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全在旁边喝道:“既然你知道,还敢来跟我家老爷说话?走,走走!”

他困饿之中,没了力气,所以赶人只是靠吼。

吴承鉴笑了笑,道:“不过啊,我有个秘密。”

他靠近了两步,用有些含糊的声音,说了一句话,刘全没听明白,和珅却倏地回头:“你…你说什么?”

吴承鉴道:“就是和大人听到的那个。”

“你是说你…”

“嗯。”吴承鉴点头:“我知道青史。所以这一次来看看你,其实不是敬你,不是恨你,也不是怜悯你,只是来看看…一个青史人物。”

和珅在火光下盯着吴承鉴的眼睛,他人之将死,心境却静得出奇,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瞬间剖出吴承鉴内心深处最大的秘密一般。

他再想不出,在这种时候对方还拿这样一个谎言来骗他有什么意义,因此竟选择相信了。

“青史,青史…”和珅喃喃道:“那么,人是有轮回的么?”

“我不觉得有。”吴承鉴道:“我觉得,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个个的意外。因为是意外,所以更值得珍惜啊。”

“意外…呵呵,呵呵…”和珅笑着,又不像在笑。

吴承鉴再次举杯:“和大人,喝一杯?”

和珅竟然伸手接过,喝下了酒:“酒还可以,就是杯子太次。”他轻叹了一声:“我这辈子,就是美酒错斟了劣杯,一身济国安邦的能耐,也只能错付于苟且之事,嘉庆既然这样待我,将来青史之上,恐怕我也将徒留一个骂名了!”

“是否劣杯,暂且不论。”吴承鉴道:“但是否美酒,也值商榷啊。”

刘全怒道:“我们老爷自然是…自然是美酒!不但是美酒,还是绝世无双的美酒!”

“是么?”吴承鉴道:“在我看来,美则美矣,可惜里头有毒,而且是绝世无双的剧毒。”

“住口!”刘全喝骂着:“你胡说,你胡说!虽然外头都骂我们老爷是…什么权奸,什么巨贪,可我刘全清楚,我家老爷敛财,也不全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国、是为君!没有我家老爷开创议罪银之制,清理内务府,革改粤海关,准噶尔怎么平?回部怎么定?大小金川怎么打?朝廷没钱——当时朝廷没钱你知道吗?”

吴承鉴道:“全公说的没错,和大人敛财,一开始的确有为国为君的动机在内。可是然后呢?他自己的贪腐就不说了,单单一项议罪银制度,竟然允许贪官以钱赎罪,交了银子,就不用再受国法惩处了,如此一来,国家法度对贪官还有什么震慑?贪官们甚至想着要多贪一点银子,将来万一被查到可以用来缴议罪银免罪,于是官员们就变本加厉地去贪污!吏治因此败坏,民风因此败坏,国家的根基也因此败坏。和大人,以您的见识,难道能看不到这项制度,无异于剜心头之肉,来补手足之疮么?有术而无道,此和大人大罪一也。”

一直云淡风轻的和珅,听到这里终于有些忍不住了,转过身来,目光通红:“大罪?你以为这是我想的吗?皇上他要打仗,皇上他要修圆明园,皇上他要各种古董珍玩,各种名品奇宝!这些都要钱!可是国库和内务府都没钱,没钱了怎么办?我作为臣子,我只能帮他想方设法地弄钱。如果有其它来钱的门路,你以为我愿意开创议罪银制度吗?没有!在当时,这大清的天下,就没有其它更来钱的门路了!什么有术无道——我熟读群书,难道不比你清楚道是什么吗?可是我没有选择!”

“道是什么?”吴承鉴道:“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和大人,你博览群书,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不用我来解释吧?皇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你都帮着他干——这种行为,青史之上叫什么?和大人你是《四库全书》的总编纂,你比我清楚。逢君之恶的人,难道还算有道之士吗?忠于君而不忠于国,此和大人大罪二也!”

和珅手中的酒杯脱手而出,这一次吴承鉴避开了,酒杯砸在了墙上,碎成七八块,可见他情急之下怒气之盛,什么风度,什么沉敛,全都顾不上了:“吴承鉴!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和珅该怎么做事,不需要你来评判!你也没资格评判!”

他随即冷笑了起来:“我现在是倒霉了,我早有预料,可是你也好不到哪去!你虽然从我手底下溜走了,躲到那帮人手底下求活——可是那帮人,他们比我更贪!你在他们手里头,被挖走的那些钱是怎么来的,别人被你唬住,我可清楚得很!吴承鉴,你说我挖空了大清的根基,可是你吴家的根基,却是你自己给挖空了!从今往后,你一文不值!”

吴承鉴便知道自己碰到了对方的痛处,也激发了对方的习性,因不愿意别人再挖自己的疮疤,所以就将那痛楚变为攻击。

果然,和珅越说越流畅,人也在攻击对方的时候重新平静下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也是过惯了锦衣玉食的人,一旦没钱了你会生不如死!甚至于,当你再拿不出钱来,那些向你伸手伸惯了的人,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所以啊,我是完了,可你也不比我好到哪里去!”

“再不好,但我还有命。”吴承鉴道:“有了命,就有钱。”

和珅大笑:“你的命暂时虽在,但你的钱在哪啊?”

“和大人。”吴承鉴微笑道:“你的钱,就是我的钱啊。”

和珅怔了一怔,随即脸色大变,嘴角的肌肉都抽搐了起来,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吴承鉴道:“和大人,刚才你说,这大清的天下,除了议罪银制度之外没有更加来钱的门路了,其实是不对的,你自己也知道的,对么?也许刚刚开创议罪银制度的时候你还不知道那些门路,但现在你却已经知道了。这个世界,早过了只能土里刨食的年代,在那广袤的海上,有的是钱——无数的黄金,无数的白银,每年都从阿美利加州那边运过来。这些你现在知道了,不但知道,而且还在国内建立了各种与之匹配对应的商路,这是你最了不起的地方,也是我吴承鉴佩服你的地方!在你最后的这几年,你来钱来得最多的其实已经不是贪赃枉法,而是这些生意了。”

说到这里,吴承鉴长叹一声:“天下人都说我们十三行保商富甲天下,可只有我和潘有节才清楚,和大人你,才是这大清真正的首富!”

和珅的目光垂了下来,看着地面,不能言语。

“可惜你知道得迟了。就算你比这大清皇朝的其他人先一步看到了更远更大的天地,可你也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吴承鉴顿了顿,道:“所作所为落后于这个时代,以至于所有的聪明才智都只能用来倒行逆施,这是第三个大罪过——但这也不只是你一个人的罪过,而是我们整个国家的罪过了。”

和珅愣在那里,许久许久,不能回神。

刘全担心了起来,试探着叫道:“老爷?老爷?”

和珅魂儿似乎被叫了回来,却对刘全视而不见,看着吴承鉴,这一回,他忽然相信了吴承鉴刚才的那句话了。

“所以…我真的错了么?”他喃喃着,随即流下两行浑浊的泪水,一瞥眼,看到食盒之内,似乎有纸笔,便指了指。

吴承鉴将纸笔墨水递了过去,和珅提了笔,蘸了墨,却不写于纸上,直接就在墙上挥划:“百年原是梦,廿载枉劳神。室暗志难展,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空负九重仁。”

写完,笔落地,墨汁溅在了牢房。

吴承鉴知道,这是他的绝命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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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牢狱里出来,对着夜色,吴承鉴舒了一口气。

监狱里的空气太过糟糕,以至于再看到夜空,整个人都瞬间爽快了。

那个器宇轩昂的王府家丁不知道什么时候等候在那里,把吴承鉴拉到无人处,笑道:“昊官,恭喜了。”

吴承鉴展了展眉毛:“哦?”

王府家丁笑道:“皇上刚刚下旨,要抄和珅的家。我家主子领衔,是这次抄家的主持。”

吴承鉴笑道:“那可真是恭喜王爷了!”

王府家丁笑了笑,说:“听我家老爷说,他面圣的时候,皇上还提起了你,说要赏你一个好差使,我家老爷就推荐了你做这次抄家的书、记。皇上已经准了。”

吴承鉴大笑道:“那可真是,真是…哈哈,应该恭喜我自己了。”

“是,是。”王府家丁笑道:“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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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庆四年,正月,皇帝下旨,命仪亲王永璇、成亲王永瑆等负责查抄和珅家产。

第二日,王公大臣们拿出查抄清单,共抄得夹墙私库黄金三万二千余两,地窖藏银三百余万两。镶白旗大臣萨彬图上奏,认为这个数字不足和珅家产十分之一。

负责查抄的王公大臣惊恐震怒,入宫哭诉,嘉庆帝旋即下旨斥责,将萨彬图革职查办。

同时下旨,恩赐和珅狱中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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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日,吴承鉴给嘉庆帝的一件礼物送进了紫禁城。

因为清理掉了和珅这块拦路石,嘉庆心情正好,听了鄂罗哩的禀报,便移驾御花园,结果看到了一个丑陋的铁疙瘩。

鄂罗哩告诉嘉庆,这叫什么“蒸汽机”,是从泰西万里迢迢运来的,一机能顶十人之力。然后就让学过怎么发动的小太监摆弄了起来。

嘉庆听着那突突突的声音,看了有半晌,就再没有兴致,摇了摇头,对鄂罗哩说:“告诉吴承鉴,让他实心办差,这等奇技淫巧之物,以后少沾。也不要再献上来了。无用之物,劳民伤财。”

鄂罗哩慌忙称是。

皇上就这么走了,至于那个铁疙瘩实在太丑,也就被清理出了御花园,最后流落到哪里也再无人知。

尾声

广州湾,虎门。

这里是中国的南大门,帝国朝向南海的海上门户。三艘英国舰船却突兀地出现在了这里。

度路利脚踏着甲板,背靠大海,望向远处的海岸交界处。

他知道,再过去就是那片封闭的、神奇的、富饶的、广袤的大陆了!

如果能够打开,这个市场,能顶两个欧洲!

如果能够征服,这个帝国,能顶五个印度!

前途是诱人的,不过阻力也是巨大的——尽管他在给伦敦方面的书信夸尽海口,又对清国的武备极尽贬低之能事,但再怎么说,中国这个庞然大物,光是体量就叫人望而生畏。

而且度路利的后方也不稳。米尔顿告诉他,那个叫什么“昊官”的人从北京回来了,据说他这次还带来了皇帝的“密令”,如今正动用着他所能动用的财富与人脉,要全力阻挡英国海军的前进。

而就在几日之前,澳门开始出现异动,许多原本向葡萄牙人提供粮食清水补给的渠道,忽然就断绝了。英军暂代葡萄牙人接管澳门之后,也同时接管了葡萄牙人的补给渠道,现在这些补给渠道忽然出了问题,虽然短期之内靠着存粮存水不至于出现窘况,但时间一长就难说了。

同时,米尔顿还给度路利带来了一个消息,据说那个昊官正在向伦敦那边施压,要伦敦的绅士们抵制英国海军在远东的这次行动,甚至彻查问罪。

度路利对此是不相信的,一个远东商人,能够去影响伦敦那边的决定?他觉得米尔顿这话如同放屁。

不过澳门出现的变化,却让他觉得不能再拖下去了。于是有了这次的军事行动。他出动了三艘巨舰,准备兵逼黄埔,做一次试探性的攻击。

“这里毕竟不是印度啊。”想到最近遇到的种种阻力,度路利嘟哝了一声,“不过,还是得试一试。”

是的,应该试一试。

欧洲殖民者在美洲、在非洲、在印度的许多次行动,一开始都是抱着“试一试”的冒险心态进行的,结果一试之下,发现对面兵败山倒,这才顺势进行,并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屠杀、压制与征服。

“也许中国这边,也一样呢。”

如果一切顺利,大清帝国真的如同印加帝国那般虚弱,那就杀进广州城,逼对方开海甚至臣服。如果做不到这一点,那就以兵威恐吓,让清政府同意让英国取代葡萄牙在澳门的驻防。

如果还不行…那就再说吧。

舰船继续向北挺进,眼看就要越过虎门,向黄埔挺进。

“准备换旗!”度路利下令。

是的,到现在为止,英国海军在澳门都还挂着葡萄牙的旗,这是一种掩耳盗铃,但在世界史上,这种掩耳盗铃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发生,有些时候各方政治势力还就认了。

而就在这时——

忽然轰隆隆,轰隆隆地爆出了炮响。炮是空炮,这是一种警告!

度路利脸色微变!

他是长年在海上行走的宿将,不至于被几门落后的空炮响就吓到了,但炮声在这里响起,则显然对方有备!

而现在这片海域,恰巧是伶仃洋的一个拐角地带,右边是海岸,左边是几个小岛,海域由宽变窄,正是利于小船行动而不利于大船纵横。

“不好,这是埋伏!”度路利心道。

再跟着,便听到了成千上万人的呼叫声。

那似冲锋,似叫喊,似怒喝。

右边的海岸上竖起了旌旗,而左边的海岛上则窜出了无数小船。

“果然有埋伏!”

度路利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葡萄牙的旗已经降了下来,英国的旗帜却才升到一半。

这是要继续升上去,还是要停下来呢?

这一刻,他面临着一生中最大的抉择:如果继续向前,如果能突破眼前的埋伏,如果能成功进入黄埔港,那他将有机会去完成英国有史以来最大的征服。

可是如果失败了呢?

如果英国的海军舰队在这片窄浅的海域被缠住,甚至遭遇损失——那英国在远东的声威将受到重大打击,甚至英国在这片海域的影响都可能因此而一蹶不振。

进?还是退?

升旗的海员望着他们的少将,有些不知所措地等待着。

度路利咬了咬牙,抬起了手,他已经准备赌上了!

就在这时,海岛的方向,转出了一艘巨舰来。

度路利脸色又是一变:“对方也有大船?”

船还没靠近,但从那体量与弧度,就能判断出逼将过来的不是落后地区的近海船只,而是放在英国也算先进的远洋巨舰,甚至排水量比他所率领的三艘军舰还要大!

刚刚抬起来的手,又顿在了半空。

——————

花差号上,吴承鉴通过望远镜,看到了英国军舰的停滞和犹豫。

这艘船甲板上的各种花草、秋千等玩物,都已经清除,如今也不是他在掌控,而是交给了水师。

他的身后,站着查理和约翰。

查理在吴承鉴从北京得胜南返后,就坚定地站在了他这一边,刚刚在美国赚了一笔又来中国的约翰也非常乐意登上吴承鉴的这艘船。

“昊官,敌舰怕了呢,哈哈,他们怕了!”毫无节操的查理,张口闭口就是敌舰,都快忘了他自己的来历了。

“嗯,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吴承鉴清楚现在自己的国家有多少家底,脸上却微笑着说:“能和平又开心地赚钱,谁不想呢。不过我们不想打,不意味着我们怕打!如果你的这些老乡真要来干一场,那我们就轰轰烈烈地干一场吧!在这国门边上,难道我们还会怕不成!”

风继续吹着,两边的战船队列,正在步步逼近。

一场可能导致整个东方军政格局产生大变的海战,或将偃旗息鼓,或将一触而发。

这片海域的北边,是大陆与历史。

这片海域的南边,是大海与未来。【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