疍三娘也道:“船艇慢慢开,也不急着这一时半会,小心外面风大。”

吴承鉴定了定神,这才举步出了船舱,早有快艇备在那里。

周贻瑾留在花差号,其他三帮闲则都跳了上去,铁头军疤亲自掌舵。

上了快艇,吴承鉴才来得及问吴二两:“大哥不是去东莞了吗?临行前还好好的,怎么犯了急症?是中暑了?”

如今虽然已经入了秋,但广东的天气,不过中秋就说不上清凉,便是过了中秋热气也可能回扑,最近几日就是回热的天,民间俗称“秋老虎”。

吴二两看看四下,吴承鉴道:“这艇上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就直说!”

吴二两才道:“三少,我们福建那条线来的茶叶,在惠州地面丢了。”

吴承鉴惊道:“哪一批茶叶?”

吴二两道:“福建本家茶山的茶叶。”

吴承鉴又问:“丢了多少?”

“丢了多少…”吴二两口里带着哭音:“全丢了!”

吴承鉴只觉得脑子轰的一响,心道:“这下要糟!大糟特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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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海上丝绸之路开辟以来,广州便日渐繁华,尤其到了明清两季,更是富庶到了极点。清朝初年屈大均有诗云:“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

到了乾隆年间,乾隆皇帝下令关闭福建、浙江、江苏三处海关,九万里神州只剩下广州一处口岸得以保留对外贸易,万国财货要进入中国、中国丝茶要出口海外,全部都得经过广州,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一口通商”时代。至此广州取代了扬州、苏州,登上了这个时代财富的顶端。

而广州所有的对外贸易,又全部承包在十几家商行手中——也就是民间俗称“十三行”者——以十几家商行来承揽全中国的进出口货物,自然是每一家都赚得金银满库。

十三行的保商承揽了全中国的海上进出口贸易,每一家的货物都包罗万有,但其中销量最大、利润最高的货物,莫过于丝、茶、瓷三项。

各大行商对外商的要求,只要不犯法禁都会尽量满足,所以各商行的货物都做得极大极杂,但一些有远见的家族则集中精力,在某项大宗货物上下功夫。

比如潘家,其最拿手的货物就是丝,而吴家则主攻茶。

宜和行在十三行中排名并不靠前,甚至就是在茶的出口量上也还不算最大,但吴家茶叶的品质却已经是公认的粤海第一。

和一些行商为求短期利益而掺假乱真、以次充好不同,吴家从第一代掌门人开始就对茶叶的质量有着相当苛刻的要求,茶农茶行推销过来的茶叶,吴国英都会一袋袋地亲自过目,但凡杂有烂、死、折、霉者,不管价格多低都一概不要,由于多年来主打品质,才为宜和行的茶叶建立了良好的商誉基础。

到了吴承钧继承家业之后,为了确保货源的优质、稳定,更是从源头上进行控制。吴承钧不但和福建的许多茶山包主签订了长期协议,甚至亲到福建实地勘察,命专人进驻茶山茶厂,从茶叶的采摘、复筛,到切、选、拣、炒,所有工序都有人全程监控。

在这道工序之下,最终形成了一批赫赫有名的吴氏独家茶叶,也就是吴二两所说的“本家茶山的茶”。

第六章重病

经过吴国英、吴承钧两代人的努力,不但使得宜和行的茶叶品质节节高升,甚至建立了名牌效应,以至于坊间都哄传说:只要盖上宜和戳记,茶价便能翻上几倍。便是在万里之外的欧洲市场,标有宜和行戳记的茶叶也是一上市就会被抢购一空。

正是由于成功建立了茶叶品牌,才让宜和行的生意在整个十三行中有了后来居上之势,到了近几年,吴承钧又利用这种商誉进行大幅度的扩张,他与东印度公司签订了数额惊人的订单协议,要求英国商人先支付高额的预付款,隔年宜和行再以等值茶叶抵付款项。

如此一来,吴家能够收购的货物极限就不再是自家的流动资金,而是所能收到预付款加上吴家自家现金流再加上部分高利贷,由于有二十余年积攒下来的长久信誉,从四年前开始,吴家从洋商那里预支到的金银数量,就一直大大超过宜和行的储备金。

这个过程之中其实存在着不小的风险,但吴承钧精明强干、算计无遗,连续几次都能让钱、货及时轮转,从而得到了更多洋商与茶农的信任。正是在这种危险却暴利的模式,让宜和行的经营规模在近三年来几乎每年都扩张了一倍以上,而今年的茶叶预付金,更是达到了宜和行历史上的顶点,不少老行尊都暗中算过:只要宜和行今年能再做成生意,吴家声势势必更上层楼,届时或挤掉卢、或挤掉谢,跻身十三行“上四家”的机会极大。

吴承钧自己也是打算等熬过了今年,就要改变方略,变冒险扩张为稳健经营。

可偏偏就在这时却出了事——最重要的那批茶叶在惠州地面失了踪迹。这批茶叶在数量上虽然只占总数不到三分之一,却是整个宜和行品质最优的那一批,同时也是利润最大的那一批。这批茶叶若不能及时交货,东印度公司那边会有什么反应都难以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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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虽然好玩乐,家里头的事情却是门清,既明白这批茶叶的失踪对吴家意味着什么,就能想见大哥心里会急成什么样子——此事小则伤筋动骨、大则足以破家!

“这件事情,为什么到今天才告诉我?”

吴二两言语中带着哭腔:“不是故意不告诉三少,大少得到消息之后立刻就带着我出门了,因为走得匆忙,临行前只吩咐了一句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所以不但三少爷,连老爷、大少奶奶也是我们回来才知道这件事。”

“这事自然是要保密的,”快嘴吴七说:“这广州城内外,可到处都是饿狼。这事要是传出去,明天盯着我们吴家就成了那群虎狼眼里的肥肉了。”

吴承鉴眼神一闪,看向穿隆赐爷,吓得穿隆赐爷赶紧说:“三少放心,我嘴巴再松,这事也不敢漏半句口风的。我的嘴巴没穿隆。”

吴承鉴道:“看来大哥不是中暑,是急病了,他会病倒,那这批茶叶就是没找到了。”

吴二两没说话,但一脸的苦相却让谁也知道吴承鉴所料不差。

铁头军疤一直静静的未曾说话,这时忽然插口:“三少,我这就带人去惠州,就算把沿路地皮翻过来,也一定要找到这批茶。”

吴承鉴却摇了摇头:“你迟了这么久去还能找到的话,以大哥的能耐,这次就不是病倒回来了。”

吴家因为要确保运茶路线,所以对沿线黑白两道都有打点:他吴家是福建迁过来的,根在闽省,福建那边的事自有老吴家的亲族在做;入粤以后,从潮州府的南澳总兵、惠州府的碣石总兵到广州府、南海县这边的三班差役,每年也都有孝敬打点。

东边这条茶路是吴承钧亲抓的,所以当初他得到了消息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赶过去处理。吴承钧办事素来谋定而后动,他在去惠州之前没有急着声张,也是觉得自己亲去必能解决此事,然而事情总有意想不到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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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五人水陆兼程,却也直到天亮才赶到西关。

西关是行商聚居之地,在后世虽然是广州极有名的一个片区,但实际上在清朝却并不在广州城内,而是位于广州西门外,所以叫做西关,治安由南海县管辖。

这时吴家上下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吴承鉴跟疍三娘赌气时说吴家是“商贾贱业”,这话半对半不对——对高高在上的官老爷来说,吴家自然是商贾贱业,但粤人重商,市民爱钱,对普通老百姓来说,十三行的这些顶级富豪仍然是高不可攀的,所以家大业大,门户森严。

大丫鬟春蕊带着两个小丫头,捧着换用的衣服守在侧门,吴承鉴出门总是珠光宝气的,让主张简朴持家的吴国英十分不满,所以每次回来都要换上一身朴素点的长衫。

吴承鉴一边疾步快走,一边问:“大少怎么样了?”

春蕊一边递衣服让他换,一边低声道:“现在是福安堂刘良科主诊,已派人去了南海西池堂请二何先生。老爷说如果天亮还没醒,就派人去沙面找找洋人大夫,总之什么办法都得用上!”

吴承鉴一时立定:“这么严重?!”

福安堂刘良科乃西关名医,在这富商云集的西关地面他能够稳稳立足就可见其医术高超,有他主诊,吴国英还要派人去南海、洋行找人,吴承钧病势之重可想而知。

他随即看了短腿查理一眼,短腿查理道:“ok,我这就去!一定找到一个最好的医生来。”

吴承鉴这才继续奔向内宅,除了吴七春蕊,帮闲小厮都留在了外面,吴承钧的房外,吴国英双眉紧皱地坐在门口,双目无神,吴承鉴冲过去叫:“阿爹!你怎么坐在这里!”

吴国英仿佛被这声叫唤唤醒了魂魄,一把抓住了小儿子的手,叫道:“昊官!你快进去看看你大佬!我在门口守着,不会让不干净的东西进门!”

所谓“不干净”的东西,那就是阴间鬼差之类,守门这是要防鬼差来勾魂,一向精明、开吴氏一门家业的吴国英竟然说起这等怪力乱神的话来,足见其心神早已大乱。

吴承鉴看到老父亲这颤巍巍的样子,眼泪差点就要渗出来,却还是马上忍住了。

“放心啦,阿爹,大佬不会有事的。”

他安抚地拍拍父亲满是皱纹的手,推门进去,厅中站着二哥吴承构,见到吴承鉴,吴二少开口就责骂:“老三,你怎么现在才来!又到哪里花天酒地去了?”

一个七八岁大的孩童则扑了过来,哭着叫道:“三叔,阿爹他,阿爹他…”

吴承鉴这会没功夫和二哥顶嘴,拍拍侄子的头道:“没事,三叔在呢。”就掀开了隔开内屋的雪绒纱布。

屋内一股病气扑面而来,一个老医生坐在床头,按着床上病人的手,一个泪痕弄花了淡妆、却仍不能掩其秀色的少妇站在床尾,盯着床上病人,眼睛片刻也离不开,直到发现吴承鉴进来,这才掩着嘴,低泣道:“三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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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少妇就是宜和行的当家大少奶奶、吴承钧的妻子蔡巧珠了。

她自十五岁嫁入吴家,到现在已经十二年了,刚入门时吴承鉴还是个半大小子,叔嫂之间就没什么忌讳,吴承鉴也常常穿门入户,与哥嫂口头上都是没大没小。吴承钧宠着弟弟,蔡巧珠也就跟着丈夫宠着小叔子,十二年间在一个屋檐下,从半大处到彼此成年,叔嫂间的感情也与别个不同。

此刻她侍病了半夜,精神恍惚,单薄的身子摇摇不稳,恍若风中发颤的梨花,美人挂泪,更惹得吴承鉴心中怜忍。

昨天下午,叔嫂两人还在为月例的事情拌嘴呢,此刻蔡巧珠却将他视若倚靠,吴承鉴把侄子推出去,将声音放温和了,说:“大嫂放心,我在呢。”

眼下有外人在,吴大少奶克制着,掩着脸,一手扶着床沿,哽咽道:“快睇睇你大佬。”

吴承鉴这才近前,看了床上病人一眼,只见大哥一张脸苍白得几乎不见血色,干燥的唇上还带着没清理干净的血丝,就猜吴承钧可能吐过血,又喝不进水米,他不懂医术,只与刘良科对视了一眼,刘良科就跟着他出来了,两人走到屋外梨花树下,吴承鉴才道:“请刘大夫长话短说。”

刘良科道:“大少本是积劳成疾之体,又加上奔波疲乏,已足以引动病根,偏偏又是急怒攻心,如今已是伤到根本了。”

这些个言语,一句赶一句,内里都不是好话,吴承鉴混惯了风月场的人,怎么会听不出来?他咬了咬自己的舌头,让自己因痛而冷静,才又问道:“敢问一声,怎么治?”

刘良科叹道:“老夫刚才连针都不敢施,眼下只能先开一副方子试试,稳不稳得住还要看造化,要想此病根治…难,难,难啊!”

屋内陡然传来一声要压却压不住的悲泣,却是蔡巧珠站在窗后偷听,吴国英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拐杖指着刘良科叫道:“打出去,打出去!昊官,快把这个庸医给打出去!二何先生呢?二何先生呢?怎么二何先生还不来!”

吴承鉴一拉,就要将无比尴尬的刘良科拉到外间致歉,吴国英忽然一个抽搐,竟然就要软倒,吴承鉴吓得赶紧去扶起老父,一边朝着刘良科叫道:“刘大夫,家父刚才是悲急交加才口不择言,还请刘大夫体量,现在先救救家父吧。”

刘良科能在富豪堆里立足,不但是医术不错,脾气也是好的出奇,就上前诊脉,一边道:“理解,理解。”

吴老太爷这病倒不难诊断,也就是年老体衰、悲伤心脉罢了,虽不至于酿成吴承钧那般重症,但他年级大了,同样经不起折腾。众人赶紧将老太爷搬回房中,由刘良科施了针、开了方,赶紧抓药煮药。

吴家老爷子这一病,吴家更是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第七章四大掌柜

这一番忙乱,半个上午就过去了,吴承鉴连自己房间都没空回去一下,在杨姨娘带人煮药的空档,吴承鉴才在耳房中独自坐着,此时此刻,身边再无第二个人。

他从小早慧,据说出生的时候有雷电劈翻了屋顶,产婆都吓得跌倒,因为这个异象,满月时吴国英就去光孝寺,请了高僧来为他诵经祈福,没想到这个小婴儿看到老和尚,竟然翻白眼以待。

那个老和尚见了,竟然也没生气,反而说这个孩子有什么“宿智慧根”,要讨他去做和尚,吴老爷当然不肯啦!不过也因为这样,吴国英更觉得这个小儿子来历不凡,对他寄予厚望,为他起名吴承鉴,以自家商行的商名“昊官”来做他的小名。

到得年纪渐大,吴承钧既不喜欢读书考科举,也不想经商做买卖,七岁时就唱通街到处说:“反正国家太平无事,阿爹能赚钱,阿哥能守业,我这辈子就享福好了。”把吴国英当场气得七窍生烟!

老爷子虽然生气,可打又不舍得,骂又骂不听,母亲哥哥又都宠着他。大哥吴承钧甚至说:“弟弟开心就好,只要他不抽鸦片不染赌瘾,我吴承钧养他一辈子。”

就这样,有父兄罩着,家中大事都不用他操心的,做个纨绔吃喝玩乐也罢,帮着家里运筹帷幄也罢,因为一直有吴承钧做顶梁柱,所以能用玩玩的心态对待人生的一切,内心从来没感到什么压力,做人做事,都是任性而为。

可是现在,哥哥似乎要不行了,越是这种时候,往昔与哥哥相处的画面反而更加清晰地历历闪现。大佬要是真的死了,这天上地下的,再往哪里去找一个这么疼自己的亲哥哥?

忽然之间,他的眼泪忍不住啪啪啪直掉下来。

他仿佛看到一座房子的主梁忽然被抽掉,逼得他要赶紧伸手撑持这个随时要塌下来的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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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好大丫鬟春蕊偷空送了一晚甜汤进来,看见吴承鉴满脸的泪水,也跟着流泪,低声唤道:“三少。”

吴承鉴三两下把泪水都抹干净了,又恢复了那副没表情的表情,沉声骂道:“哭什么,还嫌家里不够乱么?”

分明是他自己哭,却骂别人哭,春蕊却理解他的心情,低了头不说话。

吴承鉴举起碗来把甜汤一口喝光了,又出门去看老爷子的病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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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派去南海的人先回来了一个,却是寻不着二何先生,说是去西樵山访友了,已另外派人去了西樵,又有人留在西池堂,只要见着二何先生就马上请回来。

短腿查理倒是回来了,还带回来一个番鬼医生。

吴承鉴看看老父这边暂时安稳下来,又赶往大哥房中,见侄子光儿还红着眼睛守在白纱帐外,吴承鉴道:“让妈子带光儿下去睡觉。”

光儿叫道:“我不去!我不去!我要在这里守门。不让鬼差把爹爹的魂勾走。”

这话老爷子说没人敢驳嘴,但吴承鉴这时心中烦躁,冲口就道:“胡说八道!”

光儿从没见三叔这样凶过自己,吓得钻到母亲怀中,吴承鉴定了定神,将他拉过来,和颜悦色说道:“好了,别怕,三叔不是有意凶你。不过这世上没什么鬼魂鬼差的。你阿爹的病有三叔在呢,天塌不下来,三叔已经派人去请了神医,你个细佬仔就该去睡觉,等一觉睡醒,三叔请的神医就把爹爹治好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光儿又与吴承鉴勾手指头,这才信了,跟着妈子睡觉去了。

短腿查理带回来的那位英国医生仔细检查了一遍,但他的医术也只一般,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来。

蔡巧珠十分失望,拉着吴承鉴的袖子,想说:“这可怎么好…”话却又在喉咙里堵着出不来。

这时又有人来道:“老爷醒了,请三少和大少奶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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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嫂两人就这么又奔去吴国英房内,蔡巧珠这时已经站立不定了,却还守着妇道不敢在公公面前坐,吴承鉴搬了张番草纹绣墩摆在床边,扶着嫂子坐下了。

吴国英颤着嘴唇,问道:“昊官,你觉得你大佬…你大佬…这回能撑过去不?”

这时房间里人杂,吴承鉴对吴七道:“出去守门。”

这句话出来,吴七固然出去了,在场其他仆婢见状,也都跟着出门了,吴承鉴看看吴承构的生母杨氏还待在床前、二嫂刘氏贴在二哥身边,就说:“二娘,二嫂,听说阿爹一整夜粒米不沾,大嫂也是到现在不吃不睡,能否请二娘二嫂到厨下督促下人,整治两个补神养胃的汤品?”

杨氏刘氏都看向吴承构,吴国英怒道:“还不快去!”杨氏刘氏这才落荒出门。

吴承构皱起了眉毛,目光游移,却不敢说话。

厅内只剩下吴家父子三人与蔡巧珠,吴承鉴这才说:“大哥刚刚服了刘良科的汤药,暂时稳住了,其它的等二何先生来了再说,我们都不是学医的,多说无益。但咱们几个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得把这个家稳住,否则里外不安,就算有良医,大哥的病也难好。大嫂,你说是不是?”

蔡巧珠垂泪点头:“三叔说的对,大官他虽然闭着眼睛,可我知道他一直听着外面事情的,我知道他为什么病倒,也知道他最着急的是什么。只恨我女流之辈,骤临大事就定不住心神,乱了手脚,不过请老爷放心,新妇我再没出息,往后也会定下心来,把大官和光儿照料好的。”

吴国英毕竟是开基创业的人,昨晚是悲急攻心乱了神,这时人病倒了,心反而冷静了下来,说道:“老大这一次,是身病,也是心病。他的这块心病,也是咱们家眼下最大的病。惠州那边,我已经派了老顾去接手继续查探茶叶下落,但广州这边,眼下已经入秋,正是出口季,东北风就要起了,满十三行最忙的时候来了,不管最后惠州那批货是什么下落,我宜和行其它的买卖,都得给我稳住了!”

吴承构赶紧接口:“是,阿爹放心,我一定会和几个大掌柜一起,把行里的生意处理得妥妥帖帖。”

“好,你有这份心志,很好!”吴国英道:“你们大佬病了,我也病了,待会几个大掌柜一定会来探病,我现在有心无力,到时候你和老三要好好应接。”

吴承构神色迟滞了一下子,道:“老三也去?他又不会做生意。”

这几年吴承鉴成天玩乐,生意上的事他都没沾手,倒是吴承构在宜和行历练了几年,眼下已经成了吴承钧的左右手。

“去,当然去,”吴国英道:“他虽然不管生意上的事情,但他的脑子比你灵光。现在老大病倒了,家嫂要照顾老大,你们两个可得兄弟同心。”

吴承构哦了一声,低了头。

吴国英又道:“昊官,你三教九流的人面广,就动用些银两,让人好好查查惠州那边的事情,也许明里你大佬查不出来的事情,会让你给暗里查出来。”

吴承鉴道:“惠州那边,我没什么得力的相识。若是托人去办,这风声马上就走漏了。”

吴国英一听,眉头就皱了。

吴承鉴又说:“这件事情,虽然也瞒不了几天,但能多瞒一时就多瞒一时吧。若让人知道我们家出了大岔子,西关沙面广州城,多的是人等着吃我们的肉。”

吴国英闭上了眼睛,神色痛苦,却显然不是因为病。

“老爷,二少、三少,四位大掌柜来了。”吴二两进了门,说:“都说是要来看看大少爷,进门才知道老爷也病了。”

吴承鉴道:“这消息走的可真快。”

吴国英道:“快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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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吴家的四位大掌柜就进了来,走在最前面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者,须发已经半白,乃是宜和行的大掌柜,姓刘。他总揽一切事务,只对吴承钧一个人负责,在宜和行位高权重,极有威望,吴国英见了他,也要由儿子扶着起了个半身,与刘大掌柜兄弟相称,刘大掌柜赶紧扶他躺下。

后面三位掌柜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二掌柜姓戴,负责国内进货事宜;三掌柜姓侯,能说英、荷、西、阿四国外语,负责对洋商出货;四掌柜姓吴,乃是吴氏本家,负责打理吴家在宜和行之外的其它产业。

寒暄毕,刘大掌柜看看吴国英的样子,知道不能久留,就想探望一下大少,吴承鉴道:“大哥睡着呢,不如我和二哥陪四位叔叔到账房一叙,如何?”

四大掌柜面面相觑,就猜到吴承钧可能病到了不宜见客的地步了,这可比他们预料的更严重了。

刘大掌柜摆手:“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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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房是个极私密又狭窄的地方,中间一张小叶紫檀罗汉床,床边侧过来摆了一张堆满卷宗的桌子,另外又有几把椅子。吴承钧请刘大掌柜坐了床,自己在桌子后面的太师椅坐下了,吴承构瞪了伍承鉴一眼,掀一下衣摆也坐上了罗汉床的另一边,另外三位掌柜就各有眼色,也就在其它椅子上坐了。

吴七麻溜地捧了一盘茶水进来端上,又麻溜地退下了。

刘大掌柜道:“既来到了这个地方,那就是要谈公事了。老朽便开门见山,二少三少,大少的病情究竟怎么样了?”

吴承构道:“这个嘛,大哥他…”

他才想掩饰几句,吴承鉴已经道:“怕是要做最坏打算了。”

四大掌柜都吓了一跳,吴承鉴不管二哥瞪着自己,直道:“二何先生还没来,但按刘良科的诊断,凶多吉少。就算二何先生力能回天,这次秋交,大哥也是没法理事了。”

刘大掌柜一下子捻断了几根胡子:“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如今正是十三行货物交割的要紧日子,大少若不能理事,谁来主持大局?”

吴承鉴道:“往年怎么做,今年就怎么做,一切照旧,萧规曹随就行了。”

刘大掌柜皱了皱眉头,对侯三、吴四两位掌柜道:“你们先出去。”他的威望端的不一般,那两位大掌柜竟然都不敢问一声,就出去了。

刘大掌柜才指着戴二掌柜道:“福建那批本家茶山出的茶,是不是出问题了?”

第八章指定家主

被刘大掌柜问起,戴二掌柜擦了擦额头的汗水,道:“那批茶一直都是大少亲抓,不过按理说四天前也该入库了,可我一直没接到。”

刘大掌柜就回头看吴承鉴。

吴承鉴也不隐瞒:“在惠州地面丢了,大哥赶去寻找无果,这次病倒,可能就是奔波之后,因为此事急火攻心。”

刘大掌柜啪的拍在床上几上,将几上的茶杯都震翻了,茶水流了一床:“我就猜到了,我就猜到了!这果然是出事了!那么现在那批货…”

吴承鉴道:“仍然没消息。怕是悬了。”

“那可如何是好啊!”刘大掌柜朝天一呼,道:“东印度公司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怪物,那个叫米尔顿的英吉利人,也不是个好相与的。我们拿了他的钱却交不出货,到了交货时节,他能逼得我们自己拆自己的骨头。”

吴二少忙道:“刘叔您别急,别急,这不还有半个月功夫么?我们再想想办法,如果实在找不到,就看从哪里再调一批茶叶来顶替…”

他还没说完,就被刘大掌柜喷了一头的口水:“去哪能找到这么量大质优的茶叶!那可是咱们宜和行的本家茶!而且现在可是出货季,但凡是茶中上品,早就都被各大商行瓜分光了。再说了,别的货还能想办法,但这批武夷茶,我们吴家是花了十年功夫,才能一年一产、一年一交。要想再找这么大一批上品武夷去顶,除非是神仙显灵,无中生有地变出来。”

吴承构半张脸都湿了,偏偏还不敢抹。至于心里的第二个主意——用次一等的武夷先顶一年的话——却是不敢说了。

刘大掌柜忽然转头问吴承鉴:“三少,你乱七八糟的人面比谁都广,可有什么办法能找到什么线索。”

吴承鉴道:“惠州那边,我没熟人,若我能有什么办法,大概我大哥第一时间就会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