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阿哥睨了齐粟娘一眼,晒道:“你那兄长我也听说了,手段高得很。上年武科,除了三甲,下头那些武举人哪一个没有托他钻营。他接着九哥的线,另一头又搭上了三哥,却都隔了一层,不肯到跟前来办差,有哪个主子能容得下?”

齐粟娘听得一呆,断没想到齐强这几年是如此,心中的忧虑一时把满腹酸痛之意掩住了不少,喃喃道:“我们齐家是平头百姓,怎么能和阿哥们——”

十四阿哥瞪了她半晌,道:“白在爷跟前呆了,好在爷还没有指望你替爷办差事,捞银子。哪家皇子府里都有几个门人,在朝在野地替主子办事,你哥哥没有入朝的本事,弄钱的本事可不小,捐官、漕运上都是能的。”又笑道:“这事儿我可不去和九哥说,反正也不是要他的性命。”

齐粟娘还未来得及说话,脚步声响起,两人回头一看,皇子府的侍卫头领德力走进来,也不敢看他们,低头施礼道:“十四爷,齐姑娘的兄长来了,九爷请齐姑娘过去呢。”

齐粟娘立时要走,十四阿哥伸手止住,看了她一眼,对德力道:“又是秦道然在折腾吧?去递个话,爷一会就到。”

德力走远了,十四阿哥回头道:“那些事儿你少知道的好,你在这里歇着,我去看看。”说罢,也不待齐粟娘答话,便大步去了。

过了一会,通直斋婢女奉上了银耳汤、金丝细卷等小食,说是十四阿哥吩咐,齐粟娘道了谢,待她们退了下去,慢慢用了一些。

不过半会,便觉得有些闷热,抬头看看,天边果然聚了大片阴云,齐粟娘见得小几上有一把杭州芳风馆白纱团扇,便执着刻有“芳风”铭印的扇柄,急急扇了一回,却仍是越来越热,不自禁地把脖子上的对扣解了开来。

她站起开窗,却见得镜子里的她满面潮红,艳若桃李,心里一跳,摸了摸额头,似有些发热,便打开了门,想去唤人,却没料到见不到半个人影。

齐粟娘脑中晕沉,回到桌边取了些冷茶喝了,仍是不解热,身子却发软,只得倚在床边坐了,勉强挥扇。

便这样晕晕呼呼,不知过了多久,齐粟娘忽听得脚步声响,似是个男子声音,勉强扶着床柱站起,哑着声音道:“十四爷,民女,民女好像生病了…”

那男子听了,似是犹豫了一会,仍是走到齐粟娘跟前,伸出手来摸齐粟娘的额头。齐粟娘只觉一片冰冰凉凉,柔软妥贴,也不知怎的,伸手便抓了过去,把那手放在自个儿滚烫的脸上,喃喃道:“对不住,我热得难受…”手指无意间碰到了冷硬的朝服箭袖,不自禁地道:“十四爷,你怎的换朝服了…”身子却越发贪凉,渐渐地靠了过去,脑中只反复想着,“可是皇上传他,要去办事了…”

这时,脚步声又起,有人将她拉了开来,疑惑道:“八哥,她是怎么了?”

齐粟娘听得此话,突地明白自个儿怎么回事,心中一骇,又怕又气,抓着方进来的十四阿哥的袖子,死死不放,便晕了过去。

待得齐粟娘醒来,天色已黑,借着烛光,看到十四阿哥阴沉着一张脸,坐在床边,左袖还被她牢牢地抓着,她只觉嗓子干痛,方要说话,一阵椅响,一人急步走到床前,问道:“妹子,你还好不?”却是齐强。

齐粟娘见着齐强,全身一懈,眼泪便流了出来,唤道:“哥哥,你还好么…”

第二十二章 京城茶庄的秦道然(四)小修

齐强跟着秦道然,成了九皇子府里的二管事,却不肯带着妹子住在府里。秦道然万分看重齐强,求了九阿哥,将后门巷子里紧挨着的一座二进的小院赏给了齐强,供他兄妹居住。

齐强经了此事,虽未受伤,性子却收敛了许多,每日跟在秦道然身后,学着办差。

九阿哥原未当回事,只是由着秦道然去打理,过了几月,便觉出齐强的好处来,招了秦道然到书房里,笑道:“我隐隐听到风声,说是齐强揍了德力?”

“九爷,不仅是德力,这半月来已是揍了十七八个了。这回两人私下约的,若不是现下还有三个起不了床,奴才也不知道。这会儿府里的人都不敢给他使绊子了。”秦道然站在厅中,恭敬回道。“这小子胆子太大,不过是个平头百姓,没得一点依仗,替人拿钱私合的人命案就有三四桩,江淮那边的会试也敢牵头寻人代试,不把他妹妹扣在府上几年,奴才也不敢用他。”

九阿哥吹了吹茶碗中的叶沫子,笑道:“上回那事,你也太急了些,他妹子可是出了名的守妇德,到时候一个想不开抹了脖子,十四弟饶不了你,倒让爷落了好一顿埋怨,说爷太纵着你这奴才。”说罢,指了指一边的椅子,道:“坐着吧。”

秦道然谢了座,陪笑道:“奴才原听说,十四爷当初对他妹子很是下心,既是退了亲,左右必是十四爷的人,所以才——”脸上似有些灰色,叹气道:“只是没想到八爷正巧有事问她,奴才赶过去时,八爷那一眼,看得奴才心里直打颤。”

九阿哥哈哈一笑,道:“行了,八爷那边,爷已经替你求了情了。只是十四弟可是个拧的,他要是心里看着你好,你就是杀人放火,也是好的,若是看着你不好,你说破天也没用。如今爷还在陪小心,你以后见着十四爷就绕远道吧。”

秦道然连忙站起谢了,又犹豫道:“爷,齐强说给他妹子看中了一个夫婿,是漕运上常州府的少帮主,您看这事…”

九哥摇头道:“叫他少操这个心,他妹子的婚事,陈变之还没言语,十四弟也没开口,哪里就能这样订了?”看了看秦道然,笑道:“你是想把手伸到漕运上去?悠着些,皇上正盯着河道那一块呢,阿山、陈鹏翮、陈鹏年、施世纶都是软硬不吃的,太子爷早晚要出事,到时候再说罢。”

秦道然思索半会,点头道:“爷说的是,听说皇上最近又发作了一回索额图,把心裕的内侍卫大臣给革了,怕就是在敲打太子爷,只是——”悄声道:“嫡子到底占着名份,内务府都是家里的,长子要在朝中结援,哪里又能没钱?奴才蒙爷看重,这几年虽是也有些微劳,但想着这数怕还差得远,所以才…”又看了九阿哥的脸色,慢慢道:“再者,若是往深了说,八旗的老规矩,原是没有立嫡立长,却是公议立贤。奴才替爷打算,八爷与爷打小一处儿长大,情份大是不同。只是八爷虽好,这八旗宗室、当朝大员,哪里是没有钱就能拢住的?”

九阿哥沉吟半晌,招了秦道然上前,道:“河工、漕运都是大项,断没有放在一边的道理。只是陈变之的圣眷如何还难说。八爷早就冷眼看着,皇上多是想栽培他,过得几年,这些老臣都退了,若是治河有功,难说此人会不会坐上河台、漕督的位置…”

秦道然恍然大悟,笑道:“奴才明白了,齐强的妹子是个绕肠子的灵俐人,便是皇上指了婚,陈变之也舍不得丢了她,仍是个得宠的妾…”

齐强隐隐听得书房里的笑声,脚步一顿,对守在游廊口的德力笑道:“德头儿,既是大管事在爷那边,我就不去烦他,待会大管事出来,烦你和他知会一声,我妹子身子有些不好,我回家去看看,晚饭后再回来当差。”

德力脸上带着青肿,咧了咧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小子运气好,十四爷三天两头从热河打发人送东西来,将来跑不了叫你一声舅爷,便是大管事也要低你一头了。”

齐强勉强笑了笑,直让他少混说,约好过几日出城打猎,便绕到后门,进了小院。

与皇子府相比,两进院子自然是小,但比起高邮乡下,却是好了不知多少。院子少说有五百步方圆,沿着高高的院墙边种了一沿各色花卉,中间点了一个小水塘,接了皇子府里的活水,裁着些荷莲。秋风正好,满塘的残荷,带着暗暗的淡香,嗅着叫人心神一爽。

齐粟娘正在桌前点算银钱,两盒金锭子是茶庄子的老掌柜送来的,一盒银元宝是齐强收的皮货,托罗世清带到南边卖了,除了当初的八百两本钱,应付的二百亩田价,余下一万两白银却是实实在在。

齐粟娘算完钱,研墨写信,寄去二百两银子,托王大鞭把她侵占的六十亩无主地也买了下来,再把在高邮北典当赊的帐、押的树都理清了。

齐强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站在齐粟娘身后,看了半会,方出声道:“这些田地,都转到演官的名下?”

齐粟娘最近也习惯他来无影去无踪,仍是低头写信,一边点头道:“一万两,也差不多了,我打听过,京里这样的宅子也只要一千五百两,京城郊外一亩中田也就是八两银子,哥哥成家时——”

齐强挥了挥手,苦笑道:“你别操心我的事,演官已是回信了,不肯退亲。”

齐粟娘心中微微有些喜意,转眼却又散了开去。她叹了口气,抬头看了齐强一眼,“哥哥信里说得不明白?”齐强从袖中抽出两封信,递了过去,道:“你自个儿看看,我可是苦口婆心,当初皇帝老爷是想把正红旗董鄂氏噶礼的族侄女指给他,且不说旗女嫁给汉臣是天大的体面。噶礼那可是皇上的宠臣,又是个横的,有了他作靠山,多少人要忌惮,用得着你这么给他四处找银子么?”

齐粟娘慢慢伸手取过信,却不打开,只问道:“他怎么说?”

“他说陈、齐两家出身贫寒,正是门当户对,自古糟糠之妻不下堂,没有退亲的道理。”齐强撩袍在桌边坐了下来,在笔筒里随意抽了一支毫笔,捋着一丝丝羊毫,叹道:“理是这个理,将来的事谁说得准?贵易交,富易妻,不也是自古就有的道理?”

齐粟娘沉默半晌,点头道:“皇上指了婚就好了。过两月十四爷随驾从塞外回来了,我托他——”齐强截断道:“妹子,你和十四爷走得这么近,不是好事,多少人把主意打到你头上来了?十四爷还不是办事阿哥,又未开府,门下没人,你不在他跟前,哪里护得住你?”

齐粟娘点点头,道:“哥哥说的我明白,但是妹子欠了十四爷的人情,没得为了保住自个儿就疏远他的道理——”

齐强摇头道:“我实话和你说,这立长立嫡的事正斗着呢,皇上前阵儿又训斥了太子一回,圣眷看着已是不行。十四爷年轻意气,一门心思跟着这几个阿哥,谁知道什么结果?哥哥已是搅进来了,不能再搭上你。这门亲就算演官不想退,我也要退,罗世清在远在常州,漕帮到底不是官场,你躲得远远的,哥哥才放心。”

齐强面色沉重,齐粟娘反倒笑了起来,道:“哥哥说的什么话?齐家就我们兄妹两人,没道理哥哥有事,妹子还躲着的。若是这样,哥哥当初怎么不自个儿走了,何必回来寻我?”

齐强有些语塞,又和她随意久了,不惯在齐粟娘摆长兄的架子,只得咬死要退亲,孝期一满,就嫁去常州。

齐粟娘知晓这事不得陈演松口,齐强不好强办,只是笑着听了,另和齐强说些家常闲话。齐强不经意说起,他在九爷府里专管外宅迎送往来,喜丧之事的皇室规矩不大知晓,办起差来很是烦心。

齐粟娘知晓这世里皇室的规矩,大面上的各家奴才都是被教过的,但要论细节要害上的讲究,上上下下做得周全体面,还是得宫里积年的太监、嬷嬷。这些是口耳相传的老规矩,有钱也没处学,老太监、老嬷嬷都是挑着对眼会奉承的干儿子、干女儿们教的。

她在宫里头呆的时日虽短,却是太后宫里的玉嬷嬷手把手儿,又打又骂教出来的,大小事儿从不落下,到皇上跟前侍候时,玉嬷嬷更是把规矩教了个齐全。

单论懂规矩,少点儿年岁的嬷嬷都不如她。她料着九阿哥府多少也能用上,细细和齐强说了。

齐强认真听了半会,顿时笑了出来,“妹子,哥哥当初听说你在宫里呆过,只想着你和我一样的性子,在那里头必是受不住,没料着还学了这些东西。倒让哥哥我省了力气。”看着齐粟娘,叹道:“你在宫里学的怕还不只是这些死规矩,你若是真想嫁给演官儿,也未必一定会吃亏…”

齐粟娘微微一愕,苦笑道:“宫里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虽是过了眼,难不成还真要用上?便是学那些大宅门里的死规矩,宫里的嬷嬷还时时骂我呆笨呢。”叹了口气,“宫院后宅里,不是你就是我的,到最后终得逼死人命。死了的倒也干净了,反是那活着的,手上沾了人血,心里头便不是原样了,人不人鬼不鬼的,自己也察觉不出,只想着日子过得安生了…倒比死了的更可怜…”

齐强慢慢点头,“哥哥这阵儿在九爷府里也瞧得明白,后院里头的那些污烂事儿不比外头爷们干净多少。”凝视着齐粟娘,“哥哥退亲,也是想让你安安生生过日子…”

齐粟娘看了齐强半晌,咬唇道:“当初爹娘的事儿,原是妹子该做的,哥哥不用时时觉着欠了——”

齐强笑了起来,柔声道:“你是爹娘的女儿,我的妹子,你也用不着觉着欠了——”正说话间,外头有齐强随身的小厮安生、伏名领着外宅副管事德隆进来,恭敬道:“二管家,九爷说,请了几位汉官到府里饮宴,让你早早安排席面,呆会陪着宴客。大管事说,简亲王府上薨的老王妃,过几日便要出葬,请二管事早早去弄明白规矩,安排咱府里的丧棚。”齐强听得此话,看着齐粟娘笑道:“这回秦大管家可不会着急我不懂规矩,失了九爷府的体面了。”便匆匆去了。

第二十三章 九皇子府的双虹(上)

转眼间,冬去春来,康熙四十一年到了,

除夕夜里,北京城的焰火很是热闹,齐粟娘给小院贴上红对联,红福字,在花市里买了水仙,缠上红纸带,摆放在神柜上和齐强的房里。

院子里的石桌石椅上积满了雪花,屋檐下挂着十来盏花灯。定更鼓早已响过,花灯在寒风中摇曳着,它们互相磕碰着,招呼着,似是因着年节下有了这些伙伴,点点的小火光聚在一处,映得雪地一片红亮,竟是格外的欢快,。

齐粟娘缩着脖子,搓着手,哈着白气,站在院门前,猫着腰透过门缝儿向外看着,盼着仍在九爷府陪席的齐强回来一起过年。

直等到后半夜,酩酊大醉的齐强被安生、伏名送了回来。

“妹…妹子,九爷今儿还问我,最近规矩怎的学得这般好,外头人人都说秦大管事越来越会办差,九爷府的体面更足了。”齐强被齐粟娘扶到炕边,歪倒在炕床上,含糊笑道,“秦道然还真奸,我还只开口说了声有人教,他立时就猜出是你教的,难怪哥哥我栽在他手上,当了奴才!”

齐粟娘苦笑着,哄着齐强在暖和的炕床上躺好,正要转身给他去端醒酒汤,却被齐强扯住。齐强挣扎着半坐起来,从怀里摸出个大红描金纸封包,塞给齐粟娘,迷愣着醉眼,“…来,哥哥给你的压岁钱…”

齐粟娘卟哧一声笑了出来,打开红包一看,是个用彩钱缠住串起来的大金锞子。她方要说话,齐强卟嗵一声又倒回了炕上,嘟囔着,“好…好在…咱齐家…还有两兄妹…”

窗外悬着的花灯在寒风中摇曳着,发出微微的摩擦声,给只有两个人的院子里带来些热闹。齐粟娘眼角微湿,看着齐强,替他盖上被子,转身从厨房端了醒酒汤。

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孤孤单单的火苗,寂寞地燃烧着,齐粟娘慢慢给齐强喂着汤,心中却又想着陈演在清河独自一人,无亲无友…

齐粟娘这一夜辗转难安,到得天明,便央着齐强寻人,托带衣物、吃食去清河。齐强素日也是将陈演作亲弟待,虽是为了妹子要悔婚,这些事儿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齐粟娘得了准信,便出门去街上饽饽铺里买些京城小吃。

九爷府在皇城东正大街上,周围都是权贵人家,天上正飘着雪,路上积雪泥泞,有身份的人家多是坐着马车来往,齐粟娘沿着路边的屋檐小心走着,仍是溅得满裙的污点,不由得后悔,为了省钱没有雇马车出门。

她在京城老店里买了十来斤酒皮京八件、酥皮京八件、油糖糕,桃酥、蜜供等吃食,觉着脚上已是冷透,便寻了家茶馆坐了下来,叫了壶干烘茶,要了份汤面,打算暖暖身子再走。

汤面方一下肚,身上便暖和了许多,齐粟娘放下碗,取了茶,打开茶盖,刷了茶沫子,店门外传来骡车驶过的声音。

时近午时,骡车从雪地上碾过,发出喳喳的细声,二十多辆长板花车载满上千盆冬日里盛开的杜鹃花、秋海棠、蓟菊从右安门而入,向皇城而去。齐粟娘知晓这是每日向宫里送花的丰台花乡十八村的花车。

花车一过,她便看到对街过去四五家,有座皮货店。柜台后的黑狐皮油光水亮,她不禁心中一动,想着替陈演、齐强各做一顶皮帽子,也好过冬。她这边还未起身,有主仆四人上去看了皮毛,正和掌柜说价,便有些着急,方叫了伙计算帐,便看到长随模样的人付了钱取了皮货,跟着主子出了店门。

齐粟娘叹了口气,突见到街口急驶过来一台四骑大马车,楠木玉顶,蓝呢围帘,也不知是路滑还是未收得住,顿时把那抱着皮货的长随给撞倒在地,黑狐皮又是泥又是血的甩出老远,正落到茶馆门前。

那主子转头看得如此情况,立时大怒,扯过家奴手中的马鞭,狠狠一鞭抽到那马车夫的身上,叫道:“那里来的恶奴,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没有王法了么?”

那马车夫疼得从车驾上滚倒在地,左眼上鲜血直流,嗷嗷直叫,齐粟娘又是一惊,车夫虽是有错,这位下手也太狠了些。

“高士奇,你这奴才,老夫在此,不识得主子么?”马车格窗刷地一声打开了,露出一张脸,齐粟娘却认得是索额图,立时站了起来,便想躲远些,免得遭了池鱼之灾,心里暗暗琢磨:“高士奇,是不是那个将明珠弹骇下台的…”

待得齐强晚上回家,听得齐粟娘说起这段,顿时笑了,道:“这一位已是受了几年气,怕是要发作了。”转头回了皇子府,齐粟娘想了半天,也不知齐强说的是索额图还是高士奇。

过得几日,还未出元宵十五,齐强却收拾东西,要去南边,把齐粟娘托带的东西一齐取了,叮嘱齐粟娘小心门户,便策马而去。

齐强平日里在皇子府里的常差,时不时便和齐粟娘说上一些,这回却是一点消息未露,齐粟娘知晓是大差事,虽是担心,也只得等待。

齐强走后,她足不出户,便是当初在江宁去看秦淮河的兴致都没有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她可以抛开一切,但陈演、齐强却在此渐渐根深,不论是福是灾,她欠着陈娘子,欠着齐氏夫妻,总要看着陈演、齐强娶妻生子,才能为自个儿寻条出路。至于她与陈演,齐粟娘抚摸着枕箱里十三封信,他能安安生生过日子,她便没有辜负陈娘子所托…

立嫡立长?齐粟娘在漆黑的夜里,瞪着床帐顶,无数次痛恨那一片模糊空白,她知道站错队的后果,却实在想不出康熙之后,乾隆之前到底是谁,她知道年号中带着一个“正”字,却不知道他是太子还是大阿哥。

无论如何,陈演因着永定河修堤之事,已被太子视为大阿哥一党,齐强虽是被迫,却越陷越深,十四阿哥性情直爽义气,喜好兵事,向来与随皇帝三次征讨噶尔丹的大阿哥交好,与八爷也是情份颇深。

已经是长子党了,齐粟娘无声苦笑,安慰自个儿,索额图已被削了实权,太子——齐粟娘想起畅春园的那个盛夏午后,默默祈祷:老天,让大阿哥当皇上吧。

这般想着,齐粟娘直到快天明时才合眼,没睡多久却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醒,“齐姑娘,齐姑娘!”齐粟娘一惊,从床上坐起,披上外衣,立在房门口叫道:“哪一位?”

门外之人似是松了口气,“齐姑娘,奴婢是府里的婢女双虹,秦大管事让我来请您过去。”

第二十三章 九皇子府的双虹(下)小修

齐粟娘听着秦道然请她过皇子府里去,顿时一惊,面色一冷,对门外道:“双虹姐姐,烦你回去和大管家说,哥哥临走前叫我看家闭户,恕我不能出门。”她既不是九爷府里的奴才,大是不耐去找主子侍候,更何况是这个下春药的秦道然。

那双虹声音急切,“姑娘,今日原是大格格的洗三,方才九爷上了火,动了怒,撵了五房外头支应的奴才出去,已是乱了。大管事分不开身,二管事不在,大管家说,姑娘是皇太后跟前的人,最知道规矩,请姑娘看在二管家份上,圆了府里的体面。”

齐粟娘知晓齐强在府里是专管外宅迎来送往之事,手下除了一位副管事,还有二十房的奴才,去了五房,倒确是支应不开,但她既不是九爷府的奴才,就算洗三礼只请近亲,却犯不着她一个未出嫁的女子到外头去支应。

双虹说话间已是带了哭音,“姑娘,你要是不去,奴婢实是没法子向大管家交差,求姑娘体恤奴婢。”

齐粟娘听得哭声,记起这双虹的样子,原是妾室完颜氏的陪嫁丫头,不过十四五岁,也有几份姿色,这回完颜夫人有身子,为了固宠,让她侍候了九爷几晚——齐素娘皱了皱眉,压了压心里头的翻腾,把上衣穿好,过去开了门。

她看着胸前抱着一只包袱,小脸尤带泪珠的双虹,柔声道:“宜妃娘娘不是打发了宫里的嬷嬷来么?外宅副管事德隆呢?”

双虹抹了抹眼泪,道:“回姑娘的话,就是因为瓜尔佳嬷嬷、胡佳嬷嬷和府里的几位管事娘子争了起来,把大格格吓哭了,爷才发火,撵了几位管事娘子出府。她们男人都是前头支应的,所以才短了人手。德隆家也被撵出府了。”又道:“两位嬷嬷是宜妃娘娘的人,自是不能发作的,但哪里还能让她们到外头管事。大格格是九爷头一个孩子,府里以往没办过洗三,余下的那十几房都不大明白规矩…”

齐粟娘听得德隆也被撵了出去,才明白为何找不出顶上的人,一则确是规矩不大明白,二则,如今副管事的位子空出来了,那十几家外宅上的奴才哪有不眼热的,自然是互相不服气,各自拖后腿。虽是不怕他们敢把事儿办砸,但大格格是九爷长女,必是想把这洗三礼办得体面十足,绝不肯出半点差错,方才要找了她这外人来当头。

齐粟娘万分犹豫,她一个汉人,又是一个未出阁的女子,绝没有在皇子府外宅支应的道理。双虹见她站着不动,哀求道:“姑娘,奴婢也知道为难姑娘了,只求姑娘看在二管事的份上…”

齐粟娘一怔,叹了口气,秦道然既开了口,便推托不了,到底齐强是九爷府上的人,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再者,奴才就只能是奴才,她的规矩体面和主子的差事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

齐粟娘苦笑道:“要我去伺候人还成,可别要我去管事,那府里各位管事奶奶,管事大爷,都不是省事的人。”又道:“大管事忙什么呢?”

双虹见她没有回拒之意,稍稍安心,也笑了出来:“九爷差着大管家办什么差,奴婢也不知晓。姑娘放心,大管事发了话呢,文婶子和我娘都是明白人。”说罢,举起手上的包袱,道:“奴婢已经把衣裙带过来了,还请姑娘更衣,那边已是开始乱了。”

齐粟娘无奈点头,回房急急洗漱了,转头一看,双虹已抖开了绯红花锻长旗袍,窄袖口与长衣摆上皆缀着暗金锦片,衣面上点缀百花图样,很是喜庆,想来是为这次洗三宴新做的。

齐粟娘有点傻眼,她来这世上,一直穿汉式短袍与袄裙,在宫里也是如此,虽说学规矩时穿过,但尤记得穿花盆底受罪的感觉,事已至此,只得笑道:“我可不会梳二把头,只得劳烦姐姐了。”

双虹嘻嘻一笑,点头道:“姑娘放心,我可会梳头了。”看了齐粟娘梳妆台一眼,大是羡慕,道:“姑娘这盒荷香粉也是杭州关玉和的?胭脂可是边福茂的?我们完颜夫人用的也是这些呢。”

齐粟娘一边穿衣,一边笑道:“哥哥给的,荷香粉嗅着味道倒好,玫瑰胭脂却浓了些,我还未动过呢,把头发弄好再说罢。”

双虹果然手巧,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已将齐粟娘打理得妥当,这时那边府里已是传来鞭炮声,齐粟娘见得她面上发急,便知道那府里怕是撑不住,取了四枚内造珍珠镶银珠花戴上,扑上些荷香粉,一并去了九爷府。

第二十四章 洗三宴上的兄弟们(一)

齐粟娘从侧门进了九爷府,到了外院的抱厦里,便见得乱糟糟的一堆外宅奴才等着回事,领东西。这些媳妇、管事、丫头们见着齐粟娘进来,纷纷陪笑问好,齐粟娘别人不识,却认得齐强留在府里的小厮伏名。

完颜氏的陪房包衣石氏,是双虹的娘,原是内宅管事。如今虽是正坐在抱厦中理事,却有些心不在焉,一眼看到齐粟娘,顿时松了口气。

石氏赶上来陪笑道:“姑娘,实是劳烦,只是这边福晋们先到了,文嫂子怕是忙转不过,大管家还未回府,爷们那边原是二管家周旋的,如今还请姑娘打点打点。”

齐粟娘知晓她们是在各府福晋面前侍候惯了的,原是稳妥,她虽是不喜到外头,也只能点点头,问道:“九爷在哪里?”

石氏道:“九爷在外头厅里呢。”转头道:“各位哥哥嫂子,大管家的话,今儿请齐姑娘过来主持外头的事。爷们都在外头,哥哥嫂子们都下心些,九爷眼皮子底下若是失了体面,全家都是撵出去,到时没人求情,可不要埋怨。”说着,便把对牌、钥匙、帐薄给了齐粟娘。

那十五家的外宅奴才自然有眼色,主子正在火头上,齐粟娘不过是暂代,争不了副管事的位子,她是二管事的妹妹,若是说上一句好话,怕不比他们争着强?都是赶上来巴结。

齐粟娘听他们自报了职事,有接礼上人,迎送上人,器皿上人,火烛上人,车马上人,洒扫上人,司茶上人,司席上人,司厨上人,司库上人,还有专司外请昆弋戏班,杭州帮厨上人,加上撵出去的五房,林林总总,各司其职,很是清楚。

有晓事点的,把自个儿手下的差事一一交代,遇上要管事做主的,又把先例说清了,请齐粟娘拿个主意,不需她绞尽脑汁地操心。

齐粟娘到底在宫里呆过,慈宁宫里的事儿更是烦杂,她借着齐强的光,先把急事儿一一理清了,又叫伏名过来,帮着记帐、发牌,便也事事平顺,不多会抱厦里便没了人,不禁佩服秦道然的手段,想是早料到了如此,方才巴巴去请她。

正想着,外头的人又报上来,八阿哥、十阿哥已是先到了,九爷亲自接着,眼见着其他各位爷、宗亲也是转眼要到,还请姑娘去前面支应着。

齐粟娘点了点头,出了抱厦,到了前厅,果然见得九爷正陪着八爷、十爷在厅上说话。

伏名站在厅外候着,齐粟娘走上去,甩帕子请了安,陪笑道:“爷,奴婢过来听候差遣。”她原是不在旗,又不是府里的人,平素都自称民女,如今既是要装奴才,便也一套做全了。

九爷显是听了秦道然的信,见她这样,倒也满意,打量她几眼,点头道:“你是皇太后、皇上跟前的人,不比那起缩手缩脚上不得台面的奴才,最是知道体面,好好办差,今儿事完了,爷自然赏你。”说罢,挥挥手,道:“给八爷、十爷请安。”

齐粟娘暗暗吐了口气,垂着眼,走过去端正行礼:“奴婢给八爷、十爷请安。”便听得茶盏搁桌子上的声音,八爷温和道:“起咯吧。”

齐粟娘慢慢站起,这时便听得伏名急步进来,打千儿报道:“爷,大阿哥到了,四阿哥到了。”

几位阿哥连忙站起,迎了出去,齐粟娘出了大厅,特叮嘱伏名差人去接着阿哥们的贴身太监,多给他们几份体面,又想着宫里的规矩,招来司茶上人说了大阿哥、四阿哥在宫里的饮茶喜好,便跟在九爷身后,到了门口。

九阿哥还未来得及与大阿哥、四阿哥多说上几句,外头车、马停了满条街,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都到了。

齐粟娘连忙上前,接着大阿哥和四阿哥,垂头施礼道:“奴婢给大阿哥、四爷请安。两位爷请随奴婢来。”

大阿哥和四阿哥正说着话,正眼也没看她,齐粟娘不敢打扰,慢慢在后头走着。

大阿哥显是对九爷府较熟,直接到了前厅,便有司茶上人奉上清茶,大阿哥转头端起茶一看,便笑了出来:“秦道然本事越来越大了,这些小规矩也能上心,难怪九弟言听计从的。”

四阿哥微微一笑,也取了茶来,饮了一口,眼睛扫过厅门,正看到给司茶上人叮嘱其余几位阿哥喜好的齐粟娘,微微一愣,又皱了皱眉头,转头和大阿哥谈笑去了。

八爷、十爷陪着五爷等几位阿哥进了门,哥哥弟弟地热闹着,齐粟娘看着吉时快到,招了伏名在一边盯着,自个儿出到门口去请九爷。门前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赶着来了,笑道:“九哥,我们出宫时,太子爷正被皇上传去,怕是今日赶不及了。”

九阿哥笑得更是厚朗了些,“那还真是碰上了。”说罢,转身看到齐粟娘,道:“来接着十三爷,十四爷。”

第二十四章 洗三宴上的兄弟们(二)

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显是一愣,看着齐粟娘上前请了安,十三阿哥笑道:“齐姑娘,早听说你到京里了,今天才见着。”说罢,让她起了身。

宗室的人也到了,九阿哥接着讷尔苏、雅尔江两位铁帽子王,齐粟娘笑着引着两位阿哥进了前厅,待他们哥哥弟弟打招呼完毕,亲自给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上了茶。

十四阿哥一直笑着瞅她,接过茶喝了一口,笑道:“可见是宫里出来的了,你哥哥哪里会知晓这些?”歪头看她道:“都说汉女妩媚,旗女贵重,我看都是这衣裳的事,话说回来,我看着你就像是在旗的,正衬这身衣服,以后多穿穿。”

十三阿哥笑着点头,喝了口茶,看了十四阿哥一眼,转头问道:“你和变之的亲事,还在拧着?”

齐粟娘面上的笑容收了收,轻声道:“回十三爷的话,奴婢正想求十四爷在皇上面前说说,给他指门好亲,他以后也就平顺了。”

十三阿哥摇了摇头,道:“他哪里是为着这些退亲的人?你何必又逼着他?如今他孤身一人,已是把你当了至亲,你也体恤他一些。”

齐粟娘慢慢咬了唇,十四阿哥却皱了眉,道:“十三哥,早早晚晚,皇阿玛总是会给他指婚的,她没有根底,多是要受委屈,难不成还等着被妾室压了一头,或是去做妾?”

十三阿哥连连摇头,道:“变之必不会负她。”见得九阿哥招了齐粟娘过去,瞅了瞅十四阿哥,道:“她不在旗,到你跟前,最多是个没名份的侍妾,委屈更大。”

十四阿哥哼了一声,道:“我若是连府里的事都治不下,将来能领军出战么?”

厅上的阿哥们正说话,外头宗亲们进了来,又是一阵忙乱,不一会儿,秦道然便出来,请着爷们入席。

齐粟娘看见秦道然出来主持,虽是恨不得扑上去咬一口,却也松了口气。

贵人们陆续入席了,前面空了下来,奴才们可没时间喘口气。残茶都收拾下去;跟马、跟车、护轿长随的中席摆上,马夫的饮食都要送到外头;各府里的洗三添盆礼都一一清点,造册,等着九爷和完颜氏过目再入库;苏戏班子准备好,主子一唤便要上台。如此这般,齐粟娘一一安排妥当,便抬腿去了亲信太监们休息的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