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巧珠十分不解,问叶有鱼道:“叶、蔡等亲戚朋友来请,你都不答应,怎么…愿意去那里?”

叶有鱼道:“那座义庄虽然不在我们吴家名下,但昊官在里头出了大力的,一砖一瓦,多有吴家的钱在里头,住那里不算寄人篱下。再说了,义庄本来就是收容落难者的地方,我们去那里住,合情合理。”

蔡巧珠道:“只是…那多尴尬啊。”

叶有鱼低低声地说:“越尴尬…或许越好呢。”

她既然都这么决定了,蔡巧珠也就顺着她,一家子的人就往义庄赶来,到了庄外,疍三娘却没来迎接,而是由铁头军疤的老娘拄着拐杖打头来接人。

碧荷扶着铁头军疤他娘,一边说:“姑娘正在佛堂里念经,为吴家祈福消灾。不料各位就来了。”

蔡巧珠却松了一口气,心想她不在更好些,免得有鱼尴尬。

叶有鱼心里却颇为感念,心道:“她这是顾念到我的心情了。这般的好人,怨不得夫君牵挂她。这般的世情练达,怨不得能力压群芳常为神仙洲魁首。”

义庄这边已经打扫出了五六间屋子,这时天色已晚,碧荷也不多寒暄,便安排了人住了进去,一边说:“这几间都是新起的屋子,还没人住过,地方是干净的,就是狭小憋屈了,两位奶奶别嫌弃。”

叶有鱼忙道:“碧荷姑娘客气了,我们是落魄失家的人,有瓦遮头就谢天谢地了,哪敢再挑三拣四的。”

肯跟蔡巧珠叶有鱼出来的,倒也都是能肯跟着吃苦的,便是夏晴平时娇生惯养,这时也都忍着,襁褓中那位吴家小姐还不懂人事,有奶吃就好,但两位少爷可就受不了了,光儿还只是黑着脸,耀儿就当场哭闹了起来——义庄这些屋子,比日天居的下人房都不如,所以小孩儿拼死不肯住,闹着哭着:“我不住这些猪圈,我不住这些猪圈!”

旁边义庄的居民,听了这话都感尴尬,都想看着吴家的大人是否管教、怎么管教。

叶有鱼也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对众人道:“别理他,等他哭累了自然消停。”一瞥眼见蔡巧珠又宠溺怜惜之色,忙说:“大嫂,你别心软,孩子太富养本来容易出毛病,现在正好,可以治治这些坏毛病,让他们知道一点人间辛苦,何况,这点苦还不算什么呢。”又对碧荷道:“孩子家不懂事,让姑娘看笑话了。”

蔡巧珠想想也是,便忍住了没去哄侄子,光儿见耀儿都没讨到好,就也忍住不说话了。耀儿哭了好一会没人理睬,也不得不收了泪水。

叶有鱼从小跟徐氏过过苦日子的,这时虽然才出月子,却能帮忙收拾些东西家当,反而是蔡巧珠,那是真的一辈子十指不沾阳春水,在大兴街的时候蔡士群就富养着女儿,嫁到吴家之后更是一点活儿都不用碰,这养得她性子温善,却也因此容易失察人心之险恶。

碧荷帮吴家妯娌安排妥当之后,才来见疍三娘,简要说了始末,最后道:“姑娘,为什么要接她们来庄子里落脚呢?”

疍三娘叹道:“我也不知道她们是真落难,还是假落难,这一次,原本只是尽一尽本心,不料她们竟肯答应过来。这是两位奶奶没看不起我们,我们也要竭诚对待才是。”

她说着,又向菩萨、妈祖拜了下去。

碧荷望着疍三娘越来越虔诚的脸,心道:“姑娘这样…那是真不将那些纠葛放在心里了。”

在来义庄的前面两年,一开始碧荷一直很为自家姑娘不忿,但在这里住得久了,她心里也渐渐平静了。最近两年,她眼睁睁看着那些原本风光的花魁,一个两个惨到要义庄收留才不至于流离失所的落魄模样,更觉得三娘的选择也许是对的。尤其是上一个月,于怜儿疯了之后被送到这里,那场面对她触动犹深——这是一个她亲眼看其崛起、然后全程看她折堕的花娘——短短两三年间,就将人世间的起伏冷暖全经历了。

“也许曾经热闹过,也许曾经风光过,但最后这般下场,热闹一阵风光一时又何用?平淡百年,或许…才是真正的福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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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家在七八日间,就又筹到了三百万,交接给了粤海关,粤海关早得了吩咐,专门开了一条转款账头,又是六百里加急,上报给了北京。

鄂罗哩得到消息,暗中吃惊,心想这个吴承鉴还真是颇有手段啊!至于吴家的人不住亲戚家却住义庄,在鄂罗哩看来却颇有点刻意了,然而看在两百万到手的份上,他也就不点破了,转头向嘉庆帝回报,说吴承鉴把房子船只都卖了,筹到了九十多万两,又向人借了几万两,共有百万之数,如今已经在粤海关封着,随时能运上来。

嘉庆帝一想到自己手头就要多上一百万可以自由支配的钱来,心情一下子大好,再想想吴承鉴为了自己竟然把房子都卖了,又不禁有些唏嘘,问道:“他连房子都卖掉,那他的家人又住哪里?”

鄂罗哩道:“他吴家还有一处老宅子,由他庶出的二哥住着,吴家两房妯娌本来想去老宅住,不料那二哥却霸着不肯让嫂婶侄子进门,现在一家子人住到了南沙附近的一个义庄里头。”

嘉庆帝听得又是感动,又是恼怒:“真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吴承鉴的这个兄弟,不是好人!”他堂堂天子,也不可能去替吴承鉴出这个头——事情实在太小了,便道:“也罢,等和珅倒了之后,朕赏他个好差使吧。让他好有衣锦还乡的一天。”

鄂罗哩为之一愕,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踏雪声!

嘉庆帝眉头微皱,已有太监在门外喝问:“怎么回事!”

随即门外响起了哭腔,跟着一个尖锐的声音叫道:“皇上,皇上!太上皇…驾崩了!”

嘉庆帝的脸色不受控制地露出狂惊之色,似喜非喜,似惊非惊,但马上赶紧一收,失声高嚎了起来,大哭道:“皇阿玛!不,皇阿玛!”人已经朝着乾隆的寝宫直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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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了,下雪了。北方就这点好,四季分明,不像广州,几乎就没冬天,至少我从小到大没在广州看过下雪。可惜就是天气太干了。”吴承鉴抹了一些唇脂,涂在干裂的嘴唇上,很不习惯地对周贻瑾说:“这些北地唇脂,用料倒是足,就是太腥膻。”

“有得涂就好了。”周贻瑾摸了摸厚绒下的膝盖,这是他受伤后的第一个冬天,医生嘱咐要小心善养的,不然将来容易落下病根。“想想几个月前,你还在跟狗抢吃的呢。也真没想到,今年会在这里过年。”

这时一顶小轿停在了广东会馆的后门,一个器宇轩昂的下人直走了进来,向两人行礼:“昊官,周师爷。我家老爷有请。”

对方直接就进到这里,直把这广东会馆的门户都当作子虚乌有了。

周贻瑾微微一笑道:“不知道是哪位贵人?”

那人笑道:“总之不是和中堂,这会子和中堂顾不得你。”

吴承鉴笑道:“那我也总得知道我是要去沾染哪位贵人的福气啊。”

那人道:“昊官,我能进到这里来,已经说明问题了。您也别耽搁了,我家主子,没多少耐性。”

吴承鉴和周贻瑾对望了一眼,周贻瑾又将来人打量了一番,才说:“去吧。”

吴承鉴这才跟来人出后门,坐上了轿子。轿子的窗都封死了的,吴承鉴也不好掀开轿门,只是任由对方飞快地踏雪而走,好久好久才停下,然后又走,估计是进了什么门。

吴承鉴从坐上轿子之后就盘算方向距离,但轿子七转八弯的,实在是闹不明白,干脆就不管了,闭上眼睛养神。如此到轿子彻底停下,外头那人说:“昊官,有请。”

吴承鉴踏出轿子,眼睛所及乃是一个挺雅致的林园,园中有亭台楼榭,这时都蒙着雪花,那英武的下人领着吴承鉴,穿过回廊,掀门:“昊官,请。”

都到这里了,露怯毫无意义,吴承鉴抖了抖斗篷上的雪花,踏步进门。

门帘隔绝了冷气,屋外大雪纷飞,屋内却是温暖如春——吴承鉴觉得地板的热气隔着鞋底也能传过来,便猜是直接用了地暖。在这北京城内,能搞这一桩的人可不多。

走到内室,门口站着两个小太监,吴承鉴心道:“太监看门…这不是皇帝的话,至少是个王爷。”

两个小太监示意吴承鉴进门,吴承鉴踏了进去,此时外头的天已极黑,屋内却亮如白昼。

一个熟悉的背影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去是个有些面熟的人。

当初这人背光,容貌当时看不大清楚,但吴承鉴还是勉力辨认,问了一声:“老王爷?”

“老王爷”笑了笑,道:“你认出来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天威海货

吴承鉴非常标准地打了个千,“老王爷”大笑,吴承鉴再站起来,近距离看清对方的容貌,发现也不是很老,约莫五十上下年纪,养尊处优,甚有福态。

“坐吧。”老王爷指了指旁边椅子,自己在罗汉床上坐了:“你认出鄂罗哩了?”

吴承鉴欠了欠身:“面圣的事后,圣上叫了一声鄂公公的名字。”

老王爷就笑了:“当日你说自己能够面圣,我们几个心里其实不是很信的,可不料你不但面圣了,还能让朱阁老为你说好话,那可就难得了。如今简在帝心,就不需要我们这些家伙了。”

听话听音,吴承鉴便知对方今日召见,所为何来了,那是担心自己是否要过河拆桥,当下微微一笑说:“小人不是近侍宠臣,就算一时得了圣上的好感,又能在北京待几天?终究还是要回广东去的。从内务府到粤海关,这上上下下的局势,以后还得诸位贵人多多眷顾。”

老王爷颜色稍霁,又道:“当日你虽然许了九百万,买一个面圣的机会。但这件事情上,我们其实并未出什么力气。如今你陛下也见过了,那三百万,就算是我们为你开方便之门,剩下六百之数,就不用再提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和颜悦色,似出于真心,若换了个胸襟魄力稍欠,真的将这六百万的许诺省了下来,这下就掉坑里去了。

春秋之时,陶朱公次子在楚国犯事,长子奉父命以千金求庄生谋救,庄生收千金而说楚王,楚王大赦全国,陶朱公之次子亦在赦中,长子以为国君大赦庄生无功,竟从庄生那里收回千金,庄生复入说楚王,楚王修改赦令独不赦陶朱公次子,遂杀之。

吴承鉴却是个败家子性格,微笑着说:“区区六百万,王爷何必跟小人客气。放心放心,等和珅倒了,吴某所受限制尽去,六百万必定如数奉上。”

老王爷脸上笑意更盛,又道:“当日你所见贵人有九个,最近有两位犯了国法,正囚在宗人府呢,还有一位与和珅有些牵连,将来一旦事发,恐怕会有不测之事。他们那几份子,你就不用给了。”

吴承鉴正色道:“六百万是当日许下的,少了几个人,六百万还是六百万,多出来的钱该怎么分,王爷做主就好,与小人无关。”

老王爷放声大笑:“好,好!昊官果然是个妙人!”

吴承鉴道:“王爷谬赞了,小人不敢当。”

老王爷挥手:“你的官身是皇上面许了的,以后不用自称小人了。”

吴承鉴笑着,站起来行礼:“下官谢王爷抬举。”

老王爷今日见吴承鉴,为的就是刚才的几句话,虽然句句有坑,幸而吴承鉴的回答都让人满意,既然说完,就想端茶送客。

吴承鉴忽道:“有事不烦二主。下官冒犯,能否再请王爷帮个忙?”

老王爷碰到茶杯的手就停了停:“说。”

吴承鉴道:“下官是个闲不住的人,如今在京师闲得太久,髀肉复生,若有机会,王爷能不能赏个差使?”

“哦?”老王爷倒有些意外了:“你还想当差?”

大清朝官、缺分离,官只是官位,缺才是实打实的位置,前者是资格,后者才有实权。

吴承鉴道:“正式的朝廷官缺,下官不敢妄想,但如果在小人回广东之前,北京这边有些个临时差使,让小人劳动劳动筋骨,也是好的。”

老王爷目光闪了闪,似乎就想到了什么。

吴承鉴道:“能否借纸笔一用?”

这个房间,其实乃是书房,因为先前收了吴承鉴那么多钱,且颇想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老王爷对他便多了几分优容,点头允许。从以往经验来看,这个广东人葫芦里倒出来的药都很值钱啊。

吴承鉴便走到书案边,磨墨展纸,提笔写起东西来,一项项的都是清单,他运笔如飞,一路写了二三十条,然后呈给了老王爷。

老王爷看了之后,不由得一愣,道:“这是什么?”

吴承鉴指了指其中一条:“这是商道,落到别人手头,一文不值,落到我的手头…”他指了指这一条最后面的数字:“一年就是这个数。”

老王爷倒是吃了一惊,这一条就是这个数,下面二三十条,要是都加起来…那他先前所收的上百万两银子,就都不是事!要知道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按照吴承鉴的说法,是“一年”的数啊!

他嘴角的皮肉都抽搐了起来,忍不住叫道:“这些…商路?在哪里?在哪里!”竟然就急促起来了,如果吃了这些字就能吞了这些“商路”,他能当着吴承鉴的面把这张宣纸给吃了。

吴承鉴道:“不止这些。如果让下官写完,至少还能再写三十页。”

一声宣纸被揉成团的微微声响在书房中响起,老王爷捏着那团纸,眼睛都红了,就这样瞪着吴承鉴,吴承鉴毫不回避,两人四目相对,老王爷终于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

“你…”他只觉得喉咙都干涩了起来,又问了刚才的问题:“这些‘东西’,在哪里?”

“就在这大清的天下啊。”吴承鉴道:“只是非其人,不得其用,非其人,不得其财。”

老王爷瞪着吴承鉴:“你能拿到手?拿到钱?”

吴承鉴道:“拿到当然可以拿到,商道我拿得下,钱我取得来,只是我不敢拿,不敢取。”

老王爷急喝道:“为什么!”对着这么多的钱,连王爷的体面风度也顾不上了。

吴承鉴道:“太多了,我吃不下,别说我,王爷你一个人也吃不下…王爷,你明白的。”

老王爷沉吟半晌,将那团被他捏成一团的纸又展开了,因墨汁未干,有些字迹已经糊了,但那一个个的数字,哪怕已经糊了,也如同一把把的铲子,在撬着老王爷的心扉。

如果每年都有这么多,而且还有三十页…那单凭他自己的确吃不下——甚至就算将其余那五个人都叫来,也吃不下!

“真的…有这么多?”他的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吴承鉴道:“只会多,不会少——而且是每年都来的钱。但是…王爷,这钱我赚得来,却罩不住啊。”

“罩不住?”老王爷桌子一拍,喝道:“这个就不用你操心了。到时候,好好当你的差使吧。”

吴承鉴心中大喜,脸上微笑,说道:“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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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王府出来,虽然还是坐那顶轿子,但临出门,老王爷怕外头雪大吴承鉴冻着了,特意让人留心轿子里是否有暖炉,暖炉里是否炭火足够,又亲自取了一领千金裘赏给了吴承鉴,看吴承鉴带子没系好,还亲自替他系了,又送他出了书房。

带吴承鉴来的那位威武下人看得眼睛发直,再想不到书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吴承鉴进去一趟,出来之后就形势大变!只是对吴承鉴的时候,不由自主腰也弯得更低了。

吴承鉴坐了轿子,回了广东会馆,天已昏暗,才进门,忽然脚步声响动,一队队的士兵紧急调动,那威武下人变了变脸色,道:“戒严了?昊官,快回去,没事别出来。”他自己也匆匆走了。

会馆的后门关上了,最后阖上的那一刹,吴承鉴看到了匆匆奔走的兵丁。

他弹弹雪花,回了桃园正屋,屋内一个铜火锅汤水正滚,周贻瑾、吴七、吴小九围绕准备下肉,空出了正对门的座位。

吴承鉴道:“吴七回来了啊。”

吴七欢喜叫道:“昊官,昊官!”他日间刚刚进城,赶回广东会馆,恰好遇上吴承鉴出门。

周贻瑾指了指火锅:“打个边炉,驱驱寒意,也算给吴七接风。你倒是脚长,我们才要下东西你就来了。”

吴承鉴叫吴小九:“把铁头军疤也叫回来。大家一起吃。”

吴小九答应了,就跑到东边墙边模仿鹧鸪叫。

周贻瑾道:“事情很顺利?”

“嗯,”吴承鉴道:“我才进门,就听外头要戒严了。”

这时铁头军疤翻墙进来了,拍去一身的雪花才进门,吴承鉴给众人分了筷子,涮了几块肉,又给众人添了酒,道:“最难的日子,都过去了。这段时间,吴承鉴仰赖诸位支持,总算熬过来了。我们回广东的日子不远了。北京的天气我们广东人不习惯,但不来这一趟,不知道天威之森严,不知天威之森严,就罩不住海洋之财货!”

他举了杯子,说:“希望这个地方,我们不用再来,希望大家往后的日子,顺顺利利,平平安安。饮胜!”

众人一起举杯:“饮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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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京师戒严,紫禁哭丧,第二日,四九城的寺庙宫观,鸣钟三万下。

于是天下就都知道了:乾隆爷崩了。

第二百五十八章 大清首富

大清嘉庆四年,正月初三,乾隆驾崩,和珅为丧事总理。

然而乾隆棺木尚未入土,广兴即上书弹劾和珅,次日,嘉庆临朝,宣和珅二十大罪,下狱论处。刘全附逆,与和珅同时入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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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哪里的监牢,都不可能舒服。

吴承鉴在广州坐牢的时候,有人上下打点,算是个异类,但到了和珅这里,上面风头正劲,堂堂领班军机大臣下狱,竟然没人敢为他出头。

吴承鉴提了一个篮子,给狱卒塞了一锭银子,因为早有人关照过,所以狱卒没有留难,却还是好心地提醒了一句:“小哥,里头那是什么人你不会不知道吧?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敢来探望?不怕惹一身骚啊。”

“当过中堂那位,我不敢招惹,我要见的是他的管家。”吴承鉴笑笑说:“我也不是真的好心来探他,不然谁敢为我行这个方便?我是当初在广州蒙冤入狱,那个秃子故意进来羞辱我,我现在自然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就要趁着他下狱,羞辱他回去。”

那狱卒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呵呵,可别把人整死了。”

跟着狱卒,吴承鉴拾级而下,牢房阴暗卑湿,更惨的是冷——现在是正月啊,北京的正月,牢房里自然不可能给烤炭火的,那冷意犹如寒气直接从地狱里冒出来一般。

吴承鉴虽然穿着千金貂裘,却也忍不住缩了缩脑袋。

手中的火把晃亮脚下道路,牢房很空——大正月的有资格进这里来住的人可也不多。眼下就关着两个人。

吴承鉴晃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缩在一团稻草里,正在发抖,狱卒给他开了门,然后就走了。

吴承鉴将火把插好,叫唤道:“全公。”

稻草中抬起一个秃头,就着火光,望见了吴承鉴:“是…是你!”

吴承鉴提了食盒进门,故意不去看隔壁,就在刘全跟前蹲下,说道:“我们一场相识,今日特来给全公送行。”说着以食盒为几,摆了几个酒菜。

酒是汾酒,杯子,就只是普通的瓷杯了。

“姓吴的!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对么?”刘全恨恨道。

吴承鉴道:“我如果说是,你心里好过点吗?”

刘全一时语塞。

吴承鉴道:“来吧,喝一口,暖暖身子。这个地方,冷成这样,委实不是人住的。”

刘全此刻又冷又饿,终究抵挡不住酒食的诱惑,爬了起来,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这酒在食盒里是温着的,所以是温酒,一入肚腹,暖气四处游走,一下子让人如处天堂。刘全一辈子都不会想到,区区一杯酒,能为自己带来这般的享受。

忽然他想起了什么,抢过另外一只杯子,斟满了,爬了过去,手伸过牢柱,叫道:“老爷,老爷,你也喝一杯酒吧,暖暖身子。”

吴承鉴这才将目光投向隔壁。

那是一模一样的牢房,一般的阴冷、卑湿,牢柱的那一边,一个男人对着墙壁,坐得笔直,听到刘全的呼叫,不为所动,也没转过身来,只是摆了摆手:“你喝吧。”

他的声音带着死气与绝望,然而并不似刘全这般仓皇。

刘全哭了:“老爷,老爷,您就喝一杯吧,自从进了这里,您就没一滴水入腹了…这…这怎么受得了啊。”

和珅这才转过头来,借着火光,吴承鉴看清了他的脸,比起上次相见,这人清瘦了许多,容貌虽仍英俊,但鬓角却多了许多白发。

“这是人家请你的,你喝吧。”和珅说。

刘全啜泣着。

吴承鉴上前两步,说道:“阁下虽然是巨贪,但于当今也算一位大人物,如果有幸能请阁下喝一杯酒,也是在下的荣幸。请吧。”

和珅眼角瞥了他一眼,随即转过头去,连与吴承鉴说一句话都不屑。

刘全激动了起来,将酒泼向吴承鉴:“住口!住口!不许骂我家老爷!”

吴承鉴躲避不及,被泼了一脸,幸好是好酒,也不算热,沾到脸上也只是多了些酒香。

“我又没说错。”吴承鉴也没生气:“他不是贪官么?而且还是古往今来、天上地下最大的贪官呢。我这么说他,不算骂人。”

“胡说!胡说!”刘全怒道:“我家老爷…我家老爷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清天下,为了…为了…为了乾隆太上皇啊…”

他忽而就哭了起来:“太上皇啊,太上皇啊!我家老爷伺候了您一辈子,您如今尸骨未寒的,怎么就…怎么就…皇上,您不能这样啊!”

忽然和珅转头,低声轻喝:“住口!”

他虽然已在囹圄之中,在刘全心里威严仍在,这一轻喝,刘全就像被掐住了脖子,再没了声响。

吴承鉴另外取了一个杯子,又斟了一杯酒,递到牢柱那边,说道:“和大人,今天我来,一来是为了了结与全公的一点缘分,二来也是真想见见你最后的一面,这杯酒,吴承鉴敬你。”

和珅因为喝刘全,头还没转过去,眼皮微抬,扫了吴承鉴一眼,却半声不吭。

吴承鉴道:“我知道在和大人心中,我吴承鉴不配来请你喝这杯酒。吴某一介商贾,在领班军机大臣、领侍卫内大臣、内阁大学士眼里,能算什么呢,别说鹰犬,大概连蝼蚁大概也算不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