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帘啪的一声被甩下来了,二楼雅座上,好些个帮衬吴承鉴的纨绔子二世祖纷纷大笑。

第三章叙旧

这一晚,整个神仙洲纸醉金迷,豪奢糜乱,蔡清华是身负要务来的,虽然也喝了两杯却还保持着清醒,注意到三楼上珍珠帘后忽然空了,就推开了坐在他腿上的小相公,丢一小袋银子作赏,匆匆出了门,果然看见吴承鉴一行已经下了楼,正要转登那艘“花差花差号”。

越是靠得近,就越是觉得这艘花差号高大逼人。蔡清华心道:“这位吴三少弄这么大一艘船,真的只是为了好玩?”

虽然刚才在珍珠房吴承鉴亲口答应将花差号送给了疍三娘,但蔡清华心里清楚,这样一艘能做军国利器的大家伙,一个没有靠山的花魁是守不住的,他觉得吴承鉴这一手不过是把东西从左手倒到右手罢了。

追得近了,蔡清华大叫:“贻瑾!周贻瑾!还记得师父否?”

吴承鉴那一行人都停了下来,周贻瑾看见蔡清华,也小小吃了一惊:“师父,你怎么来了?”

吴承鉴也停步问:“师父?”

周贻瑾点了点头。

吴承鉴笑着说:“那就一起上去坐坐,我们三娘的花差号上,酒菜都不比神仙洲差。”

夜色中疍三娘披着披风,头轻转过来,笑道:“怎么是我的花差号?”

这是蔡清华第一次看清疍三娘的真面目,只见她额略嫌高、眉不够细、嘴不够小,五官都小有缺点,虽然整体看上去十分清爽舒服,但论美艳不如秋菱,论风情不如银杏,真不知她是如何压倒沈小樱等十一金钗、连任三界花魁之首的,难道真的只凭吴家三少的青睐?

却听吴承鉴笑道:“送了你的东西,就是你的。”

快嘴吴七使个眼神,就有个俊秀小厮小跑了过来,用一口京片子哈腰请客:“这位爷,请。”把蔡清华引到了周贻瑾身边,一起上了那艘“花差花差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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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艘风帆战舰,以风帆为动力,船体以坚实木料造成,水线以下包裹铜皮,乃是前蒸汽时代的海上大杀器,和神仙洲这种靠许多船只拼凑起来、只空有一个“大”字的臃肿水上建筑不同。

只是这艘船上一门火炮都没有,甲板上种满了名贵花草,甚至还有一座假山,不登船时以为是个移动的城堡,上了船才知道这分明是个海上园林。

吴承鉴与蔡清华寒暄了两句,吴承鉴和周贻瑾交往了三年,却从来没听他提起这位师父,心里不免有些奇怪,但脸上还是保持着礼貌客气,双方通了姓名后,他猜他们师徒俩多半有话要说,就揽着疍三娘进舱去了。

穿隆赐爷上前要来帮陪客人,周贻瑾说:“这是我师父,不用客气,我们先小聚片刻,再与诸位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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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帮闲就都告辞去了,只留下一个丫鬟一个小厮,为周、蔡二人准备了一个小舱,舱内布置素雅,只一套梨木桌椅,一个博古架上固定着七八间宋明古玩,二人坐定,小丫鬟就摆上了几个瓜果干果,小厮则端了一壶酒来,装下酒料的碟子还有酒壶都是牡丹纹理,乃是成套的青花。

蔡清华道:“在船上用这些东西,也不怕一个浪打来就都碎了。”

周贻瑾轻轻一笑,说:“碎了就换一套新的。西关大宅里这种东西成仓成库,不值什么。”

蔡清华一听这话,就知道自己的爱徒与吴承鉴的关系匪浅,他又指着窗外一个被改成秋千的炮架,对周贻瑾说:“行商再有钱,犯了忌讳也是个死,你的东家造这么个违制的东西,你也不劝劝。”

周贻瑾笑道:“都改成秋千了的玩意儿,又不是拿来造反,能犯什么忌讳?再说满广州的达官贵人,上来喝过酒听过曲的不知多少,官场的规矩是瞒上不瞒下,谁吃饱了没事捅上去得罪人?若真有那么一天,一把火烧了就是,灰烬沉入海底,一干二净。”

蔡清华这一听就知道了,这艘巨舰也不只是拿来玩,还是这位三少的海上私所,平时应该没少用来招待权贵。

“你在此间,倒是乐不思蜀啊。”蔡清华说:“看来当年辅佐将相、干一番事业豪气,都被这珠江口的红灯绿酒给淹没了。”

“年来年去,空对对。”周贻瑾砸么了一句广东人听不懂的老家方言,一手接过小厮手中的酒,放在黄花梨固定架上,让两人不用伺候了,小厮丫鬟都出去后,才说:“雄心壮志这东西,祖师爷那一辈有是正常的,师父你年轻的时候有也还能理解,我嘛,嘿嘿!”

他形若桃花的眼睛往上轻轻一挑:“康雍乾三朝,这越来越严的罗网钳制有一百多年了,还没让师父看清这时势么?这个朝廷,也就这样了。咱们扭它不过,就只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生之年为自己多寻一些乐子吧。这一番话,若不是师父你,换了第二个人,我也是不敢说的。”

蔡清华道:“时局越是不好,我等更要振作。古人说知其不可而为之,我们达不到那等境界,但事功善业,能做一件是一件。我知你当年因东家受文字狱牵连,差点儿一蹶不振,南下广东、暂时托庇于富商家中也算权宜之计,但这终究不能长久。”

周贻瑾笑道:“如何不能长久?”他敲了敲桌上的美玉帽,举了举手中的青花壶,“以前我在幕府时,也用不起这等瓶子,戴不起这等帽子,如今嘛…”手一松,一个元青花牡丹凤凰纹壶就掉了,刹那间瓷壶破碎酒香四溢,门外小厮听到响动,赶紧猫着身子进来收拾,周贻瑾却看也不看:“这等日子,别说幕府师爷,给我个知府,我也不换。”

蔡清华沉默片刻,才说:“看来你已经猜到我此番来意了。”

“我原不知师父来广东,否则说什么也要为师父洗尘。”周贻瑾说:“不过能请得起师父的人,全广东也就那么三五个位置,那几个位置上最近出缺的,也只有两广总督,近闻朱南涯即将履任,师父的东主,不会就是这位朱大方伯吧?”

蔡清华赞道:“贻瑾你南下已有数年,不料在京师的耳目仍然如此灵敏。只是为何一直以来都不与我联系呢?”

周贻瑾不答师父的这句话,他让小厮再送一壶酒进来,这才道:“承鉴与我投缘,我到广州之后,出同车,饮同桌,睡同寝,他有什么,我便跟着享用什么,但他却从没开口让我做什么。我跟他倒也不用客气,但他毕竟不是当家,花的也是家里的钱,我喝得吴家这壶酒,总不能全然白喝,不然承鉴回头在家里不好做人。”

蔡清华道:“所以?”

周贻瑾说:“所以京师那边偶尔有什么消息传来,徒弟我那头听了一耳朵,这头就给承鉴说上一嘴,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着消灾解难。吴家这钱赚得久,我跟着承鉴,这酒也才喝得长啊。”

“看来这位吴三少,也不是外界传说的那般无用,”蔡清华说:“纨绔之号,应当只是掩饰。”

“那你就错了!”周贻瑾笑道:“他是真纨绔,不过有一颗七窍玲珑心,知道纨绔要做得长远,总得家里能久久支撑才行,所以玩乐之余,那些能帮家里开路的事情,自然顺手就做了。比如今天这趟,既知师父是总督老爷的西宾,今晚神仙洲上,任凭哪一位入了师父法眼,莫说十二金钗,就是四大花魁,除了已经封帘的三娘,承鉴都能为师父请上花差号。”

蔡清华摇头道:“我今夜志不在彼。”

周贻瑾笑道:“怎么,莫非师父在京师呆久了,也爱上南风了?这也不难。吴家祖上是福建人,徒儿在这件事情上也有些心得。”

蔡清华道:“他们我都不要,”手中折扇往周贻瑾一指:“我只要你。”

“多蒙师父推荐,也多谢大方伯的赏识。”周贻瑾笑容不断,只是他的笑容,怎么看都有些清冷:“只是可惜了,今日的周贻瑾,已经不是当日的周贻瑾,如今我只爱银钱,无心功业了。朱大方伯是个清官,手里只有那点养廉银,经不起周某糟蹋啊。”

蔡清华素知爱徒的脾性,至此已知道今夜说不动周贻瑾,失望之余却也放松了下来,不再谈此事,然而却并不是就此死心,寻思:“贻瑾是个真人才,东主若是得他入幕,主政广东必然更加顺利,区区一个行商,怎么能跟封疆大吏相比。且再琢磨琢磨,看怎么让贻瑾回心转意才好。”

周贻瑾又问了蔡清华的行程,知道他今夜无事,就道:“既上了花差号,就当让师父品味些许此间之乐,才算不枉走了这一遭。”

蔡清华道:“东家御下严厉,为师就心领了。”

周贻瑾笑道:“不会有逾份之事,也和宜和行的生意无关,纯是徒弟的一番孝敬。别人师父信不过,难道徒弟我还会坑你不成?”

蔡清华笑了笑,就不再回绝。他虽然只是个幕府师爷,但有道是水涨船高,东家势涨,他就权重,也不太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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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贻瑾唤来小厮,耳语了好一会,小厮匆忙出去找了穿隆赐爷,将周贻瑾的交代转告,穿隆赐爷吃了一惊,两广总督虽非十三行顶头该管,却是广东官场第一人,平时吴家就是垫脚尖也够不着啊,周师爷不声不响的竟然就结交了这等人物,真是了得,怪不得三少一向待他与别人不同。

他赶紧进入主舱,隔着屏风,隐约见吴承鉴和疍三娘对坐,桌子上、甲板上,摆开了十几个箱笼,想必正在说私密的话儿,这会如果不是心腹是不该打扰的,但穿隆赐爷还是咳嗽了一声,这才进去,吴承鉴皱眉说:“有什么急事,要这阵来说?”

穿隆赐爷言简意赅,第一句话就是:“周师爷款待的那位爷,似乎竟是新任两广总督的刑名师爷。”

疍三娘一听,呀了一声,就将桌上几个箱笼阖上了,退到了帷幕后面,穿隆赐爷这才将周贻瑾余下的话说了一遍。

换了别的行商家人,听到两广总督的名号都要脚软,吴承鉴却只是说:“没想到贻瑾的师父,还有这么大的来历。你觉得该怎么办?”

穿隆赐爷心想三少果然是去过京师见过大场面的,这般沉得住气,就说:“之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现在知道了,当然是要大肆操办一番,能提前一步入粤为总督老爷打前站,此人必是心腹无疑,最近我们在粤海关监督那头内线不稳,若能好好伺候这位蔡爷一番,借这条线结交上新任的两广总督,那咱们宜和行往后就稳如泰山了。”

在这大清官场上,官员要借权势捞钱,却有许多事情不好自己去做,就只能交给代理人,汉大员喜用师爷,而满大员喜用家奴,宜和行这些年能够成事,与交好十三行顶头该管的粤海关监督吉山不无关系,只是最近吉山家里宅斗起波澜,管事家奴换了一拨,吴家丢了内线,新管事的关系又还没攀上,所以商号中、家宅里,知情人员都内有不安。可若是能攀上朱珪,那就算粤海关监督那头有什么变故,有两广总督罩着,吴家非但能够安稳,甚至可以更上一层楼。

吴承鉴想了想,却道:“不,就按照贻瑾的意思办吧。”

穿隆赐爷劝道:“三少!机不可失啊!”

吴承鉴却还是坚持:“人家背后是两广总督,不是我们想攀就能攀上的。有些事情,急了也没用,我们要相信贻瑾。”

穿隆赐爷十分惋惜,却也只能出去,按照周贻瑾的指示,只用了一个二等舱房,布设不敢过于豪奢,尽量典雅而已,同时派人急艇赶往神仙洲,尽搜符合要求的美人儿,短短两刻钟,一切便办妥了。

这时蔡清华已经喝得微熏,他和周贻瑾不但是同乡师徒,而且遭际类似,都是功名之路难成而走了幕府的道路,彼此相知相信,信任度与别个不同,所以蔡清华才肯喝周贻瑾的这一顿酒。

看看人已七八分醉,周贻瑾打了声招呼,两个十六七岁的扬州瘦马便进了门,伺候着蔡清华进了那个布置好的舱房,里头早有两个绝美少年将人接进去了。

这一晚蔡清华在半醉半醒间极尽欢愉之事,醒来后整个人也软飘飘的,陷在触体柔滑的全丝棉被之中,全身上下却干净清爽一点秽物都没有,想必昨夜又有人帮忙清洗过了,睡梦之间对此竟全无察觉,将伺候人的细腻功夫做到到这个地步,果然不愧是粤海神仙洲的手段。

两个扬州瘦马见蔡清华已醒,赶紧过来,伺候着梳洗毕,蔡清华问起吴承鉴周贻瑾,一个瘦马道:“昨晚家里出了急事,三少连夜回西关去了。”

蔡清华随口道:“急事?”

“听说是大少得了急症,病倒了。”

第四章封帘

昨晚周贻瑾目送了蔡清华进舱,这才转身,用头发扣了扣喉咙,将一肚子酒菜往海水里吐了个干净,头脑也清醒了过来,进了主舱来见吴承鉴,吴承鉴也不催问,那边疍三娘先奉上一碗温在那里的解酒汤——吴承鉴手下能让疍三娘奉汤的,也就周贻瑾了,其他帮闲都没这福气资格。

周贻瑾也不客气,接过喝了一口,就放下道:“我师父这次来,不是奔着三少,也不是奔着宜和行,的确是冲着我来的。”

吴承鉴笑道:“我猜也猜到了。大清的天下,权一钱二。宜和行在泥腿子眼里是巨商豪富,在两广总督眼里算个什么?就是在十三行里头,潘家天下第一,蔡谢卢三家次之,其它商行连同我们宜和行,都只是三四等家族,哪里值得封疆大吏派心腹潜伏进来?我就猜他是看上了你,想拉你入幕吧?”

周贻瑾点了点头。

吴承鉴道:“那恭喜贻瑾了,若能傍上两广总督这棵大树,从此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周贻瑾听了这话后,眉头就皱了起来:“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我若是对官场还有半分留恋,当年就不会跟着你离京南下了。”

吴承鉴道:“真不去?师爷虽没品级,但两广总督的师爷,在这广东地面上权力可大得没边啊。”

周贻瑾哼了一声,吴承鉴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道:“我跟你开玩笑的啦!别生气,别生气。其实我是觉得嘛,幕府才是你的本行。但你要是觉得不开心,那咱们就别做。”

周贻瑾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一些。

吴承鉴又说:“反正啊,只要我的月例一日还在,就有咱们一日的享受。京师的那潭水太深,咱们离远点,我大哥赚钱,咱们俩花钱,每天好吃好喝,游山玩水博面子,这日子神仙也不换。”

周贻瑾道:“只是没想到这次竟是朱南涯南下。以汉大臣总督两广军政,这可是罕有之事。而我竟然没能提前得到消息,京师那边的眼线显然还不够得力。”

吴承鉴笑道:“不是眼线不够得力,是你故意不跟你师父联系吧?”

周贻瑾默然片刻,才叹了口气:“抱歉。”

当年他心灰意冷,虽然为了帮吴承鉴而动用了往昔的许多人脉,但行事之际,的确是刻意避开了蔡清华。

“抱什么歉。”吴承鉴一夜没怎么睡,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当年是看大哥累得够呛,又怕家里破败了没银子花,这才帮忙牵线打点,现在这生意越做越大,连两广总督是谁都要关心,我这纨绔做得可越来越没意思了。”

疍三娘拧了一条湿布,给他抹脸醒神,一边笑道:“大少可多疼你,金山银山的任你糟蹋,你玩乐之余帮忙做点事情,还好意思嫌麻烦?”

“我知道大哥疼我,为他做多少事都心甘情愿,就是太费神了,不耐烦。”吴承鉴懒懒地说:“再这样下去,这个家干脆让我来当得了。”

疍三娘笑道:“你若肯正经出来做事,为你大哥分分担子,大少一定相当欣慰。”

“闸住!”吴承鉴道:“我可不想过那种没日没夜都扑在账本算盘上的日子。当家这种事情,还是让大哥劳神去吧。我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最多没醉的时候帮家里布布点。”

就在这时,疍三娘的贴身侍女碧荷走了进来禀报:“神仙洲以及花行众位姑娘,来给三娘贺封帘之喜。”

吴承鉴笑道:“来得这么快,看来有人着急呢,恨不得你赶紧下来,把花行魁首的位置让出来。又怕你说话不算数,急着来搞个板上钉钉。”

疍三娘顺势侧了侧头,道:“谁让你昨天晚上忽然胡闹来着?按照原先说好的,我直接将位置腾出来不就好了?都要封帘的人了,还出什么风头呢。”

“正因为你要封帘,我才更要让你封得风风光光啊!”吴承鉴笑道:“再说,谁让蔡老二惹我来着?他一定要大我,可满广州城的纨绔都知道,我吴承鉴大不得的。他蔡家是比我吴家有钱不假,可蔡老爷子能像我大哥这样,连续几年把全商行的净利都拿出来让他糟蹋么?吴家的钱我是随便花,谁让大哥疼我呢。可蔡家的钱,嘿嘿,你看着吧,光是这次这几万两银子,回头蔡老二就得挨上一顿好打!”

周贻瑾看着吴承鉴得意洋洋的模样,一张习惯性冰霜冻结的脸忍不住笑了笑。

疍三娘却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珠帘,到了外间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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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就有十几个女人鱼贯而入,其中八人都位列粤海十二金钗,剩下的六个是年约三旬的妈妈,沈小樱与银杏、秋菱,都在其中,全都是白鹅潭上的花行领袖,不是神仙洲上的,就是散舫上的。

众人才坐好,沈小樱就挨过来,抱住了疍三娘,哭道:“三姐姐,你青春正盛,怎么就封帘了?”

疍三娘推了她一把:“得了得了!少在我面前装了,看你哭的,把声够大,眼泪就没一滴,装腔作势成这般模样,都唔知蔡家二少怎么看上的你。”

沈小樱笑着收了哭,房间里的姑娘妈妈们也都笑了起来,疍三娘封帘,在花行说起来也是喜事,再说往后仍在广州,又不是生离死别的,众人纵然有些感触,也不会真的悲伤。

银杏笑道:“她啊,嘴里喊着不舍得,心里可巴不得姐姐早点封帘呢。有姐姐在一日,这粤海花行魁首就逃不过姐姐掌心,姐姐这一封帘,明年的魁首就是她了。”

沈小樱她对着疍三娘时伏小装憨,一对上银杏,整张脸一下子就变了形状,戟指骂道:“大饼脸,你什么意思!”

银杏呵呵道:“我没什么意思,就是那个意思。”

沈小樱怒道:“你个吃碗面反碗底的骚蹄子贱人,嫁不出去才被家里卖进百花行的赔钱货,刚才拿着山西佬的银子,来落我们广东人的脸面,现在又挑拨我和姐姐的姐妹之情,你到底什么居心。”

被她这么骂,银杏脸上一点恼都没有,呵呵两声说:“我们广东人的脸面?你不是一直吹嘘自己是江南水乡大家闺秀,不慎堕落风尘的么,什么时候又变成广东人了?”

沈小樱骂道:“你个贱胚又来挑拨离间!我是江南种子,广州西关养大的闺女,好歹也是南方人,总好过你这个吃面不吃米的米脂婆姨!”

眼看两人越吵越不成样子,疍三娘脸色微微一沉,却还是笑,只是笑容有点冷:“怎么,你们今天来这里是给我贺喜,还是来我跟前吵架来着?”

她在神仙洲积威已久,沈小樱与银杏赶紧都住了嘴,秋菱笑着打和场道:“姐姐别理她们两个,谁不知道她们,见面就吵吵吵的,没半刻安生。咱们还是好好喝茶,多说说欢喜的话吧。”

众姐妹、妈妈都道:“是,是。”沈小樱与银杏也就再不敢吵闹了。

帷幕之后,吴承鉴凑到周贻瑾耳边,轻笑道:“三娘虽然封帘,威风还在嘛。”

周贻瑾也压低了声音,淡淡道:“封帘不封帘都无所谓,反正只要你一日势在,就没人敢不卖三娘面子。”

碧荷带着丫鬟将茶端上,喝了一巡,众人都静了下来,疍三娘才道:“这半夜里的,大伙儿放下恩客来给我贺喜,三娘承情了,三日之后自然会在这花差号上再设宴告别,到时候还请各位姐妹赏光。”

沈小樱道:“姐姐放心,到时候妹妹我第一个来给姐姐捧场,那天神仙洲哪个敢不来,看我沈小樱不撕烂她的嘴。”说着眼角就瞄了银杏一眼,银杏不出声地呵呵以报。

“倒也不必如此。”疍三娘笑了笑:“三日后请的是场面上的客人,今晚能够来的,却都是自家姐妹了,看看人这么齐,刚好有两件事情,我也与大家一起说吧。”

众金钗忙道:“姐姐请讲。”几个妈妈也都说:“姑娘请说。”

疍三娘道:“我们这一行,混到咱们这个位置的,也算见识过了金山银海,手里滑过的金银,没有十几万,也有几十千,但赚的不少,花出去的也多。别看每年大比恩客们几万几万白银地砸,其中我们能留下来的有几成,在场诸位心里有数。”

好几个金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两个最年轻的就在那里叹气,她们刚入行那会眼看着神仙洲上众恩客泼水般地使银子,心里无比艳羡,等到自己也被摆上了台面,才知道那烧手的钱不好拿。

“有一些银子,也就是在咱们眼皮底下过一圈,转眼又回达官贵人手里头去了。”疍三娘继续道:“说到底,咱们都只是他们的玩物,在这神仙洲的台面上,做着上不得大雅之堂的下贱买卖。上了神仙洲,我等别说上台要卖艺、下台要卖身,就是明里暗里,只要得了一句吩咐,还得帮老爷们做闷着良心的事,敢说一个不字,明天白鹅潭上就得多一具浮尸。”

有一两个花魁,脸上就有些僵硬起来,疍三娘说的事情,她们心里有数,然而涉及到自己时是怎么都不敢吐露的。

“今天我疍三娘能无灾无难急流勇退,上是妈祖娘娘的眷顾,中是宜和三少的袒护,下也是得众位姐妹的帮衬支持。对妈祖娘娘,三娘自是念念在心。三少那边,他是拉我出火坑、又将我捞上岸的贵人,我只能拿下半辈子对他全心全意的好来还了这段恩情。至于诸位姐妹,三娘无以为报,只在今夜,请诸位姐妹受我一拜。”

她说着就跪下,众人赶紧推让,疍三娘却执意让众人受了她一拜,这一拜,就是要拜下一直以来的恩怨交情,有恩的答恩,有怨的释怨,虽然恩怨其实也非这一拜就真的能够消泯,但于“礼”上面却是一根钉子,往后她退出百花行,今天在场的人若还有拿旧事来说的,便不占礼,这是“金盆洗手”之意。

这一拜,也是真的告别花界,两三个眼皮浅的看她如此,已在抹泪,沈小樱也在狠揉眼强哭,几个妈妈演技胜人一筹,眼皮吧啦几下,泪水自己就掉下来了。

第五章惊变

疍三娘拜完,起身之后,左手牵着沈小樱,右手牵着银杏,说道:“众位妹妹,我封帘之后,这神仙洲白鹅潭,花界就以你们为首,若眼皮底下见到姐妹中有难过的关、可怜的事,妹妹们能照看的,就照看着些,这是积德,也是积福。”

沈小樱眼睛一扫,在舱内所有人脸上扫过,眼神里好像夹带刀剑似的,说道:“姐姐放心,这本是妹妹应该做的。以前神仙洲是姐姐庇护着,姐姐既然封帘,往后自然是我沈小樱替姐姐照看她们。”

舱内十几人里,就有人将头低下,有人将头偏开,银杏嘴角一斜,要冷笑不冷笑的,因疍三娘有言在先她不敢造次,就忍住了没开口。对疍三娘,众人都无话说,对沈小樱,却是有人不服。

疍三娘又举了举手,贴身侍女碧荷就带了丫鬟小厮进来,捧了八口箱笼进来,疍三娘亲手将箱笼打开,里头不是金银元宝,就是珍珠首饰,烛光之下晃得人眼睛疼,幸亏众人不是粤海花魁,就是手里抓着花行摇钱树的妈妈,眼界都不浅,也就没人因此就眼红了。

沈小樱道:“姐姐,您这是做什么?”

疍三娘道:“咱们花行之中,不怕年幼命贱,就怕年老色衰,年幼命贱的,一朝登榜走红,还有改命享福的一天,年老色衰的,没了恩客,若手中没什么积蓄,那晚景可就凄凉了。可叹许多姐妹总是今日钱今日花,都不知个节制,就算年轻时有个几年风光,却因不知积蓄,到老就过不了世。乃至冻死饿死的,我都曾见过。”

舱内八个当红的金钗,年纪都不大,对花行娘子无以为生乃至饿死只是听说,但几个妈妈却是亲眼见过的,当下脸上就露出惨然之色——就是因为见过那些惨事,所以她们才会更加贪财惜命。

“我听三少说,那北京郊外,有一些太监们出钱建的庄子,专门收留那些年老出宫无所依靠的老太监,而那些壮年太监在当权得势之时,也会对这些庄子多加照拂,因为谁也不晓得自己明日会如何,或许今日一点善心,就为明日的自己留下一条退路。我们与那些宦官一般,都是这世上的可怜人,我前年第一次当上神仙洲花魁后,就曾在妈祖娘娘驾前许下誓愿,愿竭己力,为这广州城内外的姐妹谋条后路。”

疍三娘拍了拍那些箱笼:“这一些,便是我历年所积,我想用这笔钱,在河南(注:广州人说的河南指珠江南岸一带,约今天的海珠区,当年这里还是一个岛,如果说西关是广州城的西郊,河南就是广州城的南郊)建个庄子,让将来老无所依的姐妹们,有个吃饭养老、收尸埋棺的去处。”

众人听到这里,或是惊讶,或是感激,或是佩服,别人都忙着敛财,疍三娘竟要散财!

一个妈妈道:“妹妹,这怎么可以?你既封帘,这便是你养老的钱了,都拿了出来,你往后怎么办?”

“这也不是全部,我还是留有一点梯己的。再说我有三少呢,只要三少在一日,我疍三娘就饿不死。他若不在或不要我了…那我还活着干什么?”疍三娘说到这里,声音低了下去,眼睛里带着几分看不清的味道,不过她没让这情绪发酵下去,就继续说话。

“只是这庄子的筹建,却得姐妹们帮忙,一是帮着找寻些可靠的人手,将这庄子做起来;二是把消息传出去,将那些年老无依的花娘接到庄子里去;三是以后若有什么事情,大家都对这个庄子照看一二。我是盼着姐妹们将来都有好去处,不用指望这个庄子,但有这个庄子在,便能以防万一。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明里我们尽一点善心,暗中也积一分阴德。各位姐妹,这件事情还请尽力。”

众人纷纷点头,银杏道:“姐姐说的对,这件事情大有阴德,妹妹我手头也不宽,今天先认了一千两银子。回头便让人送上船来。”

沈小樱睨而她一眼,道:“我出三千两!”

当下也有人认了几百两的,也有当场脱下几件名贵首饰的,疍三娘都不推却,亲自拿出账本一一记下了。

不觉已到四更天,东方将白,有个金钗道:“妹妹是趁着恩客睡着赶来的,看看天亮,我还是赶回去服侍吧,免得见不到人聒噪。”

于是众人趁势纷纷告辞,疍三娘亲自她们上了小艇,这才回来。

——————

珠帘已经重新卷起,吴承鉴凑了上来,贴着耳朵低声道:“说什么胡话呢!什么我不要你你就不活了。你只要开句声,我明天就娶了你。”

疍三娘浑身一颤,却还是推开了他:“别说这些胡话了!我是什么身份,你是什么身份?你爹和大少再怎么宠你,也没有抬一个花娘子进门的道理,何况我还是疍家的…我也从来就没这妄想。”

“吴家不就做生意的嘛,商贾贱业,算什么身份。”吴承鉴叹道:“再说,你比谁都干净,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

疍三娘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就对周贻瑾说:“贻瑾,刚才让你见笑了。”

周贻瑾仿佛就没听见他二人刚才谈什么似的,淡淡说:“三娘真是菩萨心肠,有了这番善举,这般心胸,往后神仙洲就是再出一百个花魁,却绝没一个人能与你相提并论。”

疍三娘道:“贻瑾何必取笑我,我们这种下九流,争出来的什么名头都如同过眼云烟,我做这件事情,一来是三少提点过,二来也是尽自己一点本心。”

吴承鉴笑道:“其实她就是拿了我的钱去赚阴德,回头你到妈祖娘娘面前还愿时,记得帮我多说几句好话。远的不说,就请妈祖娘娘给大嫂托个梦,让她赶紧把我这个月的月例放下来吧。”

疍三娘赶紧拍了他两下说:“妈祖娘娘的玩笑你也敢开?”

——————

三人正说着话,通通通连响,有个中年家仆撞了进来,门口快嘴吴七叫道:“爹,你怎么来了?”

吴七他爹吴二两撞进门来,满脸大汗,见面就喊:“三少爷,快…快回家去吧!大少他…他…”

吴承鉴看他这副模样先吃了一惊:“我大哥怎么了?”

“大少快不行了!”

吴承鉴倏地站起:“长话短说,说清楚些!”

吴二两喘着气:“大少爷他…他得了急症,大夫说…很是危急,老爷,老爷让你赶紧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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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和行由吴承鉴之父吴国英一手开创,吴国英论年纪也不算很老,但年轻时熬坏了身子,以至于未老先衰,前几年就退下了一线,将家业正式交给了长子吴承钧。

吴承鉴和大哥吴承钧感情深厚,吴承钧有多宠这个弟弟,吴承鉴就有多爱这个哥哥。这时听说大哥发了急症,一时心乱,什么也顾不上了,束一束衣服就要冲出去,却被周贻瑾一手拉住,叫道:“别急!事情越急,心越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