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劳神。”叶有鱼道:“也就是传个口信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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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仔走了之后,叶大林继续坐在书房里,摸出了吴承鉴临走之前交给他的信。

马氏掀开门帘走进来,冷冷道:“吴家出事了?”

叶大林看着信上的字,不说话。他识字不算多,但吴承鉴写给他的这几句话都是大白话,所以看得懂。

马氏道:“问你话呢!”

叶大林冷冷道:“你都已经知道了,还问什么!”

马氏道:“那你准备怎么办?”

叶大林道:“局势未明,能怎么办?”

“局势还未明?”马氏道:“人家中堂大人,可已经动手了!再不想办法跟吴家撇清,等到祸事上门,我们得被拖下水去!”

叶大林道:“跟吴家撇清…吴家还未必就输…”

马氏哼哼冷笑了起来:“吴承鉴在十三行跺跺脚人人害怕,在整个粤海湾也的确是个人物,但放到北京城去,他算什么?现在要弄他的可中堂大人,当今的二皇上!碾死吴家就像碾死一只蚂蚁!未必就输?他根本就没赢的指望!”

“够了!”叶大林冷冷道:“你个妇道人家,你懂个什么!给我闭嘴!”

第二百四十一章 折堕

吴承鉴在北京惶惶如丧家之犬。

那日忽然来了十几个人,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他从广东会馆赶了出来,为首的大吏漏了一点来历,会馆的管事、伙计就大气都不敢出,吴承鉴带来的人全部被驱逐出城,只将吴承鉴一个人留在了四九城内。

吴七在永定门外激怒交加却又无可奈何,昊官不在,铁头军疤又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不敢舍主而去,就在永定门外找了一户人家住下,然后一边急派人南下赶往广州报信,一边设法要再与昊官取得联系。但他本人在北京全无根基,又被人给盯住了,望着高耸的城墙,徒呼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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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内,一条胡同里,一条人影鼠窜而出,被几个仆役追着打着骂着,那人手里抓着半个脏兮兮的窝窝头,那几个仆役大笑骂着:“你奶奶的,敢到屋檐下偷东西,那可是我家老爷给狗吃的,也是你能拿的!”

仆役踢打着那人抓住窝窝头的手,半个窝窝头也不值什么,这些仆役只是在作践人。

过往的行人神情冷漠,有停下来看两眼的,有瞥了一下就继续走路的,却有一队出城归来的人马从大道上奔过,这队人马牵黄擎苍,大概是什么亲贵出郊外打猎归来。

众人赶紧退避,那人趁机将半个窝窝头塞进了嘴里,来不及咬就往下咽,因未退避,冲撞了为首那贵人的坐骑,那人躲避及时,侥幸没被马蹄踏中,贵人坐骑却差点人立起来,整个队伍就乱了。仆从赶紧安抚好马匹,那贵人大怒,一鞭子抽在了地上那人身上,跟着恼怒离去——这么个乞丐,还不值得他留下来处理,只是指了队伍中某人一下。

被指到的人就带着几个人脱出队伍,他知道是被指来处理此事的,在马上喝问道:“怎么回事?谁弄来的乞丐在这里碍事?”

那几个追打乞丐的仆役认出这队人马身份尊贵,吓得后退,那乞丐却茫然抬起头来,他全身破烂,面目肮脏,但马上的人倒是认了出来,吃了一惊:“哎哟!吴承鉴,是你吗?”

乞丐抬起头来,也认出了马上的骑士竟是广兴。他随即低下了头,赶紧要走,却被人拦住了。

广兴环顾周围:“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便有人指了指追打乞丐的仆役:“是他们把人从胡同里赶出来的。”

广兴拿马鞭指那几个仆役,又指着乞丐,道:“怎么回事?”

那几个仆役眼看推不过——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吗,何况他家主人的府邸近在咫尺,逃不过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这位爷,这叫花子偷东西。”

“偷东西?偷什么了?”广兴不免有些好奇,换了是别的叫花子,他抽几鞭子叫人看见,回头向贵人回个话也就行了,但这乞丐竟是吴承鉴,可就得问上一问了。

“我们扔给门前狗吃的剩饭,被这叫花子偷了。”

“啊?偷什么?”广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狗吃的剩饭,半个窝窝头。”

广兴低头看看吴承鉴的样子,猛然间放声大笑,用马鞭指着对身边的人道:“偷窝窝头?还是狗吃剩下的?这人是谁你们知道不?”

周围人纷纷道:“这不就是个叫花子吗?”

广兴大笑:“叫花子?哈哈,我告诉你们,这是广州城有名的大佬,南边顶顶有钱的大富翁,家里的钱,比得上咱北京城的亲王贝勒。”

他在那里笑,他身边的人不得不陪笑,周围看热闹的就个个觉得好笑,都觉得骑马这位爷真能吹,天底下哪来这么惨兮兮的大富翁?还跟亲王贝勒比?牛皮也不是这么吹的。

乞丐低了头,只是想走,然而还是被拦住了。

广兴身子稍稍俯下来道:“把他的头抬一抬,爷要仔细再看看。”

便有仆从拿鞭子把乞丐的下巴硬支起来,广兴细细再看一眼,笑道:“原来没看错。昊官啊,我听说了你被赶出广东会馆了,可就有这么饿吗?居然跟狗抢窝窝头吃。”

这个乞丐,果然就是吴承鉴。他偏开了头,不说话,肚子却忽然咕噜了一声。

广兴大笑,说道:“一场故人,我也不能见死不救,哦不,见饿不救啊。”他回头问:“昊官喜欢跟狗抢吃的,咱们这,还有狗粮没?”

便有侍从道:“还有半块贝勒爷的爱犬吃剩下的肉饼。”

“哎哟,这可是好东西。”川陕那边已经有人饿得造反了,四九城里头的狗却还能吃肉饼,广兴接过了,弯下身,递向了吴承鉴。

吴承鉴犹豫着,忍耐着,但看着那狗粮却两眼忍不住发光,终于慢慢伸出了手,广兴忽然一把将狗肉扔在了地上,叫道:“哎哟,失手了,这可脏了,怎么办啊?还有没有?”

侍从凑趣:“没有了啊爷,这可怎么办?”

广兴道:“昊官啊,这可怎么办啊?”

吴承鉴喘着粗气,忽然一把从地上将肉饼捞起,跟着窜到路边墙角下,背着人啃了起来。吃着吃着,两行泪水流了下来。

周围的人见了,忍不住就都唏嘘。大伙儿原本不信这乞丐会是什么富豪,但能让这位老爷这样用心思作贱,想必以前也是有些来历的。

广兴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怜悯,道:“行了行了,别吃那么快,没人跟你抢。唉,广州城有数的富豪,居然落到这个地步,真叫人不得不感慨万千。”

指着周围的仆役道:“以后别打他了,看着心酸。”

众仆役应道:“是,听爷的。”

广兴又对吴承鉴笑道:“以后要再找不到吃的,大可到我家来,我家的狗胃口小,狗粮总剩下许多。”

周围的人听了起哄大笑。

广兴也笑了笑,扬长而去。

他去给贵人回了话,本来被一个乞丐冲撞了坐骑,事后也就是抽两鞭子出气就行,谁曾想那个乞丐竟然是个广州富豪,还是个名字进了内务府贵人眼中的大富豪,自然让人好奇,不免问几句“那人是怎么家道中落到这个地步?”

再打听下去,才知道那人还没家道中落呢,至少现在还没有。

“还没家道中落,那怎么会变成这样?”

再跟着,就变成耳语了,说的人很小声,听的人则恍然大悟。

一个暂时还没破家的大富翁,在京城里头饿得要跟狗抢饭吃,这么传奇的事情,不半日间,西城的亲贵就传遍了。

也有一个人将事情报到了刘全这里,刘全听了后嘿嘿一笑,也就不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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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承鉴吃了那块狗吃剩下的肉饼后,就往小胡同里乱钻,往南城方向走。他少年时来过京师,这些年四九城的变化其实不大,所以虽然孤身失陷,却不至于迷路。

这一路,一直有两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随着他越走越偏僻,盯着他的两人也不耐烦了,干脆明跟——京城这么大,吴承鉴就算被夺了随身财物,赶走身边随从,原也不至于落魄到这个地步,就是因为日日夜夜都有这么些轮流盯梢的人,才逼得所有认得他、听过他、可怜他的人都不敢出头,以至于吴承鉴连口饭都讨不来。

他走到角落里,来到一个年久失修的破庙,里头全是些乞丐,破庙的屋顶都塌了大半,到处都是屎尿味,跟梢的两个人捂着鼻子就不进去了,他们也不着急——吴承鉴这些天一到晚上就在这里栖身,并未出过意外。

即便是一个破庙,位置也有好坏之分,那些有瓦遮头的位置都已经被占了,吴承鉴来到墙根外半截枯死的老槐树下,曲着身子,仿佛睡了。据说槐树招鬼,尤其是最近这槐树总是阴恻恻的出些怪异,所以乞丐们都不愿意靠近。

这时天已经黑了,乞丐们有的睡着了,有的围在一起喧闹着,不知道在吹牛还是在做什么。看看没人注意到这边,吴承鉴抠了喉咙,朝着草丛,无声地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了个干净,然后挪了一个位置。

黑暗中滚出一个东西来,用荷叶紧紧地包着,吴承鉴抓在手里,撕开一点荷叶,尽量不让香气漫溢开来,一点点地把荷叶中的东西吃了。

这时丐群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却是五六个讨到东西的赌起钱来,赌本不多,但乞丐们却赌得豪气干云。

草丛之中,铁头军疤的声音在喧嚣声的掩盖中传了过来:“昊官,委屈了。”

吴承鉴没说话,默默的。

“和珅也太过分了。”铁头军疤说:“有道是,杀人不过头点地!”

吴承鉴的身份地位虽然不能跟和珅相比,但在商场之中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和珅却要把人逼到与狗争食的地步,这是要将吴承鉴的尊严彻底剥夺。

“一刀杀了我,未免太便宜…”吴承鉴低声道:“自然是要作贱得我差不多了,那时候该收拾再收拾。”

草丛之中,铁头军疤倒是微微吃了一惊,他原本以为和珅的目的只在折辱,但听昊官这么说,折辱之后仍然性命难保?

“昊官,要不我们走吧,明日我护你出城。”那两个盯梢,他有把握能摆平,如今京师并未戒严,只要摆平了他们,混出城外并非难事。

吴承鉴嘴角轻轻提了一提,他虽然有铁头军疤暗中提供食物,但这段时间仍然自觉节食了,人早就饿瘦了一整圈,又是半个月没洗澡,整个人灰头土脸的,但嘴角这一提,借着破庙中的火光余光,却就让铁头军疤仿佛看到了三少在西关街上叱咤风云的投影。

“要走,也不是现在…”吴承鉴抬头看了看月亮,北京的月亮,和广州的月亮,应该是一样的。家里的人,如今暂时还是安全的吧…只要她们能够平安,自己这一遭苦就不算白受。

“广兴不是请我去他家吃狗食了吗?不去这一趟,我对不起他,更对不起和中堂!”

吴承鉴将吃剩下的荷叶卷成一团,扔回了草丛之中。

第二百四十二章 买命

第二天,吴承鉴在北京城游荡了一整天,还是没找到吃的。

他先去了广东会馆,会馆里的人见着他就像看见鬼,人人面有愧色,却连一个窝窝头都不敢给他,苏管事见他一张脸下巴都瘦尖了,身上破破烂烂的完全是乞丐模样,不禁眼睛就红了,只是说:“昊官,对不住,对不住,你…你到别的地方试试。”

吴承鉴一阵黯然,又到别的地方游荡,结果一整天下来全无所获,别说馒头包子,连口水都讨不着。

他游荡了一天,背后跟梢的人换了三拨,游荡着游荡着,竟然游荡到广兴府上来。

广兴他爹是大学士,府邸宽大,但他是幺儿,没继承多少家产,总算是他自己争气,混到了一个中等官员的职事,又得见天颜,眼看着只要天子亲政前途将不可限量,但现下还不是飞龙在天的时候,所以只是在西城的边角胡同里占了个四合院,比和珅手底下的大家奴还不如。

若是有个明眼明心的厉害人物在这里,一定要诧异——昨日广兴虽然开口让他可来讨狗粮,但吴承鉴为什么就认得广兴的门户了?他应该从没来过才对。

这时那两个盯梢的人却没这份心思,只是眼看着吴承鉴上前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个老家人,见到他就赶人:“哪里来的叫花子,快滚快滚!”

吴承鉴低声道:“请问广兴大人散班了未,可在家吗?”

那老家人一听,这人衣衫褴褛,明明是个叫花子,怎么一开口却有几分斯文味道,就不好拿扫把往他身上招呼了。他问道:“你是谁?找我们老爷有什么事情?”他想莫不是什么乡下的穷亲戚,一路找到京城来投靠打秋风?但也不对啊,老爷就是四九城里出生的人,哪里还有什么乡下亲戚。就算真有上一辈的什么亲戚,也该到大老爷、二老爷那几房去攀蹭,不是来自家这里。

跟梢的人已经露出了身形,只要情形不对,他们就要出面干预。

却听吴承鉴伛偻着身子说:“昨天,广兴老爷许了我一顿狗粮的,我…我实在饿得不行了,所以脸面也不要了,就请老丈行行好,把这事跟广兴老爷回一声。”

那两个跟梢的听后一声哂笑,又退回去了。

老家人一听这话,觉得蹊跷,但说是骗子又不像——天底下哪有人来骗一顿“狗粮”的?

吴承鉴道:“不管怎么样,还请老丈通报一声。广兴老爷听了就会明白的。”

老家人又将他上下打量了两眼,才说:“行,你候着吧。往旁边让让,别脏了我家台阶。”

门关上了,吴承鉴抱着肚子,缩在墙角,这惨兮兮的模样,要多折堕有多折堕。

最近朝堂表面上风平浪静,无什要务,广兴散班得早,就回到家中筹谋更大的事情,忽然听老家人报了这事,他就想起昨天的情景来,不由得失笑道:“昨晚随口一提,他不会真的来了吧?”

就亲自来到门口,果然瞧见了吴承鉴,笑道:“哎哟,这还真是昊官啊。”

吴承鉴头都抬不起来的样子:“实在…肚子饿得不行…”

广兴就高声叫道:“旺福中午可还吃剩下什么没有?”

老家人在旁边也听出些味道来了,笑道:“中午剩了一碗冷面,给了旺福,旺福舔了半碗,还剩下半碗。”

广兴笑道:“就这了,吃不?”

吴承鉴急道:“吃,吃!在哪里?”

“哟,着什么急啊,院子里搁着呢。你等会啊。”

他就回了院子,搬了张逍遥椅就在那坐着,只等着瞧吴承鉴吃狗食。

“进来吧。”

吴承鉴这才进街门,广兴这四合院是最小的一进院,共十二三间房子,进了街门就是院子,倒座房住着两三个下人,东厢西厢大半失修,只各剩下两间完好的,西厢雅致点的那间做书房,东厢马虎点的那间住着一房小妾,失修的那些都堆了杂物,整个装修灰土得很,多半住进来后就没仔细翻整过,院子里连棵树都没。

这四合院放在后世的北京那也是一个了不得的产业,在权贵满地走、贝勒多如狗的乾嘉年间却不算什么,吴承鉴环顾一周,心想这屋子给吴七住吴七都嫌寒碜,却已经是广兴多年奋斗所得。

“瞧什么呢!”广兴指着那条狗身前的破碗,等着要看吴承鉴跟他家的狗抢食的好戏。

吴承鉴眼看院子里没别的人了,就说道:“皇上毕竟还没亲政啊,广兴老爷自称是皇上的心腹,却住着这样的房子,真叫人瞧不下去。”

广兴怔了怔,再看吴承鉴时,只见对方分明衣裤脏破犹如叫花子,看自己的时候,那神情却像自己才是个叫花子。

广兴器量虽狭,毕竟也是个能人,不然也闯不进嘉庆帝的眼界去,一下子就明悟过来:这家伙在外头都是在装!

吴承鉴又道:“太上皇也真是,一天不驾崩,一天就不放权,广兴老爷你是在外头替皇上跑腿办差的人,也都压制到这个地步。这房子,用来养狗也嫌寒酸啊。”

广兴脸色大变:“你胡说什么!”

什么“太上皇驾崩”——这话是能随便说的么?尤其是最近坊间颇传“太上不豫”,在这个敏感当口,传了出去说不定就是弥天大祸,且这话是在自家院子里出来的,自己又是帝党,说不定自己也要受牵连。

吴承鉴指了指街门:“不想我这张没遮拦的口给广兴老爷你惹祸,这门还是关了的好。”

广兴看吴承鉴那副嘴脸,就像吃定了自己一般,然而想了一想,他还真怕吴承鉴乱说话,只得给老家人怒了努嘴,老家人赶紧去把街门关了。

吴承鉴道:“找个能说话的地吧,咱俩唠嗑两句。”

他一身叫花子的打扮,说话却仿佛与广兴平起平坐,这一点让广兴极难接受。

吴承鉴道:“怎么?想我在这里跟你说?”

这时东厢的窗户有个大饼脸的女人露了下脸,正是广兴的那房小妾。

广兴想想在这里说话,若叫下人、小妾听了去,也未必是妥当的,只好朝书房看了一眼——那是他读书办事的地方,好些干涉到皇宫大内的秘事都是在那里商量的。

吴承鉴也不客气,直接就往书房走了进去。

广兴一见这场景,自己竟然又被对方牵着鼻子走,更是恼怒。

书房只有一排书架,一张书桌,两把椅子,一条条凳,广兴进来的时候,见吴承鉴已经大大咧咧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了,不由得怒从中起,喝道:“吴承鉴,别忘了你现在是什么身份!可别太猖狂了!”

吴承鉴斜斜歪在椅子上,懒洋洋地说:“我什么身份啊?”他这神情这腔调,如果换了一身绸缎衫,跟他在广州时再无区别,直叫人忘了他的一身乞丐装束。

连广兴一时间也恍惚了一下,不由得怔了怔。

吴承鉴道:“你是给事中,正五品,我是户部郎中,也是正五品。正是半斤八两,哈哈。”

广兴这才想起,这段时间吴承鉴虽然被和珅逼得仓皇如丧家之犬,但朝廷并未正式褫夺他的官爵,也就是说从名分上讲,他的确跟自己一样,还是朝廷所封的正五品官员。

但想起自己跟眼前这个叫花子一样,广兴却是无法接受的:“跟我比?你也配!”

吴承鉴点了点头,道:“的确是不匹配。你住的这宅院,我家的狗都嫌弃。你那房小妾的模样,丢到神仙洲铜钗都评不上。”

广兴大怒,手重重就往桌上一拍,几乎就要招呼人把这个毒舌辣嘴的广东佬轰出去,然而他毕竟是能凭自己本事混到皇帝身边的人,激怒之中也还能保持三分冷静,话到嘴边一个溜转,变成冷冷的言语:“吴承鉴,你到底要做什么?”

吴承鉴用手掩着嘴,爽咳了两声,说道:“我被刘全派的狗腿子盯着,一整天没喝过一口水了。你好歹也是能在天子驾前行走的人,客人来了,一杯茶都没有么?”

广兴又哼了一声,扫了吴承鉴两眼,才让老家人弄一碗茶上来,吴承鉴这时也不嫌弃,喝了一口润润喉咙,说道:“太上皇差不多了吧。”

广兴恨不得拿泥巴将吴承鉴的嘴给封上:“你给我闭嘴!”

吴承鉴道:“怎么?这里说话还有第五只耳朵听么?”

这个书房上是天下是地,隔壁是个堆杂物的破屋,藏不得人,所以广兴才会选这里来做议秘之所,其实是不怕被人听见的,但大清法禁森严,四九城里的人紧张兮兮惯了,有一些话就是梦里也不敢说。

广东那边的氛围却一直宽松多了,明面上大家也都打官腔,到了私下里却要放肆得多,心里头也远没有北京人心里头那么多的规矩敬畏。

所以吴承鉴非但不闭嘴,反而手指指天,说道:“那一位的身体,现在只怕军机大臣都不晓得,但一直被压制在外的朱珪等人不是起用,就是进京,皇上的几个亲兄弟最近更是闭门不出,只要不是瞎子都能闻到一些味道来了。”

广兴冷笑道:“你说这些做什么?这些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吴承鉴笑笑道:“现在广兴老爷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关紧门户,谨言慎行,坐等皇上亲政,你的富贵荣华就唾手可得。至于我嘛,大概要倒大霉了,就跟和珅一样。”

乾隆太上皇一旦驾崩,嘉庆帝必定亲政,新帝亲政必定清算旧党,到时候和珅要倒霉,攀附在和珅身上的那些人也要被连根拔起,吴承鉴这条蔓藤也逃不掉。

听到这里,广兴展颜笑道:“原来你也知道。那还敢来我这里放肆!”

“我敢放肆,因为我已经没什么好怕的了啊。”吴承鉴道:“皇上如果秦征,我们吴家恐怕不得好死,或者等不到皇上亲政,和珅就要把我吴承鉴给撸了——谁让我不听话呢。既然横竖都是死路一条,我还怕什么?”

虽然眼下北京城人人都等着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在这场大变中,有人要拿回自己的权力,有人要守住自己的权力,有人要翻天,有人要变天,有人等着新皇亲政自己好沾光,也有人狗急跳墙企图放手一搏…

小皇帝和二皇帝的两党之中,经过此番变故之后,总要有一方升上九天,另一方堕入地狱——只有一人,似乎不管局势怎么变化都已经绝无生路了,那就是宜和行吴家。

吴承鉴如今正是最尴尬的两头不靠状态,和珅随时就要他死,就算能熬到嘉庆帝亲政,帝党多半也不肯放过他。换了别人这时候只怕就绝望自弃了,吴承鉴却仍然是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光棍样。

他的这光棍样,广兴倒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上一回在广东他就是这副样子,如今故事重演,虽然换了一个场景,却还是一样的味道。

广兴道:“既然这样,那你还来我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吴承鉴笑笑说:“虽然明知必死,但人嘛,这脑袋一天还安在脖子上,就总得想点法子不是?”

他在广东的时候,说的是纯正的粤语,这到了京城,偶尔就带着些北方味道——毕竟少年时来京师混过。

广兴笑道:“你这是要来求我了?”

“求?”吴承鉴摇头:“我们老广不谈求字,这个字忒不靠谱。我们只讲买与卖。如今我们吴家快没命了,但我们吴家还有钱。所以今天来广兴大人您这,不是要求生,而是想…”

他嘴角笑意不断,把最后两个字轻轻吐了出来:“买命。”

第二百四十三章 罚银议罪

听吴承鉴自己道明了来意,广兴一下子倒是松快了,坐到了椅子上,笑道:“看你先前那嚣张样子,我还以为你又有什么好筹码,说了半天,原来还是求饶来了。可你看你这个样子,有半点求人办事的模样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