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承鉴道:“现在当家的是我,钱该怎么花,我心里有数。”

这时春蕊也进了门,低声道:“几位掌柜怎么都怒气冲冲的?三少,你又把他们给气着了?”走近两步,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刚才看见二少将戴二掌柜请到房里去了。”

吴承鉴眉头一皱,道:“走,今晚去花差号睡。”

春蕊惊道:“这怎么成?”

吴承鉴道:“老二是个歪嘴巴,如果从戴掌柜哪里听说了什么,回头一定碎嘴,现在阿爹大哥都病了,他一定去大嫂那里叽歪,大嫂一听,又得把我叫去说道一通了。那我今晚不用睡觉了。走走走,回花差号去。”

春蕊拦住了道:“三少,不可以去啊。你现在不是以前那个宜和三少了,您现在是家主、是商主,肩头上不但担着吴家、还担着宜和行呢,再这么胡闹,要叫别人说闲话。”

吴承鉴罕见地眉头再皱,这几年宠着丫鬟们,可是宠得她们有些过了么?春蕊为他好他知道,但这一拦,可有些分不清大小轻重了。

他瞪了春蕊一眼,这眼神可不是刚才那吊儿郎当的样子了,春蕊极少见他这样子,吓得拦路的手赶紧撤。

吴承鉴道:“你把房里的事情管好,把该算的账目算好,我在外头的事情,你就不要多口了,我知道你是个好丫头,但你就算是贤袭人,我也不是贾宝玉。”

招了招穿隆赐爷:“走。”

第十一章初布局

吴承构果然从戴二掌柜处知道了账房中的一些事情,回头果然就去蔡巧珠处,唉声叹气,骂老三不知轻重不长进,蔡巧珠在吴家分量不轻,自吴老太太病逝以来,她当内宅的家已五六年了,又是出身蔡氏商门,能打会算,所以近几年吴承钧将家里行里的账目也让她管,可以说蔡巧珠不但管家,而且管账。

可她与吴承钧夫妻情重,丈夫一病,她一颗心就都在吴承钧身上了,哪里还分得出心思来管理家务账目?整日家想的就是怎么调理丈夫的身体,怎么求良药问良医,便是求神拜佛之事也暗地里做过了不少,不料这日吴承构忽然过来,听他说了一通话,蔡巧珠吃了一惊,说:“你大哥往日里总说,三叔虽然好玩,但为人是很有交代的,不会这么胡闹吧?”

吴承构道:“大嫂你要不信,找个知道的人一问就清楚了。”

蔡巧珠心道:“承钧看人素来准,二叔和三叔又历来不和,也许这又是二叔故意搞什么事情。”她的心其实是偏向吴承鉴的,就口里应道:“好,我回头找人问问。”

但蔡巧珠又不是个心硬强断的人,耳根子偏软,吴承构一走,她又转想:“可三叔如果真的如此胡闹,我却不该放手不管。”想想老爷子病了,丈夫不起,正所谓长嫂如母,这事可不能不过问。

就找了大丫鬟连翘去请一下侯三掌柜。心想二叔或许会半瞒半骗,侯三掌柜却一定会对自己说实话的。

侯三掌柜是从蔡家过来的,虽然转投东主之后按理说就与蔡家再无联系,但跟蔡巧珠之间还是天然地就关系紧密,所以一请就来。

大少奶奶是吴家能说话决策的人,吴承鉴又没吩咐不能告诉大嫂,所以蔡巧珠一问,侯三掌柜就竹筒倒豆子全说了。

蔡巧珠一听,又气又急,就让连翘赶紧把三少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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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翘到了吴承鉴房中,一问,夏晴秋月都不知去向,连翘道:“春蕊姐姐呢?”

夏晴一指:“在房里哭着呢,也不知为什么。”

连翘进了房,果然看到春蕊在那里抹泪,上前轻声道:“哎哟,春蕊姐姐,这是谁惹了你?”

春蕊自跟了吴承鉴以后,从未得他一句重话,今天好心好意劝了三少一句,却得了这么硬一记敲打,心里委屈的不行,却又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说又没处说,问又没人问,只能把自己关在房里一个人哭。

见了是连翘,默不作声,夏晴道:“别问了,我们问了老半天了,她都不开口的。”

连翘道:“无论什么事情,姐姐都是心情不好,本不该这时候打扰姐姐的,但大少奶那边有事急请三少呢,咱们做下人的都难做,还得请春蕊姐姐压压心情,指点妹妹一下。”

春蕊一听,赶紧道:“我这就去。”

连翘道:“大少奶奶请的是三少,你去有什么用啊?”

春蕊道:“三少不在,但我不能只用这句话来回,那不成了搪塞大少奶奶么?”

就匆匆擦了泪水,跟连翘来到蔡巧珠房中。

春蕊本叫蕊珠,后蔡巧珠进门,有婆子碎嘴说巧珠蕊珠听着像姐妹,春蕊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为避名讳才改叫春蕊。

她与蔡巧珠年纪相差无几,然而人生际遇从投胎开始就大不相同,一个做了吴家大少奶奶,身份贵重满身金翠,一个却是超大龄了的丫鬟,连姨娘都只是梦想,然而心里纵有些什么想法,春蕊还是把得住自己,三少就算说了她什么,她仍然全心全意地只想三少好,所以要自己亲来,免得别人传话出了差错,引得大少奶生三少的气。

“三叔出门了?”

“是。”

“去哪了?”

“似是往沙面那边去了。”春蕊道:“账房那边开完会就出门,走得有些匆忙。”

她这话不算谎话,因为要上花差号,通常是从沙面那边登船,蔡巧珠一听,也只道吴承鉴是去了洋行,那应该是正事,既然去做正事,那就不该打扰。

就打算放下了,正要让春蕊出去,忽然动了疑心——她毕竟是当家数年的人,下人隔着肚皮的种种心思手段、嘴皮技巧无不明了,因此又叫住春蕊道:“三少出门前,可曾说去哪里?”

这话就问得无法回避了,又不能说谎,春蕊心里一突,只得道:“说了。”

蔡巧珠问:“哪里?”

春蕊便知今日遮不过去了,低声道:“花差号…”

蔡巧珠一听,两条柳叶般的眉毛几乎就要竖起来,怒道:“现在这时节,他还去花差号?!”

春蕊慌忙跪下道:“大少奶,三少断不是那等没心没肺的人,昨日危乱之际,三少人前刚硬冰冷,可在老爷的耳房里,奴婢是亲眼看到他对着墙壁满脸是泪,他心里实是牵挂着大少爷爷啊,只是家里不能没一个顶事的,这才冷着脸处理诸般事情。但这两日的事情,实在多而且繁。大少奶奶细想,三少是个玩性重的人,忽然让他来当这个家,多半是一时不堪其重,只是去躲个半日,并非在这时节去喝花酒。”

蔡巧珠回想昨日情状,果然隐约记得吴承鉴从老爷子房里再出来时似有泪痕,在她心中,三叔也的确是个贪玩胡闹的弟弟,一颗心就软了,道:“罢了罢了,我知他不是没心肝的,就不恼他了。但现在他这样做如果传了出去,是要被人骂不孝不恭的,快派人传个话,让他快些回来,可千万莫在船上过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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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上了花差花差号,迎着海风伸了个懒腰,看着周贻瑾,笑说:“还是这里自在。”

周贻瑾嘴角微微一弯,似笑非笑。

这时整个甲板都被清空了,只剩周贻瑾、吴七和三大帮闲。

周贻瑾道:“这次的事情,总觉透着一丝诡异。然而又不知道诡在何处。”他对宜和行内部运作所知不多,因问道:“惠州丢的那批茶叶,很重很大?”

“茶叶不算重,上了秤也就那点儿,也不大,一条洋船肯定装得下。”吴承鉴说。

周贻瑾两条如同绣上去的眉毛,往中间一蹙:“这还不算重不算大?”

吴承鉴道:“货量不到我家所有茶叶出口的两成,不过总价嘛,大概占了我家茶叶出口的四五成,利润占了六成。而且少了别的货物还好说,少了这批茶叶,那些英吉利人就有借口拒收我们所有茶叶,而逼我们双倍退还预付款。”

周贻瑾和三大帮闲都吓了一跳,快嘴吴七道:“那我们吴家可不得赔个穿隆?”

吴承鉴笑道:“如果把赐爷赔给英吉利人就行,那倒好办了。”

赐爷一时尬笑,不过众人见三少还有心情开玩笑,心情反而都放松了一些。

周贻瑾道:“承鉴,你可是有应对之策了?”

“没有。”吴承鉴摊了摊手:“我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想对策?”

周贻瑾道:“敌人?”

吴承鉴道:“这批茶叶对我家这样要紧,我大哥自然会慎之又慎,一路黑白两道都是层层打点,就这样还能出事,可想而知抢茶的人不简单。如果是大批流寇强抢,或者海运那段路程翻船,那就算我们倒霉,可像现在这样,丢得莫名其妙不知所踪,这必是有人静心算计的无疑了。”

铁头军疤道:“既然如此,三少为什么不让我带人去惠州?”

“你去了没用。”吴承鉴道:“我大哥多精明的人,他亲自赶过去,查到吐血都没查出来,你去了有什么用?再说我老爹已经派了老顾去了,顾老头也是个人精,若有什么蛛丝马迹,一定会给他找出来,但如果连他都找不到线索,那么就算我们几个一起去也不会有用了,我们必须另辟蹊径。赐爷,查理。”

穿隆赐爷和短腿查理都站了出来,吴承鉴道:“你们找几个可靠的人,分别前往惠州、佛山、东莞、澳门,采买珍奇玩意儿,我要给阿爹做寿礼。明着采买珍玩,暗中探听这几个地方最近有无批量的好茶叶出手。”

“对头。”周贻瑾听了点头:“盗匪劫了茶叶,总归是要出手的,全部一口气出货太惹人注目,最好还是分开了出。”

吴承鉴道:“若是打听到有这样的消息,那盗匪就是已经化整为零地出货,那就麻烦了,这批货找不回来了。”

穿隆赐爷道:“若是没这样的消息呢?”

吴承鉴嘿了一声,说:“那当然就…更麻烦啦!”

他招了铁头军疤过来,道:“你和蔡家拳的恩怨,最近消停些没?”

铁头军疤道:“现在吴家正有事情,小人这点事情,三少不要挂心。”

“怎么能不挂心?”吴承鉴道:“以前就算了,我现在当家了,手里抓的银子不就更多了?当然要为你出口气。你待会就去三娘那里,把我存在她那里的银子都拿出来,有多少拿多少,不够让吴七回去找春蕊批账。拿了银子后就去佛山招揽人手,有多少人给我招多少人。等我给阿爹做完了大寿,就来给你撑腰,带人去砸蔡家拳的场子。”

铁头军疤感动得双拳紧握,节节作响,却还是道:“三少,若不是你,我军疤早就流放新疆了,现在还能老娘跟前侍病,已经是再生大恩。我和蔡家拳的那点陈年烂事,三少不用替我挂心。”

“行了行了,别瞎感动。”吴承鉴摆了摆手:“我让你召集人马,明着是对付蔡家拳,暗中是先安排人手,到时候若找到劫茶的人,难道他们还能乖乖把茶交出来?少不得要动手的。你招的这批人就是我们的兵。所以你将人召集之后,还要勤开夜粥场,把人给我练熟了。”

铁头军疤呆了呆,就反应了过来:“原来如此,好,我这就去办。”

第十二章蔡师爷的关注点

吴承鉴又对快嘴吴七说:“劫茶的事情,除了外敌,多半还有内应。你这几天多在各房显摆行走,眼珠子放亮点,耳朵子放灵点,看看谁有动静,听听谁有猫腻。我们要先铲除了内奸,然后才好对付外敌。”

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声叫道:“三娘,三娘!”

疍三娘打开窗户:“什么事情?”

吴承鉴道:“南海县三班头目,最近有人上神仙洲玩儿没?”

疍三娘想了想说:“老周是每旬必到的,就是最近听说输了不少钱,手头紧,二楼都不敢上来了。”

神仙洲是广州最大的情报交流地之一,三娘的人虽然离开了,但仍有耳目不断给她传递各种消息。

吴承鉴就对吴七说:“最近找个空档,输点钱给老周。”

吴七笑道:“老周的钱,要赢他都容易,何况输给他。”

最后,吴承鉴让穿隆赐爷好好主办吴国英这次的六十大寿,一定要做得风风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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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这些事情,吴承鉴才回了舱房,疍三娘早做了一碗莲子汤等着他了,说道:“莲子能清心,你这两天太劳心了,喝碗莲子汤润润心扉吧。”

吴承鉴抿了一口,忽然道:“你封帘不是说要请客吗?且缓一缓。”

疍三娘问:“怎么,可有什么妨碍?”

吴承鉴道:“我今天跑你这里来,回头阿爹大嫂知道,少不得一个骂、一个劝。老头子骂就让他骂吧,别骂坏了身体就行。但我嫂子那通劝啊,我一想起来就觉得难受了。若我再帮你大办封帘宴,老头子非从病床上爬起来扒了我的皮不可。至于我嫂子,一定要在我面前哭哭啼啼,喊着承钧叫着光儿,非把我骨头都哭软了不可。”

疍三娘道:“我自己设宴,你不来就是了。”

“那怎么行!”吴承鉴笑道:“满广州都知道你疍三娘是我梳笼的人,你要封帘,我怎能不来捧场?就推迟几天吧,等到我哥哥的病情稳住了,你再设宴,那时我再溜来,就没那么显眼了。”

他嘴里说着,一边将碗放下,就顺手摸住了疍三娘的手。疍三娘是渔家女出身,刚入行的时候就被老鸨嫌弃手糙,但这些年下来,一来十指不沾阳春水,二来吴承鉴为她搜罗、炮制了许多润手护肤之物,竟然硬生生把手养了回来。

这时吴承鉴把玩了一下她右手食中无名的指尖,看着修长如葱条,摸着光滑如凝脂,一时间看个不够、放不下手。

疍三娘道:“这几年我都被你养废了,以前几十斤的渔网也轻松从海里捞上来,现在那些粗重的毛巾一过水,拧着都觉得费劲。”

吴承鉴笑道:“那不是你的错,是毛巾的错,回头让人挑轻薄的就好,干嘛还要用那些粗笨的东西来为难自己?”

疍三娘道:“享福时要想无福时——我难不成还能一辈子这样享福?总得为将来打算打算。”

吴承鉴笑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再说,我就觉得咱们的将来会越来越好。”说着又对着疍三娘的手赞了起来:“这双手真是漂亮!虽然这上面有几分我的功劳,但也要它本身的底子好才行。满神仙洲都找不到第二双手这么漂亮了,也就贻瑾的手能跟你比比。”

疍三娘隔着窗口,瞥见吴七正笑吟吟看着两人,呸了一声,轻轻打了吴承鉴一巴掌:“都是宜和行当家的人了,还没个正经!”

吴承鉴笑道:“我从来都不是正经人,倒是你,在花行里做好事,都快做成菩萨了。对我又老是一副贤妻范,贤妻范也不是不好,只是多少有些无趣。话说,都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能老吊着我啊,什么时候给我…”

“别闹!”疍三娘低了头,跑出去了。

吴承鉴叫道:“喂,喂!难道你真的打算做菩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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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清华从花差号下来,回了广州城客栈之中,一进门,就发现床铺更换一新,桌上也多了些东西,显然不是自己出门前的样子,急叫小二来问,小二道:“昨天下午客官后脚离店,就有位爷前脚进门,说是客官您订的东西,吩咐我们搬入房内去。怎么,那不是爷您订的?”

若是要店家从客房里取东西,店家肯定要生疑拒绝,但往客房里放东西,店家的疑心就降低了许多。而且小二还有事情没出口——来办这事的人,是他没法拒绝的,不过对方有交代过,这话就不敢跟客官说了。

蔡清华就知有异,但他何等精明的人,也不说破,也不追问。

再进客房,再看那桌上之物,都是十分精美的日用之物,有穿的,如上等质料做的换洗衣服,有吃的,都是本地老字号的糕饼点心,又有些让蔡清华拿着顺手的玩物,至于床铺席被更是全新的上等货——并无特别名贵的东西,也无金银细软,不至于让蔡清华为了守规矩而拒之门外,但又件件琢磨过,送来这些东西的人,用心之细腻可想可知。

桌上诸物下面,压着一封拜帖,更无一字,只有一个印记,仔细辨认,认出是“潘”字的变体。

蔡清华就笑了,心道:“我这次轻车简从,悄悄入粤。看贻瑾见到我时的诧异,吴家应该是真不知道我的事情,广东地面无人对我有什么表示,十三行其它诸家也没动静,来这般向我示好的只此一家。潘家啊潘家,终究非诸家可比。”

心念未已,就听门外小二来报,说有客人来访,又呈上了拜帖。来人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在客厅等候,谦逊的姿态做到十足。

蔡清华打开拜帖,却是个不认识的人,叫段弘毅,自称晚辈,在自叙中若有若无地点出他是在广东巡抚衙门行走,蔡清华就猜来人是广东巡抚的师爷,轻轻一笑,就知道自己的行藏已经泄露了出去。

不过潘家的人,来得比广东巡抚的人更早更快,反而更加印证潘家在京师情报网的强大。

两广总督与广东巡抚之间只差一肩,蔡清华也不敢怠慢,亲自下去请那段师爷上来会见一番,彼此都是绍兴人,话题先在同乡之谊上绕了一下,很快就熟络了。

这一开了头,来访者就络绎不绝,先是一干在粤汉臣如广州知府等,都派师爷前来示好,再跟着满大员也来致意,广州将军、粤海关监督等都派了家奴前来拜访。

先前几个是按得到消息先后来的,后来消息大概在广州官场上传开了,再来拜访的就是按照东主的品级轮序,到得后来,就是连番禺县、南海县也听到消息赶来,这两位不敢派师爷,却是亲自前来。

蔡清华一一接待,言语之中不作半点得罪,也不露半句口风,师爷也罢,家奴也好,还有两位县太爷带来的礼物一件都不收。众人叹息而去,朱珪清名在外,他们也就都不敢强塞。

再往下的小官吏、大富商,蔡清华就托言疲倦不再接见了。

这半日功夫下来,蔡清华大感疲累,不是他能力不够,而是对两广官场以及南粤地面的信息掌握不足,初来乍到又无一个信任之人,既要了解情况,又怕被人窥破心思,所以这半日下来就累得他慌。

因此之故,他对招揽周贻瑾更上了三分心,心道:“这广东地面,豪富之中暗藏凶险,朝堂之上,又有和珅随时要背后捅刀子。东家孤身南下,下要慑服这两省军民,上要不为和珅所趁,这里头的分寸该如何把握,局面该如何打开,委实非有一位广知下情、又能信得过的人不可。”

两广总督总揽二省军政大权,军务政务牵涉之广,比之一个中型国家犹有过之,千头万绪之中,十三行只是其中一端,来访并无人主动言及,旦蔡清华心中既挂着周贻瑾,便于不动声色间旁敲侧引来了解十三行之事。

南海知县偶说起来一件轶事,却是最近粤海关监督两个小妾争风吃醋,跟着两个家奴煽风点火,引发一场不大不小的宅斗。

这本是满大员后宅里一件小到微不足道之事,却有两个十三行行商牵涉其中,被那两个家奴指挥着跑进跑出,用尽各种办法来为那两个小妾争宠固宠。

“蔡师爷你来晚了几天,所以才未亲眼看见。这事啊,在全广州都成了笑柄。在外头威风八面、富可敌国的行商巨富,却因两个小妾醋海翻波、两个家奴一点暗示,就城内城外地跑断了腿。子曰:为富不仁。商贾之辈富而不好礼,全无半点尊严,终究还是下贱末流。”

南海县是没话找话,把这事当笑话来说,以明官宦之高贵与商贾之低贱。

蔡清华却暗中留了心,心道:“粤海关监督的这场后宅风波,背后或者更有干连。能否因势导利,为我所用?嗯,却还需要更深入了解一番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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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仙洲上,疍三娘传言给花行姐妹,说封帘之宴暂且推迟,原因嘛大家一想就明白了。

现在都在哄传,疍三娘要做姨娘了,这个姨娘可不一般:一是三少够豪富;二是三少够痴心,许多人都在说,三少年纪这么大了还不娶亲,就是为了三娘,这番情谊真是不浅;更何况,今天的吴三少可不是往日的那个纨绔,如今的三少是宜和行的新当家了。

因此三娘虽然不设宴,神仙洲的小船快艇却都往花差号上走,不是送点礼物表心意,就是上门嘘寒暖。

只有沈小樱对此全无表示,连那日许下的三千两银子都假装没那事。

秋菱知道后,就来她房里说:“姐姐怎么都不派人往花差号上走走?莫不是心疼那三千两银子?”

沈小樱玩着一个蔡二少送她的鼻烟壶,说道:“三千两银子,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但肉包子打狗的事情,做来干什么?”

秋菱道:“姐姐你这话是怎么说?什么叫‘肉包子打狗’?”

沈小樱在四大花魁里头,脾性最傲,翻了翻白眼,只是冷笑,也不开口。

秋菱却是四大花魁中脾气最好的,沈小樱不开口,她还是凑了上来说道:“莫不是姐姐认为,三姐离开神仙洲了,就与咱们没什么关系了?可三姐姐人虽走,势还在。”

沈小樱哈哈一笑,就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第十三章作保

“怎么,姐姐还不知道吗?”秋菱说:“最近大伙儿都在哄传,说三少身边的人,自从他当了家就全都鸡犬升天了。”

沈小樱哦了一声,似乎在询问,但兴趣并不大。

“姐姐还不知道?”秋菱道:“连一个帮三少打争风吃醋架的帮闲,最近在佛山也是银子泼水一样地花。陈少跟我说,那个铁头军疤在佛山开了个夜粥场子,聚了七八个洪拳师傅,招了百十号后生,气势汹汹地要报当年一刀之仇。还有那个赐爷,最近忙着给吴老爷子办寿宴,银子也是海里去地花,暗地里不知道给捞了多少呢。”

沈小樱冷笑道:“三少他向来败家,满广州城谁不知道?只不过现在他当了家,败得更厉害罢了。”

“他肯败家,那是他吴家的祸事,却是我们百花行的好事啊。”秋菱笑着说,“现在神仙洲上,姑娘们龟奴们,不知多少人都想往三少身边蹭,都说哪怕能在三少身边待上三天,就胜过在神仙洲忙活十年了。可咱们花行的人要想近三少的身,怎么也绕不过三姐姐不是?”

沈小樱懒懒道:“我又不想往三少身边蹭,跟我有什么关系?”

“姐姐当然不需要蹭吴三少,姐姐有蔡二少嘛。”秋菱笑道:“不过人心如此,这势就还在。三姐姐那边,姐姐就算心里有什么不爽快的地方,至少这面子功夫也还是做做的好。”

沈小樱冷笑:“转眼就要拆了的灶头,还有人以为是口热灶,真是好笑!”

秋菱心里头暗暗一动,就问:“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妹妹怎么听不懂?”

沈小樱脸一冷:“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就别乱打听了。”

“是,是。”秋菱心里提溜了一圈,马上又说:“妹妹这不是怕姐姐听了不确不实的话,误了自己嘛。”

沈小樱不悦道:“我怎么听了不确不实的话?谁来误我了?”

秋菱笑道:“妹妹是听说那天蔡二少回去后就挨了好一顿打,怕蔡二少有一阵子要消沉了,人一消沉势头就低了,势头一低消息就不灵光了。”

“谁势头低了?谁消息不灵光了?”沈小樱受不住激,怒道:“二少的消息再怎么不灵光,也比那些就要家破人亡的好。”

秋菱惊道:“什么家破人亡?”

沈小樱欲语还休,终于冷笑道:“我说你啊,别看别人蹭也跟着蹭,没好处的。我话就说到这里,你自己琢磨去吧!”

——————

秋菱从沈小樱房里出来,又往银杏房里去,若是若非、半说半不说地把话给说了。银杏目光深沉,低声道:“看来…果然如此呢。”

秋菱忙问:“姐姐啊,什么果然如此?”

银杏笑道:“少打听这些,没你的好处。”

秋菱就把头埋在银杏胸脯上,蹭得她痒笑,道:“姐姐就跟妹妹说说嘛,就是不说个十分,七八分也行,七八分不行,那也指点一些许不是?”

银杏笑着推开她,道:“好了好了,我就指点你一些儿。”她指着南边——大概是花差花差号停泊的方向——“有人的靠山看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其实是外强中干,都快要倒了。其它的,你自己想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