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全公一定会顾念我的,”吴承鉴说着,忽然起身,给刘全躬了躬身:“但全公会亲自来,我却还是有点意外的。”

“坐,坐。”刘全作下按手势,让吴承鉴坐了,然后才说:“和中堂人在北京,但广州的事情,他却一直挂在心上。所以知有变故,便让我连夜赶来了。不料还是让昊官受了不少委屈。”

吴承鉴道:“算不上,算不上。”

刘全道:“我是今天才到广州的,不过,我却已经知道,昊官对红货之事的确是尽心尽力了。”

吴承鉴道:“这件事情,却还要给全公告个罪:之前因见了一点蛛丝马迹,心生警惕,便瞒着粤海关,把红货转移到了我岳父家的仓库里。”

刘全笑道:“只要你的存心是好的,这点小节,不为大过。”

吴承鉴道:“只是可惜了,我想到了转移红货以保万一,却没想到朱总督决心这么大,竟然封了整个十三行,那批红货,最终还是落入了朱总督的手中。吴承鉴有负全公所托,实在是死罪。”

“这件事情,倒也怪不得你。说到底,还是旗城之中,有人见风使舵了。”刘全道:“要不是福昌做缩头乌龟,那日朱帝师未见得就敢在十三行里那般猖狂。”

吴承鉴人在广州,自然很清楚刘全嘴里的福昌就是现任广州将军,如果说两广总督朱珪是明面上的两广军政第一人,那么广州将军福昌就是大清在广东真正的掌舵者。

又听刘全道:“不过嘛,有广兴在旗城里做着客,福昌会犹豫,倒也难免,唉,都是一帮的墙头草,就没一个有点气节的人。”

吴承鉴虚心请教:“请问全公,广兴是谁?”

刘全道:“就是前大学士高晋的小儿子。本来他高家是汉军旗的包衣,雍正爷给抬了旗,改了姓,如今是镶黄旗高佳氏了。广兴是高家的幺儿,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从小不读圣贤书,却喜欢钻研些偏门学问,一身的痞子味。现在在礼部做个小官,在四九城里,他原本也不算个什么人物。可谁让当今皇上喜欢他呢,这不,偷偷溜到广州来,也能让福昌把他奉为上宾了。”

吴承鉴在广州是地头蛇,论到对北京权贵的了解,能知道刘全这一层已经不错了,自然不可能对四九城里的大小人物如数家珍,但刘全这几句话一提,他就能猜到那广兴是个什么人了,心道:“嘉庆皇上那边果然有人来了。那么对我吴家说出那句‘杀鸡儆猴’的,便与这个广兴脱不了干系。”

他没多说话,但刘全一见他的神色反应,就知道吴承鉴该猜到的都已经猜到了,又笑道:“不过他们就算再怎么千般算计,结果又能如何呢?只要昊官不开口,别说广兴,就算是到了御前,一样谋算无功啊,我说的对吧,昊官?”

吴承鉴苦笑道:“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事情,能怎么开口?他们要说我盗窃御物,反正有证物在,抵赖不了,我也只能认罪,就算改日要押到菜市口千刀万剐,唉,我也只能认了。”

刘全听了吴承鉴这么说,哈哈大笑,对吴承鉴竖起大拇指道:“昊官不但是个明白人,而且是条好汉!中堂大人和我都没看错人。”

吴承鉴又道:“那批红货是在吴承鉴这里丢的,吴承鉴责无旁贷,就是凌迟处死也不敢有怨。不过吴某纵然有罪,罪不及家人。如果可能的话,还请全公照拂一下我的家人,免得他们跟着我受那无妄之灾。”

刘全点头道:“昊官不但义气,而且孝悌,你放心,你这样的人,和中堂一定会保的。”

吴承鉴听了这话,不禁心头一动,他早知刘全既来,事情可能就有转机,所以刚才那番话其实是有些刻意地表忠心,只不过一进以求一退,不料刘全竟然会这么轻易就开了口,不由得微微意外,口里仍然说道:“全公,到了这个地步,我本人要开脱只怕是很难了,我胃口不大,能保住家人就可以了,如果真押到北京那边,就请全公安排一番给我一个痛快,其他的,吴承鉴就不想中堂大人那边太过难做了。”

刘全道:“这是什么话?这是什么话!论功,你是为中堂大人办事,对尽心竭力之人,中堂大人岂能不保?论私,我刘全交了事情给你办,结果你因此出事,你我一场忘年之交实在难得,我刘全岂能不救?”

吴承鉴听他这言语的味道,不像在敷衍自己,不禁心动,问道:“那么,中堂大人那边莫非另有安排?”

刘全道:“这个自然,这件事情,交给别人,中堂大人和我都不放心,但昊官来办,却一定能十拿九稳。”

吴承鉴道:“全公请说。”

刘全道:“其实嘛,红货这件事情,不止昊官你是在代中堂大人受过,就是中堂大人那边,也是在代别人受过啊。”

吴承鉴道:“这是怎么说?”

刘全道:“将大内多余的物件拿出来卖,这是内务府做了不知多少年的事情了,已经是大伙儿心照不宣的惯例,中堂大人上任之后,也不能无端端就打破常规啊。所以啊,这件事情,不知道的人以为比天还大,但内务府那边知道的人,就都会明白,你只是接了个代人跑腿的差使,无罪的,无罪的。”

吴承鉴道:“全公的意思是?”

刘全笑道:“蔡清华也好,广兴也好,他们让你办什么,你就办什么,他们要让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这件案子,你就随他们的意就好了。”

吴承鉴心中冒出一丝大不好的预感来,不过脸上仍然不动声色:“全公,这…我就不大明白了。”

刘全瞄了吴承鉴一眼“不明白?”

吴承鉴摇头:“不明白。”

“罢了,我就跟你说清楚吧…”刘全顿了顿,才慢慢地道:“和中堂的意思就是,你就按着朱帝师的想法去折腾吧。他们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们不是要你攀扯中堂大人吗?那你就攀扯,往死里攀扯。”

“这…”吴承鉴道:“全公,我不敢啊。”

“怎么不敢?”刘全道:“难道那批红货,不是呼布塔让你交接的吗?难道呼布塔那边,不是我吩咐他办事的吗?难道我刘全不是和中堂吩咐来广州办事的吗?难道你还要怀疑,我刘全的话,代表不了和中堂吗?”

“这…”饶是吴承鉴平时自诩多智,这时也分不清楚,刘全他说的到底是真话,还是反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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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九来到吴家西关大宅,直接往左院来,见了叶有鱼,递上了一封书信。

叶有鱼打开了信,看了一眼,心中有些奇怪。这信是周贻瑾的亲笔,信中提到,让她近日去探望吴承鉴一番。

叶有鱼心道:“昊官与周师爷不是一直心腹相托的么?如今这封信里的意思,分明与昊官临别前的嘱咐不同。难道…还是这里头另有乾坤?”

叶有鱼从吴小九这里也问不出什么,便请了蔡巧珠,一起到后院来见吴国英,把周贻瑾的信读给了两人听。

吴国英听完之后道:“昊官已经让我们不要再去见他,这周师爷却忽然让细家嫂去看昊官,还暗示着,让细家嫂劝昊官弃暗投明,大家嫂,这事你怎么看?”

蔡巧珠道:“老爷明鉴,新妇我虽然不大知道外头的事情,但我这次回大兴街,听了我阿爹的一通分析,也觉得和珅那边那条路子,如今不应该再走下去了,既然如今周师爷也这般说了,老爷,要不然就让三婶去走一趟,劝一劝昊官吧。”

吴国英道:“细家嫂,你怎么看?”

叶有鱼心里虽然那么想,但这时却没这么说,只是顺着蔡巧珠的话道:“这事我也想不明白。但我听小九说,周师爷刚刚被蔡师爷遣去探望了昊官,那么他就是刚刚和昊官见过面的。这件事情,不管内情如何,不如就让我去见见昊官,问明白他的意思,总好过我们在这里瞎猜测。”

吴国英微微点头,然而眼睛余光还是瞥了叶有鱼微见的肚子一眼。

蔡巧珠伺候公公多年,马上会意,说道:“三叔如今住的牢房,打扫得还算干净,也没有什么凶秽之事物。三婶去走一趟不至于受什么惊吓。而且我听说吴七从仓库里头找出了一辆西洋马车,还配好了鞍马,那车我坐过,只要路好就稳当得很,坐着进趟城不会有事。”

吴国英这才道:“若这样,那好,细家嫂就收拾一下,明天去见见昊官。”

第一百六十八章 谁才是鱼

刘全见吴承鉴脸上仍有不解之色,便道:“这件事情,你就按我说的办准没错。你也给我放一百个心,哪怕是进了四九城,上了金銮殿,我刘全也能保你囫囵个进去,囫囵个回来。”

吴承鉴迟疑着,道:“这件事情干系重大,全公所言又违反常理。能否请全公再给我一点明示,不然事到临头,我怕我把握不好分寸。”

刘全瞥了吴承鉴一眼,道:“你真的要知道?你可晓得,真问个清楚了,于你未必是福。”

这一点吴承鉴也明白,然而他的为人,绝不愿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别人的掌握之中,揣着明白装糊涂可以,但若要他真的处于糊涂之中,那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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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小九从吴家大宅回来后,禀明了交代,见蔡清华不在了,便去叫唤隔壁的厨娘做饭,饭菜做好后,端回来这边上了楼,嘴里嘟哝着:“那位蔡师爷终于走了,哼,他虽然是周师爷你的师父,可他每次来都没好事。”

周贻瑾就仿佛没听见吴小九的嘟哝,放下书卷,吃着吴小九端上来的饭菜,却是食而不知其味,忽然整个人跳了起来,挥手指着吴小九道:“下去!”

吴小九愕然:“啊?”

周贻瑾喝道:“我让你下去!”

吴小九被他有些凌厉的眼神吓到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哭丧着脸下楼去了。

周贻瑾把小楼入口盖上,这才举了灯,翻出一个箱子,从箱子里头翻出一大堆的笔记,拼命般地寻找,找了好久,终于被他找到了:“这里,这里!”他的手指头,在灯光之下,寻摸到了一行字。

然后他又翻箱倒柜,从书柜中寻出四书,又从四书之中挑出《孟子》,又从《孟子》之中,翻到了《梁惠王上》,这才按定了《梁惠王上》的第二页,取了一瓶药水和一柄锋刃无比薄的刀来,蘸了药水,跟着剃书页——这一页纸明明是寻常厚度,页边沾了药水后,却被他剃出三层来,中间藏着的那一层,赫然就是那张从“红货”中偷出来的清单。

清单本身不是这么薄的,却也经过了特殊的剖纸处理,如今薄胜蝉翼。周贻瑾小心翼翼地捧了清单在手,看到了清单下面那个印章,再对照着那本笔记,大叫一声,以掌击额,整个人坐倒在楼板上。

“随安室之印…随安室之印!”

周贻瑾举手,让昏黄的灯光,照亮了那清单上那个因为经过处理而变成淡红色的印章。

“果然!”

“他知道…他知道他知道!”周贻瑾嘴里头呢喃着,犹如念咒:“而他不知道!所以…他要搞他,他知道他要搞他,却任由他搞,然后让他搞得大了,搞到他也知道他要搞他,然后…”

“可笑…可笑…”周贻瑾神色怪异地苦笑着:“师父啊,你以为自己在帮着朱总督,却是犯了大忌而不自知…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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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豫了片刻,吴承鉴便点了头。

刘全脸色就有些沉:“好,既然你想知道,那老朽就告诉你吧,让你活得明白。”他顿了顿,才说:“红货出宫的事情,当今皇上虽然不清楚,但太上皇他老人家,却是心里有数的。”

刹那之间,两种声音同时响起。

一种是吴承鉴的脑海之中,犹如珠江崩堤、海水倒灌,又似五雷轰顶,轰隆破开了他的脑壳:一刹那间,十几个可疑的细节拼凑了起来,让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所有不明白的事情!

另一个声音,却是外头忽然有了一点动静。

刘全眉头一皱,叫道:“呼塔布?呼塔布?”

没个声音,他又提高了声音:“呼塔布!呼塔布!”

门呀的一声,呼塔布这才打开了门进来,道:“全爷,您叫我?”

刘全道:“刚才什么声音?”

呼塔布道:“爷,没什么,就好像是有一只老鼠跑过来,蹭到了门。爷放心,刚才门外头没人。”

刘全挥手:“去吧。”

呼塔布应了一声是,便关上门了。

得亏了这么一个缓冲,吴承鉴才稍稍缓过神来,但脸色仍然十分难看。

刘全见了他的神色,笑道:“我就说,这事你知道了,不是福分。”

吴承鉴要开口,牙齿却磕碰到了,一时做不得声。

刘全道:“看来你都想明白了,不然不至于如此…昊官啊,你什么都好,就是太聪明了。那么现在,你要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复呢?”

他的一双眼睛,转眼间变得犹如鹰隼一般。

这是久掌权力的人才特有的压迫力。

吴承鉴就明白,在他面前只有两条路:一条生,一条死!而且绝无延缓,刘全不比蔡清华,这会又已经给吴承鉴交了底,吴承鉴点头了生,摇头了就得死。

蔡清华也好,朱珪也好,或者那个叫什么广兴都算上,也只是一帮还没真正掌权的人,而眼前的这位,还有他背后的人,若有足够大的动机,是能马上将他吴承鉴的存在,在这个世上彻底抹掉的。

哪怕是会有后患…

可是眼下的这件事情动地惊天!是绝不容吴承鉴拒绝的!

为了这件事情的话,莫说吴承鉴的小命,便是整个十三行所有保商的性命,和珅都能眉头不动全部抹掉的!

吴承鉴虽然脖子都僵了,在刘全的隼目之下,却是点了点头。

刘全哈哈一笑,竟然现学了一句很不标准的广东话:“叻仔!”(粤语,聪明仔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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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全怎么走的,吴承鉴竟然都不知道,等他在晃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瘫倒在稻草上,蔡巧珠让人带进来的铺盖,在他无意识间被撕得七残八裂。

他忽然笑了起来,对着没有上锁的牢柱,对着斑驳的牢墙,像疯子一般大笑了起来。

他笑得太过疯狂,这大半夜的,犹如一个鬼怪从地狱深处爬出来一般,把外头的狱卒都笑得心里发毛。

牢头怕他出了什么事情,忍不住跑了进来,问道:“昊官,昊官,你这是怎么了?”

吴承鉴在牢房里头,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笑道:“老陆,我像孙猴子不?”

牢头执掌这座监狱大半辈子,杀头犯也见过不少,却被吴承鉴这模样吓到了,道:“昊官,你这是怎么了?你是疯了,还是要装疯啊?”

吴承鉴笑道:“我是孙悟空,你没看出来吗?我要大闹天宫了。我要去把玉皇大帝拉下宝座,西天佛祖说了,玉帝老儿太不懂事,不如换个人来做,老陆,你说我厉不厉害?”

“疯了,疯了!”牢头道:“你说我明明好吃好喝地供着你,你这无端端地说疯就疯…这可让我怎么跟人交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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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有鱼带了冬雪,准备好了一份早茶早点,大清早地就出门,结果却遇见周贻瑾来接自己——她有些奇怪,周贻瑾并没有说今天要陪自己去啊,不过她也没问。

到了牢房外,牢头道:“哎哟哎哟,周师爷啊,这…真对不住了,昊官他…他疯了!”

同来的冬雪、吴小九等都大吃一惊。

周贻瑾道:“怎么回事?”

“这…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牢头说:“昨天周师爷你走了之后,我们几个都喝醉了,然后到了晚上,昊官这无端端地就疯掉了。叫嚷着说他是孙猴子,要大闹天宫。这大清早的,我都还没来得及去报屈刑书呢。”

叶有鱼望向周贻瑾,周贻瑾道:“我先进去看看。你们在外头守着。”

他推开了门,然后反手就关了,一路进了牢房,只见吴承鉴瘫在那里,全身僵硬,瞥见周贻瑾来,也不起身。

但周贻瑾见了他的眼神,就知道他的神智没出什么问题,再看看牢房之内,铺盖碎裂,茶几掀翻,他踢开几块碎片,坐在了吴承鉴身边,问道:“怎么回事?”

吴承鉴声调全无高低起伏:“昨天你走之后,刘全就来了。”

周贻瑾心中一凛——刚才牢头可没说有人来探监的事,要么就是他不敢说,但更大的可能是刘全做了某些安排,让牢头也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显然,在这等事情的把控上,刘全的手段仍然要远超蔡清华的。

周贻瑾道:“他向你摊牌了?”

吴承鉴瞥见周贻瑾神色极其凝重,忽然道:“你今天怎么会来?”

两人四目相对,心意就相通了。

吴承鉴道:“你…猜到了?”

周贻瑾将旁边缺了一条腿的茶几拿过来,用块东西垫好,摸出一个香囊来,香囊之中藏着一个隔水油丝袋,又从袋子里取出那一页清单来,放在茶几上,推了过去。

这时曙光已经从牢房的小窗中透了进来。当然,牢中的照明,主要还是靠烛火。

吴承鉴瞥了清单一眼,道:“之前看过,我看不出什么。”

周贻瑾指了指那个“随安室之印”,凑近了吴承鉴,在他耳边低声道:“乾隆太上皇做皇子的时候,居重华宫,书房之名就叫随安室。”

吴承鉴哦了一声,也就想通了,他随即惨然一笑:“一直以来,我们都把心放在红货上面。自从那东西入库,你就猜到有人要动宜和行。蔡士文会把这事捅出去,是想借刀杀人——借两广总督的刀,来杀我吴承鉴报仇雪恨。我们又更进一步,猜到你师父所图更大,刻意针对你我,只是一个诱饵,借此倒和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然而我们却还是没有想到…”

他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周贻瑾接口道:“我们却没想到,有人谋虑更加深远——原来钓鱼者,却是被钓人。”

第一百六十九章 休书

吴承鉴默然半晌,才道:“只可惜…这件事情,你猜到得有点晚了…现在我们…还能怎么办?”

周贻瑾已经收好了那张清单,道:“事情比我们之前猜测的,又升了一阶…”他在吴承鉴耳边低声说:“太上皇虽然退位,但他绝不可能愿意做李渊、李隆基的。而他才退位没多久,新皇帝的师父,就在广东这边揽权夺权。所谓见一叶落而知秋将至…”

吴承鉴接口,也是把声音压得极低:“广东政局的变化,就是那片叶子。太上皇见朱珪在广东如此揽权,就要联想到新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而再看到广州将军、广州知府全都在给朱珪让路,更要联想到全天下是不是也都这样了。”

“不止如此,”周贻瑾用极低的声音,说:“太上皇退了位,朝廷上的事情,就不好事事亲临,所以有些事情,就得通过和珅去做。所以在这当口,和珅就是太上皇,太上皇就是和珅,结果现在新皇帝才当了几天的家,就想把和珅给弄倒…”

他摸了摸藏回胸口的那个香囊:“这事让太上皇知道了,他会怎么想?”

吴承鉴沉默。

其实,刘全来过之后,他就都已经想清楚了,想明白了,正因为清楚明白了,所以他当时的反应才会那么大。刘全在的时候他拼命压着,刘全一走,昨晚的情绪就如崩堤一般,几近失控。

周贻瑾道:“刘全既然来见了你,又给你交了底,你怎么回他?”

“能怎么回?”吴承鉴道:“在那种情况下,当着他的面,我只能答应。”

周贻瑾讶异:“你…真愿意做和珅的枪?这可是…”他的嘴几乎都凑到了吴承鉴的耳边,说的话都微不可闻:“要变天啊!”

吴承鉴眼皮抬了抬:“当时的情况,我若敢回绝他,你现在见到的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尸体了。就算刘全认为我可能有后手,被我当面拒绝后也不能再冒险留我性命了。”

周贻瑾也知道和珅刘全的手段,非朱珪蔡清华可比:“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吴承鉴沉吟道:“小皇帝身边的人,太过着急,却不知道自己的作为,实际上是在给自己的主子挖坑。但我想了一整个晚上,却觉得…”

他也把嘴凑到了周贻瑾的耳朵边,把声音压得极低极低:“和某人的想法,只怕也是一厢情愿。”

周贻瑾道:“嗯?”

“老皇帝是极有主见的人,他拿定了主意的事情,没人能轻易动摇的。他在位一日,小皇帝就动不了二皇帝,但二皇帝若要动小皇帝,恐怕也是痴心妄想。”吴承鉴低声道:“小皇帝手腕太嫩了,所以二皇帝能看破小皇帝的伎俩,那么老皇帝呢?你觉得他会看不破二皇帝的伎俩?”

周贻瑾的眼皮一下子也垂了下来。

吴承鉴道:“所以这件事情,虽然是局中局、套中套,但闹到最后,也未必能如和某人所愿。只要老皇帝一天还能保持清醒,这个朝堂还是会维持表面和谐的,但是,闹出这件事的人…”

周贻瑾竖起手来,做了一个斩的手势。

吴承鉴却抬手,连斩七八刀:“以一介汉人商贾,而斗胆掺和到大清废立之事上,呵呵…”

他惨然一笑,道:“吴家满门,这次是没活路了。刘全说和大人能保我,但…他保不了!这件事真给闹到御前,他和大人最后也得吃个一头灰,到了那要命时节,他得先想着自保。至于我…往前是个死,往后是个死,向左是死,向右也是死!除非…除非我们真的还能掀桌子。”

“难!”周贻瑾黯然道:“咱们几个得力的人手,几乎都被盯死了。虽然我们提前安排了刘三爷走脱在外,但有外合而缺内应,只靠刘三爷在外围遥控洪门,掀不了这张桌子。”

“那就没办法了…”吴承鉴长长地叹了一声,握了握周贻瑾的手,然后把他推开。

“贻瑾,你走吧。”吴承鉴道:“有多远,走多远!”

——————

周贻瑾说他先进去看看,众人都以为很快会出来,没想到这一进去却进去了那么久,等出来的时候,虽然看上去神色如常,但那双眸子中所夹带着灰丧之色,却瞒不过叶有鱼的眼睛。

“昊官让你进去。”周贻瑾出来后说。

叶有鱼应了一声,从冬雪手里接过篮子,推门进去。

牢房再怎么打扫,那股味道终究不是很好的,然而叶有鱼此刻却顾不上这些,慢慢走进牢间。

吴承鉴看到她已经显怀了的肚子,有些愧疚。

叶有鱼扫了一眼狼藉的牢房,慢慢蹲下来,把准备好的早茶早点,一件件地摆上来,一边道:“菜都冷了,你…将就吃点吧。”又将一壶尚温的茶拿了出来。

吴承鉴吃着糕点,喝着茶,大口大口的,没多久扫了个一大半,吃到肚子都鼓起来了,才道:“我吃好了。你回去吧。”

叶有鱼道:“你…就没什么跟我说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