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强的额头上冒汗,不敢看齐粟娘的脸色,几步抢出了门,反手掩上。齐粟娘听得外头一阵嘻笑声,夹着女子的娇嗔,衣物的磨擦,亲嘴的啧啧声,过了半会,人声远去,齐强方走了进来。

只见他眼神躲闪,面上微红,腰上的银穿心金裹面香茶袋儿和水红汗巾儿已是被解了去,却多了一条翠翘方胜汗巾,吊着个金雀头耳挖,显是和妓女换了贴身之物,作了念想儿。

齐粟娘暗暗叹了口气,想劝一劝,却知齐强不是个能安分的,见得他面上尴尬,提起细瓷壶,给齐强倒了一杯清茶,笑道:“哥哥在外头见的世面多了,妹子也不多说,只是齐家的香火,哥哥好歹记在心上,妹子等着抱大侄儿呢。”

齐强松了口气,嘿嘿连笑,一叠声道:“妹子说得是,这事儿妹子替哥哥多费些心,若是妹子相看中意了,哥哥就娶进门给你做嫂子。”

齐粟娘哭笑不得,知晓他没上心,只得丢开这事,听齐强说了些高邮风物,不多会,听得有人在楼梯口那边笑道:“罗三爷,怎的打常州来了?在这楼门里伫着干什么?”

两人似是互作了礼,罗三笑道:“好阵子没见了,刘师爷快请,齐三爷正等着你呢,在下正有事,下回再聚。”便听得脚步声远去。

齐强连忙起身,开门请刘师爷进来,刘师爷当初受高邮知州之命,曾上陈家拜访过,见得齐粟娘,连忙施礼。两人微一寒喧,方知两人是兄妹,更是欢喜,便也不忌讳,坐下便道:“早听得齐三爷打京里回来了,晚生一直未见。知州老爷上回在四爷手上坏了事,多亏齐三爷托人在京里周旋,方能复职,今儿还要晚生来探问一下,不知托齐三爷敬给京里三爷的东西可送上去了没…”

齐强笑着答了,齐粟娘听着都是跑官行贿的路子,似懂非懂,心中忐忑,只觉齐强走的不是好路数。没多会,齐强提起买田的事。

刘师爷哈哈一笑,向店家要了笔墨,写了张字条。他转头唤了个跟马小厮,吩咐了几句。那小厮出门,不过半个时辰,便从知州衙门里制了一百亩田契。那小厮回来道:“知州大老爷说了,不劳齐三爷使银子,帐上记着三两银子一亩,全在齐姑娘名下。”齐强也不推辞,向刘师爷拱手而谢,连敬了三杯。

刘师爷是屡试不第的秀才出身,自有文人的臭毛病,待得酒酣耳热,兴致大发,站起吟诗。齐粟娘在一旁听得似懂非懂,只觉他应是在夸赞高邮城四面水道纵横,漕商往来之繁华,正琢磨间,齐强却闭眼晃头,与刘师爷联诗,两人你来我往,联了十多句,齐粟娘听着齐强所吟既不是艳诗,也不像是胡诌的打油诗,顿时对他刮目相看。

刘师爷喜得无可无不可,又见得齐强不搭架子,赶着和齐强称兄道弟,好不亲热。一场饭局又吃了大半个时辰方散,他临去悄声道:“扬州府新来的学道左必蕃左大人,在京里参办科试时就晓得老弟的大名,一直想和老弟你结识,只恨无人引介。如今放了外差,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你原是高邮人,喜得不行,托哥哥我来问一声,若是有暇,便要送贴子过来,邀你过府一叙。”

齐强笑道:“多谢老哥在学道大人面前提携,你向来知道老弟我不上官家大门,这中间的事儿还要托老哥转致一二,想来学道大人也会觉得稳妥。过几日小弟还要去走回漕,回来再与老哥一晤。”

刘师爷羡慕道:“老弟果真厉害,这道上弄钱的差使俱是精熟,不说咱高邮,常州那边的罗三爷和老弟可是紧得很。”说罢,两人拱手而别,齐强带齐粟娘回村不提。

第二十章 瓜洲茶园的刘延贵 (加更)

转眼到了开漕的日子,江苏一带的漕船沿途收粮运米,要赶在五月初一前到淮安漕运总督衙门验粮,方能北上,误期便要获罪。

齐强赶在开船前,带着齐粟娘从漕河顺沿而下,到得扬州府长江、漕河交汇口上瓜洲、仪征两港,从最上手出货的收茶牙行手里,涎皮赖脸以五钱茶叶一两银子的价格买了八百两银子上好龙井茶叶。

齐强穿着一身玄青短打袍,腰扎红巾,乌黑油辫盘在脖子上,一副漕上船头的模样,粗手粗脚拖着牙行老板刘延贵进了一家酒肆,在大门口便喊酒喊菜,引得人人侧目。

刘延贵任由齐强扯着,笑道:“看你这样子,不晓得的只当你是个泼皮破落户,还不收敛些。”又看了看安安静静跟在齐强身后的齐粟娘,怪道:“你小子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个好妹子?和你全不是回事。”

齐粟娘原有些担心,听着刘延贵这话,和齐强是极熟的,松了口气,齐强抬起一腿,锯坐在长凳上,一边大声招呼上酒上菜,一边笑道:“大财主这是心疼你的茶叶呢,我可先说了,这是我妹子的嫁妆本,不赚个十倍,百倍,这事儿还没有完。”

刘延贵瞪了他一眼,“你小子订了谁的船?必是不用付运钱、常例的,这回到了通州就是七八倍的利,还要赚多少?”

齐强哈哈一笑,似是不以为意,刘延贵面露不满,看了看齐粟娘,劝道:“差不多就收收,何必运到京城里去?那些贵人们的买卖哪里会让你占便宜?”

齐粟娘听得一愣,齐强敬了刘延贵一杯酒,笑道:“你放心,不合官家联上是我的规矩,中间仍是要转一道的。”刘延贵稍稍放了心,不想冷落齐粟娘,转头笑道:“齐家妹子,已是订亲了?出阁时别忘了叫哥哥吃杯喜酒。”

齐粟娘还未答话,齐强哼了哼,晒道:“不是孝期么?还没有下茶礼,也没有插钗,我正给我妹子看着呢。”

刘延贵一愣,脱口道:“不是听说订了淮徐道那边的——”转眼又似了悟,点头道:“也是,我们到底是白丁,”叹了口气。

齐强笑道:“你叹什么气?你隔房二弟已是武举人,你家老二不是正读着么?将来总有你做老封翁的时候。”

刘延贵叹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爹娘惯坏了,斗大的字认识半箩,平日里又不善经营,我若是不在,他能依仗谁去?”说话间,眼角瞟向齐强。

齐强灌了一大碗金华酒,手背一抹嘴边酒渍,道:“捐个秀才一千两,却是犯不着。看在我们的交情份上,走偏路,五百两,我替你寻人代试。若是他争气些,将来扬州府的乡试未必不能筹划一二。”刘延贵顿时大喜,连忙敬酒道:“可是说好了,原以为武科出身才能仰托你,如今文试竟也找得到门路?你这两年果真是——”伸手拍了拍齐强的肩膀,道:“我知晓你只会些风花雪月的酸文,便是不走文试,你自已也去谋个武职罢,白可惜了一身的武艺。”

齐强沉默半晌,摇头道:“现下在外圈混点油水倒也罢了,若是真进去,我这性子,没有根底反是坏事。”

齐粟娘一路上见得齐强的手段,不禁纳罕,齐家连丁银都交不上,齐强如今却似神通广大,花样百出,嘴上说着不和官家联上,这些谋官的事哪里又免得了打些交道?齐强虽是得人喜的性子,若是没几分本事,这些漕帮头目、富裕商家哪里又看得上他?却不知他到底依仗什么。

齐粟娘知晓齐强办的这些事儿不是正道,便想寻着时机劝上一劝,眼下却怕操之过急,反倒易生误会,默默跟着齐强,由他操持。她见得刘延贵多是想请齐强去喝花酒,只得叮嘱他早些回客店,齐强连声应了,只说初更便回,便去了。

天色渐暗,夜风从窗口吹入,带来阵阵凉意和水气。齐粟娘掌上灯来,独自坐在客房中。她从床头枕箱中取出八封书信。其中七封已是被她反复看过,几乎能将信上的字字句句默诵而出,余下的一封则是离家前收到的,还未拆阅。

齐粟娘慢慢伸出手去,指尖在黄色牛纸皮信封上慢慢划过,便是不用看,她也知道信封内,如往常一样折着厚厚的四页信。那信纸不再是他未做官前惯用的江西夹吉纸,而是衙门里专用的两球官纸,底面儿平滑雪白,红格线鲜红夺目,比江西夹吉纸好上太多…

客房里情悄悄的,没得一丝声响。齐粟娘的手指在没得一丝儿缝隙的信封口上一点一点移动着,从窗口吹入的江风带来了瓜洲城外长江混乱的水涛声,齐粟娘听着这水声,恍惚间仿佛看到高家堰长长的堤坝,还有她从未见过的,改黄入海的清口御坝…

手指停在了封口上,似乎发觉窄窄的封边未粘得严实,翘起了一个极小的角。手指尖犹犹豫豫,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捏住了小角,忽轻忽重地撕扯着。

风儿把桌上的油灯吹得一阵大晃,波涛声大作了起来,瓜洲城外的漕河浪涌之声猛然高起,又蓦然落下,重重拍打着心岸。那一起一伏的,极有节制的波翻浪涌之声压住了长江混乱的水涛,手指尖便随着这起伏的浪声,慢慢松开了小角,退去了。

齐杰娘将第八封信取在手中,凝视着将信封角上那个虽不奇俊,却端正修挺的“陈”字,久久出神,终是微微叹了口气,依旧没有开折,将八封信放在一处,整整齐齐压到了包裹中…

天已是晚了,只待得初更声响,齐粟娘从店伙手里接过了热腾腾的醒酒汤,楼道上响起略微浮动不稳,却急急匆匆的脚步声,微带醉意的声音含糊响起,“妹…妹子,我回来了…”

“哥哥,喝了汤,早些歇着罢,明儿还要赶路回高邮…”

没几日便要开船,一日午后,王大鞭婆娘领着各姓年长的七八个媳妇过来走走亲戚,齐粟娘连忙接着了,摆上十几碟干果下茶点,冲了新炒的蚕壳茶。

女人们正边吃茶边说闲话,齐强推门进来,见着满屋子的人,微微一愣,笑道:“婶子们好。”

王大鞭婆娘算是齐强的堂婶,也不忌讳什么,见着他的神情,知道兄妹有事商量,笑着和众人告辞去了。

齐粟娘用滚水冲了茶,还未开口,就听他道:“妹子,收拾些东西,我们俩一起搭了罗老三的船,教你走走道。”看了齐粟娘一眼,“你去不去,自个儿拿个主意,有哥哥在,其他不用怕。”

齐粟娘一呆,思索一会,点头笑道:“我原也想跟着看看,种田的利太少,旱灾水患一来,都是亲友,我自不好去收租。哥哥也是不耐烦这些的。”

齐强打量着桌上捆着整整齐齐的十二捆干菜、十二篓干果、十个糊着黄泥的腌菜坛子,知晓是各村送来的,转头笑道:“俺妹子是个爽快人,又伶俐,你出了棉籽,定了四六分?”

齐粟娘笑道:“翁大官人又要收押租钱、又要佃户自个儿出棉籽,仍是三七开,多少人埋怨呢?我出棉籽,树就是我的,若是有事还能押出去,这个帐我还是算得清。”顿了顿,又笑道:“我和他各收了三百亩,有我这边比着,过得一年,看着收成,他也得降降。”

齐强哈哈大笑,看着这妹子,越看越喜,辫子一甩,撩起衣摆坐下,得意道:“到底是齐家人,和哥哥我一般的会算计。你倒也舍得,三百亩地,分了一百亩记在演官的名下,这可是你的私房钱。”

齐粟娘听到陈演的名子,低了头没有出声,她慢慢坐下,抬头抿嘴一笑,“他将来若是要结门显亲,总不好家里没点底子。哥哥,这回北上,若是寻到些财路,你名下的一百亩,我名下的一百亩,都转给他罢。”

齐强点点头,叹道:“演官这傻小子,要是不去走官路,我一定收他做妹夫。”看了看齐粟娘,柔声道:“你还未满十三,早着呢,哥哥慢慢替你找个最如意的,不拘出身,也不要富贵,守着你安分过日子的就好。”

齐粟娘无声笑着,埋头收拾着各村里送来的干菜干果,过得半晌,轻声道:“哥哥,跑漕回来后,我就不住陈家了…”

第二十一章 常州漕帮的罗世清

过得两日,罗老三的漕船到了高邮渡口。罗老三大名叫罗世清,长得虽不算俊,但脑门光亮,眼眉分明,很是顺眼,个子比齐强还高两分,身上的缺襟狼皮袄质地极好,便是微微敞着怀,也不显粗鲁,反有些风流调调,和齐强大是亲热。

他家是屯河的漕军出身,从前朝起就吃漕河饭,比无业无产的外省水手们自然多些见识。他自个儿又能干,虽是父母双亡,但伯父无子,罗家靠他传宗接代,常州帮上下都另眼相待。久之便有些眼高于顶,漕运人家的女儿,虽有些姿色上佳的,却也看不上眼。

他站在船头,果然见得齐家兄妹站在码头等待,面上一喜。他见得齐粟娘上身穿着白葛布扣衣,包着湖绿衣边,下身湖绿的宽口裤,腰上扎着雪底绿碎花宽系巾,头上包着同色碎花帕,正是扬州府村姑人人皆有的喜鹊袍,衬得齐粟娘比平日娇柔了许多。罗世清回过神来,急忙放下驳板,亲自接了两人上船,又唤人接了货物。

齐粟娘来这世上,在漕上也坐多了船,虽见过不少船队,却无一支比得上罗世清手下的三纲。三十艘漕船俱是高高悬起四张十来丈高的巨大油帆,船下巨浆齐挥,击水破浪,相继而进,遮天蔽日,好不雄壮。

齐粟娘不禁有些咋舌。再见得船上水手和岸上纤夫,赤裸的脊背上被暴晒风吹,皆暴皮如鱼鳞,不由悚惊。

罗世清见得齐粟娘面露不忍,脸上亦有悲容,转眼却哈哈一笑,道:“靠水吃水,原是卖命钱,只要河道好走些,保着船、货,就是保着命了。”说罢,转身大喝一声,“开船——”

行了半日,南风吹起,船队逆风。齐强兴起,跑到船头去帮着下帆,把齐粟娘丢给了罗世清。

罗世清虽是看中齐粟娘,却是个傲气的,自不会故作小心,只是领着她四处看看,见她有兴趣的地方,便细细讲解,倒让人如沐春风,无法生厌。

船舱里堆满了蒲包,里面尽是专供皇室的糯米白粮,成包的棉花、织锦,杭州茶、苏州绢、成窑瓷器、扬州绢花、常州梳蓖各色私货隐在其中。

齐粟娘看了半晌,不禁笑道:“罗三哥,这样藏着私货,两眼就看出来了,可过得了钞关?”

罗世清微微一笑,低声道:“连皇帝老子都知道我们夹带私货,上下打点明白了,自不怕人看出来。辛苦一年只有六两银子,自个儿都养不活,还不让我们这些运丁赚些养家糊口的嚼用,有谁替他卖命?”

齐粟娘走近几步,细细看那些私货,认得都是上等货色,便是那些扬州绢花也不比宫里的差上多少。罗世清见她背转身去细看绢花,犹豫半会,看看四面无人,终是从怀中摸出一朵小娟花,递了过去,故作镇定道:“齐家妹子,这是专供内务府的精细玩艺,你看看。”

齐粟娘原在宫里呆过,自然有眼光,听得如此,接过一看,竟是个小蜘蛛型的红绢花,顿时笑了出来:“罗三哥,这可是个稀罕玩艺,可是专供端午避五毒用的?”说罢,便问他这绢花的本钱,运费和卖价。

罗世清见她不扭捏,先松了口气,再听她问这些,却皱了眉。他嘴上先笑道:“我倒不知这些原由,我收货时,除了花卉、蝴蝶、双喜、寿字绢花,还有五凤朝阳、嫦娥奔月,这批扬州绢花专供内务府,我看着却是寻常,蛤蟆、蜈蚣又丑了些,就这个还看得过去。”看了齐粟娘一眼,又道:“齐家妹子若是喜欢这些,自然要多少有多少,至于那些买卖来往的外头事儿,现下有你哥哥操心,以后——以后有你夫婿操心,你只需坐在内宅里半步不出,相夫教子,玩乐耍子就好了。”

行了几日,齐粟娘寻了时机对齐强道:“哥哥,这才几天,一路上几百人的嚼用和常例钱,我看着罗三哥手上已是去了不少银子,我当初听得八百两银子有七八倍之利,还不太相信,现在算算,不用出这些例钱,赚的怕不止如此。”

齐强叹了口气,道:“漕河游经九省,沿途坝口、闸口怕不有二三百处,虽不用和商船一般在钞关纳税,每至一处坝口,仍有委员旧例、伍长常例,上斛下汤的费用,若是赶期,想又快又稳,还得添些给坝头、纤头、闸头。”又指着库里的米堆,“到了淮安,漕运总督衙门验米,上至总督,下至仓头,俱有常例。若是到得通州粮仓,过验入仓,便有投书过堂种种常例,多如牛毛。一船纳完漕粮,竟需出五六百两白银,若多一些,一二千两也是常事,若是不夹带私货,漕河运丁、水手哪里活得下去?”

齐粟娘听得骇然,暗忖罗世清自不会收齐强的费用,竟是纯赚,茶叶本就利厚,如此获利十倍不止,七八千两银子总是有的。

齐粟娘想到此处,有些犯愁。齐强时时把她甩给罗世清,却是好意,想叫她知晓一些罗世清的性情,也好拿个主意。只是她现在靠人赚钱,欠了人情,哪里好挑剔?

齐强听得她这般顾虑,笑道:“原来你也是个傻的,哥哥是那么糊涂的么?罗老三是那么好相与的么?他也知道你是订过人家的,哪里又会明说?那事儿他只当说了醉话,我只当听了醉话,再没提过一句。没见他上回过门不入么?这次带货,不过是玩笑,八百两茶叶,能占多少地方?我不找他,还能找别人,他自也知晓。我带着你上船,已是看在兄弟情份。觉着他多少是个好的,让我妹子相看相看。他还敢说嘴?没得叫人瞧不上。”

齐强见得齐粟娘似是松了口气,不禁大笑,道:“这几日他春风得意的,我还琢磨着这事儿成了,看你这样子,他高兴得太早了。”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里的秦道然(一)

这般行了两月,常州船终是到了直隶通州张家湾,罗世清已是熟门熟路,该出常例的打点好,和仓官应酬了几日,便也无事,忙着向接船的商家交私货,或是与牙侩商价,把自带私货售出,又收揽皮货、麦豆等北货,南回贩卖。

齐强正要去京城卖茶叶,罗世清也想去收些京货,便带了两个手下,和两兄妹一道,骑马向京城而去。

齐粟娘虽不是头回进京,却一直被拘在宫里,在张鹏翮府上也不方便外出,竟是对京城风物一无所知。

齐强却是对京城极熟,入了朝阳门,便是一街的米、麦、豆类仓库,罗世清自去办货,他便带着齐粟娘满大街的闲逛。

京城有内外之分,内城里还有皇城,皇城里还有禁城,进了内城,沿街民居粉墙青瓦,皆是前店后家。那些生意大的货栈、当铺,则是前店后仓,足足有三四进,入得车,走得马,房子也有几十间。

齐强一路走到东直门大街,入了一家名唤“顺庆隆”的大茶叶庄子,乌木柜头后的,老掌柜穿着黑绸暗福字长袍,头顶黑纱包片蓝锦的瓜皮帽,正抽着水烟,抬头见得他进来,面上露出几分喜色。

齐强低声和他说了几句,那老掌柜转头打了个手式,便有身着青梭短打袍的伙计从侧门里牵了黑漆马车出来。那马车车轮甚大,车厢小巧扎实,开着雕花窗,虽不显眼,却不是寻常人家能用。

齐强将手中的茶叶包袱丢在柜台上,笑道:“回来算钱。”又指着齐粟娘道:“这是我妹子,在掌柜这里坐一会,劳烦看顾。”转头又对齐粟娘道:“妹子,我出去一趟,半个时辰便回。你安心在这里等着,有事就找掌柜。”

齐粟娘只能点头,眼看着他上了车,赶着向皇城而去,心中有些不安。一旁有伙计引着她到了后院,回形的走马楼足有三层高,一间间堆满了货,伙计们楼上楼下忙个不停,三个侧门里马车来回不断。

引路伙计将好在一间客房里安置坐下,奉上清茶,又将白糖蒸馍、马蹄糕、奶乌他等小点送上,便退了出去。

齐粟娘在船上长了不少见识,知晓茶庄生意多是在内务府手里,内务总管现在可是太子的乳公凌普,便是运气没有这么坏,顺庆隆生意如此之大,没有硬气的后台,哪里能在京城开得下去?只是她人生地不熟,不敢多行一步,只得在屋里等待。

还好齐强不到半个时辰便回来,从马车上提下几个包袱,似是些皮货,笑道:“总让你再赚一回。”在柜台上算了茶叶钱,又和老掌柜密语了半会,便招呼着齐粟娘离去。

齐粟娘松了口气,跟在齐强身后出了茶庄。齐强笑道:“妹子,这时节京城里的花会可不错。隆福寺的海棠,法源寺的丁香,都是出了名的,哥哥带你去逛逛。”

齐粟娘满心欢喜,连连点头,“我早就听说隆福寺的庙会热闹。哥哥,我们在京城里…”突地,身后马蹄急响,齐强与齐粟娘同时转眼看去,竟是十来匹高头大马载着身着官服官帽的佩刀侍卫从皇城那头疾奔而来,转眼进了顺庆隆茶庄。

齐强眉头一皱,拉着齐粟娘向城东急步而去,齐粟娘心里惊异,那些人的打扮她是见惯了的,分明就是满人王公家带品级的奴才,知晓不是好事,连忙跟上。

两人奔了一阵,看着后头无人追来,方要喘口气,齐粟娘一眼见到前头人群微分,四五个汉子慢慢挤了过来,虽未佩刀,举止气度分明也是官家奴才,立时扯着齐强道:“哥哥,那边有人。”

齐强扫了一眼,面色暗沉,拖着齐粟娘拐进一个暗巷,教她蹲在角落,将包袱堆在身边,柔声道:“妹子别怕,哥哥去引开他们,回头便来找你。”说罢,也不待齐粟娘说话,转身疾步而去。

齐粟娘心中焦虑,却只能藏着,免得拖累齐强,没料到没过半柱香的功夫,便听到脚步声传来,她还未来得及欢喜,抬头一看,心中一凉,却是四个茶庄前见过的王公侍卫。

那四个人也不多话,提起她身边三个包袱,作了个手式,等着齐粟娘慢慢站起,便押着她走出了暗巷,在巷口上了马车,仍是向茶庄而去。

四个人都是旗人,不时用满语说几句话,齐粟娘在宫里也学了点,却听不太清,只知道齐强惹上了麻烦。

马车在茶庄停下,齐粟娘方要进去,却听得熟悉的声音笑道:“老额,十四爷订下的茶叶,可是到了?”齐粟娘不由自主转身一看,与那人打了个照面,直把那人吓了一跳,叫道:“齐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却是十四阿哥身边的太监傅有荣。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的秦道然(二)小修

那老掌柜看着齐粟娘被押回,面上原有些忧虑,此时听得傅有荣招呼齐粟娘,眼睛一亮,急急出了柜台,请安陪笑道:“傅公公,东西早备好了,只等着公公来取。”看了那几个停下脚步的侍卫一眼,道:“这位姑娘…”

傅有荣自是个伶俐的,看了看情势,打了个哈哈,趋前作势打了个千,笑道:“德力大哥,几日不见,十四爷还念着要再和你比一场呢。”

那领头的德力不敢怠慢,连忙回礼,笑着寒喧了,傅有荣道:“德力大哥这是替九爷办差?这位齐姑娘是十四爷的旧识,可是冒犯九爷了?”

德力看了齐粟娘一眼,似是揣测“旧识”两字的意思,嘴里笑道:“倒也不是,就是她哥哥不识抬举,秦大管家招他到府里当差,他居然回了,这不是削九爷的面子么?大管家让我们拿他哥哥回去。倒和这位姑娘无关。”

傅有荣闻弦知意,知晓德力没抓着当哥哥,就打算把齐粟娘扣下来。皇子府里的管事也是有品级的,九爷府的大管家秦道然,出身江南书香世家,原是九爷的伴读,当过翰林院的庶吉士,挂着汉给事中的衔,最受九爷依重,府里的钱粮都是他管着。但既不是犯了九爷,便好说话。

他寻思半会,笑道:“德力大哥,兄弟自然不能让大哥你在秦大管家面前交不了差,只是这位姑娘确是十四爷惦记的,你看…”

德力沉吟片刻,只得笑道:“既是十四爷的人,奴才不敢冒犯,只是大管家若问起,还请傅公公周旋一二。”

傅有荣笑道:“德力大哥放心,我自会去和秦大管家说叨的。”见得德力率手下走了出去,转头甩了袖子,给齐粟娘请了个安,笑道:“齐姑娘,你怎的上京来了,怎的又多了位兄长?”

齐粟娘不敢受傅有荣的礼,侧身躲了,施了礼,把齐强的身份说了,又诚心谢了,便想出店去寻齐强。傅有荣连忙挡住道:“齐姑娘,九爷府的秦大管家可是个厉害角色,德力这会儿虽是走了,必定在外头留了人,你且安心在这儿等着,十四爷还没有分府,在宫里住着,我回去禀告了再说。您和十四爷也有段日子没见了,除了齐姑娘,十四爷的沙盘可没人能替他侍候好。”又笑着上下打量了齐粟娘一番,“齐姑娘穿着这身衣裳,奴才差点儿没认出来。”

齐粟娘听他说得有理,知晓自个儿已是被人盯上,在哪都是一样,在茶庄里,齐强总不会冒然而来,在外头却容易被人所趁,只得耐心等待。

傅有荣匆匆离去,那老掌柜似是与齐强结好,安慰了齐粟娘几句,叹道:“姑娘,你哥哥总不想和官道上的人搭上,只是这天下捞偏门的,哪有不和官道搭上就能安稳赚钱的?秦大管家知道我有几两重,哪里会不疑心。姑娘,你也劝劝你哥哥,能到阿哥府上办差,也是好事。”

齐粟娘苦笑一声,嘴上谢了,心中却暗暗焦虑,她亦是和齐强一样的心思,奴才哪里是好做的?陈演一心治河,免不了要做皇上的奴才,若是娶了旗女,有了靠山,不论是治河还是前程,皆比娶她一个无根无底的汉女好。再者,她虽是守着这世里的规矩,不过也是为了存身,关起门来还是做自己,不该忍的忍不了半分。若要在一个屋檐下过日子,哪里还能像以前一般自在,何苦如此?到底不是一世里的人…

齐粟娘微微一叹,这般想来,解了婚约于她未尝不是好事,只是没料到齐强这事也不稳当,到底还是卷进来这些事儿里头来了。

到得第二日,十四阿哥没见得来,九爷府的秦道然却亲自来了。带了四色表礼,和齐粟娘寒暄半晌,说的却是和老掌柜一样的话。

齐粟娘见得这秦道然三十余岁,斯文儒雅,谈吐谦和,嘴里的京片儿微带江淮口音,但眼角微垂,隐带煞气,德力这些带刀侍卫对他毕恭毕敬,果然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秦道然显也是打听了齐粟娘的过往,虽是用言语敲打,说出来却是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倒让人不好发作。这套虚话齐粟娘在宫里时也说得惯了,不与他较真,只请他高抬贵手,别为难了齐强。

两人棋逢对手,正互相推着太极,九爷府里的人来递消息,说是十四阿哥到了九爷府,请大管家接着齐姑娘一起回去。

秦道然正中下怀,笑着请齐粟娘上车,一路进了皇城,到了九皇子府上。

秦道然请了齐粟娘入府,打听得阿哥们在花厅里,便唤人引她过去,自个儿却避了开来。

齐粟娘知晓宫里的人情世故,秦道然这模样,竟是不想让十四阿哥搅了他的事,便是她求十四阿哥在九爷面前说话,只怕这秦道然也敢阳奉阴违。

齐粟娘既诧异秦道然在九爷面前的分量,若是不是拿定了九爷会护着他,他哪里会如此?也诧异齐强在秦道然眼里在的分量,若不是万分看重,何必犯着得罪阿哥的风险,拧着不放?

齐粟娘这般想着,走进了花厅,花厅甚大,九扇朱红雕花格窗俱都大敞,窗外百花盛开,花团锦簇,六月春风吹拂,带来暖暖花香。

八爷、九爷、十爷坐在厅中,十四爷却未见,齐粟娘不免心里忐忑,她在宫里时日不长,只知道八爷与大阿哥交好,虽隐隐听说八爷甚是照顾九阿哥、十阿哥,到底还未亲见,如今见得这般阵势,只得按着以往宫里的规矩,请安施礼。

三位阿哥显是刚下朝回来,尤穿着朝服,八阿哥一身石青四爪行蟒的贝子朝服,束着箭袖,仍是清俊贵气,九阿哥胤禟是宜妃之子,与八阿哥同年,看着面相虽好,养尊处优惯了,二十岁便微微有些发福的样子。十阿哥身高体壮,甚是精神,但眼神飘浮,多半是在走神。

八阿哥抬手让她站起,微微一笑,搁下手中的茶盅,道:“齐姑娘,今日请你过来,虽是老十四念着你,我也想问你件事。”

齐粟娘一愣,不知他是何意思,只得答道:“八爷下问,民女知无不尽。”

十阿哥似是回过神来,皱眉道:“八哥,她又未去清河,能知道什么?”

九爷却道:“陈变之的钱不都是她掌着么?陈变之一声不吭,自然是自己填了不少,她哪里会不知道?”

风大了些,厅子里的花香越发浓郁起来,齐粟娘有些受不住这些香气,胸口隐隐发闷,面色不禁有些发白,八阿哥看她脸色,笑着道:“齐姑娘,陈大人可和你提过河工上的事?”

齐粟娘沉默良久,耳听得窗口蜜蜂的嗡嗡声越发燥杂了起来,终是道:“回八爷的话,民女兄长作主,民女和陈大哥的亲事,已是不成了,民女也不清楚这些事儿。”

三位阿哥俱是一呆,八阿哥看了她半晌,“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陈变之眼看着还要升,退亲于你可不是个好事。”

齐粟娘深吸了一口长气,心绪却被涌入鼻腔的花香搅得越发翻腾,这时却听得身后响起十四阿哥的声音,“退亲?你这会儿想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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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阿哥到底知道些什么?康熙和男主说了些什么?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的秦道然(三)小修

或是因为布库、骑射练得勤,十三岁的皇子已是长高了许多,他大步流星地走入厅中,带起一阵大风吹过,将满厅子的花香都吹淡了些,齐粟娘的呼吸慢慢顺畅了起来。

十四阿哥还未开府,在八爷、九爷的府里都有常住的院子,供他有事时在宫外留宿。九皇子府的通直斋建在湖水中央,四面都是曲折的回廊。

齐粟娘站在水栏边,看着半塘盛开的粉荷,虽是未到花季,弥漫通直斋的水气中仍是带着隐隐的莲香。十四阿哥穿着枯荷色宫缎便袍,倚坐在水榭边,扯着她的辫子尾道:“当初你没进宫时,皇阿玛要给他指婚,他不是已经回绝了么?”

齐粟娘心中又酸又涨,想起江宁城那个雨天,撑着油伞的皇上跟前的小魏太监,江宁织造府里的皇太后,突如其来的皇上。还有皇太后和皇上虽有默契,却事前未商量好的对话。

原来她在皇太后跟前的时候,陈演却正在康熙跟前,齐粟娘呆呆站在楹杆边,茫然地想着,皇上原是要指婚,方让皇太后召她入江宁织造府,不过是给一个因圣旨而被悔婚的女子一些体面。若是当初陈演领了旨谢了恩,想来康熙也不会再到皇太后跟前来说那些话,皇太后更不会赏她手镯召她入宫…

齐粟娘用力咬着唇,勉强忍住眼中欲坠的眼泪。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慢慢侧头看向十四阿哥。当初在蒙古帐子里时,她虽是心有疑惑,却以为他只是为些小意气折腾,没想是却是可怜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女罢了…

齐粟娘怔怔看了十四阿哥,近两年未见,十三岁的小皇子虽仍是摆着他的主子款儿,却已是懂得隐藏与收敛面上的骄横之气,已有了些大人模样。恍忽间,齐粟娘仿似看到了那个用龙褂包着沙土的小皇子,那个直直立在楼船顶上三四个时辰的小皇子,还有那个粗鲁叫骂着不知掩饰的小皇子,不知何时,也将如他的八哥一样,将皇室贵人的傲气深深埋进骨头里,时时谦卑着,得到虚已下人的好名声…

荷塘上的莲香暗香随风而入,齐粟娘脑子一清,回过神来。她走开三步,端端正正给十四阿哥行了个礼,认真道:“十四爷对民女的关照,民女感激不尽。”

十四阿哥懒洋洋地挥了挥手,让她免礼,“当年因着陈演之父治河有功,却没落得个善终,治河半途而废。这会子为了他,皇阿玛花了多少心思,特地把你弄到宫里。”又道:“皇太后跟前的人,哪里又是随便什么人能消受得起的?只是到底不比高门大户出来的小姐。他上回虽是拒了,日后若是有些微功,皇阿玛难说不会再指婚,总不能叫你将来被妾室压一头,还不如散了的好,爷不过是为皇父解忧。”

齐粟娘看着十四阿哥,也不说话。两人对视了半晌,十四阿哥终是笑了出来,“成了,你不是还欠着我一个好么?”含笑瞅着齐粟娘,“如今退了亲,你还不赶紧着到爷跟前来卖好儿?”

齐粟娘微微一笑,正要说话,十四阿哥却皱了眉,叹道:“这下好了,我还要五年才开府,你又不在旗,我要怎么把你弄进宫去?”

齐粟娘道:“十四爷放心,民女现在和兄长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