑就好。"俟众人退下,这方向素玛道:"素玛姑姑,我拜托你一件事可好?"

素玛笑道:"格格长大了,说话也客气了,什么拜托不拜托的,又想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让我替你做去?"

建宁道:"我现在自己当家,想吃什么玩什么都不用求人,倒是姑姑想要什么,尽管说给我,我下次带进宫来就是。我求你的这件事,和吃穿玩都没关系,就是要你一句话——不对,是让你什么话也别说。"

素玛道:"格格都把我给绕糊涂了,什么一句话,又是不说话的?"

建宁道:"我知道太后让你来建福花园时,一定叮嘱过你很多话,我想你答应我,不管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不要同太后说。该说什么,佟贵人会告诉你的。"

此言一出,屋里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素玛是诧异,而阿笛、阿瑟则是满面感激,平湖更是轻轻伸出手来,悄悄握住了建宁的手。

建宁忽觉一阵心痛,那清凉纤弱的小手一旦握住,竟是这样的感『性』与充实。她终于找回了久违的友谊,感到自己实实在在地握住了一点什么,拥有了一点什么。她忽然有种流泪的冲动,什么都不必再问了,问了也不会有答案。但是,不论平湖是不是香浮,都已经是她的朋友,一生的朋友。她一定会用尽心力去维护她,帮助她的。

☆、第十六章 菊花饼与绿豆汤

吴应熊回到京城的时候,菊花已经凋谢了。然而建宁还给他留着菊花饼。

老管家战战兢兢地打开雕漆提梁的玫瑰食盒,苦着脸说:"这是格格专门吩咐留给额驸的,可是……"

可是那些饼早已发了霉,垫在盒底作为装饰用的菊花瓣更是灰黯稠秥,发出**暧昧的气味。

而吴应熊的脸『色』比霉菊花更要灰败,他接过盒子,仿佛接过一道圣旨——事实上,格格的意志就是命令,格格的赠予就是赏赐,不容拒绝。皇上可以赐人一瓶剧毒的鹤顶红,格格当然也可以赐他一盒发霉的菊花饼。格格要他吃掉这盒发霉的菊花饼,他又怎能不吃?

于是,老管家颤栗地眼睁睁看着吴应熊拿起一只菊花饼,一口一口,艰难地咽下去。他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哽咽着:"公子,我去给你泡杯茶……"

"不用了。就水吃,会吃得更慢。"吴应熊的唇角『露』出一丝苦笑,他的婚姻,从结缡那日起已经注定是枚苦果,发霉的菊花饼又算得了什么呢?

一主一仆,就这样忍辱含恨地吃掉了那盒格格赏赐的菊花饼,并把它看作是一种惩罚,对吴应熊不告而辞的报复。他们谁都没有想到,建宁留给吴应熊这盒菊花饼,不过是因为她觉得好吃,所以特地从宫里带出来,交给老管家好好保存,要留给额驸共享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想过额驸会归来得这样迟,迟得连菊花都谢了,糕点也霉了,更没有想到,老管家仍然会留着那盒饼并把它交给额驸,而吴应熊则会当作她对他的折辱而把它接受下来,吞咽下去。那盒子里的菊花,是她亲手采下来,一朵一朵地排列好;而那梁上的丝带,也是她亲手结系,还仔细地打了个蝴蝶——蝴蝶,是她心底最痛的伤,最温柔的爱。没有人懂得。

没有人懂得建宁不同寻常的爱情。它被收藏在玫瑰提梁盒的底层,在暗无天日中,不为人知地一天天独自凋萎,发霉,再被吴应熊咬牙切齿地吃掉。

吴应熊一口一口地吞咽着发霉的菊花饼,一口一口吞咽着建宁那温柔沉默的爱意,每一口吞咽,都叫他更加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婚姻的不幸。在他心目中,建宁的赐饼之举,就跟下令要马夫与马成婚,就跟砸烂洞房里的每一件瓷器,以及要砍掉园中的梅花树一样,都是出自一个天『性』邪恶的满洲格格的挖空心思不尽情理的恶作剧。

那些发霉的饼在他的腹中胃里不住作呕,而他用尽全身心的意志不允许自己呕吐。他对自己说:这婚姻至少可以带给自己一样好处,就是进宫方便,从而也就方便为大西军送信,为明红颜助力。为了这些,为了红颜,他要忍耐,即使建宁给他更多的羞辱,他也必须忍耐。

就这样,那盒贮满了建宁温柔的爱与期待的菊花饼,在吴应熊刚刚从柳州回到京城的第一天,就在这对新婚夫妻间筑起了一道高高的菊花墙,使他们关系的解冻近乎成为了不可能。

而就在这时,绿腰宣召来了。"额驸,您回来了。"绿腰盈盈下礼,"格格等着您呢。"

"请格格恕罪,我换过衣裳就来见驾。"吴应熊冷冷地说,同时背过了身子。

绿腰知趣地退出,而在退出前的一刻,忽然觉得那傲岸的背影好触目。她同建宁一样,入府这么久,还没来得及与额驸相处过呢,要到这一刻,在久别重逢的时候,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姑爷主子有多么潇洒挺拔,风神俊朗。她用心地再看了一眼那背影,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绿腰回到上房时,看到婢女红袖正在侍候格格妆扮,往她的两颊补上脂粉。建宁今天似乎格外紧张,抱怨着:"这粉真不好用,扑少了看不出颜『色』来,多扑两下又浓了,跟台子上的花旦差不多。"她一眼瞥见匆匆走进来的绿腰,惊讶地说,"绿腰,你也扑粉了吗?脸上怎么这样红?"

"想着要回格格的话,走得急了。"绿腰掩饰地说,并赶紧转移话题,"额驸说要更衣后再来见格格,这样才够恭敬。"

建宁点点头,不自信地看着镜子,问绿腰:"我今天好看吗?"

"当然好看,格格是金枝玉叶,月里嫦娥,什么时候都是最好看的。"绿腰乖巧地回答,同时开了妆台上的首饰匣子,拿出几枝珠花和钗子建议,"格格头上的蝴蝶簪太小了,要不要换一支凤钗?"

"不,我喜欢这簪子。"建宁拒绝,但又妥协地说,"或者加一枝珠花吧。"

绿腰立即选了枝嵌翠珠花替建宁别在鬓角,又不告自取地顺手将一支步摇『插』在自己头上,并向红袖挤挤眼睛。她早已『摸』熟了建宁的『性』格,完全了解在什么时候可以小小地放肆一下,要求赏赐甚至顺手牵羊,而在什么时候必须谨小慎微,顺从服帖得像一只没有主见的羔羊。

建宁一生拥有的东西其实并不多,在宫里时,除了那点可怜的俸禄之外,一切都是别人的,无论格格还是侍女,都一样要有无数的规矩要学,要守,并没有真正的自由,甚至可以去到的地方都不多。

皇宫虽然大,然而建宁的天地不过是东五所里小小一间卧房,然后是往绣苑或者书房上课,往慈宁宫请安,偶尔往畅音阁听戏,得到特别准许时才可以去御花园游玩或者往绛雪轩面圣,如果想去建福花园玩一会儿就得跟嬷嬷说尽好话,出宫更是绝无仅有的一次,至于御膳房,御茶房,御医院,御书房,上驷院,其他嫔妃或是阿格的住处,尤其是乾清宫往前那么大的天地,她都没有机会去到。她可以见到的,不过是一堵又一堵的高墙,耀花人眼睛的琉璃瓦,守在每道院门前的侍卫,走来走去的太监和宫女,还有那无处不在呕哑叫嚣的乌鸦——皇宫的记忆,不过是这些,虽然她在那里生活了将近十年,可是完全没有家的感觉,直到来了额驸府。

来了额驸府建宁才算是拥有了自己的地方,才算是拥有了"拥有"的感觉,这感觉包括发号施令的权力,随心所欲的物质要求,兴之所致的看戏、吃点心、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还有,想赏赐谁就赏赐谁,想赏什么东西就赏什么东西……这些,都是她以前不曾有过的。如今一旦拥有,当然要迫不及待地使用,并借着一次次的使用来证实这拥有。这番心理连她自己都不曾察觉,绿腰却是洞悉入微,只是由于狭隘与自私使她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至于其他的家人,则完全错会了格格的心意,把她所有的行径都归罪于乖谬而叫苦连天地承受下来,并且不自觉地引导她向更加荒谬的绝境里走去。

从来没有人规范过建宁的行为,就像从来没有人真正关心和理解过她的心思。她从不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权力,同样也不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爱情。她的爱憎是这么强烈,可是却没有明显的区分,于是当她辞不达意地表现出来时,就只剩下"任『性』"二字,往往得出与初衷相反的结论。绿腰是她真正"拥有"的第一件礼物,因为是皇帝哥哥亲口"赏赐",而不像其他的宫女那样只是"分配",这让她切实地感觉到了一种拥有。她把绿腰完全看成是自己的一部分来疼爱纵容,却忽略了那也是一个完整独立的人,也有着自己深藏的意识与思想。因此,当她散漫无拘地向绿腰布施自己的爱与亲密时,其实是在无知觉地培养她的恨与疏离。

就像此刻,当建宁与绿腰主仆两个一齐对着镜子理妆时,建宁想到的只是自己即将见到小别胜新婚的额驸的喜悦,却没有理会绿腰也在期待人生的另一座舞台,另一个起点,更没有想到绿腰的表演远远比自己来得直捷、成功。

原因很简单,在吴应熊眼中,顶着妻子名份的建宁没有丝毫的亲近感,反而是身居奴位的绿腰和他的身份更加相似,都不过是建宁拥有的两件"赏赐"罢了。因此,当绿腰为他打起帘子,并故意用汉人的称谓娇滴滴地通报着"新姑爷来了"的时候,他先郑重地向她点了点头,然后才屈膝向建宁请安。

这微妙的细节建宁是注意不到的,然而绿腰却心领神会——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和建宁面前,先跟她打招呼。虽然只是那样微不足道轻描淡写的一个招呼吧,然而已经很可珍贵了。从前人们都是将她忽略不计的,只把她当作建宁的一个附属,宫廷最底层的卑贱奴婢,可有可无的角『色』。这是第一次,有人把她看成完整独立的个体,对她的态度比对建宁更加亲切,这是第一次。她为了这个点头而感恩戴德,于是以更加郑重的姿态走上前,双膝跪下,端庄而娇媚地施了个大礼:"绿腰给姑爷请安。"

吴应熊有些错愕,作为格格的贴身侍女,绿腰的礼未免太重了,他被动地伸出手去:"绿腰姑娘请起。"而绿腰趁势搭着他的手,柔若无骨地站了起来。那舞蹈一般的姿势让人不由得有一种错觉,仿佛她是被吴应熊俯身拾起的一瓣落花,并在他的掌中袅娜地盛开。他虽然贵为世子,自幼见识颇丰,却是一直在男人堆里长大,不是从父作战,就是随君伴读,生平走进他心里的女『性』就只有两位:第一个是父亲的爱妾陈圆圆,第二个便是明红颜,都是见识超群胆略过人的女中豪杰,巾帼英雄,像绿腰这样完全是为男人而生的女人,他竟是第一次遇到,就像风第一次拂开春天的花蕾,而那朵花便为他开放一般,风忍不住就停留下来,为那朵花的芬芳沉醉。

他凝视绿腰,有片刻的失神。绿腰立刻对他展开了一个毫无保留的微笑,仿佛花朵从心底里开放出来,一层又一层,直到将花心完全暴『露』,香气弥漫。

而这一切,建宁都是看不到的,她就只看到自己的世界,自己的心,她按着自己的心意随口说:"你可回来了,连重阳节都错过了。"

"重阳节"三个字对吴应熊而言,就意味着刚才那盒发霉微腥的菊花饼,他仿佛听到鞭子抽打在皮肉上的声音,那赤『裸』『裸』的无休止的羞辱!他声音僵冷,表情木讷,恭顺而冷淡地回答:"谢格格爱惜赐饼,应熊已经吃了。"

"是吗?好吃吗?"建宁毫无机心地笑着,"是我特地从宫里带出来的,你觉得比府里的怎么样?"

又一声鞭子破空抽响,这真是最明白的挑衅与讽刺,吴应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回答:"滋味很特别。"

绿腰暗暗吃惊,她立刻意识到这里面出了极大的纰漏,额驸竟然吃了半个多月前留下来的菊花饼!那怎么能吃得下?格格从来没吃过变质的食物,不识稼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么严重,然而绿腰是知道的,她看着吴应熊铁青的脸,不由地想他这时候可有多难受呢。

果然吴应熊又略回了两句话,便再也忍不住,匆匆说了句"格格恕罪",转身便往外冲去,刚到门前老槐树下已经支持不住,抱住树身翻江倒海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仿佛要把心肝也吐出来一般。

建宁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跟出来,吃惊地立在屋檐下,看着吴应熊痛苦到扭曲的脸,惊慌地问绿腰:"额驸这是怎么了?"

绿腰心知肚明,在这一瞬间对两个人的心思洞若观火,她同时知道了格格心里有多么在意额驸,而额驸的心里却有多么憎恨格格——只有打心底里的憎恨才可以给一个人力量,让他竟然宁可吞咽发霉的食物也不肯谢罪求饶从而解除误会,他甚至都不肯当面问一声格格自己做错了什么。

而这个误会,绿腰不打算帮他们解开,这可是她走近额驸的最佳契机。她只是简单地回答:"额驸长途跋涉,大概是疲劳过度吧。不如让奴婢送额驸回去歇着。"

建宁纳闷地点点头,只得说:"你叫管家找个大夫来看看额驸,然后再来回话。"

当年,庄妃大玉儿用一碗人参汤劝降了洪承畴;今夜,婢女绿腰则用一碗绿豆汤招安了吴应熊。

绿腰无疑是聪明的女子,在她的浅薄的头脑里也许没有多少可以真正称得上是智慧的思想,然而她却有着女人最灵敏最本能的嗅觉和意识——比如,当她看到吴应熊近乎同情的眼神时,她虽然并不明白什么叫同病相怜,却知道这是一个女人与男人离得最近的时候,也本能地意识到这是自己与主子的地位靠得最近的距离。

虽然在宫中所有关于邀宠的努力都随着建宁的出嫁而枉费心机,然而那几日的攀龙梦,已经让她开拓了眼界,看到了更高更远的地方。她是人还没有飞起来,心却已经高瞻远瞩的。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虽然天生是奴才,却不代表要一世做奴才,只要有机会,也一样可以做主子,做夫人——而那个机会,就是男人。

因此,她决定不让建宁知道额驸食物中毒的原因而任由他们的误会结得越来越深,决定不执行格格的命令让老管家去请大夫——她知道那不需要,民间对付吃坏东西的人有着最简单可行而行之有效的土方法,就是绿豆汤。她来到厨房,亲自看着厨子熬了浓浓的一碗绿豆汤,又亲自端着来送给吴应熊,温柔而怜惜地说:"姑父,喝口绿豆汤吧,解毒最有效的。"然后舀起一勺汤,在自己唇边轻轻吹凉了,再亲手递到吴应熊的唇边去,不由得他不开口。

吴应熊已经吐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觉得五脏六腑都纠缠在一起,颠倒撕扯,不能归位,比打了一日一夜的仗更觉得软弱。他看见绿腰进来,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连拒绝的力气也没有。于是,那清凉解毒善解人意的绿豆汤,经由绿腰的手,一勺一勺地喂进了吴应熊的口,他们的关系就在那汤汤水水中不易察觉地亲密起来,流淌起来。

他睁开眼睛,想勉力说句谢谢,而他惊讶地看到,顺着绿腰那艳妆的面孔,流下了两行清泪——她在为他流泪,为他心疼呢。他立刻便感动了,最难消受美人恩,而这是第一个为他流泪的女人。这是一个男人最软弱的时候,也是一个女人征服男人的最佳时机。此刻的他,有多么仇恨建宁,就有多么感激绿腰。

都说"小别胜新婚",然而这一夜,建宁仍是孤衾独枕地度过。她躺在那雕花飞角的大床上,看月光透过窗帘照进来,秋意凄凉。她想额驸现在怎么样了呢?自己本来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的,可他一回来就病成这样,哪还有心思叙旧呢。她还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她来,还记不记得为她『射』乌鸦的往事。

她很想去看看他,像一个真正的妻子关心丈夫那样,问问他好不好,想吃些什么喝些什么。可是不知怎么,进府这么久,虽然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却从没有走进过额驸住的东院。或许是因为女孩子本能的羞怯与矜持,或许是因为言说不清的敬畏与尊重,她竟不敢冒然打扰他。她忽然有些羡慕绿腰,为什么绿腰这时候可以陪在他的身边,而自己反而不可以呢?

绿腰很晚才回到上房,脸红红的,吞吞吐吐地说额驸已经吃过『药』睡了,说谢谢格格的关心。建宁望着窗帘上的绣花,毫无睡意,反而让绿腰把烛花翦得更亮些,问她:"额驸还说了些什么?"

"没有了。"绿腰有些心虚地回答,"额驸病得很重,回去后就躺下了。"

"他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额驸睡着了。"绿腰再次回答。

建宁点点头,眼望着帐顶,半晌却又问:"他怎么会吐得那么厉害?"

"许是路途辛苦吧。"绿腰的声音细不可闻。她这是第一次了解到,原来在建宁的心底,蕴藏着这么深的爱意。她纷繁而迅速地动着心思,调整和布署着自己的计划,该是助格格一臂之力教授她媚夫之术呢——那是每个女人天生的功能,惟有这位格格不会、不懂——还是引着她向背道而驰,而把额驸的爱全部留给自己?

建宁没有给她更多的思考机会,就再次催促地问:"我想去看看他,你说好不好?"

"不好。"绿腰脱口而出,并做出连自己也不明白的建议,"额驸吃过『药』睡了,倒是不打扰他的好。不如等明天额驸醒了,格格在园里摆个接风宴,让厨房做些好吃的,再让戏班子唱几出好戏,给额驸洗尘,阖府好好热闹一天,不是更好?"

建宁虽然天真,也隐约觉得吴应熊没有那么简单,只是一席宴一台戏就可以取悦的,然而也想不出别的主意,只得说:"好吧,你明儿一早去厨房传令,宴席就摆在院子里好了,叫戏班也都准备着,看额驸喜欢听什么戏。"

宴果然是盛宴,戏台前排起九折软屏,雕花大案,居中自然是格格与额驸的檀木靠背大椅,两边茶几上为管家与教引嬷嬷也都设了座位,再后面是体面些的吴府老家人,在假山下另设一桌。就连小厮、绣工等虽然不能上座,也都在屏风后席地而坐,大条案上铺着大方巾,盘里堆着些瓜子糖果,随意取食。

戏也确是好戏,全本的《牡丹亭》,唱出了情天恨海,唱出了宇宙洪荒。建宁是一听开锣便全神贯注的,不禁喜形于『色』,向吴应熊道:"这戏班子好吗?听管家说,这已经是京城最好的南戏班子了。"

她絮絮地告诉他:"戏里的人一招一式都是有原因的,你看她举起袖子遮着脸,这就是在哭了;她把袖子甩出去又收回来,表示她心里很慌『乱』,拿不定主意;还有那扇子,文扇胸,武扇腰,丑扇腹,媒扇肩,都是很有讲究的……"她说着,却发现丈夫置若罔闻,不禁错愕,"你不喜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