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掌柜沉沉唉了一声,道:“若是平常年景的秋交出货,就算大少一时不起,老朽这把老骨头也能顶上一顶,可老朽最多也只是萧规曹随,却挽不起这狂澜,也担不起这关系着宜和行兴衰的担子。这份担子,说不得,还是得大少起来,才担得起。”

“我的刘叔啊!”吴二少道:“我大佬都病得不省人事了,还怎么担这担子啊。”

恰在这时,门外吴七欢呼:“三少,三少,二何先生找到了!人来了,人来了!”

——————

二何先生乃是广东当代名医,他年轻时游走四方,去过十几个省份,积累了大量的游医经验,同时又将乃父何梦瑶留下的医书都消化了,至此回乡坐堂,不出数年便大名远播。

不过他手段高明,脾气也怪异,任他达官贵人,寻常也得不到他一个好脸色,若非吴国英与他有旧,吴承钧又确实是病重难起,这一趟还未必请得他过来。而得他一来,吴府上下,却都像请到了活神仙。

这时吴家亲眷,都聚在门外,四大掌柜也等在大厅,吴国英强让人将自己抬了过来,要亲耳听二何先生辩症,却又被二何先生骂了回去道:“我不想一边治着一个小的,一边还要救个老的。”于是吴老爷子又被抬了回去——也就是二何先生,才敢对富豪病家这么发脾气。

白纱帐内,除了二何先生和他的药童,就只站着吴承鉴蔡巧珠叔嫂二人。

二何先生诊了一顿饭功夫,终于开口骂蔡巧珠:“你是怎么做人妻子的?他这身子,外头看来还强健,可里头包的都是破絮,这般积劳,一定是宵衣旰食至少两三年了,这么个积劳累疾、不知节制,你就没个劝告?”

蔡巧珠捂住了脸,半句也回不出来。

吴承鉴道:“大嫂劝过了,我也听见好几回。”

二何先生哼道:“劝而不能止之,等若未劝。如今以外强中干之体,行百里奔波之劳,大概又遇到什么破事,怒而且忧,怒气伤肝,导致肝血瘀阻,骤来的过度忧悲又使肺气抑郁,耗得气阴殆尽,忧中又带怒,导致脾土痉挛,气冲肝脉,因此咳血。既有久症,又有暴疾,两相夹攻,肝肺俱损,这病,好不了了。”

换了别个医生,谁敢当着家属这么说话?但二何先生下了这断语,那就更是令人惊惶。

蔡巧珠当场就跪下了,吴承鉴也急忙拱手道:“还请先生尽力!”

二何先生道:“药医不死病,你们当我是神仙么?我且先用针。让他一吐积郁,但也只是治标。而后我再用药。他这个身体,好是好不了了,吃什么药都没用,只看醒来后的调理,调理的当的话,稍延性命还是可以的。”

蔡巧珠叩首跪谢,然后就被赶了出去——二何先生动针时不许妇人在侧,这是他的怪癖,屋内只留吴承鉴,又将吴承构叫进来随时帮忙。

——————

花差号上,周贻瑾送走了蔡清华,才歇下与疍三娘喝一杯闲茶,疍三娘道:“贻瑾人面真是广,连两广总督的心腹也是熟识。刚才看这位蔡师爷心情挺好,往后多走动些,说不定能为吴家多挣一条人脉来。”

周贻瑾道:“不及三娘对三少用心。”

疍三娘道:“他是良木,我是挂在他身上的蔓藤,他生我生,他死我死。”

周贻瑾看着她,眼神隔着一层水汽,好一会,才说:“我师父这次来,于吴家可未必是好事。”

“啊?”疍三娘一双明目如水荡漾,眼神中都是不解。

周贻瑾却没再说下去,只是望着北方,喃喃说:“大宅那边怎么还没消息,大少的病真这么重?”

——————

西关,吴家大宅。

白纱帐内传出响动:

“醒了,醒了!”

二娘杨氏念了句阿弥陀佛,二嫂刘氏也道:“菩萨保佑。”她二人夹着摇摇欲倒的蔡巧珠,吴承鉴已出帐来道:“哥哥醒了,不想见其他人,我扶嫂嫂进去。”

药童正在清扫污秽,二何先生已经起身,吩咐道:“长话短说,不要再让他费神。”

蔡巧珠扶着床沿福了一福道:“谢谢先生。”

二何先生先出去后,吴承构也被吴承鉴拉了出去,他夫妻二人在帐内说了一会子话,也不算久,就见蔡巧珠眼角挂着泪水,出来道:“三叔,你大佬叫你。”

吴二少耸着头,旁边刘氏道:“二少呢?”蔡巧珠没搭腔,显然没吴承构的份,吴二少大感丢脸,就甩了刘氏一嘴巴:“让你多嘴!”

吴承鉴已经进帐了,看吴承钧要伸手,他先迈步过去握住了他的手,这才几天没见,这只往日强健的手就好像掉了几两肉,仿佛皮下面就是骨头一般。

兄弟二人的手握住了后,吴承鉴叫道:“哥哥,我在。”

虽然有三兄弟,但一母同胞却只有两人,平日里吴承鉴也会唤吴承构一声二哥,但“哥哥”却只有对吴承钧才会叫出口来。

“弟弟…”吴承钧此刻说话也显吃力,不得已,千万句话也都变作了三两句:“照顾好爹。”

又看看他年轻貌美的妻子:“照顾好你嫂子,还有光儿。”

再看看眼前这个自己宠了二十几年的弟弟:“也照顾好家里。家里…宜和行…以后就指着你了。哥哥知道你…不耐烦这些俗务,但这个家,现在也只有你能撑起来…”

“哥…”吴承鉴觉得自己的喉咙有些梗塞,似乎被什么东西塞住:“别说这些,你会好的。”

吴承钧闭上了眼睛,苍白的嘴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来,又摇了摇头:“我自己知道的…你,去请四大掌柜进来。”

吴承鉴抓起兄长的手,呵了一口暖气,这才放进被窝里,出来时见吴老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抬了来,躺在一张躺椅上,所有人都目勾勾看着吴三少。

吴承鉴道:“大哥请四位大掌柜进去。”他看看吴国英,又道:“爹,您也进来吧。”

吴承构忙道:“我帮忙抬。”

他这么要挤进来,别人也不好硬赶。

兄弟两人就连人带椅抬着吴国英进了门,那边四大掌柜也被请了来。

吴承钧目视妻子,蔡巧珠这时已经擦干了泪水,到了小里间去,不一会捧了一叠账本出来,账本上又放着一个打开了的盒子,盒子里摆着好几串钥匙,以及七八枚印章。

吴二少看到这些个东西,心都差点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吴承钧对父亲与四大掌柜道:“爹,诸位叔叔,我怕是不行了,现在…”

他看向妻子,又看向弟弟,蔡巧珠就将账本连同盒子碰到小叔手里。

吴承构抓紧了吴国英满是皱纹的手,叫道:“阿爹…”却已经被吴国英喝道:“闭嘴!”

吴承鉴接着账本、钥匙、印章,就像接到个烫手的烧红铁球,然而此刻却没人可以接过去,看着大哥近乎乞求的眼神,他叹了一声,不得不道:“哥哥,你安心养病吧,家里这点事,行里那点事,我都会处理好的。”

第九章当家

从吴承钧的房内出来,大厅之中,看到他手里的东西,刘氏眼珠子差点都突了出来,吴七却笑歪了嘴,春蕊也嘴角含笑但很快就收了起来,手肘又轻捅了吴七一下,吴七才赶紧收了笑。

吴承鉴就想将东西交给蔡巧珠保管,但想了想,还是将东西交给了春蕊,说道:“带回去看管好。”

春蕊珍重地接过了,吴承鉴又对吴七道:“四位大掌柜出来后,请他们来账房一趟。”

吴承鉴先去了账房,坐在罗汉床上吴承钧平时坐的位置上,对着墙壁,发了好半晌的呆,一直到四大掌柜都进了门他都没发现,直到他自己回过神来,见四大掌柜都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了。

吴承鉴这才说道:“刚才我大哥的交代,四位叔叔大概都听见了,现在阿爹年老体衰,阿哥又病了,光儿还小,这个家,暂时就由我来当。”

刘大掌柜道:“既是大少的托付,我们四个自然会竭尽全力,一定会帮三少度过眼前的难关。”

吴承鉴就点了点头,道:“好,那行了。”

隔了一会,见四大掌柜还坐在那里,吴承鉴道:“怎么,还有什么事情?”

刘大掌柜道:“啊?”

吴承鉴道:“没事了呀。家里的事情,以前怎么办,以后还怎么办。”

刘大掌柜愕然不知如何反应,戴二掌柜道:“眼前难关如何过?还有…那件事情,该如何处理,三少给个章程啊。”

吴承鉴道:“船到桥头自然直,那件事情,我来处置就好了,你们不用管。就这样。”

四大掌柜面面相觑,然而见吴承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成竹在胸,还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却也只得告辞了。

——————

这时惠州丢茶之事尚未传开,家中老小也只当眼前大事只是大少病倒,既然当家的权力已经交割,老爷大少的病情似乎又稳了下来,下人的心也就都暂安了,至于各房诸人心里怎么想,隔着肚皮也没人知道,至少表面上似乎再半波澜。

春蕊捧着卷宗钥匙印章,第一时间带回房去——她今年都二十四了,与三少同岁,从小服侍着三少大的,一般来说,在大户人家里头这个年纪哪还有做贴身丫鬟的?但春蕊就做到了现在,明面是丫鬟,背后小厮丫头们都将她当姨娘看待。

在三少房里,春蕊既管事又管账,吴承鉴的例银开销都是她在打理,所以收藏起东西来不慌不忙,十分顺手。

才将东西归置好,另外两个大丫鬟夏晴、秋月就陆续进来了。

大丫鬟说的是位份,不是年纪,不过在丫鬟里两人也不算小,夏晴十七,秋月十八,都也到了可以许出去的年龄了。但两人都不愿意去配小厮,也不愿意嫁外人,按秋月的说法是“愿意如春蕊姐姐般服侍三少到老”,夏晴更激烈,直接说:“要把我配出去,不如让我去死。”

换了别的少爷,丫鬟们便有这份心也不由不得她们,也只有吴承鉴能顶住家里人的压力让她们任性。

“春蕊姐姐,”先进来的秋月道:“厨房的许婆婆,门房吴达成家的,在外头求见姐姐呢。”

春蕊皱眉:“见我做什么?再说都是下人,怎么当得起一个求字?”

门外夏晴笑道:“昨天自然不会这么客气,现在姐姐你却当得这个字了。”她长得风流灵巧,一边说一边进门,道:“吕姨娘那个贴身老姨,还有光少的奶娘,也在外头等着姐姐召见呢。”她说着就咯咯笑了起来:“如今三少当家了,姐姐自然是水涨船高。”

春蕊戳了她嘴巴一下:“这些话,你小声些!别传出去给人当了把柄。”

夏晴笑道:“那姐姐见不见她们?今儿若是肯接见,少说收几件贡物。”

“不见。你出去也别乱说话。”春蕊道:“我不管厨房的事情,也不管门房的事情,姨娘贴身的老姨,还有小少爷的奶娘更不应该抛下主子来我这里闲聊,不见,都不见。等等,夏晴你别去了,秋月,你替我去回了她们。”

夏晴扁了扁嘴:“知道你嫌我不稳重。得,反正我就伺候三少一个,别的人,我还懒得搭理呢。”

这房里三个大丫鬟,吴承鉴最信赖春蕊,却最宠着夏晴,所以春蕊也拿她没办法,只得由她去了。

因想起三少到现在还没吃一顿正经的,春蕊心疼自家少爷,就去了小厨房,做了两菜一汤,汤还没好,就听外头道:“三少回来了。”

——————

吴承鉴回到自己房中,就见春蕊带着大小丫鬟们前来拜见,小丫鬟们下去了,跟前只剩下春蕊和夏晴、秋月,一起向吴承鉴恭喜,吴承鉴道:“阿爹大佬都病着,恭喜什么?”

夏晴在丫鬟之中,容貌最好,这时笑中带媚,道:“她们都觉得三少要当家了,大概以后做姨娘有望了,所以拖着我来恭喜。”

秋月羞红了脸,春蕊低声骂道:“真是胡说八道,秋月,替我撕了她的嘴。”

夏晴道:“哼,你们心里,难道不是这样想的吗?”

吴承鉴虽没什么心情,但看看夏晴的娇憨样,心情还是好了一些,也不以为忤,春蕊道:“三少,你别太惯着她,现在这时节,这等话要是传出去,老爷、大少奶奶那边心里都要起疙瘩。”

吴承鉴道:“我和哥哥不分彼此,你自己别想太多,就不会有事。”

夏晴道:“就是,明明是你自己想的多,偏偏还怕别人说。”

换了别的时候,吴承鉴少不得要接着话头,跟夏晴调笑几句,这是西关大宅里少有的几件乐事之一,不过今天却实在没心情。

春蕊把夏晴秋月都打发出去了,才问:“那些卷宗、钥匙、印章…”

吴承鉴道:“你都收起来就是了,过些天我有用。”他顿了顿,又说:“回头先把我的月例给发了。嗯,这个月事情多,原本的月例怕不够用,就将我的月例提高…提个五成吧。”

春蕊哭笑不得:“三少,你现在是当家人,若是为了公事,一应支出,随花随记账就是了,哪还有什么月例。”

吴承鉴也呆了呆,随即笑道:“也是,差点忘了这一层。唉,这个麻烦担子,不知要多久才能甩开。”

夏晴的俏脸在外头伸了进来,笑道:“往后要花多少银子都自己给自己批,不是更好?”

春蕊骂道:“你懂个什么!往日是大少当家,大少奶奶管账,三少花钱都是大少批的,别人有什么不满都有大少兜着。现在三少当家了,反而得立个榜样,不能乱花钱了,不然别人要说闲话。别的不提,就咱们房里头,往后有个什么开销,一针一线全都报给我,准了才许花钱,再不能像以前般大手大脚了。还有你们的月例,也全都按照宅子里其他同等丫鬟来,以后不再有什么加成。”

吴承鉴因为月例多,他房里的丫鬟除了从公中拿月例外,另外都能从他这里捞到不少额外补贴的。至于四大帮闲,更是直接从吴承鉴口袋里领,不直接走公中的,这些账目都是春蕊在管,数额着实不小,也正因为一直就理着,所以这次拿到卷宗印章、管了财政大权后,她才能这般沉着镇定、不慌不忙。

那边夏晴一听,一张脸就苦了起来:“这还没做三少奶奶呢,就把钱袋子管得这么严,你图什么啊你!”

吴承鉴噗嗤一笑:“不用这样不用这样,钱就是赚来花的,搞得这么拘谨,我这家也当的没意思,以后该怎么着还怎么着。别人不说,我家晴儿的脂粉钱,那肯定是不能少的,不然回头少了几分颜色,从西关最美丫鬟,变成西关最美丫鬟之一,那我可就没面子了。”

夏晴这才转苦为喜,笑道:“还是三少好人,嘻嘻。”不再理会一脸气苦无奈的春蕊,转头给吴承鉴绣冬衣去了。

——————

花差花差号上,疍三娘也牵挂着吴家大少的病情——她与吴承钧从未见面,然而素知他兄弟感情深厚,若是大少有事,三少肯定要极伤心的,爱屋及乌,便也跟着担心起来。

周贻瑾却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模样,只看脸的话,会以为这个人没有一点儿感情。

还没等到大宅那边的消息,神仙洲又有七八个花娘子和妈妈上花差号来为疍三娘封帘之事贺,昨晚来那是平时走得比较近的,今天来的则都是相对疏远一层的了。疍三娘也一一答礼。

不想送走了一批,又来一批,这一批关系本来更疏了,疍三娘甚是奇怪,请了周贻瑾来商量,周贻瑾道:“事不寻常必有妖异,多半是吴家大宅那边,有什么变故了吧。而且这变故于三少有利。”

他可真是神机妙算,话才说完,就见有小艇开了来,穿隆赐爷笑嘻嘻登船,对疍三娘周贻瑾说:“哎呀,不好了,大少病情严重,连二何先生都束手无策,往后只能尽量调理拖日子了。”

他说的都是坏事,脸上却都是喜意,疍三娘道:“大少病情不好,你高兴什么?”

穿隆赐爷笑道:“大少自知病势难起,已经把当家的位置让给三少了。”

周贻瑾疍三娘同时哦了一声,终于明白神仙洲的娘子妈妈们为什么忽然变得热络了。往日里三少有大少宠着,花钱如流水都没个边,但再怎么得掌门人的宠,也不如自己做掌门人不是?

疍三娘猛地想起昨夜的那句“这个家不如我来当”的玩笑话,叹道:“真想不到,竟是一语成谶!”

她对着海面,双手合十道:“妈祖保佑,愿大少大步揽过。”跟着又说:“往后他当了这个家,也该收一收心,往正途上靠了。这于他倒也是一件好事。”

周贻瑾将疍三娘看了一眼,道:“你觉得是好事?”

疍三娘道:“啊?”

周贻瑾道:“没什么。”

第十章家中行中

吴承鉴吃饱喝足后,又好好睡了一觉,第二天醒来精神就全恢复了,春蕊已经捧了洗漱诸物,来帮他梳洗——她是管事丫鬟,本来这事早能甩手了,但只要吴承鉴在家,这些事情她都必要亲力亲为。

和往日里不同,今天她一边伺候梳洗,一边道:“待会用完早饭,刘戴侯三大掌柜都要过来。”

吴承鉴道:“昨天才跟他们说一切照旧。怎么又要来?”

春蕊道:“现在是出货季啊,就算一切照旧,有许多事情也绕不开你这个当家,有该用印的,有该画押的。”

吴承鉴顺口一句不满:“真是麻烦。”

——————

账房内,三位掌柜依次禀事,果然都是些日常事务,然后请吴承鉴用印,吴承鉴从春蕊手里接过印章,啪啪啪印得飞快,再画完押,问道:“可还有事?”

刘大掌柜看了春蕊一眼,春蕊会意地就出去了。

刘大掌柜道:“惠州之事,我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侯三弟。”

吴承鉴点头:“应该,这事他该知道。”

刘大掌柜就言简意赅地将惠州丢茶的事情说了,这事瞒得紧,此刻忽然抛出,着实将侯三掌柜吓了一跳:“这个,这个…回头米尔顿先生来要茶叶,我可怎么交代?”

吴承鉴道:“这不还没来问嘛,等他来问了,你就让他来问我。”

刘大掌柜欣赏的是吴承钧那样正经强干的商主,不大喜欢吴承鉴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皱了皱眉头,又说:“此事因为发生在惠州,山水阻隔,大少大概又做了一些功夫,所以广州这边还没几个人知道,但也瞒不了几天。我们还是应该趁着还没人捅出来,先行打算。一者,赶紧加派人手搜寻失踪的茶叶,二者,还是让侯三前往洋行,坦承相告以示诚意,请米尔顿先生宽限几日,莫等对方知道来质问我们。”

“米尔顿那人我请他喝过花酒,清楚得很。”吴承鉴笑道:“刘叔,你信不信今天侯三叔去了洋行一说,明天老米他就能杀上门来。”

刘大掌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次不是因为不满吴承鉴,而是觉得这个棘手的局面十分难为。

侯三掌柜道:“既然三少与米尔顿先生有交情,那不如由三少去和他说?”

“屁的交情。”吴承鉴道:“东印度公司那群人,说是做生意,可没有我们中国人这种和气生财的说法,那就是一群打着生意幌子的强盗。跟他们打交道,不能用跟国内生意人打交道的这一套,不然会被吃的死死的。”

侯三掌柜道:“那怎么办?”

“怎么办?拖呗,拖着拖着也许就有办法了。”吴承鉴道:“现在不提他了,总之这事我揽上身了,如果英国人那边质问这批货,侯三叔往我身上推就行了。”

刘大掌柜道:“可此事终究得解决,否则东印度公司追究起赔款来…三少,我们宜和行的老底你应该知道点,我们赔不起。到时候,上头一个震怒,要流放八千里的可不是老朽。”

十三行的行商与普通商人不同,那是大清朝廷亲自监管的,别的商行破产也就破产了,最多再被债主追债,十三行的行商一旦破产,那就是家破人亡的局面,届时女子发卖为奴,男子流放边疆,怎一个惨字了得。

刘大掌柜实在看不惯吴三少的模样,最后那句话意在敲打,实在是希望吴承鉴用点心。

戴二侯三都觉得刘大掌柜这话说得太重了,怕吴承鉴年轻人脸面挂不住,当场闹起来,对刘大掌柜连使眼色,但刘大掌柜还是把话给说全了。

谁知道吴承鉴一点反应都没有:“还不到那个时候呢。我都不怕,刘叔你也不用太过担心。”

刘大掌柜觉得自己这一拳好像打在棉花上,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忍不住道:“三少!这些年,行中但有余利,大少总是抽调一空,其中有些大少是另有公用,但另外许多银钱的去向,三少比谁都清楚——光是白鹅潭上连续三年捧花魁,至少就花掉了十几万吧?那艘如山巨舰,叫什么来着?花差花差号?造那艘船的钱能包多少个茶山,三少知道不?”

吴承鉴点着头像小鸡啄米:“是是是,我是手脚大了。抱歉抱歉。”

刘大掌柜听他嘴里说了道歉,脸上却一点反省都没有,反而更气了:“三少,不是老朽倚老卖老要说你,往日有大少撑持这个场面时,老朽可曾越俎代庖说过你一句?可现在老东家和大少都病倒了,大少又将宜和行托付给了你,这吴氏全家、商行上下,就全都指着你了,你可不能再拿以前那二世祖的作风来对待行中之事。”

吴承鉴最怕的就是这种正气凛然的家中老人,对方资格老、用心好,又占着道理,就算口水喷到你脸上,你也得硬着头皮让他骂,还得担心老人家别因为自己气坏了身子,不得已下了罗汉床,拿茶水请刘大掌柜顺气,做出一副孝顺模样——他从小将他老子气得半死后都是用这一招让对方平气的,百试百灵。

果然刘大掌柜见他如此,反而说不下去了,对方年纪再小也是家主,宜和行一行商主,现在这样伏低做小,算是给足了自己脸面,加上吴承鉴又是他看着长大的,心里其实也有些疼爱的,知道这孩子也就是爱铺张喜胡闹,除此之外,心肠还是好的,就喝了茶,道:“刘叔这是为你好。”

吴承鉴道:“当然,当然。我一定会好好做,把这个难过度过去,把这个家撑起来,不会让刘叔失望,更不会让我阿爹、大哥失望。”

刘大掌柜道:“你能这样想最好。那茶叶、洋商的事情…”

“茶叶、洋商的事情,刘叔不用担心。”吴承鉴道:“现在更要紧的,是另外一件事。”

“嗯?三少请说。”

吴承鉴道:“我阿爹的六十大寿,就在下个月了。”

三大掌柜都是一愕,就听吴承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这六十也算大了。五十大寿那年,阿爹还当着家,他这寿辰也太不巧,就在秋交将完未完的那几日前后,行里家里都忙着盘点做账,因为忙着生意上的事情,阿爹从来都不过寿的,只是在家里团聚吃顿饭就是。今年既然是我当家,这六十大寿就不能这么马虎,咱们得热热闹闹地做起来!”

他也不管三大掌柜的脸色一个赛一个的难看,继续说着:“一来嘛,是我这做儿子的尽点孝心,二来也算是给家里冲冲喜。最近家里烦心事太多,整个宅子都病气怏怏的,我一进门就觉得不舒服。若是办一场高兴的事,喜气一冲,兴许我大哥的病也能好些。刘叔,你们干嘛这样看我?”

刘大掌柜指着吴承鉴,手指颤抖,要再喷他一脸却说不出话,终于一甩手怒道:“吴家是你的,不是我的,你想继续败,那就败去吧!”

——————

穿隆赐爷进来的时候,刚好看见刘大掌柜拂袖而去,戴二侯三也各自拿着签押好的文件告辞了,穿隆赐爷进了账房道:“刘大掌柜怎么这么气?”

吴承鉴笑道:“老派正直的掌柜,一般受不了我这般天马行空的新东家?我看他老人家身体挺硬朗,气不坏身子就好,多来几次就习惯了。”

穿隆赐爷一时无语,吴承鉴又问:“寿宴的事情准备得如何?”

穿隆赐爷笑道:“赚钱的事情我老赐不会,花钱的买卖,什么时候让三少失望过?到时候一定做得好好睇睇。不过…三少啊,现在咱们家这情况,还要继续这么大肆操办?刘掌柜他们不会有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