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士群道:“也没有什么,就是上次你娘要跟你说,你却不肯听的一个计较。”

蔡巧珠道:“阿爹,当时女儿心乱,所以没听阿娘的言语,都是一家人,阿爹就别计较了,告诉女儿吧。”

蔡士群道:“说穿了,也就是‘转换门庭’四字。”

蔡巧珠心头微震:“转换…门庭…”

第一百六十二章 蔡士群的建议

蔡士群道:“其实这个事情,满广州的官员,都已经在做了,你没看朱总督擅自动用绿营兵马,包围本该粤海关该管的十三行,而广州将军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么?至于广州知府,近来对朱总督更是恭顺,这是为什么啊?因为一朝天子一朝臣啊!嘉庆皇上登了基,岂能还再重用太上皇以前用顺了的老人?所以和珅的下台,也就是算日子的事情。而广东这边,谁都知道,我们现在这位总督老爷,他不是普通的总督啊,他是当天皇上的老师,虽然是个汉人,但身为帝师便前途无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成为张廷玉那样的宰相重臣。”

蔡巧珠听得默然。

蔡母也道:“乖女,我看啊,这些道理你阿爹能想得明白,昊官那般聪明的人,肯定也能想明白。只不过有句俗话说得好: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昊官他身在局中,也许一时就迷糊了。但我们旁边的人看清楚了,就得给他提个醒。我看要不这样,你明天再去给送个饭,到时候就好好劝劝昊官。如果吴家能弃暗投明,那么事情就有指望。如果能再搭上两广总督这条大船,那就是傍上了嘉庆皇帝的靠山。那样说不定能不止能保住性命,也许还能保住宜和行的基业、吴家的富贵呢。”

蔡巧珠思前想后,觉得父母的这一番思量,倒是真心地在为吴家考虑,于是便点头道:“好,我明天再进去,跟昊官商量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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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督府偏厅,一个小厮出来后,刚刚补了一觉的蔡清华气色好了一些,但脸还有些浮肿,他冷笑道:“竟然只有一个嫂子去送饭,吉山倒还真忍得住。”

蔡士文这时也已经想明白蔡清华的意图,因道:“师爷,您不将昊官关进总督府,而把他关在广州府,这莫非是要‘引蛇出洞’?”

蔡清华轻轻一哂,却是笑而不答。

蔡士文谄笑道:“师爷神算,旁人自是难及。不过蔡师爷,广州府那边既然防范不密,要与吴承鉴暗通消息的人能进去,那么要图谋不轨的人也就能进去,所以我们也要防备着吉山那边狗急跳墙啊。”

蔡清华哦了一声:“他们还能怎么狗急跳墙法?”

蔡士文道:“广州府那边人多眼杂,说不定哪一天,吴承鉴那小子没声没息就死在了大牢里头…”

蔡清华冷笑道:“吉山不敢的。”

蔡士文道:“我跟吉山打了好几年的交道,这个世上,就没有他不敢做的事情。”

“我说他不敢,不是说他不敢干杀人灭口的勾当。”蔡士文道:“我是说,他不敢动吴承鉴的。”

蔡士文道:“在下糊涂,能否请师爷指点?”

蔡清华道:“经过去年一场变故,你觉得吴承鉴是个任人拿捏的人么?”

蔡士文道:“这…”其实经过去年的那场变故,如果说满广州最忌惮吴承鉴的人有谁,那蔡士文无疑就是其中之一。

“吴承鉴虽然关进去了,可贻瑾还在外头。”蔡清华道:“我敢断言,此事上吴承鉴必然留了后手。去年那般险恶局面,时间比现在更加紧迫,他能动用的人力物力也没现在多,可他仍然能做到那个地步,何况今年?我敢用我的人头来打赌,如果吉山敢对吴承鉴动手,那吴家一定会让他吃个大惊。所以我现在倒是不怕吉山动手,我就怕吉山不动手!他要是动手了,那我估摸着,我要办的事情,反而就更好办了。”

蔡士文脸上就堆出恍然大悟之色:“怪不得师爷要把吴小子留到现在,这是故意要给他时间做准备啊。”

蔡清华淡淡道:“也不全然因为这个。”

蔡士文道:“那现在…”

“现在就看吴承鉴怎么选择了。”蔡清华道:“我们不急,现在会有人代我们去给他施压。如果到最后他还是执迷不悟…那我也只能成全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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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英年纪虽老,处事却仍然果断,傍晚时分就派了去宜和行,让欧家富出面,把穿隆赐爷和铁头军疤革除了,在西关街公开宣布他们与吴家再无关系。至于短腿查理是个番人,他和吴家的关系从来没被正经承认过的。

短腿查理刚刚从海外回来没两天,他在国内人脉不多,回来后就直接到日天居跟吴承鉴谈勋爵特使的事情,所以都还不大知道近期发生的事情,直到这时才晓得了,赶紧来找穿隆赐爷,赐爷才把事情告诉了他。

三个被吴家公开“除名”之后,连夜赶来找周贻瑾。

四人在西关小楼上碰头,吴小九冲好茶后退下去,短腿查理就说:“乖乖,我才回中国,就遇上这种事情了。昊官他是本命年犯太岁了吗,怎么这两年老出事。”

穿隆赐爷笑道:“你个英吉利番,连犯太岁这种事情也知道啊。”

短腿查理叫道:“当然懂啊,我今年就冲太岁,你看,我从去年就专门让人给我准备了一条红色的里裤和红色的肚兜呢!”他说着就把裤头衣服翻一翻,露出里头的一截里裤和肚兜。

穿隆赐爷哈哈大笑,一向严肃沉默的铁头军疤也不禁莞尔,周贻瑾马上把头偏开,不去看他的丑态。

铁头军疤咳嗽一声,道:“说回正事吧。”

周贻瑾却忽然道:“昊官的确是犯太岁了。”

铁头军疤一愕,他没想到周贻瑾会接这个口。

却听周贻瑾又接着说:“太岁之冲犯,弱者忌冲,冲则拔;强者喜冲,冲则发。八字弱的人,忌冲克,冲克则贫夭不顺。但八字强旺的人,遇冲克则发达发财。”他说的话里头有一些文言文味,就又给短腿查理解释了一下:“总之就是说,有些人犯冲太岁了不好,有一些人则是会变得更好。”

短腿查理叫道:“哎哟周师爷,你原来这么懂啊。”

穿隆赐爷微微笑道:“医山问卜讼,一脉相承,他们做师爷的人都要学的。”医就是中医,山就是风水,问就是问米,卜是卜卦,讼就是讼师。这五门学问,内里的底层逻辑是相通的。

短腿查理道:“那么昊官他的八字是强还是弱啊?嗯,一定是又强又旺的对吧?”

周贻瑾道:“如果按八字来算,他的八字旺到极点,简直一定会夭折,结果他却活下来了,我们中国有句老话,叫否极泰来,这也是他的命格。所以哦,眼前的事情也许会很艰难,但就前途而言,我从来不担心。”

别看短腿查理是个番人,来了广州这么些年,有时候竟比本地人还迷信,竟然连连点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

穿隆赐爷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做?”

周贻瑾道:“赐爷你什么都不用做,且安心休息些日子。只等吴家熬过了这一关,否极泰来之后再回来办事。这期间若有什么需要你在外围帮忙的,我会开口。”

穿隆赐爷欣然道:“好。”周贻瑾这么安排的话,于他简直全无风险。

“查理这边,”周贻瑾道:“你暂时回沙面住吧,如果有涉外的事情,我再派人找你。”

两人就都答应了,要告辞时,周贻瑾道:“疤兄留一留,有件事情要劳烦你。”

等穿隆赐爷和短腿查理都走了,铁头军疤忽道:“我被人跟梢了。”

周贻瑾眉头扬了扬:“没甩掉?”他是知道铁头军疤能耐的。

“甩掉了两个。一个是卢家的人,一个似乎是绿营的兵。”铁头军疤说:“但很快就有官差上门,找上了我娘,我不得已只能出面,跟着我的人,就从暗跟变成明跟了。我不敢再甩他们,不然我娘就没法安生了。”

周贻瑾的神色也暗淡了几分。

对铁头军疤的这次跟梢行动,竟然同时动用了十三行保商、绿营官兵和地方官差的力量,以小见大,便可知蔡清华那边只怕已经整合好了他对广州府军方、地方政府和商户的影响力,这麻烦可就大了。

周贻瑾知道嘉庆登基之后,广州的局势肯定会变,但蔡清华的势力扩展得如此之快,甚至还能把各方势力运用得得心应手,却就有些出乎他意料之外了。

“如果连你都甩不开盯梢,那其他人就更甩不开了。”周贻瑾闷哼了一声:“那么我们明面上的人手,至少一大半都不能用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再探监

“这次昊官的事情,是不是特别凶险?”铁头军疤就说:“我跟了昊官几年,从来没听周师爷你说这等骗神骗鬼的神棍话。但今天忽然讲了这么一大通,是为了坚一坚赐爷和查理他俩的心吧。”

医山问卜讼的道理的确一脉相通,周贻瑾懂得这些学问是一回事,但他的根底还是偏向儒门正途的,所以从来不拿这些东西来说。这时铁头军疤一语道破,周贻瑾也没否认,就道:“查理的秉性,利合而来,赐爷的为人,势尽则去。”

他也没因此就说出鄙夷二人的话来,只是继续道:“这也是人之常情。我们没必要让他们为难,这样才能彼此长久。”

铁头军疤道:“这么说来,昊官的处境,是比上次还凶险了。”

周贻瑾道:“和去年相比,各有难易。去年的情况比今年难,一是因为去年事发突然,二是因为去年昊官手里头的好牌没有今年多。但论到凶险…今年恐怕会比去年更凶险。”

铁头军疤右眼的眼皮就跳了两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别人右眼跳会恐惧自己祸事临身,铁头军疤右眼皮一跳,那就是想杀人——但他口中只是寻常语气地说:“要不要我准备些人手,真兜不住的时候,劫狱救人?”

周贻瑾道:“没用,朝堂上的事情如果解决得不妥当,你、我、昊官,一个都跑不了,都是个死字。”

铁头军疤挑眉道:“这么严重?”

“不说这个了。”周贻瑾道:“有件很难的事情,要你去做。你得想办法暂时摆脱盯梢,至少摆脱半个时辰。”

铁头军疤连个好字都不说,直接等周贻瑾发施号令。

周贻瑾道:“你先去找老顾,既然你已经被盯上,这件事情就没办法做了,所以得把老顾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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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巧珠第二天起了个大早,还没出门,就有亲戚上门来拜访蔡士群了。因知蔡巧珠在娘家,就顺便拜访了这位吴家的大少奶。

上门的这几个亲戚,都跟宜和行有些生意关联,蔡巧珠闻弦歌而知雅意,便知道对方拜访蔡士群是虚,真正的目的还是要来自己这里探口风——这些亲戚的言语之中都透出深深的忧虑,不过没有如去年一般马上变脸,大概是吴承鉴上一个秋天的临危翻盘余威犹在。

蔡巧珠随口安慰了几句,一句实话都不接,敷衍了一会便告辞了,亲自到厨房,拿了准备好的早点,便赶到大牢中来,牢头都还没起床呢,睡眼朦胧的,但看到银子眼睛就开了,放了蔡巧珠进去。

吴承鉴见她才隔一夜,一大早又来,有些惊疑,道:“大嫂,家里出事了?”

“没有。”蔡巧珠看看两边牢房都没人,吴六又守在外头,便低声道:“我昨日住在大兴街,我爹说了个计较,我听了觉得有点道理,便来跟你商量一下。”

吴承鉴眉头皱了皱,道:“什么计较?”

蔡巧珠便将蔡士群的分析和建议说了,中途吴承鉴一句话都没插,最后蔡巧珠才问:“昊官,你觉得如何?”

吴承鉴道:“蔡叔的见识不赖,这个计较,倒也真是为我们吴家考虑的,里头没有掺杂。挺好,回头大嫂替我谢谢蔡叔。”

蔡巧珠眼看吴承鉴对蔡士群的主意评价不错,暗中松了一口气,道:“那么我们…”

吴承鉴截口道:“这事嫂子你别管!也别多问。”

蔡巧珠道:“这是?”

“这事比蔡叔知道的、想到的还要复杂得多。”吴承鉴道:“嫂子你知道了也无济于事。总之这事我已有安排。”

蔡巧珠默然了一会,才说道:“承鉴…”自吴承鉴当家以后,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这么叫了,“外头的事情,你知道我向来不愿意掺和的。但这一次和上一次又不一样。上一次除了最后一个晚上,你都还在家里、在外头的,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能找你商量,找你问。但这一次…现在我们是还能进来探你,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没法进来瞧你了,到时候消息断绝,再发生什么事情,我们该怎么做心里没底。老爷这半年多来日子过得还算舒心,但身子骨毕竟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二叔是不当用的人,光儿还小,这吴家没有你,便是一个顶梁柱也找不到了。这种时候,你若不给我交底…却叫我们在外头如何安心。”

吴承鉴张了张口,又忍住了。

蔡巧珠道:“你这是信不过我么?”

吴承鉴忙道:“嫂子,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名为叔嫂,其实和亲姐弟没两样,我怎么会信不过你。”

蔡巧珠道:“那么,你就是觉得我是女流之辈,怕我误事吗?”

“这…”吴承鉴要开口,却还是忍住了,道:“嫂嫂,不是我不想给你交底,是…”

他想说此刻他心中也没底,然而如果这样说,父亲和大嫂只怕会更加慌乱,于是便改口道:“我一切都有安排。”

“可是…”

吴承鉴道:“我人在里头,就算什么时候蔡清华改变主意不让你们进来了,还有贻瑾,他能代我拿主意。”

蔡巧珠道:“万一有一天,总督府那边拿你来做由头,把家门也给封了,或者把周师爷也给拘住了呢?”

“如果有那一天,你们便什么都不要做。”吴承鉴道:“记住,什么都不要做,一切由我来拿主意。我真有什么安排,你们会知道的。”

蔡巧珠张了张口,几乎就要说“如果你不在了…”,不忍心出口,要问“你是不是已经打定心思用自己的命来扛”又问不出声。

叔嫂之间,第一次不知该如何与对方说话,似乎有个什么东西隔着。

两人默然了好一会,吴承鉴道:“嫂子,牢房龌龊,你早些出去吧。最近没什么事情你不要亲自来,来多了不好。要送饭让吴六来送就好,我有什么话会让吴六转达。”

蔡巧珠嗯了一声,便出了门。

出了大牢,上了轿子,吴六在轿子外头问:“大少奶,是回西关么?”

蔡巧珠道:“先去大兴街…”然而顿了顿,道:“罢了,回西关了,老爷那边应该等的有些心焦了。”

——————

老顾越墙而来,跟着又越墙而走。

把老顾送走之后,周贻瑾把吴小九叫了来,让他泡一壶浓茶。

吴小九道:“师爷,你都两天没合眼了。要不先睡一会?”

“睡不着…”周贻瑾道:“有个事情,始终没能想通。”

吴小九问:“什么事情呢?”

周贻瑾嘴唇动了动,但吴小九却什么也听不见。

就在这时,小楼下想起了摇铃声。

吴小九急忙下去开门,跟着便听他清脆的叫声响起:“蔡师爷,您怎么来了?”

他这声音有些故意的大,所以从院子里传到楼上来了,周贻瑾听到,便知是蔡清华到了,赶紧下楼,才走到楼梯,就隐约听见蔡清华在门外笑道:“这个小院子,小是小,倒也别致。”

周贻瑾迎到房门口,微笑迎道:“师父。”又道:“现在可叫得师父?”

蔡清华拍拍他的肩头,道:“仓库外头,你我各为其主,所以我才那样对你。你可不会真恼了我吧?”

“怎么会。”周贻瑾道:“公事是公事,师徒之情是师徒之情。”

蔡清华一笑,道:“那还不请我上去喝茶?”

周贻瑾便在前引路,上了小楼,把院门、房门都关了,吴小九泡了茶,便和蔡清华的书童大眼瞪小眼地一起下楼。

周贻瑾奉茶给了蔡清华,两人各喝了一盏,周贻瑾才问:“师父今天来,是为公事,还是为了私事?”

蔡清华道:“你既然问是公事还是私事,那么说你如今还是昊官的谋主了?”

周贻瑾微微一笑,说:“那得要师父你一句话。”

蔡清华道:“什么话?”

周贻瑾道:“如果我仍然是昊官的谋主,这次的事情如果昊官败了,师父是不是会放我一马?”

蔡清华道:“放心,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尽全力保你一命。”

周贻瑾道:“好,那我的确还是昊官的人。”

“我也知道你是。”蔡清华冷笑道:“吴家的那点做派,一是希望万一事败可以把你们摘出来,二是要方便你们暗中行事。只是可惜,在大势面前,这些算计都是枉然!我直接跟你说吧,如今这张罗网,外松而内紧。穿隆赐爷、短腿查理,还有那个铁头军疤,全都让人给盯住了。无论你们要干什么,都别想成了。”

周贻瑾嗯了一声,不说话。

蔡清华又道:“那个叫什么老顾的,号称西关老八将的,刚刚从你屋里离开,没错吧?呵呵,这个人啊,也已经被盯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道义之争

周贻瑾的眼皮,忍不住跳了两跳,虽然这只是一闪而过,但他们师徒彼此熟识,所以还是被蔡清华捕捉到了。

蔡清华道:“你我分属同门,你的本事,都是我这里学的。就算青出于蓝,但你想干什么,我全都还清楚。如果彼此的东主势均力敌,或许你有胜算,只可惜…”

周贻瑾道:“只可惜如今朱帝师的势力,不是区区一个昊官能比拟的。”

听他点出了“帝师”二字,蔡清华道:“你知道就好。”

周贻瑾道:“既然师父已经胜券在握,又把我的底细都摸清了,把我的手脚都盯紧了,那今天来这里是为了什么呢?”

蔡清华道:“两件事情,第一件,还是想劝劝你弃暗投明…”

周贻瑾道:“这件事情师父就别说了。既然师父已经猜到昊官开革我只是做戏,那么也应该清楚我们内里仍然密不可分。就算此事凶险,但不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我不会离开昊官的。”

蔡清华冷笑道:“若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刻,你再想离开,恐怕就迟了!到时候我也未必保得住你!”

“迟了那便迟了吧。”周贻瑾脸上淡淡的,好像说的是别人的生死:“我这条命,几年前就该绝了,是昊官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我和他之间,也不只是简单的宾主关系。他能向我托身家,我也能与他共生死。到时候真个死了,就算死在师父手上,我也不会埋怨师父。”

蔡清华怒道:“当年我教你师爷道三规、八则、七十二破,可没一条让你与东家共祸的!”

“但我已经不是当年的周贻瑾了。”周贻瑾把语调放低了:“师父你应该看得出来。”

两人默然相对,直到剩下的半杯茶都冷了,也没说话。

终于,蔡清华长长一叹:“痴儿!”

周贻瑾低声道:“师父,对不起,这么多年,还是让你为我操心。”

蔡清华把神情冷肃了起来,又道:“罢了!那我现在就说第二件。既然我劝不得你离开吴承鉴,那么,我就希望你能看清楚眼前的利害得失,进而帮昊官看清楚眼前的利害得失。”

周贻瑾的思维,一下子跳过了好几步:“所以师父你今天来,是希望我去劝昊官?”

蔡清华微略展颜:“跟你说话,就是省事。如今北京的形势,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广州的局面,经过这次,想必你也已经看清楚了。”

周贻瑾道:“北京是新皇上登基,广州这边,连代表满洲人镇守天南的广州将军,那位福昌老爷,也都向朱帝师服了软。这一点不止我清楚,我想十三行九大保商,心里头应该都很清楚了。”

“既然清楚,那为什么还要逆势而行呢?”蔡清华道:“你不肯离开吴承鉴,是为了情义两字。但作为一个商人,判断行事方向的依据,应该是利害得失吧?既然如此,现在也该是你们转换门庭的时候了。”

“师父你错了。”周贻瑾道:“昊官行事,也不全是个人和家族的利害得失,他的心里头,是有‘商人之德’的。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只凭他救过我一命,我最多还他一个保其家人,不至于要跟他同生共死。”

蔡清华道:“什么商人之德。”

周贻瑾道:“商人之德,往小里说,是买卖公平,承诺如金。往大里说,就是行商处事,还能考虑到国家,甚至是有为天下之心。”

蔡清华哈哈一笑,脸上尽是冷哂。

周贻瑾叹道:“我就知道师父你不会相信…其实类似的话,昊官去年就跟师父说过了的。但去年师父你不信,想来现在也不会信。”

“这些骗鬼的话,就少扯了吧。”蔡清华说:“若他真有一点为国为天下之心,就不会去抱和珅这等奸臣的大腿了!”

周贻瑾道:“师父所认为的为国为天下,就是要紧靠嘉庆皇上,追随朱帝师,扳倒和中堂。”

“难道不应该是如此吗?”蔡清华正色道:“和珅祸害天下,是天下贪腐之源,眼前天下大事,莫大于倒和,唯有扳倒了他,才能还大清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周贻瑾道:“这就是昊官跟师父认知不同的地方了。他心中是有道义的,只不过他的道义是另外一杆秤。比如说,师父觉得扳倒和珅比天还大,为达到这个目的其它都可以让路,昊官却觉得,和珅扳倒或不扳倒,这大清的天下,差不多也还是这样。”

蔡清华的脸色,就变得有些难看了。

周贻瑾仿佛没瞧见,继续道:“然后昊官认为阻止鸦片流入,才是值得冒着抛身毁家之险以阻之的大事,在师父看来,却是无足轻重——至少是可以放一放的事情。”

“又提这一茬!”蔡清华皱眉道:“真不明白你又来提那鸦片做什么。”

“或许师父是不知道鸦片的底细,不过…”周贻瑾道:“至少有一点不知道师父能否相信:那鸦片流入中国,对百姓真不是好事。”

蔡清华道:“就算如此,又如何?就算鸦片真的有害,又岂能与和珅之害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