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东墙、补西墙,挪走东墙的砖头,就算西墙补上来,这东墙迟早也要倒。”周贻瑾道:“若他真敢这么做,那不但是胆大包天,而且是饮鸩止渴。”

蔡清华道:“可要是让他再把东墙也补上呢?”

周贻瑾道:“户部亏空了去挪内务府,内务府再亏空,他还能从哪里挪去?”

蔡清华笑道:“你可别忘了,朝廷的公库虽然只有一个,皇上放私房钱的地方,却是南北各一。”

周贻瑾的脸色,忽然大变。

“十三行,十三行!洋船争出是官商,银钱堆满十三行。”蔡清华笑吟吟道:“如果说,内务府是皇上的北库,那这十三行,就是天子的南库!贻瑾,你说是不是?”

第十六章众兽分食之局

所谓的“天子南库”,这个说法听起来威风,实际上却不是什么好事——这相当于是说,这十三行富商们的财产,实际上都不是他们自己的,而是天子暂时存放在广州的私房钱,什么时候大清皇帝有需要了,就会找个由头问他们拿——这才是“天子南库”四字的真正含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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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周贻瑾脸色有异,蔡清华就知道他已经这位老乡已经意识到此事的凶险,可他又加多了一锤子:“不过,相当奇怪的是,我到达广州之后,这边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

什么事情也没有,这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蔡清华的种种猜测纯属子虚乌有,而另外一种,则是危机被人为地隐瞒了起来,并为酝酿更大的危机做准备。

蔡清华道:“贻瑾,若是寻常时节,你想安享醇酒美人的好日子,那吴三少处也算是个不错的去处,但十三行近期将有大变,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咱们做师爷的人,但愿扶得东家上青云,却绝没有与东家共患难的道理。你若理智尚存,就该另谋去路了。”

周贻瑾眼皮垂了下来,沉思片刻,终于还是道:“师父的美意,徒儿承情。但三少于我实有大恩,当初若不是他,我在北京的那个关口只怕就过不去。现在他家有难,我更不能不顾而去了。但师父的这番情义,徒儿铭刻在心。”

蔡清华见仍然劝他不动,摇头道:“十三行一定要有大变的,如果没有惠州之事,我还想或许倒的会是别家,但既知了惠州之事,贻瑾,吴家之倒便已是定局,以你的才智,不该想不通这一点啊。”

周贻瑾却还是摇头。

蔡清华见他如此,非但不气,反而更加欣赏,叹道:“事主以忠,徒儿,你这禀性,大方伯一定非常喜爱。只是我两番前来都还请不动你,难道要你出山,还真得师父我三顾茅庐不成?不过我跟你说,大方伯的耐心虽好,但这广州神仙地,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出来一个能替代你的人,那时你要待价而沽,怕也沽不起来了。”

“徒儿不是待价而沽,”周贻瑾道:“只是当此之时,我不可能就这么弃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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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蔡清华告别后,周贻瑾满肚子都不是滋味,这比那晚喝得半醉硬生生吐干净还要难受。

到了花差花差号,眼看穿隆赐爷和短腿查理都在,又见众人脸色不好,就问何事,赐爷将事情简略说了,越说越是丧气。

周贻瑾也是怔了好久,才道:“承鉴,我有点私人的事情,要跟你说说。”

穿隆赐爷眼色好,就拉着短腿查理出去了。

周贻瑾这才将与蔡清华的约见与谈话内容,一五一十告诉了吴承鉴。

吴承鉴听了之后,瞪大了眼睛,半晌不作声。

周贻瑾摇晃着他,叫道:“承鉴?承鉴!”

吴承鉴被叫回神来,忽然拍舱门大叫道:“三娘,三娘!”

疍三娘听到叫喊,走了进来问:“怎么了?”

吴承鉴道:“去,去,把那些不怎么相干的小厮丫鬟,买的都卖了,雇的都遣走。”

疍三娘慌了道:“这是怎么了?”

吴承鉴叫道:“这广州不能住了!还好我早有先见之明,回头把花差号改一改,把吴家的产业贱价卖了,换成金银丝茶,载了一家老小,咱们到英吉利去,或者到法兰西去,哪怕去美洲开荒也好,总之这广州不能住了!”

疍三娘被吓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三少,三少!你这是怎么了?你跟我明说好不好,别这么着,我听着害怕。贻瑾,贻瑾,三少他这是怎么了?”

周贻瑾叹道:“眼前有个大难关,三少要发泄两句,你就听他发泄吧。”

“难关?什么难关!”吴承鉴怒道:“我原本还以为是被什么人狙击,没想到竟是一个饿龙出穴、群兽分食之局。这他妈的是难关吗?这是地狱之门!贼老天!我说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还以为你真给我分配了个好人家,原来后手埋在这里!你不肯让我快快活活做二世祖也就算了,用得着弄这样一个局面来玩儿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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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在花差花差号上怼天怼地,发了小半个晚上的脾气,疍三娘于他骂声之中也插不进半句嘴去,自回舱后去,睡又睡不着,放又放不下,又走了回来。

就看见周贻瑾走近两步,几乎与吴承鉴呼吸相闻,才低声问:“真的要走?真要去法兰西?英吉利?还是南洋?”

吴承鉴脾气发过了,人也冷静了下来,道:“法兰西,英吉利,那边虽然早不是那些读书人以为的蛮夷之邦了,不过非彼族类,难有作为。我们若是过去,也就是去养老了。哼哼。”

周贻瑾道:“南洋呢?”

“南洋…”吴承鉴道:“那里…也不是能长久舒坦的地方。去到那边,他娘的我还不得筚路蓝缕地做开荒牛?”

疍三娘这时走了过来,说道:“其实你也还年轻,真辛苦个几年,能创下基业来再享福也成的。”

吴承鉴长长吁了一口气。

周贻瑾道:“其实这些都不是原因吧。其实你真正挂怀的,是吴老爷子,也吴大少吧?”

吴承鉴便像被人戳破了心里头的秘密,一下子别过脸去。

疍三娘微微一愕,也马上就明白了。

若是吴承鉴真的打定了主意举家私逃,莫说去到万里之遥的欧罗巴,便是近在南洋的马尼剌与暹罗,以吴国英之老、吴承钧之病,只怕都是撑不住的。

也就是说,如果吴承鉴是这么选择,那等于是要以父兄的性命为代价的。

周贻瑾道:“其实事态如此恶劣,若是说与吴老得知,为了你的前程,我想他们都会支持你的,哪怕为此舍了性命。”

吴承鉴回过头来,冷声冷语:“既然他们能为我舍了性命,难道我就不能为他们而留下冒险?”

“那怎么一样。”周贻瑾道:“你不是说过,二何先生断过症,吴大少没几个月好活了么?至于吴老爷子,就算保养得好,也是余年可计。你却还年轻,以一老一病,换得你一个逍遥余生和远大前程,这笔生意做得啊…”

“你胡扯什么!”吴承鉴大怒打断了他:“阿爹阿哥的性命,是能用年月来算的?!哪怕和阿爹只能多陪他几年,哪怕和大哥只能多陪他几个月,这几年、几个月,对我来说也是万金不换。比起这几年、几个月,什么逍遥余生,什么远大前程,那都是狗屁!”

他脱口说了这一通话后,忽然明白过来,知道周贻瑾是意在逼出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罢了。

舱房之内,再次安静了下来。

周贻瑾这才笑道:“既然你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就是不走了。接下来怎么应对,可有办法?”

“怎么办?没得办!”

吴承鉴骂归骂,其实脾气发过去,心还是冷静了下来,就道:“船上的钱都给军疤抽去了,回头让吴七再去支一笔钱过来在船上存着。另外再支五千两,回头你想办法送给你师父。”

“他不会收的。”周贻瑾道:“不但不会收,而且他已经明说了,此事到此,总督府那边恐怕也无能为力,就算朱大方伯力能回天,他也不会出手,说不定到时候反而要再推吴家一把。”

吴承鉴眉头皱了皱,随即明白,冷笑道:“是了,我们吴家破了,你就只能去总督府当师爷了。”

周贻瑾唉了一声,道:“到头来,竟是我拖累吴家了。”

吴承鉴摆摆手:“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各方利害聚合,恰巧形成的局面罢了,怨不得谁。嗯,蔡师爷这份礼还是得送,钱他不收,你就变成他能收的东西。我也不求到时候他能帮忙了,至少他提前给我提的这个醒就值这个价钱了,否则我们吴家被人吃干抹净了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周贻瑾有些意外:“你有办法了?”

“办法?屁的办法。”吴承鉴道:“总之兵来象挡,车来马掩,实在逼得急了,看小爷我把棋盘给掀了。”

疍三娘道:“那这人还遣散不遣散?这船还改造不改造?”

吴承鉴想了一想,说:“不遣了,不改了,随他天崩地坏,咱们日子照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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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大少的病情,在大少奶奶蔡巧珠的照料下似有好转,一天之中能清醒些许时间了,然所谓的清醒也不过半昏沉状态。

对此蔡巧珠又是欢喜,又是哀伤,欢喜的是丈夫的病没有继续恶化,哀伤的是许多症状都与二何先生的判断十分吻合,若是这般下去,丈夫岂不是命终难久?

不过心中再怎么哀伤,平日里还是要将笑脸拿出来:一是给下人看的,好让家宅安;二是给公公看的,好让长辈安;三是给孩子看的,好让儿子也安。

这段时间,她除了服侍丈夫,给公公晨昏定省之外,几乎足不出户,但若听到某处寺庙灵验,近的就亲自去求拜,远的就派人去供奉,昨日才从海幢寺回来,因听说西樵山有一座小道观,里头供奉的吕祖十分灵眼,但每个月那位观主只在限定时辰才肯开门授符,且只接待本人或至亲。

蔡巧珠如今是病急乱求医,听得灵验天没亮就出门了,从西樵山求来了符水,又急急忙忙赶回来喂丈夫服下,然而看看情状,暂时并无好转,双手合十于胸前,默念着诸天神佛,请诸神佛菩萨看在自己一片诚心的份上,让丈夫多延些岁月吧。

她回头再看看昏沉中的吴承钧,心中哀痛,低泣道:“大官啊,你可不能就这么去了,哪怕挨到孩子成人也好。”

这泪水流了又流,擦了又擦,好一会,才注意到连翘站在门外,没有进门,却就在门槛外跟着主母默无声息地哭。

蔡巧珠赶紧又擦了泪水,说:“这会子来,是有事情么?怎么不叫我?”

连翘也擦着眼泪说:“看大少奶奶哭,我心里也难受。”她是八岁那年吴承钧买进大宅的,之后便指给了大少奶奶,两人对她都很照看,所以对大少和大少奶情感都深。

连翘帮着蔡巧珠换了一条干的手帕,才说:“少奶奶,大新街来人了。”

蔡巧珠的父母住广州城内大新街,说大新街来人,那就是说蔡巧珠娘家来人了。

“哎呀,怎么不早说。快让进来。”

一个四十几岁的婆子进了门,果然是蔡家的人。他们吴、蔡都是商贾人家,虽然也家大业大奴仆众多,但比不得那官宦人家规矩多,婆子也只躬身一下,就跟蔡巧珠说老爷太太想姑娘了,想过娘回门一趟。

蔡巧珠一想,吴承鉴去惠州之前,她因丈夫不在便在家里撑持着,不想丈夫回来却又是一连串的变故,这段时日牵挂的都是丈夫的病,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然而想想这么久没回去,也是愧对爹娘。

婆婆还在世时,她回门是禀了婆婆,没有不准的。婆婆去世后她当了家,要回家就跟丈夫说。现在丈夫也昏迷着,想了想,便到后院来见公公。

吴国英养了这么些日子,病已经好了很多,这时已不需卧床,正在院子里闲坐,听了蔡巧珠的来意,说道:“该回去的,该回去的。这段日子可苦了你了。去了大兴街,替我多多拜候亲家。”又命人将出许多礼盒来让蔡巧珠带回去,又道:“你许久没回门,与爷娘一定有许多话说,若是看天色晚了,便在大新街住一晚,明日再回西关不迟。”

蔡巧珠忙道:“那怎么行!如今老爷的寿辰将近,家里诸事忙乱,我怎能这时候在外过夜?现在虽然是三叔当家,但他一个大男人,平时也就算了,遇到这般大关节,整治内宅时难免会有疏漏。我还是得回来帮他看着点。”

其实她还有一个理由没说,那就是病人入夜之后病情易有反复,她担心着丈夫吴承钧,所以断不肯在娘家过夜的。妇人家总比较迷信,事涉不祥的话都不愿出口,唯怕出口成谶。

吴国英嘿了一声说:“做什么大寿!都是老三在那里胡闹。要不是他说要给老大冲喜,我这寿也不想做的,哪有什么心情。”

蔡巧珠忙劝告说:“老爷切不要这么说,承钧向来纯孝,想必也是希望公公开开心心做寿的。他人虽然昏沉着,但耳朵里若听到喜讯,内心一喜,或许也能帮他病体渐安。三叔说要冲喜还是有道理的。”

吴国英摇头:“你就知道帮老三。”

蔡巧珠道:“无论如何,新妇一定赶在天黑前回来。”

第十七章回门

西关是广州胜地,自十三行开辟以来这里豪富云集,一些外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西关位于广州城内,其实在清朝西关是位于广州西门之外,所以才叫“西关”——此地属于南海县该管,那大兴街却位于广州城内,所以蔡巧珠要回娘家就得进城。

蔡巧珠之父叫蔡士群,能在大兴街买一处三进的宅子,显然家境富裕,但跟吴家自是没得比的。但蔡士群的堂弟蔡士文却正是十三行之一的万宝行的第二代商主,也即吴承鉴口中的“蔡谢卢”三家中的蔡家商主。

六年前,一口通商后十三行的第一代总商、人称粤海金鳌的潘震臣去世后,潘震臣的儿子潘有节接掌了同和行,当时同和行的规模虽然远超余子,但潘有节年纪太轻,各方面都担心他压不住场面,蔡士文便趁机联合了谢家,一举压倒其余商号,登上了十三行总商的宝座。

蔡士文当上总商之后,不但万宝行规模日扩,他在西关地面的权势也日益加重,虽然比起当年的潘震臣仍有不如,但蔡、谢两家联合后的势头,已能在十三行中独领风骚,与六年前只能以微弱优势夺取总商宝座的情况大为不同。

蔡士群自己也经营着一个不算小的商号,主要是向万宝行供货,并从万宝行中倒手一些西洋商品卖往内地,算是依附于万宝行的一个附庸,虽然如此,但利润也十分的高,再加上这两年有女婿眷顾,自然是赚得盆满钵满。

蔡巧珠一边是宜和行吴家的大少奶奶,一边是万宝行蔡总商的堂侄女,吴蔡两家联姻,吴国英与蔡士文是心有默契,蔡巧珠嫁过吴家之后,蔡士文对待蔡士群便与别的堂兄弟不同,而对蔡巧珠更是如同亲侄女一般,吴承钧那边也让妻子多与蔡士文走动,以亲叔叔敬待他,逢年过节的送礼拜候都是少不了的。

双方虽不是亲生子女嫁娶,却也算是结成了亲戚,六年前蔡士文争夺总商位置的时候,吴家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而这些年吴家能发展得这么顺利,与蔡家坐在总商之位上也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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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巧珠嫁了个好婆家,丈夫对自己又好,所以每次回门都如衣锦还乡一般,甚受娘家上下敬待,但这一次回来,一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蔡巧珠说不出是哪里不对,然而总觉得气氛十分压抑。

她进门后为太久没回娘家告了罪,又问候了爹娘的身体,见二老安康便放了心。

蔡母拉了蔡巧珠进了内房,将连翘也支了出去,才问:“乖女,跟娘亲说句实话,姑爷的身子到底如何了?”

蔡巧珠刚才在外头还保持着吴家大少奶的风度,这时屋内只有娘俩,亲生的母女,更无隔阂,再忍不住,眼泪就像崩堤了一样,将丈夫的病势、二何先生的判断以及这几日来的症状都告诉了母亲。

蔡母听了默然许久,说道:“这么说来,姑爷的身子是迟早的事情了…女儿,你得想想后事该如何安排了。”

蔡母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似乎感到十分为难,但还是逼着自己说了出来。

蔡巧珠一愣,道:“娘亲,你说什么呢!承钧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哪里去想什么前事后事!”

蔡母道:“这是什么话!咱们家又不是那乡下死读书的穷酸,不需要一块贞洁牌坊来减免田赋丁税,你年纪轻轻的,难道还能就这样守一辈子寡不成?”

蔡巧珠刚才只是小愣,这下是彻底愣住了,蔡母这话可说的太直白了,简直把吴承钧当死人来论事,她心中一阵恍惚,母亲对自己丈夫向来十分喜爱的,怎么今天一闻其病,一不见伤心,二不见着急,全不管女婿的生死,就一心一意为女儿打算起“后事”来了?

蔡母拉了女儿的手说:“乖女,不是娘亲薄情,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知道你和承钧感情深厚,但人总得活着才能论个情义,一死如灯灭,就算他生前与你有千般恩爱,等到进了黄土,你还能陪着一块神主牌来过剩下的几十年光阴不成?”

蔡巧珠越听心里就越堵,终于忍不住抽开了手道:“娘!承钧他还没死呢,你就这样咒他!什么黄土,什么神主牌,这是岳母在女婿病重时该说的话?”

蔡母道:“怎么是我咒他,二何先生的诊断,什么时候出过错?可记得三年之前,下九路王员外在南海见他一面,被二何先生断了三日内要办后事,当时王员外觉得自己吃得下睡得着身康体健的,全没放在心上,结果如何?第三天夜里就闭眼了。再说了,承钧的病是你侍奉着的,他到底还能不能活,你比别人心里有数。”

蔡巧珠倏地站了起来道:“我不想听这些疯话。母亲,女儿要回去了。”

“你给我回来!”蔡母拉住了蔡巧珠:“屁股都没坐热,走什么走。”

蔡巧珠道:“若要女儿再留一留,就求母亲不要再说这些扎人心窝子的话。什么神主牌,什么身后事,母亲,你别忘了女儿膝下有个光儿的,他可是吴家的嫡长孙!是宜和行未来的第三代少东。就算承钧真有个三长两短,‘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女儿的‘后事’,也只会落在吴家,不会在蔡家。”

“宜和行若是还在,自然一切好说,我们一定要帮光儿把商号争过来。”蔡母道:“但宜和行要是不在了呢?你还待在吴家有何意义?”

蔡巧珠整个人都呆住了,今天这一次回门,真是每说两三句话就大出一次意料之外。

“母亲,你说什么?宜和行怎么了?什么叫不在了?”

蔡母道:“宜和行的茶叶在惠州丢了,对吧?这事瞒得过别人,还能瞒得过你叔叔?我们早就都知道了。”

蔡巧珠暗叫不好,心想家里瞒了这些天,终究还是再瞒不住了,却还是道:“母亲放心,我家老爷已经派了得力的人去寻访了,就算寻访不到,这一次我们宜和行最多也就伤筋动骨,不至于一蹶不振的。”

蔡母冷笑道:“若只是惠州之事,那也只算是吴家栽了一个大跟头,可惜不止如此,尚有更大的灾劫等着吴家呢。乖女,你听娘亲说,你叔叔已经明告诉我们了,吴家之倒,就在旬月之间了。”

蔡巧珠大吃一惊,刚才若是七分恼、三分惊,那惊的也只是不明白母亲对自家夫婿的态度为何变得如此恶劣,而现在则满腔都是惊,且惊的是蔡母所说的“灾劫”。

“娘,吴家还有什么事情,你快告诉我。”

蔡母却不管女儿的问题,只道:“乖女,乖女,吴家是十三行的保商,不比寻常商户,若是吴家破了家,男的要流放边疆,女的要发配为奴。娘亲我图的不是别的啊,娘亲就是想保着你一条性命啊。娘也不是不爱女婿,可女婿再亲,怎么比得上女儿的性命啊?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啊!你叔叔肯提前给我们提个醒,已经是顾着亲族情面了。你切不可为了一时之情,而自己往火坑里跳啊。”

蔡母说到后来,真情牵动,泪水也下来了。

蔡巧珠却是越听越是心惊魄震,她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闺中妇女,是掌家多年的宜和行大少奶奶,什么话是真,什么话是假,真话里有几成假,假话里藏几分真,她比寻常人分得更清楚,这时已猜到必然是总商叔叔蔡士文给父母透露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而这个消息极有可能会导致吴家家破人亡。

“娘亲!”蔡巧珠握住了蔡母的手,切切道:“就不说承钧了,若你还疼着女儿,还疼着光儿,你就告诉我,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蔡母听得踌躇,蔡士群是叮嘱过不能透露的,蔡巧珠手帕抹眼,呜呜哭了起来:“就算女婿是外人,女儿终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光儿身上也有一半流着你的血啊。吴家如果遭了祸事,就算女儿跑得了,光儿能逃得掉?难道你就这么忍心看着自己嫡亲的外孙,小小年纪就被拿去给披甲人为奴不成?”

蔡母在丈夫和蔡士文的劝说下,本来已经决定只保女儿,这时被蔡巧珠几句话牵动了心肺,想起自己的外孙那般精灵可爱,若真被拿到边疆塞外吃那风霜雪雨之苦,那真是挖了自己一块肉了,这下也哭了,这次是真的伤心,几乎就要把话说出来。

忽然蔡士群闯了进来,喝道:“不是我们忍心!实在是无能为力。如今大局已定,吴家是没救了的。若不壮士断臂,不但你陷进去了,我们蔡家也得受牵连。”

蔡巧珠上前攀住了蔡士群的臂膀,哭道:“阿爹,阿爹,你知道什么的对吗?你就告诉女儿吧。”

蔡士群道:“若是能救,你叔叔早就出手了。我们能说的话,能求的情,在你叔叔面前我和你娘都说了,都求了,可是没用!这次的祸事,不是你叔叔能罩得住的。连他都没有办法,别人还能有什么办法?乖女,你就听你娘的,尽快料理料理,这几日就设法与吴家撇清干系,这样你叔叔才有办法救你。”

“不!”蔡巧珠猛地后退了几步,说道:“女儿嫁到吴家十二年了,早就血肉相连,哪里还撇的清楚?这一回若只是承钧有个长短,我顾念着光儿也要咬牙活下去,可是如果光儿也出事,爹,娘,你们觉得女儿还活得下去吗?”

她知道蔡母的心肠,总没蔡父来得硬,就扑到了蔡母怀中哭道:“娘亲,你若还可怜你苦命的女儿,就告诉我一句吧,到底是什么事情?”

第十八章吴家女主

蔡母听女儿哭得撕心裂肺的,也再忍不住,看看丈夫,蔡士群其实也不是个极狠心的人,只是势之所逼,不得不为,忍住了不去看女儿的惨状,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你若还有一分二分孝心,就留在蔡家,别再想吴家的事情了。”

跟着叫了一个婆子来:“帮着太太,送小姐回闺房。”这个女儿嫁得好,出阁后闺房还留着,以待她回门时用。

蔡巧珠退后两步,叫道:“父亲,你这是要做什么?”

蔡父道:“你就暂且在娘家住下吧。外头的事情,爹和你叔叔会帮你料理。”

蔡巧珠陡然抬高了声音,大喊:“连翘,连翘!”

连翘在外间听大少奶奶叫得凄厉,不顾一切挤了进来。

蔡巧珠对连翘道:“出去告诉吴六,让他准备好轿子,我现在就回西关。快去。”

连翘转身马上就出去了,她身形灵巧,那婆子拦不住,也不好硬拦。

蔡士群怔了怔,这才想起女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承欢膝下、娇俏弱小的少女了,她如今是吴家的掌家女主,这次回门没有大张旗鼓,却也还有连翘与两个小丫鬟伺候着,一个婆子跟着,还有一个得力家人吴六护着,四个轿夫也都是吴家叫来的,加在一起九个人,可不是自己用一两个婆子就能扣住的无依少妇。

更别说蔡巧珠背后还有宜和行,还有吴家,吴家就算可能要败落,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情,若是蔡巧珠强项抵抗,自己今天就算能扣留住她,回头吴家找上门来,更是一桩大麻烦了。

蔡母急道:“女儿,你这是做什么?”

蔡巧珠道:“母亲,承钧为人温和谦让,我三叔的脾气可不好。去年上九许家冒犯了女儿一句,他回头就带人将许家砸个稀烂,这事母亲也知道的。”

蔡母讷讷道:“这会说这些做什么。”

吴承鉴是败家子不错,可他那种一犯浑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性情,满十三行的人可都有几分忌惮的。

蔡巧珠道:“母亲,我婆婆早逝,承钧又病着,但我回来之前禀告过我家老爷,说了今天会回。若我不回,只怕会招惹长辈挂心。”

她跪了下来,给二老行礼:“女儿不孝,女儿拜别二老。”

这一拜,父女母女之间便拜出了隔阂,若是吴家真个出事,这一拜说不定就是诀别。

蔡巧珠拜完,掩了面就冲了出去,蔡父蔡母都不敢强留,那个婆子又哪敢造次?

——————

一路之上,蔡巧珠心情数变。

吴承钧病倒之后,她人前强颜欢笑,人后哭哭啼啼,一心只在丈夫的病体上,连账目都移交出去了,听到吴承鉴胡闹,生气归生气,心还是牵挂在丈夫身上,后来就不了了之,因为实在心不在彼了。

但今天发生的事情,却让她心中警钟长响,刚从蔡家出来,先是心慌意乱,忍不住催轿夫快些走。

轿子跑出大新街,她心神就已经宁定了下来——毕竟是有多年掌家管事的历练的人,心里就想着:“爹娘所说之事,不知有无夸张,但无风不起浪,总之定是有什么人准备祸害我宜和行。哎呀,越是这等时候,越不能让人瞧出慌乱来。”

想到这里,反而叫连翘:“让轿夫慢点走,赶得及关城门前回西关就行。”

轿夫们不知道吴大少奶的心思转变,只是暗中腹诽大户人家花样多,一时要人跑快,一时要人跑慢。

蔡巧珠一大早坐车赶去西樵,回来后又坐轿子赶进广州,这会又要赶回西关,饶是她年轻保养好,这会整个人也如同散架了一般,几乎就要昏昏睡去。

可是刚闭上眼睛,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就冒上心头,再跟着光儿被官军押走时大哭无奈的场面就闪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