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师父肯相信鸦片害民,那么有些话,就可以说得更加明白了。”周贻瑾道:“和珅纵然贪腐,但他真正让新皇帝无法容忍的,不是因为他的贪腐,而是因为他是嘉庆皇上真正掌握天下权力的拦路石。是因为新皇上要倒和,所以在朱帝师心里,倒和才是天下第一要务!也就是说,和珅之害,在于妨君,而鸦片之害,在于害民。”

蔡清华变色道:“贻瑾,你胡说什么!”

“我说错了吗?如果我说错了,那师父你又焦躁什么呢?”周贻瑾道:“其实在朱帝师的心中,妨君之事,才是真正的大事。而害民之事,却是可以暂放一边——这叫什么,这叫君为贵,社稷次之,民为轻!这就是师父你所追随的朱帝师真正的想法,这就是这些年来,我所深深失望的‘官场之德’!”

不理会蔡清华的脸色变得相当难看,周贻瑾继续道:“至于昊官,他想要的,第一是保家,第二是保身,在此之上,则是尽自己所能,做于国于民有益之事。他做的事情,或许看起来没有扳倒和珅那般轰轰烈烈,然而就我所看到的,他做的事情,总是让周围的人得到好处,进而让更外一圈的人得到好处,最后是让他所能影响得到的人得到好处。这种做事行商的理念,难道不正暗合儒门‘修齐治平’的理念吗?”

蔡清华仰天一笑:“贻瑾啊贻瑾,这些年来,你所进步的,就是这些诡辩之术吗?明明是一个见利忘义、趋炎附势之徒,却被你说得像一个圣人一般。”

“昊官他不是一个圣人。”周贻瑾道:“他缺点多得很,别说圣人了,算不算好人都难说——但是,他做人做事的时候,至少还有一点良心。只不过,你们连这点良心都容不得,一次又一次,一定要把他放到火炉上烤。你们就不能换个人吗?”

“够了!贻瑾啊贻瑾,我不晓得,吴承鉴这些年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汤,但既然你入邪道已深,固执难拔迷途难返,如今我也不与你作这无谓的口舌之争。”蔡清华冷冷道:“先说说利害之事吧。”

周贻瑾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却也没再坚持什么,只是道:“师父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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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咱们回归正题。”蔡清华道:“如今的形势,我想只要还是聪明人,就该明白自己要何去何从,才能避祸趋福。”

周贻瑾道:“师父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蔡清华道:“就算是为了你自己也好,为了吴承鉴也好,为了吴家也好,你去劝劝吴承鉴吧。”

周贻瑾问:“劝什么?”

“劝什么?”蔡清华冷笑:“我都说了几次了?弃暗投明!对吴承鉴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机会了。”

周贻瑾沉吟良久,才说:“那批红货,明明放在兴成行的仓库,结果师父却压根就没为难叶大林,因为就算把叶大林打入大牢也是无关大局。”

蔡清华嘿嘿一笑。

周贻瑾又道:“同理,拿住了昊官,也并不是为了拿下昊官,或者拿下宜和行。那批红货就算打开了,如果只是定昊官一个死罪,或者封掉一个宜和行,对朱总督来说,对嘉庆皇上来说,也是毫无意义!”

蔡清华哼了一声。

周贻瑾道:“所以,单单有兴成行秘仓中的那批‘物证’还是不够的,还得有一个能牵扯上和珅的人证才行,师父,我说的对吧?”

听了周贻瑾的这番话,蔡清华道:“你倒是门清。不愧是我的好徒儿。”

周贻瑾道:“所以师父是要我劝昊官出面指证,利用这批大内出来的赃物,把和珅拖下水,对吧?但是师父啊,就凭着远在广州搜到的区区一批大内赃物,凭着一个与和珅管家有过一面之缘的十三行保商,真的就能扳倒执掌朝政十余年的军机大人和中堂?”

第一百六十五章 儆猴之鸡

“放在去年,自然不行。”蔡清华淡淡道:“但是现在,却可以了。”

周贻瑾哦了一声,道:“所以…这是一个口子,甚至…只是一个理由。”

蔡清华笑道:“聪明!”

周贻瑾默然良久,才道:“好,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也知道怎么说了。但是昊官是否答应,我不敢保证。”

“如果他还没失心疯,就应该会答应。”蔡清华森然道:“如果到了这个地步还执迷不悟,那么崖公不惮代天子一怒,以一吴家,作儆猴之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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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府的大牢,今天收到了一个指示,要屈刑书接待一个人,带他进大牢,但探监的本子上不许出现名字。

屈刑书就知道这是个麻烦事,但指示来自两广总督府,他也不敢有违,然而接到人的时候发现是周贻瑾,却还是颇为诧异,当然,他自然不会多口地过问,只是打点好了牢头,自己却是进去都不愿意。

吴小九放下提篮后,周贻瑾就让他守在外头,这才进了牢房。

他扇扇面前的空气,说:“倒也没我想象中那么憋。”

吴承鉴本来背过身子面壁睡着,听到这话才转身过来,笑道:“这间牢房人来人往的,热闹得很,自然不憋。”

周贻瑾笑了笑,进了牢间,坐下打开个提篮:“喝茶还是喝酒?”

吴承鉴道:“这里没好水,酒吧。”

周贻瑾又问:“白黄果酱?”

吴承鉴道:“来盅黄的。”

周贻瑾便摸出一坛花雕,两只哥窑碗,吴承鉴接过手,斟了两半碗,周贻瑾接过其中一只碗,抿了一口,随口吟道:“移家只欲西关住,夜夜鹅潭看月生。”

吴承鉴道:“谁的诗?”

周贻瑾道:“陆放翁的。”

吴承鉴讶异道:“陆游没来过广东吧,就是他来过广东,那时候哪有西关街?”

周贻瑾笑道:“我改了几个字嘛。”

吴承鉴道:“你搬到西关去了?”见周贻瑾点头,又说:“我就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回西关,回白鹅潭了。”

周贻瑾的神色便有些凝重了起来:“你看出来了?”

吴承鉴道:“事情比我们当初预想中的还要麻烦,绿营兵出动围了整个十三行的消息传来,我当时惊懵了。要早知道这么凶险,也许年初我就买船跑路了。”

周贻瑾道:“听到消息的时候,你也还有机会走的嘛,真的弄条船从白鹅潭走伶仃洋,或者直接把花差号开出外海,谁追的上你?”

吴承鉴笑道:“我是这样的人嘛!再说我阿爹大哥大嫂,都还在西关呢。我走了,他们怎么办?”

“所以你刚才说什么买船跑路,也不过是一句言不由衷的狗屁废话。”周贻瑾道:“就算是年初的时候,你已经隐约感到此事之凶险,但以你的性子,也一定是不会走的。”

吴承鉴默然不语,良久才道:“你今天怎么会来?我都已经把你开革了——就算别人都知道这是做戏,但做戏也要做全一折啊,避避嫌疑总是好。”

“我师父来找我了。”周贻瑾道。

听了这话,吴承鉴就不言语了。

周贻瑾道:“他说了很多话,大概是把话给摊明白了,和我们当初预料的也差不多。”

但周贻瑾还是将小楼里与蔡清华的对话,一一说给了吴承鉴听:“…我师父最后道,如果到了这个地步,你还执迷不悟,那么崖公不惮代天子一怒,以一吴家,作儆猴之鸡!”

吴承鉴的眼睛一眯,目光中就闪出一股怒色来:“以一吴家,作儆猴之鸡!…以一吴家,作儆猴之鸡!”

他猛地将酒碗朝墙壁一摔,百金难买的一个哥窑碗,瞬间碎作二三十片,残存的酒水也溅了一地。

吴承鉴大怒道:“就是说,就算我想拿自己的命填上去,也还不够!如果我不跟他们合作,就是我们吴家满门都不打算放过了吗?清流…我丢他老母!他们这是清流?!”

“明面上,清流不大可能会把事情做得这么绝。朱南崖这个人,我觉得他应该还是有底线的。但这事…我怀疑不只是清流的事了。”周贻瑾道:“别忘了,这件事情站在最后面的…是新皇上啊。嘉庆爷未必真的过问了这件事情,但帮嘉庆爷想事情的那些人…”

如今正是乾隆、嘉庆两朝皇帝交接的敏感期,乾隆皇帝虽然退位,但无论宫中朝中,嘉庆皇帝的亲信却都还处在“后备”位置上。

那些“帮新皇上想事情的人”,可以是觊觎内务府位置的潜邸家奴,也可以是宫中伺候着新主子的太监…

周贻瑾道:“清流要顾忌名声,但这些人做起事情来,可就没有任何底线了。”

吴承鉴道:“但你师父,他是帮朱珪办事的吧。”

周贻瑾道:“我师父是朱总督的师爷,但师爷的一些事情,是必须在东主的默许下,‘瞒着’东主做。”

这话说起来佶屈聱牙,但吴承鉴却是瞬懂。

坐到了朱珪这等位置上,有时候总有一些踩线的事情要接触、要处理,但他们又不能亲自去处理。

这些事情,自然就得由师爷、长随们去办,而其中更有一些事情,像朱珪这样的清流,便是连“知道”都不应该“知道”的,所以师爷和长随就会瞒着他们,然而这种瞒,却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许。

周贻瑾道:“潜邸中的太监也罢,旗人中的浊流也罢,朱总督都是不宜接触过深的。但他毕竟是嘉庆爷的老师,与这些人先天上便是一条线的,所以也不可能不合作,这事多半就得由我师父从中为介。而这次的事情,我觉得其中必有这些潜邸太监、旗人浊流的身影。”

“如果他们也进入此局…”吴承鉴沉声道:“那么这次的事情,我就算拿命来扛,他们也是不肯了。”说到最后,忍不住伸手在茶几上重重一拍。

身为清流的朱珪要克己复礼,那些旗人浊流、潜邸太监,行事可就没底线可言了。

周贻瑾看着桌面仅剩的酒碗,看着那碗里的酒被吴承鉴的怒吼拍案而震出的个个涟漪,垂睑不言。

“行啊,行啊!”吴承鉴道:“那我就…那我就…”

他“那我就”了好几次,却终于坐倒在地。

周贻瑾道:“要不…就从了我师父吧…”

“不行!”吴承鉴道:“我也认同,和珅的确不是好官,让他继续执掌朝政下去,这个国家迟早得完蛋,但你师父要我现在改换门庭,我不能这么做…现在去动和珅,那是我们全家嫌命长!如果真把这事做成大案,我一定会被押到北京,甚至可能被安排在御前与和珅对质…呵呵,然后我就死定了,跟着就是九族全灭。”

周贻瑾道:“你还是认为,朱珪保不了你?”

吴承鉴冷笑,不答。

周贻瑾道:“甚至就是朱珪后面的潜邸旧人…”

吴承鉴道:“那帮人更不可信!我不信朱珪,是因为清流们眼高手低,而那帮潜邸旧人,则是连信誉怕是都难有的。和珅做事还要顾全大局,这些人…嘿嘿!”

周贻瑾道:“但如果你不答应,你在广州就得死。”

这就是现在死,还是迟点死的区别了。

吴承鉴沉吟了片刻,说道:“和珅虽然祸国殃民,但他要拢住底下的人继续为他卖命,就得给我吴家做点事情,只要我咬死了不松口,就算新皇上身边的人要弄死我们吴家满门,和珅那边,十有五六也会出手遮拦,不然为他办事的人就得寒心。甚至…甚至我自己也不见得真会死。”

周贻瑾道:“你这简直是在赌博了。不,你是在赌命!”

“你觉得我还有更好的选择吗?”吴承鉴道:“我只相信一点:区区一帮还没真正掌权的潜邸家奴和汉人清流,无论明里暗里,现在肯定都弄不过权倾朝野的‘二皇上’的。”

“但是几年后呢?”周贻瑾道:“就算你仍然看好和珅这一轮能够不倒,但老皇上还能撑多久?‘二皇上’的权势再盛,能盖过前朝的‘九千岁’吗?而老皇上的年纪又有多大了?就算他真能长命百岁,又还能有几年?只要太上皇寿终正寝,二皇上也就得跟着上路。魏忠贤的前车,就是和珅的后鉴!而到时候,我们也跟着这艘大船尸沉海底不得翻身!”

“他娘的!”吴承鉴在牢房里踢着腿:“你说的这些,我知道啊…我当然知道啊…所以…唉!他娘的!”

他捡起一片碎瓷,合在掌心一捏,血就渗了出来:“不答应朱珪,现在得死。答应了朱珪,半年后得死。要么现在死,要么迟点死,就算都给我冲过去了,但只要还在和珅那里挂着,那么就是几年后死…丢你老母!贼老天!你就不能给我一条好走一点的活路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再见刘全

吴承鉴压着自己的声音,发了一轮的脾气,他发脾气的时候,周贻瑾也不说话,就在那里静静地看他发脾气。

吴承鉴骂天骂地,怼天怼地,出了老长的气,又道:“他娘的,他娘的!如果能熬过了这一遭,我马上变卖家当,买船出海…老子不玩了,老子不玩了!”

周贻瑾道:“上次你也这样说…”

吴承鉴骂道:“你以为我不想吗?就是想到一到外头就要寄人篱下,一辈子憋屈地做个寓公,我就不甘心啊。他娘的!东印度公司能够纵横四海,不就因为它背后有个国家在支持它吗?他娘的!我吴承鉴也不比米尔顿差,为什么我背后就没有一个能支持我大杀四方的国家呢!”

“是啊…”周贻瑾悠悠道:“个人能力再强,离开了母国,便会如同无根之萍,就算握着大把的钱,也不过是别人眼里的待宰肥猪…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才能拥有一个能真正护国护民的国家…”

吴承鉴的眼睛闪了闪,似乎想到了什么,然而终究没开口。

“多余的感叹,暂且放下吧。”周贻瑾道:“现在我们到底该怎么办?”

吴承鉴发泄了一通之后,心情渐渐平复——他在别人面前总是压着,在对手面前压着是要避免被人看穿虚实,在亲人面前压着是要避免他们担心——也唯有在周贻瑾面前,能够把胸腔中的火气发泄了出来,这时人冷静了下来,才道:“还是按照老计划办!”

周贻瑾道:“可这其中,除了原有的难关之外,又多了新的难题——我师父能调动的人力财力,还有他在广州影响力的发展,都超过了我的预想,现在我能动用的人,有一大半怕都被他盯住了。”

“这些我不管。”吴承鉴道:“现在是你在外头,你自己想办法吧。”

周贻瑾皱了皱眉头,但也没有推诿。

“以一吴家,作儆猴之鸡…哼!”吴承鉴冷冷道:“我原本还有些犹豫的,但你师父的这句话,却实在叫我心寒齿冷。如果这句话是朱帝师的意思,那他就全无一点仁心,妄称大儒!如果这句话不是朱帝师的意思,那就说明在这个局里头,他朱总督并无真正掌控全局的力量。而新皇上身边的那群人,从这句话都可以看出,不会比和珅可靠。所以…”

周贻瑾道:“所以怎样?”

吴承鉴想了想,道:“我再等等。”

周贻瑾道:“等谁?”

“有些人,也该来见我了。”吴承鉴道:“应该就这一两日了。如果来的人,给出的话也是这么操蛋,那么…”

周贻瑾道:“那么怎样?”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手已经把仅剩的那个哥窑碗给拿在了手中。

几乎就在同时,吴承鉴哗地把茶几整个儿给掀了,叫道:“那我们就掀桌子!丢佢老母!”

他最后的怒气总算都发出来了,然后就看到了周贻瑾手中的哥窑碗,便知周贻瑾与自己心意相通,所以话是那样问,其实却早猜到了自己的想法和反应,两人四目一对,相视大笑。

吴承鉴嘻嘻笑道:“贼老天老是玩我,但能让我遇见你,也不算太过薄待。所谓人生得一知己,夫复何求。”

周贻瑾淡淡道:“老天爷对你已经很好了。一出生就锦衣玉食,半辈子都美人在抱,再不给你点糟心事,这天道才是不公平呢。所谓富贵险中求,你们这群十三行富豪,既然坐享着旁人十辈子也盼不来的金山银海,自然也要承受各种命在旦夕的险恶朝局。”

“行了行了,我知道这凶险是我应得的,我认命,行了吧!”吴承鉴道:“不过,和珅那边素来手段狠辣,而新皇上那边的人做到这个地步,在北京肯定也是潜流怒卷,也难保和珅会怎么对我,所以…我们最坏的情况也考虑到…如果真到那个份上,让军疤看在这些年我们宾主相得的份上,设法把光儿给劫走,至于我…算了,到那份上我多半是没救了。”

周贻瑾道:“这一次的局面,表面看比去年平和,其实凶险更甚。不过…只是光儿?”

吴承鉴道:“没办法,二何先生私下里跟我说过,我大哥没几个月了,我阿爹也…唉。至于大嫂,现在这个局面,也只能委屈她陪我在这里死扛了。”

周贻瑾道:“就没有了?”

吴承鉴的眼皮下垂了一下,道:“想个办法,让有鱼进来一趟吧。”

周贻瑾这才道:“好。事情的方向都定了,我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他说着喝光了碗中之酒,要出去时,忽然停住,回来靠近吴承鉴说:“有个小事情,我突然觉得得跟你说一下。”

“嗯?”

周贻瑾犹豫了一下,道:“还记得转移红货的时候那个意外不?”

这一次转移红货的时候,吴承鉴让老顾暗中行事,动用了广东下九门的几个高手,其中最厉害的一个叫赵六指,他在转移红货期间,一时手痒,竟然从箱子里摸出了一件东西来。但此事马上就被负责指挥的老顾察觉,老顾按照行规,打断了赵六指的手,割了他的舌头,又把东西交给了周贻瑾。

吴承鉴道:“是那张纸么?”

“是的。”周贻瑾道:“赵六指不愧两广第一贼手之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把那张纸从箱子里取了出来,而事后我们却放不回去。所以箱子里头,应该真是有东西的。那张纸应该是红货的清单。”

吴承鉴也低声道:“你忽然提起这个,是想提醒我说箱子里应该是有东西的,让我不要抱侥幸之心?”

“不是。”周贻瑾低声道:“那张清单我看了十几遍,一直觉得有问题,却又看不出什么问题,这个疑点吊在我心里头,因为没想通就一直没跟你说。但现在想想,还是说一声吧。”

吴承鉴道:“如果连你都看不出什么问题,那我就更看不出来了。这事就先按下吧。”

——————

周贻瑾出了牢门,吴小九低声道:“师爷,你进去之后,我看的很紧,没人近前。”

周贻瑾点头道:“好。”带了这个俊俏小厮,径自回了西关,蔡清华竟然还在小楼,神态甚是悠哉。

见到了徒弟,他随口问:“如何?”

周贻瑾道:“昊官犹豫了,但还下不了决心。”

蔡清华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然而也并不意外,像这样的局面、这样的抉择,如果吴承鉴答应得太过爽快,他反而要生疑心了。

周贻瑾道:“不过,既然受了师父之托,我自然也要忠师父之事,而且我也觉得,昊官的思路,可能有些钻牛角尖了。”

蔡清华道:“你还有什么主意?”

“再找个人去劝劝吧。”周贻瑾道。

“吴承鉴视你为心腹股肱了吧。”蔡清华道:“连你都劝不动他的话…”

“让他的妻子去。”周贻瑾道:“他的妻子,如今身怀六甲。这也是昊官的第一个孩子。”

蔡清华一听,笑道:“哈哈,这倒是个好主意。夫妻之爱,舐犊之情,谁人能免?行,你去安排吧。”

——————

周贻瑾走后,吴承鉴耐住烦躁,收拾起了牢房中的茶几,以及被自己掀掉的一地狼藉。

他生在吴家二十几年,富生贵养,早养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然而现在这个牢里头,却是没人伺候的——牢头狱卒们不虐待他已经很给(银子的)面子了,他若不想走动的时候不小心扎了自己的脚,便只能自己动手收拾残局。

正百无聊赖地一摆一捡,忽然听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笑道:“昊官这牢,坐得可真是潇洒,别人坐的牢房,污臭扑鼻,昊官坐的牢房,竟然是满室酒香。”

吴承鉴听到这个声音,心头一凛然。抬头望去,借着牢房窗户透进来的光,就见一个头已半秃谢、背脊微伛偻的小老头站在那里。

吴承鉴脱口叫道:“全公!是你!”

来的人正是刘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吴承鉴叫他刘公,后来交接了几次熟了些,就改口叫“全公”。

刘全走了下来,外头的门当一声阖上了,显然有人在外头把门,他走下台阶,一边走一边用鼻子嗅着,笑道:“这是二十年陈的女儿红啊!”

吴承鉴丢了手中的哥窑碎片,笑道:“广东这边,有人说我的舌头价值千金。今天看来,全公的鼻子,可也不在我的舌头之下。”

刘全长得不高,都不用矮身就钻进牢间来,看着满地酒瓶碎片,笑道:“我的鼻子真有这么金贵?那我的舌头也不在我的鼻子之下啊,这么好的女儿红,真是可惜了,要不然倒也可以拿来犒劳犒劳老夫的舌头。”

吴承鉴笑道:“没有女儿红,这里还有别的好物啊。”便朝着刚刚收拾好的茶几一伸手:“来,全公,请!”

第一百六十七章 任他折腾

吴承鉴揭开了提篮,刘全就挑了那瓶汾酒,吴承鉴顺势拿出两个碧玉杯子来,为彼此都斟满了。

刘全嗅了一嗅,笑道:“好酒,好酒!这杯杏花村,倒也不在刚才那女儿红之下。”

吴承鉴笑道:“能得全公一赞,这杯酒也算三生有幸了。”

刘全道:“一杯酒,哪来的三生?”

吴承鉴道:“上一辈子它在汾河里,这一辈子它在酒杯里,下一辈子,就在我们的肚子里。”

两人相顾大笑,一起满饮了。

吴承鉴又为彼此斟满,刘全笑道:“昊官,这几日可苦了你了。”

吴承鉴笑道:“还好。有广州府的免费牢房里住着,有我大嫂送来的饭菜吃着,还有女儿红杏花村喝着,不苦,不苦。”

刘全赞道:“我就喜欢昊官这一点,身在困顿之中,全无狼狈之色。换了个人,在这般生死考验上头,可没那么容易笑得出来。”

吴承鉴笑道:“全公一来,我怕是就死不了了。”

刘全微微一笑:“原来你在久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