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林这时发泄过两轮了,人也平静了许多,只是有点有气没力,指着地上变成六七片皱巴巴的纸张说:“你自己看!”

叶忠摊平了纸张碎片好不容易凑好了,仔细看清楚了,心中暗暗吃惊,但他毕竟是打工的,不像叶大林般把叶家的产业都当作心头肉,所以心神不乱,开口问道:“老爷,这是昊官的意思?”

叶大林马上就想起,吴国英在满十三行里头,算是厚道的了,怎么会开出这么刁钻的条件来?信虽然是写的,但这主意——

“没错!这一定是吴承鉴的意思!这个小畜生!他这是要把我们叶家给拆了吗?他这是准备把我叶大林连皮带肉都给吃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开战否

马氏忽然道:“吴承鉴这么可恶,叶有鱼到底是怎么谈的!这个小蹄子,一定是她作怪了,把她叫来,先把她的皮给扒了!”

她说着就让人去叫叶有鱼,马氏在盛怒之中,还存着一个心眼,要趁着叶大林火大,把自己的心头刺眼中钉顺带着给除了。

不多久,叶有鱼便来到了书房。她看看就知道形势不好,有些不想进去,门外叶好彩已经叫道:“娘!三妹来了。”一边叫一边幸灾乐祸地拿眼睛瞥她。

叶有鱼心里一紧,更知道书房之内定无好事!却听马氏在里头道:“来了么?给我进来!”叶有鱼无奈,只得进门,一进去看到书房里的情景,心中大惊。

马氏怪声怪气地道:“我的好姑娘,咱们叶家的好三小姐,如今宜和行的昊官看上你了,准备八抬大轿抬你过门,恭喜了,恭喜了!”

吴承鉴要娶三姑娘的消息在宅子里传的极快,所以叶有鱼也听说了,然而她并不相信,觉得下人们应该是误传误信了,因为这和自己与昊官的约定不符合,多半是吴家那边说要纳妾,传着传着就传成正娶了。

“太太这话,有鱼不明白。”叶有鱼道:“想那昊官如今是什么位势,有鱼又是什么身份,他怎么会看得上女儿。”

“哎哟,这还矫情上了。”马氏道:“那么你当天在白鹅潭究竟跟昊官是怎么说的,不如一字一句地摆出来,让我们仔细参详一下,如何?”

叶有鱼道:“当日昊官在船上说过的话,有鱼早跟阿爹说了。”

“说了?”马氏道:“你那说了,却相当于没说。昊官在你船上呆了多久,以为我们不知道?那么长的时间,就算喝一巡茶才憋出一句话,那也有几十句了,怎么可能就那么几句?他昊官是什么人?会在那里闷坐那么久?哼,分明是你心里有鬼,所以不敢把真话说出来,要编出一套假话又怕被我们识破其中漏洞,所以干脆推说没几句话。”

叶大林听了这话,感觉有理,一双眼睛刀一样逼过来。

叶有鱼吓得退了一步,叶大林只道她是心虚,又想吴承鉴无端端的竟然要娶她,这更惹人嫌疑了,当下发怒道:“你个赔钱货,果然是你卖了叶家是不是!”

他猛地冲了过去,对着叶有鱼又是一记窝心脚,好巧不巧,正好踢在上一次的位置上。叶有鱼旧伤其实还没好得十足十,再吃这一脚,哇的一口血吐了出来。

叶忠大吃一惊,赶紧拦住道:“老爷,留力息怒,可别伤了三姑娘的性命!”

叶有鱼趴在地上,浑身发抖,她的确向吴承鉴透露了一些消息,但那笔代价,正好卡在叶大林勉强能接受、吴承鉴大体能出气的底线上,若是吴、叶的恩怨能够就此了结,于双方都是一桩好事,因此在她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是卖了叶家,而是既能让自己跳出火坑,又能调和吴叶恩怨的一条路。

然而吃了这一脚,原本就冰冷的心又灰寒了几分。她只觉得满嘴的腥味,便知道自己呕血了,她毕竟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少女,经事不多,许多事情都是从书里看来的,只记得许多书里都写道女孩家呕血那都是命不长久者,比如《石头记》里那个林姑娘,也不知道自己连挨了这两脚,往后还活得长不?再想到人家林姑娘呕血是天生不足,自己呕血却是被亲生父亲给踢出来的,一瞬间只恨不得自己就这般死了算了。

然而轻生的念头只是一闪,徐氏娇弱无力的身影又浮现了出来,叶有鱼心想:“我还不能就这样死了,不然阿娘怎么办?”

想到了徐氏,叶有鱼才勉力将各种痛苦都压下来,喘息好好一会,哇哇把口里的积血吐干净了,才抬头望着叶大林说:“阿爹,到底是怎么了,你便是要杀了女儿,咳咳…女儿也不怨恨,但阿爹你至少要让女儿死个明白。”

叶大林看她被自己踢得吐血,怒火也稍稍出了些,对叶忠努嘴:“给她看!”

叶忠就把自己拼好了的信要交给了叶有鱼。

叶有鱼撑了撑身子要坐起来,一动胸口就吃痛,整个人又趴下了,当此之时,书房之内就没一个来心疼她的,只有叶忠有些担心地说:“三姑娘,你还可以吧?”

叶有鱼微微点头,闭眼睛,只觉得周围静的可怕,而自己也孤独得可怕。自有生以来,除了母亲其实又何曾有人把自己当回事过?然而越是如此,母亲于她便越显重要了。

她轻轻呼吸了一下,这才睁开眼睛,叶忠干脆把信放在了地上,叶有鱼便半俯身看了起来。

这信她是越读越是诧异,信看落款是吴国英的亲笔,口吻是吴国英对叶大林说的话,大意是要给吴承鉴延娶一门媳妇,觉得叶家的三姑娘很不错云云,看到这里,叶有鱼只觉得一阵晕眩:怎么变成娶妻了?不是纳妾!是娶妻!而且是吴国英的亲笔,那就不是误传了。可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一时之间,她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惊惶,好半晌才回复过来,再往下看,吴国英笔锋一转,便说起他们福建人嫁娶的风俗,嫁妆必须丰厚云云——这当然只是个由头,福建那边嫁女儿就算嫁妆再丰厚,也没有新郎家点明了要哪些嫁妆的道理,所以吴国英这么说只是拿来做话引子,重点是下面的那张清单了。

前面七八条,都是自己当初念给吴承鉴听的,可到了后面却多出了几项——加上了这几项,那吴家就不仅是要出气了,甚至不只是要叶家放血,而是要剔叶家的肉、拆叶家的骨、抽叶家的筋、吸叶家的髓——这就怪不得叶大林的反应会这么大了。

可是这不符合自己和吴承鉴的约定啊,无论是纳妾变娶妻还是增加的条款,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变化?

马氏见她沉默,冷冷道:“看这么久,看完了没有!是不是想不出什么搪塞的话了?”

叶有鱼虽然这时候还没完全想明白这封信背后的古怪,却知马氏再不容她细想了,便开口说道:“阿爹,其实你不用这么生气啊,既然吴家老爷开出了条件,那这就是一桩生意,做生意…咳,咳…”

她咳了几下,又咳出了些许血腥,都喷在了那封信上面,调整了一下呼吸,才继续说:“做生意,没有一口价的,总得讨价还价不是?咳…这张清单是漫天要价,但我们可以落地还钱啊。对吧,阿爹。”

这句话,可是把叶大林给点了一点。

财产是叶大林的逆鳞,于他来说比命还要紧!

更何况吴国英的清单里列出的,又是他叶家生意的命脉所在,加上当下的形势和吴承鉴的手腕,吴家的确有将叶家逼到如此地步的可能,所以他一时就急火攻心,就如一把火将火山给点爆了,怒火爆发之下理智全无。

但这时被叶有鱼一说,忽然又觉得此言有理。

吴国英列出的这张清单,无论怎么看都实在太过了,叶家怎么都不可能答应的——如果这真是吴家的底线,那就不是和谈,也不是议亲,而是直接踩上门挑衅了。

马氏见叶大林意动,赶紧厉声道:“会提出这么过分的要求,吴家还有什么诚意可言,谈?再怎么谈,还能谈出什么花儿来!”

叶有鱼忍着胸口的剧痛和口里的血腥,说道:“不谈,那按照太太的意思,是打算跟吴家开战么?”

马氏叫道:“开战就开战!就拼个鱼死网破,也不能这么便宜了吴家!”

她在那里叫嚣着,叶大林这边却是胸口一堵。虽然他在猜测吴家可能有些什么隐忧,但那毕竟只是他的猜测,目前还未坐实,就算坐实了,对吴家来说也不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反而就近期来说,吴承鉴在西关的权势可以说是如日中天,他不但吞了半个谢家,压制了蔡家,还变相送了两份厚礼给了潘家、卢家,可以说如今十三行里头,潘卢都正欠着吴家一份新鲜热辣的人情,而下四家的潘易梁马都已经在观望,尤其是原本依附蔡谢的潘易两家,都传出要转投吴家的风声了,如果这时候吴、叶开战,以眼下吴叶两家的声势对比以及西关豪门跟红顶白的习性,胜败可想而知。甚至可以说,满西关不知多少人指望吴承鉴顺手把叶家也给灭了呢!

灭了一个谢家,就吃得不知多少人打嗝了,再干掉一个叶家,还不把大家喂个脑满肠肥?

想到这个,叶大林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刚才的失态,不只是因为气,还是因为怕啊。

叶有鱼的这句话实在戳中了他的要害:在当下他是怎么都不敢跟吴家正面开战的,真的杠上,他毫无胜算,而一旦落败,谢家的前车,就是他的榜样!

“当家的?当家的!”马氏看到的神色,就知道已经动摇了。

叶大林喝道:“你给我住口!”他瞄了叶有鱼一眼,说道:“若依你说,该怎么谈?”

叶有鱼道:“他们福建人不是说重嫁妆吗?但我们安徽老家那边却重聘礼。既然吴家要拿姻亲来谈生意,那我们也就跟他们谈。他们要多少的嫁妆,我们就要多少的聘礼。阿爹,你说是吗?”

叶大林听到这里,转了怒气,脸色恢复了平静,竟是连点了两下头。一瞥眼看见叶有鱼吐的到处都是的鲜血,微微生出一丝歉意——然而也仅此而已,问道:“你没事吧?”

叶有鱼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咳了两声,说:“谢谢阿爹关心,女儿…咳,女儿没事。”

第一百一十三章妯娌之势

叶大林见叶有鱼又咳嗽了几声,虽然不至于再呕血,但喷出来的唾沫仍然带着血丝,便让一个丫鬟来把她带下去。

马氏大为不悦:“你真的就这样信了她的鬼话?”

叶大林冷冷道:“不然怎么样?真跟吴家开战?吴家把我们弄死未必真对他们有好处,但西关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我们栽倒好吃肉呢。你看看谢家的下场!”

马氏也不是蠢人,被叶大林一提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谢家位列十三行四大家族,那样的庞然大物却在墙倒众人推之下,旬月之间就被分食了个干净:潘、吴吃肉,卢家随筷,潘易梁马在一旁也分了不少汤水,蔡家啃骨头——只有叶家什么也没捞着。此外还有大大小小几十家商户也都因此得了好处,然而除了潘吴卢之外,其它大小家族可都还没吃饱呢。

狼一直饿着也就算了,分明舔到了一点血腥却吃不着大头,这个时候会更加危险可怕。

叶大林道:“就算这妮子跟吴承鉴真有什么勾结,既然姓吴的指了她做媳妇,总不能现在把她给打死,不然谈都没得谈了。”

马氏这才不吱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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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叶有鱼忍痛出门,叶好彩看着她,一边幸灾乐祸,一边又不忿她还能逃过一劫,旁边冬雪已经含泪把叶有鱼扶着要回迎阳苑,路上昌仔也赶了来,带着一个被他收服的小厮抬了一个太师椅过来,让叶有鱼坐在椅子上,他们把人抬回了迎阳苑。

徐氏嘴唇发颤地等在迎阳苑门口,接了女儿进屋,颤着手揭开衣服,只看了一眼就哇一声哭了出来,叫道:“有鱼,有鱼,不要争了,不要争了,我们什么都不要了!往后我就是一辈子刷马桶刷到老刷到死,也不要你再遭这个罪了。”

此时屋内只有冬雪,主仆间信任已经建立,叶有鱼就不避她,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来说:“娘,你说什么呢!要是这样…那…我这两脚不白挨了吗?这些罪不白受了吗?”

徐氏道:“可就算让你真的嫁进了吴家,以吴家现在的声势,以咱们娘俩的出身,你真能过得好么?”

如今的迎阳苑与以前不同,手下有了几个丫鬟小厮,徐氏的消息也没那么闭塞了,她也已经听说吴家要娶叶有鱼,刚开始听到消息的时候她真是吓了一跳,以为这就是叶有鱼一直以来的谋划,然而徐氏并不觉得女儿嫁入吴家去,会是什么好事。

叶有鱼听了娘亲这话,心里就浮现出两个影子,一个是那个给自己排忧解难、送了蜜蜡葫芦给自己的吴承鉴,另外一个是冷冰冰跟自己谈条件的吴承鉴——那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她从小连梦都被闯入过无数次的那个吴承鉴,是已经变了,还是从来就不存在?

“有鱼,有鱼,你怎么了?”徐氏看到女儿失神,十分担心地问。

这时冬雪已经把膏药拿了过来——上一次那记窝心脚没隔几个月,用的膏药还剩下许多呢。

徐氏接过,万分小心地为女儿涂抹,却还是触碰到了叶有鱼的疼痛点。

一阵刺痛让叶有鱼回过神来,她痛楚之余,却轻轻地笑了起来,心里说:“不管怎么样,就算他…他真的不是那个人了,但他至少是个厉害的商人。能坐到这个位置,他一定会权衡厉害得失,也当知道守信的价值。只要有这两点,那他许诺过我的事情就能当真,那样…我至少就能设法将娘亲捞出这火坑。”

她在叶家名分卑微,说什么做什么都受制于徐氏,就算近几个月仗势而起,但只要稍有反复,徐氏一个反手就能置她于死地——就像今日一样。

但去了吴家,也许会有另外的难处,但她至少就有了名分,甚至可能会拥有自己能独立支配的财力,有了财力就会有人手,有钱有人,她就有更多筹谋的余地。

是的,这是一个更好的去向…

可是为什么一想起吴承鉴不是那个吴承鉴了,想起昊官不是三哥哥了,她的心就痛得厉害呢?痛得比膏药敷盖处还要厉害十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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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关是个很小的圈子。

吴家要娶叶家三姑娘,这个消息虽然没有当日吴承鉴一晚翻盘那么爆炸性,却也是近来罕有的新闻,所以很快就传得满天飞。

蔡士群夫妇也听到了。他们虽然住在大兴街,但本质上也是西关人,何况又是宜和行吴家的亲家,自然也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两顶轿子抬进了吴家大宅,这次是蔡士群夫妇上门,外公看外孙,母亲看女儿。

进门后两人先到后院拜访吴国英。

吴国英的精神挺不错,自那顿围饭之后,杨姨娘又接手了服侍他的工作,而吴承构也是天天都来,做足了孝子范,虽然看破他娘俩心有所图,但吴国英就当自己糊涂享福,这几日过得舒坦,气色又好了几分。

两个亲家说了几句话,蔡士群就被请去了账房,蔡母这边则往右院来。

自从那次大兴街企图扣留蔡巧珠之后,母子俩可有快三个月没见面了,蔡母到了右院,先见了病榻上的吴承钧,她是个积年,自然看得出吴承钧是靠着吴家的泼天财富,银子如流水般泼出去,用名医良药吊着性命。然而见面只是叹息两声,不敢再触碰女儿心里的伤口。

见罢了女婿,转到一间小房来,母女俩才说起梯己话。

里外琐碎事情说了一大堆后,蔡母因问:“外面风传昊官要娶叶家三姑娘,可是真的?”

蔡巧珠道:“是真的,老爷已经答应了,昊官自己也愿意,所以我就张罗起来了,现在就看叶家的意思。”

蔡母不知“嫁妆清单”一事,心想叶家怎么可能不同意?又问:“这么说吴家是打算跟叶家和好了?”

“外头的事情,就算是承钧当年当家的时候,女儿也从来不管的。”蔡巧珠毕竟是当家多年的人,人和心都在吴家了,虽然是母女之亲,但她还是将分寸拿捏得很好:“现在连老爷都不管外头的事情了,内宅的事情我暂时管着,外头的事情,就都看昊官的意思。”

蔡母眉头微蹙,又说:“就算要和叶家和好,怎么不挑个嫡女,却选个姨太太生的。”

蔡巧珠道:“咱们又不是仕宦人家,只要身家清清白白就好。真要把门当户对讲究到那份上,当初承钧就不是娶我,而是娶珀表妹了。”

“珀表妹”是蔡士文的女儿,容貌贤淑都远不如蔡巧珠,但论起家势来,哪怕当年,蔡巧珠嫁吴承钧都是高攀了,“珀表妹”才是登对。

其实也是因为有了疍三娘这个出身作对比,蔡巧珠和吴国英才觉得叶有鱼完全可以接受,不过这话却不想对蔡母说。

蔡母道:“不过这样也好。将来那位叶三姑娘进门,便很难压着你了。”

蔡巧珠倒是呆了一呆,不大明白母亲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们是母女,此时又没有故意作诈,一个表情就知道对方想什么,蔡母道:“你啊,聪慧是有的,就是心眼太实在了,有些事情都不放长远想的。”

蔡巧珠道:“什么事情要长远想?”

蔡母道:“如果承钧身体康健,昊官就算娶个公主也压不到你头上去。但现在这形势…巧珠啊,你可听阿娘一句,这内宅的大权,一定要好好抓紧在手里头。”

蔡巧珠隐隐猜到母亲要说什么,愕然道:“阿娘,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蔡母道:“承钧的身体如果大好,你自然是没什么可担心的。而如今…这个家业交到了昊官手中,如果他仍然是个浪荡子,或者只是个守成之辈,那也还好。谁知道他却是一个这么厉害的,往后这个家,一定是他说了算的。”

吴承钧对吴家对宜和行的贡献都很大,如果吴承鉴是个浪荡子,那就算继承家业了也必定一辈子都要活在大哥的阴影底下,就算他是个守成之辈,萧规曹随之下长房也能守住应有的位势,但谁能想到吴承鉴继承家业之后,旬月之间便干出了全城震惊的大事来,短短几个月间其声望之盛便已经盖过吴承钧了。

蔡巧珠却觉得蔡母这话说的奇怪:“这个当然啊,他本来就是当家。”

“你怎么还不开窍啊!”蔡母道:“他做了当家,他在外头说一不二了,那将来内宅又该是谁来说一不二啊?我知道你与这个小叔子感情好,但叔嫂的情谊再好,能好得过夫妻?等将来你那未来三婶子过了门,这内宅当家的大权你是交啊?还是不交啊?”

蔡巧珠一下子被蔡母给说懵了——她不是智慧不足,而是这段时间来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她自己没想,旁人就算想到了,谁敢轻易跟她开这个口?也就是母女至亲才敢当面点破。

蔡母又说:“但现在嘛,却是菩萨保佑了。想那叶三姑娘是个庶出,叶家又是这等形势,她进门之后一定不敢跟你争权,这样事情可就好办多了。”

蔡巧珠在诧异之余,却是越听越不舒服,终于忍不住道:“娘,不要说这个了!如果那个叶家三姑娘是个贤惠的,她过门之后又愿意理事,女儿肩头这副担子正好可以卸下来。什么内宅大权,什么抓紧在手,这些事情…你以后就别再跟我说了,我也不想听。”

第一百一十四章你也不为光儿想想吗?

蔡母看着蔡巧珠的眼神,就像看着一个榆木脑袋,看看蔡巧珠脸上又有抗拒之意,这时候只能将最厉害的刀锋也亮出来了:“我知道你疏懒,也知道你不愿意揽权,可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你也不为光儿想想吗?”

提到光儿,蔡巧珠果然浑身一震,道:“又跟光儿什么关系?你还怕昊官会对光儿不利不成?阿娘,你是不知道,他们叔侄两个有多亲,便是跟父子也差不多了。”

“怎么没关系!”蔡母道:“昊官他娶了媳妇,难道能不生儿子?等他生了儿子,哼哼,侄子再亲,还能亲得过亲生儿子?天底下就没见过这个理!你们吴家刚刚才从患难之中出来,彼此相濡以沫,自然爱亲压过了谋算。但这日子天长地久过下来,等到光儿要成年了,这笔账又该怎么算?你觉得昊官是会将家产留给光儿,还是留给他的儿子呢?”

她不管女儿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一口气将话全都丢了出来,一字一句,全部刺心入肺,全都是蔡巧珠从未想过、也不愿意去想的问题。

听到后来,蔡巧珠晃晃欲倒,终于忍不住道:“阿娘!别说了,别说了!我不想听这些混账话。你再说这话,我…我要对你无礼了。”

蔡母没想到女儿还是不开窍,又急又恼,又不敢太逆她意,忽听外面有人叫喊,却是蔡士群来了。

蔡巧珠趁机道:“阿娘,一起出去见阿爹吧。”

蔡母知道今日劝说无用了,只是长叹:“你这个实心的蠢丫头啊,就怕你心肠好,别人的心肠未必都能如你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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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女俩收拾了一下心情,一起出来,看到蔡士群满脸堆笑,蔡巧珠就知道他在吴承鉴那里一定得到了不少好处,心想:“三叔为人恩怨必酬。阿爹阿娘几个月前其实是有些对不起吴家的,但他却既往不咎,那自然是看在我的份上。阿娘在外头看多了人心算计,不知道吴门家风,所以她会说出那一番话也不奇怪。”

蔡士群没有进房,也就在光秃秃的梨树下和女儿说话,着实把吴承鉴给夸了一顿,这吹捧程度比他当年吹捧吴承钧犹甚。

蔡巧珠听了一会,大体就知道蔡士群给吴承鉴推荐了一位姚大掌柜,这位大掌柜原本是谢家排行前三的大掌柜,谢家败落之后,那些底层打工仔大多被各大家族顺利吸收,中层也择木而栖,像姚大掌柜这样的高层管理人员就颇为尴尬——能坐到那个位置上,身上一定烙上很深的谢家印记,这种情况下,与谢家有仇怨的家族一定不敢轻易接收,便接收了也是“降将待遇”——要降格录用的。而同盟者如蔡家又声势大衰,且不说有没有合适的位置能够留给姚大掌柜,便是蔡士文能提供一个位置,姚大掌柜也要考虑一下万宝行今后的前途。

想来想去,姚大掌柜便想走蔡士群这条线试试运气——他们俩小时候拜过同一个算盘师父,算是同门。蔡士群也不敢大包大揽,结果今天一提,吴承鉴就满口答应了,这让蔡士群觉得倍有面子。

蔡父蔡母又在院子里聊了一会天,蔡母见女儿没有留饭的意思,知道因为刚才的话她心里还不舒坦,便不自讨没趣,拉了丈夫回去了。

——————

蔡巧珠送走了父母,又到后院来见吴国英,吴国英道:“家嫂,你怎么不留亲家公亲家母饭?太失礼了!”

蔡巧珠知公公说的不是客气话——厨房那边其实是有准备的——却也不愿意道破实情,只说:“家里忽然有点别的事情,大兴街又不远,随时来去,一顿饭吃不吃都成的,不算什么失礼。”

吴国英是个老商海,虽觉有异也没多问了。

蔡巧珠陪了一会,又来左院见吴承鉴,进门就听见吴承鉴正在和夏晴调笑,蔡巧珠咳嗽了一声,夏晴见是大少奶,有些不好意思地溜走了,吴承鉴直了直身子道:“大嫂。”

蔡巧珠道:“知道你宠着这丫头,不过该收敛的时候也收敛些,不然到时候我那三婶子进门,怕会惹出事端。”自夏晴护着光儿走了一趟澳门,回来后蔡巧珠就对她与别人不同,这句话倒是真的在为夏晴考虑。

吴承鉴却道:“无妨。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哪有为了一个人就把好日子全打乱了,那我还娶这个媳妇来做什么。”

蔡巧珠皱眉坐下,说道:“这是什么话!娶了媳妇成了亲,这日子本来就该和以前不一样了。你在外头已经威风八面了,怎么一回到家又混…”混账两个字,她终究不好再开口,就塞住了。

“混账对不对?”吴承鉴笑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在外头是装给别人看的,回到家还这样,那也太累了。嫂嫂你以后也别把我当什么当家,想说就说想骂就骂,这个家,还像以前一样。就是有一样…”

蔡巧珠心里一紧,心想吴承鉴准备立个什么新规矩么?便是夏晴端茶上来,听到这里也是动作一顿,便听大少奶奶有些谨慎地问:“哪一样?”

吴承鉴笑道:“虽然说长嫂为母,但我只当你是我姐姐,你拿镜子照照自己,还多年轻漂亮呢,别年纪轻轻的就搞得自己像个师奶一样。”

蔡巧珠啐了他一声,骂道:“又跟我没正经!”

吴承鉴却仍然嘻嘻哈哈的。

夏晴下去后,蔡巧珠才又说:“今天过来,是问你个事情。”

“嗯。”吴承鉴道:“是问叶家三姑娘的事?”

“那个押后。”蔡巧珠道:“是有关姚大掌柜的事情。”

吴承鉴哦了一声,不接腔。

蔡巧珠道:“这行里的事情,照例我都是不管的,便是你大哥当家的事情,我也只帮忙算过部分账目,从来不干涉人事的。今天提这个事情,是想问问你,你答应让姚大掌柜进来,是碍着我么?”

吴承鉴刚要开口,蔡巧珠截住道:“慢着,听我将话说完。我的意思很简单。大兴街蔡家是我的娘家,老爷能摒弃前嫌重修亲好,我心里已经很感激,也很满足了。可家事公事要分清楚了,对我娘家那边,哪怕花钱也无所谓。但大掌柜牵涉到宜和行,我不希望这里头掺杂了家事纠葛,给宜和行的生意埋下什么隐患。如果你觉得已经开口不好回绝,那也不要紧,这个事情由我去说。”

吴承鉴微笑着,说道:“嫂嫂你多虑了。我一个连未来岳父都算计的人,你觉得我会为了一点情面就给行里的生意埋雷吗?”

蔡巧珠长长的睫毛微微一动,却并不觉得吴承鉴这个理由有多大的说服力,虽然当初吴承鉴说就算怀疑老婆也不会怀疑自己云云的话她斥为“风言风语”,但在她内心深处,其实也是觉得自己在吴承鉴心里的分量要比那个还没过门的叶三姑娘要大的——至少现在是如此。

吴承鉴看了看蔡巧珠,又说:“放心吧,这位姚大掌柜的情况,我早就有在留意了。我们这次翻盘,接管了谢家多少生意,既接收了死的产业,也接收活的人手。人手里头底层的容易处置,他们给谁打工都一样。中间的有些麻烦,但也不是处理不了的问题。但高层的管事,在我们吴家的生意陡然壮大之后,其实却是缺了。”

蔡巧珠点了点头。

经过“恶龙出穴、众兽分食”一役,侯三被处置,戴二被边缘化后做起事情束手束脚且在行内威望锐减,吴家四大掌柜可以说是只剩下两个半。虽然提拔了欧家富,又引进了一位徐三掌柜,但比起宜和行更加壮大的生意规模,仍然显得不足。

吴承鉴道:“徐三掌柜的人品是挺不错的,涉外业务也熟。但资历上却颇有缺陷。说白了吧,这广州商界的大管事,能力高到一定程度,早就都被几大家族给圈定了,徐掌柜在好几大保商家族待过,却从没进过核心层,这是他的好处,但没进过核心层的人,处置起来某些要紧事务的时候,手腕就有所不足。”

蔡巧珠道:“但一进入核心层,身上就会有那个家族的印记了。”

吴承鉴笑道:“是啊,所以底层劳力遍地走,中层管事也好找,高层的大管事,有一个是一个,满广州来来去去就那么些人,几乎个个都被几大家族收拢去了。姚大掌柜的人品、能力、口碑,那都是没的说的。虽然他和谢家有亲,但我仔细打听过,也没到一定会为谢家报仇的地步。而且他不是跟蔡叔有同窗之谊嘛,这一抵消,就当无亲无怨。所以这个人我留意他好久了,今天不是卖嫂嫂的面子答应了蔡叔,而是我和蔡叔一拍即合。且谢家破家有两个月了,别的家族也不是没去延揽他,他都不动心,直守到现在才托蔡叔来牵线,可见也是一早就有意于我,所以我觉得这人可用!若是他入行之后嫂嫂能待他好些,让他客相如归,那往后多半还能成为我们吴家的一根柱石。”

蔡巧珠大喜道:“若是这样,那我就放心了。”

叔嫂两人把话说开后彼此欣然,夏晴又端上点心来,蔡巧珠见她来得巧——刚好是不会打扰到两人正经谈话的时候进来——就忍不住道:“这个丫头,真是招人疼。以后你媳妇进门了,也得好好待她。”

吴承鉴笑道:“要不我不娶叶三小姐了,把晴儿扶上位吧。”

夏晴呸了一声,骂道:“又来开这种没轻没重的玩笑话了。也就是我,换了别人听见这话,指不定要生妄念了。”

吴承鉴道:“你就不生妄念么?”

夏晴道:“我不要那些没谱的东西,也不想长远,只要眼前开开心心的日子,有一天是一天。”说着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