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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十来天过去,眼看还有半个月就是吴国英的六十大寿了。

这时秋交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上到掌柜,下到伙计,乃至货运码头的苦力,全都忙得不可开交。

这时的秋交季,与改革开放后的广交会不同,并非是个商家就有资格做海外买卖的,所有与外洋的交易,都要通过保商。

大部分给十三行供货的中小商人,这时都已经出完了货,就是十三行的保商中,也有一两家开始盘点过去这一年度的收成。那些拿到钱的,自然少不得要犒劳伙计,自己也要好好庆祝一番。还没拿到钱的,就都眼巴巴地指着各家保商。

当然,像潘、蔡、谢、卢这“上四家”,由于货物数量过巨,牵涉的关系复杂、银流庞大,就不可能那么快了。

宜和行虽然还不是“上四家”,但去年就已经隐隐逼近,而今年又比去年更上层楼,货物规模和银流数量都大得惊人。亏得有刘大掌柜尽心尽力地主持,才总算没出什么乱子——不过他老人家也因为全身心都扑在这盘大生意上面了,所以最近都分不出心来教训吴承鉴。

这日将账盘得告一段落,刘大掌柜对侯三掌柜说:“杂货差不多都已经出完了,接下来就是茶了。”

宜和行货物的总装船量,别说跟潘家比,就是比蔡、谢、卢也都还明显不如,但挡不住他家的货利润大。不过总的来说,出货的速度还是比上四家要快得多。

侯三掌柜说:“茶的话,除了本家茶山的那一批,我们和东印度公司双方都已经盘点无误了,随时可以装船。但米尔顿先生不肯付钱,说装船可以,账却要等本家那批茶叶到了再一起结。”

对宜和行来说,那批茶叶才是整起交易的重中之重。

刘大掌柜的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三少怎么说?”

侯三掌柜愁眉苦脸:“他说…装船就装船呗,钱早点到晚点到无所谓,我们要相信老米。”

刘大掌柜愕然:“这…这是原话?”

虽然侯三的口气不对,但那措辞,满广州除了那个败家子谁能说得出来?

“那您老看…是不是真的让对方装船?”

“不行!”刘大掌柜说:“本家茶山的那批茶利润虽大,但总值也不过宜和行茶叶总值的四成五六。现在的这几船茶的钱如果能收回来,再加上之前其余货物已经收回来的钱,我们宜和行今年差不多就能保本了,这对人心安稳用处极大。但要是收不回来,不但行里人心要浮动,而且钱都被对方握在手里,后半段的生意我们就会很被动。鬼佬素无信义,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又出什么幺蛾。”

侯三掌柜道:“那我再去说说。”

他又跑了一趟沙面,可东印度公司那边却坚持原本的主张。

按理说,款项一笔归一笔,这几船茶宜和行既然已经到货,东印度公司就应该给钱,所以刘大掌柜要求货到付款是合理的;不过吴家的那批本家茶,去年米尔顿是给过一笔高额预付的,而且约定如果茶叶不能及时装船,吴家要支付巨额赔款,而且这笔本家茶的生意,和其它外家茶的生意是一起签订的,所以米尔顿要求全部茶叶的买卖一起结算,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对东印度公司来说,那批本家茶牵涉到不小的利益,去年这个时候已经开始装船而今年至今没看到货,且又传出吴家当家换人等不算好的消息,米尔顿自然要留个心眼;而刘大掌柜是知道那批本家茶出事了的,所以才要保得一笔是一笔。

双方各有利益,各有算计,各有隐瞒,因此僵持不下。

刘大掌柜便对侯三掌柜说:“不如这样,让三少在花差号上设个饭局,将米尔顿先生请来一叙。这件事情总归要解决。”

侯三掌柜便又跑去找吴承鉴,没多久就回来:“三少说饭就不用吃了,他写了一封信让我去交给米尔顿先生。说能解决此事。”

“信呢?”刘大掌柜问。

侯三掌柜取出信来,信封却用火漆封住了,盖了吴承鉴的私章,刘大掌柜便不方便拆看,问道:“信里写什么?”

侯三掌柜道:“三少说,与其让局面僵持下去,不如各退一步,让东印度公司照货给钱,这钱先不直接给我们宜和行,且找个第三方作保,将这笔钱存起来。等本家茶的买卖办成了,我们再去把钱取出来。”

刘大掌柜愕然了好一会:“亏他想得出来。只是那米尔顿先生肯么?再说找谁来作保?钱又存在哪里?”

侯三掌柜说:“是请十三行蔡总商来作保,钱先存在潘家。”

刘大掌柜点头道:“昊官这次的主意,倒是靠谱。蔡总商如果肯作保,那当然好。钱存在潘家,也没问题。”

洋人南风来北风去的,若出个什么意外找他们算账如同捕风捉影,但潘家家大业大,信誉之佳更在吴家之上,而且正所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潘有节肯接手,刘大掌柜就不怕钱会丢了——这笔钱虽然数目巨大,却还不值得潘家赔上信誉来贪昧。

侯三道:“只是既然找保人,为什么又找蔡总商作保,又找潘家存钱?直接找一位不就好了?”

刘大掌柜笑了起来:“潘家虽然家世第一,潘有节毕竟年轻,威望不足,找他作保不如蔡总商;蔡总商威望虽高,但钱放在蔡家库房,的确是不如放在潘家库房妥当的。昊官年纪虽小,考虑事情倒也贼精贼精的。可惜啊可惜,这小子就是不肯把心用在正经事情上。”

这次侯三去了,竟是出奇地顺利,说:“米尔顿先生看了三少的信,说没问题。”

当下由吴国英给蔡总商、潘有节分别写了信,老爷子在广州商场扎了四十几年的根,潘有节都是他的晚辈,蔡总商也得卖他面子,几方面便都应承了:吴承鉴承诺秋交结束之前米尔顿先生一定能拿到那批茶,否则这笔钱他就不要了;米尔顿承诺给出这笔钱,但吴家要提款必须得到他的授权许可;蔡总商为吴家的承诺做了保;潘家则保证这段时间里这笔钱的安全。

这次事情算是暂时解决,刘大掌柜道:“只是这样一来,所有的事又都押在那批本家茶上头了。三少敢这么做,莫非惠州那边已有消息了?”

第十四章永定河的水

刘大掌柜却是料错了,其实惠州的那批茶叶还是一点线索都没有,老顾传回家里的消息很不理想。

而就在东印度公司的那批白银押进潘家库房之后,西关富豪、广州官场、沙面洋行,也忽然就都收到了宜和行惠州丢茶的风声。

花差号上,疍三娘在神仙洲的耳目回报了这个情况。

周贻瑾道:“这可真是巧了!”

吴承鉴笑道:“觉得这是巧合?”

周贻瑾白皙的鼻子微皱,轻轻哼了一声,说道:“虽然之前吴家上下瞒得紧,但如果真的有一个‘敌人’要搞宜和行,那这个‘敌人’肯定是知道这件事情的,若他一直不露风声也好理解,可做贼的事情总是越秘密越好,可他又放出了消息…放消息自然是要搞乱宜和行,可要搞乱宜和行就应该越早越好——若一开始就把消息放出,宜和行连那批外茶的买卖都难做,或者是会被米尔顿大肆压价,接着就是无数出货给宜和行的国内商人踏破门槛来要债,宜和行对外收不回款项,对内又被上游商行挤兑,也许不用等惠州丢茶的事情有结果,吴家现在就已经垮了。但那个‘敌人’却没这么做,他一直隐忍着,忍到现在才把消息放出来,这简直就像…”

吴承鉴笑道:“就像在等我们和米尔顿完成本家茶以外的交易。嘿嘿,真有这个人的话,这人对我们吴家还有几分香火之情嘛,劫了我们的茶,却还想方设法要让我们吴家能保住本钱。”

周贻瑾道:“钱还在潘家的库房呢。”

吴承鉴道:“我既然敢出这个主意,自然是有把握能把钱拿回来的。”

周贻瑾道:“你有把握,对方可不知道你有这个把握。”

吴承鉴道:“那就是对方有把握能把这笔钱拿出来。”

“呵呵!”周贻瑾笑道:“能办成这件事情的人屈指可数,若是这样,这个‘敌人’是谁,伸个手掌出来就能圈定了。”

“也有可能根本没这个人。”吴承鉴道:“一切都是巧合,都是我们瞎想。”

周贻瑾道:“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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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平时,吴家丢茶这么大的事情,哪怕只是传言也一定会引起坊间哄传,幸好最近广州出了一件更大的事情,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新任两广总督朱珪抵达省城了。

与历代前任不同,这位朱珪朱大方伯不是满人,而是汉臣,虽是汉臣,但来历甚大,他从乾隆四十一年起便在上书房行走,亲近陛前十余载,又曾主河南乡试、督福建学政,收得门生满天下,外放之前任职礼部侍郎,更是清贵无比。

然而以上这所有的履历,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另外一个身份——他是皇十五子永琰(未来的嘉庆帝)的老师。

当今皇上御极接近一个甲子了,这可是古今罕有的高龄皇帝,眼看年事已高,虽然传位诏书藏在正大光明匾后面未曾公开,但朝野上下,都猜那匾后诏书上的名字,极有可能就是十五阿哥,也就是说,指不定什么时候龙椅上换个人,这位朱大方伯便是九五帝师了。

所以朱珪此次履任,满广东的大小官员,个个毕恭毕敬,更不敢有一丝疏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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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就在朱珪履任的次日,蔡清华却忽然来找周贻瑾喝酒,这让周贻瑾大为吃惊,说道:“师父,大方伯初到广东,想必总督府衙门一定忙乱,你居然有闲情出来喝酒?”

蔡清华哈哈笑道:“我在东主幕内主掌的不是钱谷,而是书启刑名。这两日主抓钱谷的幕友倒是在忙着交割账目,我一个管刑名的,在大方伯刚刚履任之际,能有多少事?”

周贻瑾道:“那也不至于闲到能出来喝酒作乐。我听说这位朱大方伯御下是颇为严厉的,师父这般浪荡,可别触了东主的霉头。”

“无妨。”蔡清华笑道:“我请贻瑾喝酒,半是为私,半是为公也。”

周贻瑾就知道蔡清华对招揽自己不肯死心,他虽然有心拒绝,可对方如今是两广总督的谋主,就算不看多年的交情,也得顾忌这一层身份,态度便不好过于强硬。

“来而不往非礼也。”蔡清华道:“这一次,可得让我做东。”

他就包了一条小小的画舫,舫上连个唱曲的歌伎都没有,只有一个服侍蔡清华的俊美童子,还有就是一个半聋的老船夫掌舵,竹帘垂下,舱内摆着些下酒菜。

那俊美童子第一眼见到周贻瑾时,眼珠子就像要冒火。

蔡清华瞥见,轻轻打了他一掌,笑道:“找人妒忌,也找个跟你差得不远的。贻瑾之颜,犹如天上云、昆仑玉,清隽空灵却又高远不可攀,既不可攀,亦无须忌。你虽然长得俊俏,但要跟他比,那纯粹是自己找不痛快。”

那童子再看看周贻瑾,忽然整个人丧气了起来,再生不起妒忌的念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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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舫荡出白鹅潭,船行悠悠,蔡清华指着竹帘外的浩渺水波说:“我浙省钱塘江外,也是一片大水,但比起这直通南海的珠江汇流之地,却还是相形见绌了。”

白鹅潭是江海交接之处,河南地在二百年后被视为陆地,而在此时却被视为岛屿,因此这时的白鹅潭可以说是江面,也可以视为近海。

周贻瑾道:“这里还只是江口,若是再往南出了海湾,进入南海大洋之中,那才叫一个浩荡苍茫。”

蔡清华道:“你见过?”

周贻瑾忽觉失言,周清华笑道:“怎么,对着师父我还有什么需要隐瞒的?你的阴私我知道的可不少,真要对你不利,够你死上三十回。”

周贻瑾想想也是,在蔡清华借个由头将那童子撵开几步后,才低声说:“承鉴好玩,曾驾驶英夷大船出过海,我跟着去了两趟。”

蔡清华道:“广州人总把山高皇帝远挂在嘴上,果然不假。”

吴家不是普通人家,是十三行行商,官府里挂了名的,吴承鉴私自出海,如果传了出去,后果难以预测。

周贻瑾道:“承鉴玩性一发,往往不知轻重,此事出我之口,如果出事,我必与三少连坐。师父若还顾念师徒之情,可莫害我。”

他想蔡清华应当不会害自己,所以故意将自己连坐上去,要让蔡清华投鼠忌器,只要蔡清华不想害了自己,就不至于拿这件事情来对吴承鉴不利。

“你我之间,何必多此一语。”蔡清华笑道:“我若是会拿你无心失言来害你,你刚才就不会向我坦白了。那天晚上,我也不敢应你之请在花差号上留宿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长长一叹。

周贻瑾道:“师父叹什么?”

蔡清华道:“这么要害的事情你都对我坦白,那就是仍然信任我。可是换了以前,后面那两句话是不会说的。可见在你心中,吴承鉴的分量竟是比为师的重了。可恨啊,可叹!”

他说着拿起酒壶,自己斟了一杯酒干了。

周贻瑾默不搭腔,也举杯呡了一口,转个话题说道:“师父随东主赴任,竟然还带了家乡好酒千里入粤。”

蔡清华笑道:“我怎么可能这么做?这是我刚刚抵穗那日,有不速之客放在我客房里的,我看只是半坛开封了的酒水罢了,扔了也怪可惜的,也就没有推却。”

周贻瑾道:“师父今日在广州城,果然炙手可热。”

“哦?”蔡清华道:“何以见得?”

周贻瑾举起手中酒杯道:“壶是普通的壶,杯也是普通的杯,但杯中之物却是三十年陈的状元红,且不是粤省仿制之酒,就是我们绍兴人家酿的花雕。此物放在浙江都不可多得,到了外省更是珍贵无比。”

蔡清华笑道:“不错,不过你这根舌头更珍贵,价值千金。”

周贻瑾继续道:“广州城内,这个年份的状元红只两家有:粤海关监督家里有几坛,但以吉山的根脚与脾气,对师父你最多也只是虚应故事。除了吉山之外,有此珍酿的也就只有潘家了。潘家身为十三行之首,冒着被吉山猜忌的危险,也要如此细心地琢磨师父的喜好,举重若轻、半偷半摸地拿出如此珍酿来讨好师父。此举既可见潘有节用心之苦,而能让潘有节如此用心,师父如今在广州城势头之炙手,自然也可想而知了。”

蔡清华听了这话,不否认,不发笑,却盯着周贻瑾,两眼都在发光。

“师父为何这么看着我,若放在十年前,我非以为师父对我有什么意思不可!”周贻瑾的酒量其实是不错的,不过他的体质属于“伪酒量不行”——也就是喝点酒脸上就有反应,所以双颊已经出现淡淡的红霞。

蔡清华笑道:“岂止有意思,简直非卿不可!只喝一口酒,就能道破背后的无数隐秘,若大方伯能得贻瑾为入幕之宾,这广州城内外,大方伯便能了如指掌。”

周贻瑾道:“我早跟师父说过,徒儿我如今无心功业,只想在三少荫下享乐养老。”

“你才几岁,就说养老的事情!”蔡清华笑道:“再说了,你再跟着吴承鉴,只怕那乐也享不了几天了,一旦大屋倾倒,好徒儿,你别说养老,说不定还要遭受池鱼之殃。”

“消息传的可真快。”周贻瑾道:“惠州的事情,竟然连师父也知道了。”

“惠州什么事情?”蔡清华双眼一眯:“惠州什么事情?”

周贻瑾没想到他竟不知道,但想此事广州城内外已有不少人收到了风,以蔡清华如今的面子,只要他肯去打听,就没有打听不到的,便将惠州丢茶之事,简略说了。

“原来如此。”蔡清华沉思片刻,道:“那就更没错了。吴家之倒,就在旬月之间了。”

周贻瑾问道:“师父,你是不是还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到了现在,你们也翻不了盘了。”蔡清华点着头:“是永定河的事情。”

“永定河?”这回轮到周贻瑾愕然了——因为这个回答简直是前言不搭后语:“永定河怎么了?”

结果蔡清华说出了一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话来:“永定河去年又发大水了。”

第十五章天子南库

周贻瑾想了想,果然记起了此事。

永定河旧名无定河,以河道迁徙无定而得名,乃是北京之水道命脉,此河安则京师安,此河患则京师涝,康熙皇帝在位时,对这条河下了大本钱,筑成大堤,企图一劳永逸,因此改名为永定河,不料堤防是加固了,自上游冲下来的大量泥沙却淤积在了河槽之中,导致河床急剧抬高,堤防反而被屡屡冲垮不断决溢,这又迫使朝廷继续加高堤防,久而久之,其下游竟然与黄河下游一般,变成了一条高出地面的悬河。

入乾隆朝以后,永定河的水患更是逐年增多,去年那场大水虽然不小,但因为永定河水患太过频繁,所以周贻瑾也没怎么关注。

“永定河水患又怎么了?”周贻瑾问,他心中也在疑惑,难道几千里外北京城的一场水灾,还能跟广州城的吴承鉴扯上什么关系不成?

蔡清华笑了笑,道:“看来你心中一定在想,北京城发一场不大不小的水患,能跟广州这边有什么关系,对吧?”

周贻瑾也不否认:“其实也有关系,去年水患的时候,十三行这边各家都捐献了不少钱。”

蔡清华道:“那笔钱,其实并不够。”

周贻瑾道:“大清国都的一场水灾,抗灾治河的钱,也不能都由十三行来出啊,想必山西晋商、扬州盐商,也都有捐献,而且也不能都指望民间捐献,大头还是要看户部与大内。”

“问题就出在这里了。”蔡清华挥了挥手,本来回来斟酒的贴身童子,又让他打发去船艄,这才压低了声音道:“灾难突来,皇上降旨,让户部拨款救灾,结果这场水灾却捅出了一个大问题来:原来户部早就没钱了。”

周贻瑾道:“不可能吧!去年那场大水,听说也不算很大,连这点钱都拿不出来…户部会亏空到这个地步?若是如此,怎么也没听官面上谁捅了出来。”

他人在广州,但为了帮吴家,还是拿钱在北京那边维系着京师耳目。户部若出现这么大的亏空,官场若有人捅破,他不可能不知道。

蔡清华笑了笑:“自然是有人盖了下去。”

“谁?”

“还能有谁。”蔡清华笑道:“谁做着户部尚书,谁就要把这件事情给盖下去!”

“你是说…和珅?”

蔡清华的笑,变成了冷笑:“除了他,还有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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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贻瑾去见蔡清华的时候,恰好短腿查理跟着穿隆赐爷一起回来了,查理告诉吴承鉴澳门并没有来历不明的大宗茶叶现市,赐爷派去惠州、东莞、佛山等地的人回禀的情况也是类似。

吴承鉴听了这些回禀,再综合之前种种,呆了有半晌,慢慢的整个人就瘫在太师椅上,刚好有一个大浪拍打过来,冲得满舱摇晃,幸好舱中家具都钉死了,但吴承鉴的身形也在浪拍中晃荡了起来。

“三少,”短腿查理中英文夹杂地问:“事情是不是very糟糕?”

“是very、very糟糕…”吴承鉴吁着气说:“茶叶在惠州失踪,然后我大哥、老顾相继前去查探都没得到线索,事情能干得这么干净利落,必定不是宵小之辈所为。天下事无利不起早,对方劫了茶叶,若是图财,就一定要趁着秋交之前动手。”

“没错,”穿隆赐爷搭腔说:“一旦季风节过,茶价必然大跌。”

“可现在各地都没有批量的茶叶出笼,”吴承鉴皱着眉头:“对方劫了茶叶却不乘价钱高分销贼赃,此事不合常理。唯一的解释,就是对方不需要分销,只要到了时候,就可以一并出手。且粤省批量卖茶,能出高价且吃得下这么大批量的,只有十三行。”

穿隆赐爷道:“现在秋交已经到中后段了,全省银根都在吃紧,谁能吃下这么大批量的茶叶?”

秋交完成之前,洋商捂着银子准备买预订好的货物,行商的钱早就都换成了货物等着出洋,买卖双方在这个季节都很难有大量的流动资金。

要等秋交完成,银子进入十三行,行商们盘点完毕,再分发到各二线商人、三线商人,那时候整个广州就会迎来一次丰收的狂欢。但是在那之前,越是接近秋交尾声,银根就会越紧。

“要吃下这么大批量的货物,当然要靠洋商啊。”吴承鉴说。

“no,no!”短腿查理说:“欧洲各公司,不会等到现在才开始采订货物的,应该早就把货物预订好了,带来的白银都得准备用在这上面,现在不会有哪一家还有这么多的余钱的。”

“有两个方法。”吴承鉴说:“各家公司应该都还备有资金以应变的,不见得所有人都会把钱都花光,当然,这批茶价值太大,任何一家一时间要独自吃下都会很难,但如果将这些余资搜集起来,还是有可能能吃下这批茶叶。”

“那就是短期高利贷了。”短腿查理说:“上帝啊!三少,你知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借钱,那利息得有多高吗?一定得高到离谱,才有可能让各个公司把余钱抽出来。”

“是的,查理,这真不是一个好主意,但毕竟也是一个可能。”吴承鉴说:“所以接下来这几天,你要到洋行那里跑跑腿,看看有没有人在四处筹钱,如果有,这个人十有七八就是这批贼赃的预订买家了。”

“好的,三少,”短腿查理说:“交给我了,这么大规模的借贷,不可能做得毫无痕迹,只要有这件事情,我一定能调查出来。不过,你刚才说有两个办法,另外一个办法是什么?”

“另外一个办法就简单多了。”吴承鉴苦笑说:“劫了茶叶的人,最后只要直接卖给米尔顿就行了。”

“天,你是说…让东印度公司买贼赃?”短腿查理高叫:“那不可能!东印度公司是有世界声誉的大公司,米尔顿先生也是鼎鼎有名的大商人,他不可能为了一点小小利益就购买贼赃的,不可能!”

“你叫的那么大声做什么?”吴承鉴说:“是为了掩盖你的心虚吗?哈哈,查理,你自己刚才说的这几句话,你自己也不相信吧?”

短腿查理的脸红了红,却还是说:“米尔顿先生和你们宜和行是做了好多年买卖的生意伙伴了,难道你对他还不信任吗?”

“现在,我对谁都不信任。”吴承鉴说:“家里的人,行里的人,统统都不信任,何况是个只见过几次面的英国佬?嗯,查理,我可没说你。”

短腿查理哈哈笑了起来:“行了,三少,我虽然是英国佬,可我跟你可不只是见过几次面哈,有了这个定语,我不在你的言语攻击范围之内。”

“可是三少,”穿隆赐爷说:“不管是有洋商集资买脏,还是最后由米尔顿先生接手,这个要去出货的人,可都不可能是普通商人啊。”

乾隆皇帝的“一口通商”政策下达以后,所有进出口贸易都被禁止,洋商要入华、华货要出海,全都必须通过十三行。现在还是乾隆朝,朝廷在对外的事情上法禁森严,零星半点的走私还是有的,但大规模的买卖却还没有脱控。

穿隆赐爷道:“无论是哪个可能,这个劫匪都必然是有洋商的门路,而能有这门路的,必是在十三行中无疑。”

“你到现在才想到这个问题吗?”吴承叹指了指自己的瘫姿:“你没看我刚才一听你们的话,整个人就都没力气了吗?”他叹了一口气:“内部的敌人,还没抓到,但外部的敌人,已经很明显了,那家伙就躲在十三行里头。”

短腿查理和穿隆赐爷面面相觑,吴承鉴道:“可是我还是不明白,我阿爹做了几十年的生意,一直是与人为善,我大哥这几年窜得是比较猛些,但也是在对国外开源啊,并没有向国内吞并谁家的产业。十三行里头同行相残虽然常见,但劫货卖脏,这种事情做出来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只要宜和行经历此劫而未倒,往后就是不死不休的死仇了!到底是什么人,要冒着被我吴家报复、被同行忌惮的风险,来狙击我们吴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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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贻瑾是走一步算七步的智士,听到“和珅”的名字,已经隐隐感到不安——这尊神对广东地面来说太过巨大,如果三少的事情和他有什么牵连,那准没好事。

然而为诱引蔡清华多说一些,他还是道:“但是这没钱了的事情,可怎么盖?刑名上出了差错,可以掩盖,没钱用就是没钱用,除非变出钱来,否则怎么盖得住?”

蔡清华道:“这件事情,我们原本也觉得奇怪,和珅虽然左遮右掩,却还是走漏了风声,大方伯当时还在礼部任职,得到了消息后觉得是天赐良机,就联系了朝中有志之士,准备倒和。几位言官御史连弹劾的奏折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了最后关头,和珅忽然拿出了钱来,把亏空的账目给平了。”

“钱不可能无中生有,”周贻瑾道:“莫非和珅自己掏腰包补亏空了?”

蔡清华哈哈大笑:“你觉得有可能吗?”

周贻瑾道:“若是不然,那就是挪东墙、补西墙。”

和珅不但是户部尚书,还是内务府总管,户部尚书管的是国库,那是朝廷的公家钱,内务府总管管的是内府,那是皇帝的私房钱。

蔡清华道:“这事没人能说得清楚,但大方伯私下揣测,却觉得此事极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