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阿哥将手中的乌金马鞭丢到傅有荣怀中,“和福晋爷用午膳了,今儿我们这些兄弟,不被皇阿玛骂上两个时辰,再在他跟前跪上一个时辰,他也消不了这口气。”

傅有荣左右瞟着,看着无人听见,暗暗松了口气,低声道:“爷,这也不关爷的事,和您能勉强搭上线的那河丞收了齐管事的钱,并没有找陈变之的麻烦。您不是还让人转命他,赶紧把堤给结实补上了么?不说太子爷手下那些豆腐渣、煤渣胡乱补的堤,就是八爷、九爷也没您这么实茬。”

十四阿哥一哼,“高家堰决了大口,黄淮沿岸三十多州县被淹,堤坝倒了不止二十处,皇阿玛还是要保着太子爷。他不骂骂我们出气,他又能怎么样?爷这叫陪太子挨骂。”说罢,一步一摇,向乾清宫而去。

十四阿哥方走到宫门口,就见得魏珠捧着黑牛角轴的五色绵缎圣旨,轻手轻脚退了出来。

十四阿哥看着黑牛角轴,知晓是颁给四品官的圣旨,便也不在意,挥手让向他请安的魏珠起了身,走了进去,果然见得太子爷、二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一直到十三阿哥,俱跪在了里面。

他慢慢蹭了过去,磕头请了安,向康熙呈报了北古口军营的事儿,果然被挑出刺,狠批了一顿。他也不分辨,老老实实请了罪,嗵一声,跪在了哥哥们的身后,直到掌灯时分,才被赶了出来。

十四阿哥虽是成婚了,却只有十七,康熙仍是让他住在阿哥所里。他也不回去,跟着八爷、九爷、十爷一起去了宫外九爷府喝酒。

六月三伏地天气热得不行,酒宴摆在了通直斋的水榭中,通向湖岸的几道回廊挂满了明纱角灯,映在开满莲花的湖水中,影影绰绰,回廊上苏州戏子的娇柔弹唱之声隔水而来,颇有几分江南水乡的韵味。

“八哥,我原想着皇上会重新起用陈变之的,怎的没半点声响?”十四阿哥早脱了朝服,只穿了葛纱儿单衫,系着明黄带子,敞着怀倚在椅子里,疑惑问道。

“谁叫你磨磨蹭蹭来那么晚,活该你没听着,若是你来早些,我们说不定还能回早些。”十爷瞪了他一眼。

十四阿哥大笑。“哥哥们运道不好。偏要在那时辰去乾清宫回事儿。被高家堰决口地消息堵在里头了吧?”他得意将手中地冰镇扬州麦烧酒一口喝了。“陈变之这回升了几品。什么地方地河道?总不会让他顶了张鹏吧?”

十爷重重呸了一口。“他想做河道总督。十年后再说!皇阿玛这回也是要补偿他。让他从当初地正六品直接升到了正四品。还给了他一个大肥差。他们家祖坟上真是冒青烟了!”

十四阿哥大大一愣。挺身坐起。“肥差?河道才是真正地大肥差。可惜陈变之是个死脑筋。还能有什么肥差?”

九爷笑道:“扬州知府算不算大肥差?还让他兼了扬州府河道同知。这会他要是再四处查看河堤。也没人说他干涉河政了。”

十爷不满道:“九哥。你乐什么?要不是这个陈变之把底儿都抖了出来。我们今天犯得着挨这顿骂么?”

半晌没有说话地八爷。轻轻笑道:“他府里齐二管事地妹子。不就是陈变之地夫人?如今也是正四品恭人。扬州府台夫人。他能不乐么?好歹也算是他府里出去地奴才。”

十四阿哥顿时笑了,“也是,九哥门下的奴才,像她夫君这般能得皇阿玛看重地,可没几个。”皱了皱眉,“听说她还没有生养,陈变之会不会休了她?”

九阿哥笑道:“我倒是放心得很,陈变之那性子,就凭上回儿他犯欺君之罪,齐强妹子要跟着他一块去死的情份,她正室嫡妻的位置这辈子都稳稳当当。秦道然说她是个绕肠子的伶俐人,还怕她压不住那些生儿子的妾么?”

十四阿哥听他又开始夸秦道然,没好气地道:“你别高兴太早,她惯会用便宜话哄主子,你指着她,还不如指着她哥哥替你多赚点。”

九爷和十爷齐声大笑,八爷也忍不住轻笑,九爷笑道:“她会哄人,也要人听才是,谁叫你喜欢听?活该叫她哄住了。听说她嫁人了,还巴巴儿地送了两大抬直毛料子,生怕她嫁得不风光,站不稳脚跟。平日哥哥我怎么就没瞧出你这傻德性?”十爷拍着桌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十四阿哥恼羞成怒,叫道:“添妆送陪嫁的不止我一个,四哥送了,你也送了,怎么就是我傻了?!”

九爷笑道:“我是看着齐强送地,你是看着齐强妹子送的,怎么能一样?至于四哥…”九爷微微皱了眉,看向八爷,“八哥…”

八爷慢慢抿了口酒,“太子爷这一阵子怕是不敢再动河银了,但他还有江苏漕盐和内务府替他撑着。江苏帮是漕

大帮,不能再让它替太子赚钱。淮安地二帮主怕是的,扬州府地连震云——也该叫齐强再去会会他了…”看了看十四阿哥,“至于齐强的妹子,要用她地时候,只要十四弟张张口就行了。四哥…他还差着火候儿呢…”

齐强看着通直斋里竟夜未完的饮宴,轻轻叹了口气,和秦道然打了招呼,回了隔九爷府两条街的偏帽儿胡同齐府。

齐府是九阿哥赏赐,足有二十亩地,占了大半个胡同,前后五进房舍,五十七间屋子。三四进之间偏西隔有个西花园,到底还有一个后花园。齐强一路方过了三重门,就听得后头五进内宅里传来女人的哭闹声,争吵声。他一皱眉,停下了脚步,对跟在身后地伏名道:“把饭摆到西花园卷棚里去,你跟我来。”

伏名连忙应了,急急吩咐下人摆饭,便追在齐强身后进了西花园卷棚。这卷棚设在湖边绣林松墙之中,也是一明两暗三间书房,是齐强夏日里起立之所,最近一月他甚少回后宅。

安生正在书桌边替齐强写文书,见得齐强进来,连忙站起。他如今也有十五六岁,看着比伏名俊气,穿着**绸长衫,系着丝绦,长衫下露出玉色绫锁点翠汗巾子。

安生看了看齐强的脸色,与伏名互换个眼色,一起在东坡椅儿前摆了描金横几,看着齐强房里的丫头目儿捧了四方顶漆食盒进来,两人一起摆饭。

伏名先捧上了一银盏冰湃梅汤,齐强接过,两三口便喝完,重重向横几上一放。目儿原是齐强收用过的通房大丫头,知晓他心情不好,越发小心翼翼摆下饭菜,齐强一挥手,“不耐烦吃,就上碗面吧。”伏名连忙应了,从食盒中取了一大碗猪卤肉,一大碗黄豆细筋凉面,一张银汤匙,一双牙箸。

齐强自个儿浇了卤,倒上蒜汁酸醋,就着小菜吃了几口,接过安生用大银菊花杯筛上的泰州五加皮酒,看那丫头,“目儿,你下去。”目儿连忙应了,静静退了出去,齐强看着伏名道:“你的消息确实?”

伏名小声道:“是九爷身边的高福儿悄悄告诉奴才的,他今日跟的马。他听八爷和九爷说,姑爷得了扬州府的府台兼河道同知,姑奶奶也封了恭人。魏珠公公晌午就上路去高邮传旨了。”

齐强怔了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安生陪笑道:“大爷,姑奶奶得了正四品地诰命,也是个喜事儿,大爷烦恼什么?”

齐强指着伏名,“他们还说了什么?”

伏名越发小声,“八爷说扬州是太子爷地钱箱子,守得和铁桶似的,这几年来只插了一个绿营河标千总进去,独木难支。这回不说皇上派了个纯臣进去做了知府,十四爷门下的奴才好歹也进去了一个,虽是个妇人,若是能借着夫君的势,难说能弄成什么样子。还说,无论如何,要把江苏帮的连震云拉拢过来,否则就除掉他,还要让大爷再去一趟呢。”

齐强狠狠把手中地大银菊花杯砸在了地上,在青砖上发出刺耳的砸地声和连串地跳跃滚动声,他腾然站起,在房里来回急走,胸膛起起伏伏,喘着粗气。

安生和伏名皆是闭气噤声,齐强喃喃道,“叫她不要嫁官道上的,她不听,如今算计到她头上来了。叫她离十四爷远一些,她不听,如今十四爷说一句话,她还能不去赶着办?连震云是好惹的么?他什么事做不出来?那么些人都死在他手上了,会饶了你一个妇人?便是那姓崔的,哪里又是一个好相与的,和连震云一般的狠辣…”

安生隐隐约约听了半会,小心说道:“爷,奴才倒是有个法子,让姑爷做不成扬州知府。”

齐强脚步一顿,“什么法子?”

“朝廷地制度,府州县官员都不得本籍为官,高邮州隶属扬州府,若是把这一层让人捅出去…”

齐强摇头道:“没用,演官儿本藉不是高邮人,他从外地迁来,在高邮只是寄藉。何况皇上下了御旨,自然可以不作一般看待。”

伏名想了想,“或是写封信给姑奶奶,让她回高邮老家呆着,要不来京城里探亲?”

齐强苦笑道:“我不敢让她离开演官儿,她还没替演官儿生下一儿半女,若是在眼前还能有个准备,要是不在眼前,让他在外头不声不响地另娶了一个…”

伏名和安生顿时哑然,齐强坐倒在椅上,废然长叹,“只好寻法子早些去扬州…”

安生道:“大爷放心,早着呢,这时节河上的大水还没退干净,从京城到高邮,少不了两三个月。再说奶奶那样地利害人,便是十四爷要使唤她,也得慢慢来软的不是…”

第五章 高邮州的灾民们(上)

演和齐粟娘走在高邮大街上,满街皆是遭灾的百了粥厂,早晚两顿的稀粥勉强救活着逃入高邮城内的四乡灾民。

“不知道老家里怎么样了…”齐粟娘心有余悸,若是到了高邮就直接回乡下老家,怕是躲不开这一场突来的大水。原本固若金汤的高家堰突然决口,黄河之水反涌入漕,沿岸二十余处堤坝倾颓,三十余处州县的百姓大多是在睡梦中被洪水吞没,这一回大灾里的丢命的百姓比七年前多了不止一倍。

陈演叹了口气,“好在洪峰到达高邮时,已是清晨,想来应该能逃走不少。”慢慢顿下脚步,沿街站满头插草标的稚子弱女,干妇瘦汉,更有那衣裳褴褛的妇人跪在地上,抱住饿得奄奄一息的孩子,哭道:“大爷,行行好,买了这孩子,让他保住这条命吧…”

齐粟娘转了头,不忍再看,陈演紧紧抓住齐粟娘的手,抬手掩住她的眼睛,“回家去吧,粟娘。”

齐粟娘回了宅子,便开始收拾衣裳,比儿默默在一旁打下手,不过只是她和陈演的几身衣裳,“乡下的屋子怕已是被冲了,便是等城门开,回去了也是没地方住。比儿,你就在家里呆着。”顿了顿,从钱袋里取了五十两银子给她,“看着外头卖身的,买两个回来罢。总算也是能活两条人命。”

比儿接过钱,“怕是用不了这许多,以往上灶丫头二十三四两一个,现在…在灾民里寻寻,三四两就能买到一个会做饭洗衣的女孩子。”

齐粟娘叹口气,“把爷的小厮也买了吧,余下的钱,你看着实在活不下去的,便散给他们吧。”

比儿犹豫道:“奶奶已经捐了一千两银子给粥厂了。再者,家里的屋、地必是被冲了,爷和奶奶若是回乡下,免不了还要替亲戚四邻打算,修屋整地全指着爷和奶奶,怕也是个大项。”

齐粟娘拍了拍比儿的手背,“不差这几十两,我哥哥给我地嫁妆银子还多着呢。

爷又不是个光会读死书的呆子,这会儿书铺来订的河图,订钱已是下到五十两一幅了。不会饿着我的,你放心。”

比儿轻轻一笑。点了头。把银子收好。过了几日。水退三十里。高邮城门终于打开。陈演打听到消息。一大清早便赶着骡车。带着齐粟娘向乡下老家急奔而去。

骡车里塞满了一袋袋地米面。齐粟娘坐在陈演身边。渐渐看到水退后留下地一片暗黑色地泽地。心里又凉又荒。眼见得到了陈家村。原来百来户地村子被冲成了平地。连屋下石墙角都被洪水泡散。唯有山坡上地观音庵勉强立在太阳底下。

陈演地骡车驶到了小山坡下。四散在观音庵里庵外地几百村民渐渐鼓骚起来。“是演官儿!是演官儿和粟娘回来了!快。快去叫族长们!快去请周先生!”

陈演见得存活地村民虽是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却也有几百人。心中大喜。连连催马。笔直驶到了观音庵前。齐粟娘眼见着齐、宋、王四姓族长都迎了出来。却不见陈家传老爷子。心中一沉。四姓五村不下千人。如今这山坡上却只有四五百人了…

宋二爹老泪纵横。也不待陈演见礼。一把抓住他地手。“演官儿。咱们这几家。就剩下这几个人了…”

齐家族长齐贵看着齐粟娘。强忍着泪。“粟娘。咱们齐村除了一百来个光人。半点都没剩了…”

齐粟娘忍着泪,说不出话来。王大鞭叹了口气,转身请了位身着灰葛布襦衫的短须文士,对陈演说道:“演官儿,这位是村学里周助周襄天先生,这回多亏周先生把家中囤积的米面散给大伙儿,才让俺们这些人能活到现在。”

陈演听得此人如此义举,又有先见,大是敬佩,连忙上去见礼。众人拥着陈、周两人一起进了庵门。

齐粟娘看了一眼王宋氏,悄悄扯住王大鞭,让他使人去抬了骡车里的米面,王大鞭心中欢喜,“粟娘,多亏你们来得及时,城门没开,无处买粮,周先生在观音庵里存地米面眼见着就要吃光,俺正愁得不行。”说话间,从怀中掩出一个小包,递给齐粟娘,“这是俺替你收着的租子,好在俺早换成了票子,一直贴身收着。水来时什么东西都没来得及拿,若是连这个也丢了,俺真是没脸见你了。”

齐粟娘原没指望还能拿到租钱,打开一看,一千三百八十五两,一分不少,心下感动,“王大叔,你放心,咱们四村重整地事儿,陈大哥绝不会袖手旁观的。”取了二百两银子给他,“今儿城门刚开

从原来一石一两涨成了一石十五两,官府下令平抑月,咱们再去买些,总不能让大家饿肚子。”

王大鞭连忙接了,叫了王天旺,叮嘱他路上留神,让他领着五十个年青汉子去城里买粮。村民从骡车上搬米面时,已是满脸欢喜,见得王天旺等人要去城里买粮,更是欢声雷动,知晓终能在大灾里保住性命,个个喜极而泣,再想得在洪水里死去的亲人,庵里庵外尽是一片惨痛哭声。

齐粟娘与王大鞭一起进了观音庵。陈演正和周助、齐贵大伯,宋二爹商量整地建房之事。齐粟娘一边听着,一边和王大鞭低语,商量买农具、石灰、茅草、木材之事。

当晚,陈演和齐粟娘便没有回城里,住在了观音庵中。陈演与周助睡了一房,彻夜长谈,齐粟娘便去和天旺婆娘宋氏一起睡。带去的几件衣裳全分给了族人。

第二日清晨,齐粟娘被一阵小儿读书的声音惊醒,正在奇怪间,天旺婆娘从外头走进来道:“昨儿孩子们吃了一顿饱饭,今天早上又喝了粥,总算有了精神气。周先生就让他们不可胡乱玩耍,未开始整地建房前,还是天天识字念书,温习以前的功课。”推着齐粟娘道“外头架灶煮了粥,你也去喝。”

齐粟娘听着对周助亦是佩服,连忙到外头架起地破灶上取了一碗粥,还未喝就听得一阵闹腾,“回来了,天旺买粮回来了!”

齐粟娘一听,知晓他们是连夜背着粮急赶回来的,连忙拉着大鞭婆娘,“婶子,赶紧再多下米,他们怕是饿了一天了。”

大鞭婆娘连忙应了,转着领着女人们做饭。王天旺虽是劳累,却仍是精神,进了庵门,一边喝水一边道:“昨儿晚上一进城,就听到消息,说是皇上下旨截了北上地漕粮,回俺们这些受灾的州县平粮。当日地米价就降下来了,八两一石。俺想着过几日必是还要降的,也没敢买多,估算着人头天数,买了二十石。还有四十两银子俺就买了些挖沟导水地锄头、开田的犁头、砍树的斧头。”说着,颇有些不安,只是看着齐粟娘。

陈演等人俱是大笑,周助捋须笑道:“天旺贤侄临机决断,有大鞭兄弟行事之风。”

王天旺虽是听不太懂他的文辞,也知道是在夸他,再看得齐粟娘亦是冲他笑个不停,知晓这事儿没办错,乐呵呵一笑,接过大鞭婆娘送上来的浓粥,大口喝了起来。

既是有了些农具,众人便开始商议整地之事,王大鞭偷偷把齐粟娘叫到一边,小声道:“粟娘,我昨儿听演官儿说,他已经罢职还乡。他如今是官了,你们家除了收租子的钱,以后也没了进项。眼见得现下要大笔地用银钱,你们家…”

齐粟娘安慰道:“王大叔,你放心。这几年我们在外头过得省,存下了不少银钱。我哥哥在京城也赚了一些,给我不少。咱们家还不至于。”

王大鞭这才放了心,笑道:“不做官也好,眼下的事,若是没有演官儿这个为过官,理过事的老爷在村里主持,哪里又能四平八稳地行下去?到底还是四个姓,四家人。农具材料如何配人头;平地建房哪家打头,哪家在后;死去的人遗下的田地在亲族里如何分配,这都不是小事儿。陈家传老爷子又去了,没得个当头的,全指着演官儿呢。”又皱眉道:“四村里绝户也不少,他们的田地怕又是要被官收了去,到头来咱们又得和七年前一样花银子去官府里使钱。”

齐粟娘低声道:“吃一次亏也就买了教训,绝户有田地的,赶在官府清查前,让族老们作主,让没田地的过房作嗣,这地还是咱们的。”

王大鞭大喜,“这主意儿好,只是也要演官儿主持才行,这般的便宜事儿,谁不打破头去争!”说话间,看了看齐粟娘,欲言又止。

齐粟娘悄悄笑道:“王大叔,你放心,我记得天旺哥没有地呢。原是绝户过嗣,自然不是看远近,当然得看功劳,看辛苦。谁在这灾里重建时出力多,族老们自然高看一眼。农具虽是买了,远不够使,还要买粮种,将来保不定还要买些东西,我们时时叫天旺去城里买,这功劳不就是他的了么?”——

第五章 高邮州的灾民们(下)

大鞭喜得不行,连连向齐粟娘称谢,齐粟娘笑道:也不是我偏着天旺哥。大叔今天也看到了,周先生还夸他呢。”顿了顿,“银钱在咱们手上,天旺哥的功劳跑不了,呆会王大叔把这个过嗣的主意说给族老们听听,若是商量定了,集合大伙儿把这事说明白,这重建的事还怕有人扯烂帐,不出力么?”

王大鞭到此是心服口服,唯齐粟娘马首是瞻,半句儿不多话,依着齐粟娘的主意,出头把这事儿和陈演、周助等人一说,人人叫好,再和各村族老细细商议了,当晚便召集村民们说开,四姓之人好不振奋,或是为已,或是为亲,人人摩拳擦掌,只等着要大干一场。

这般下来,不到两个月,四族五村上千亩的地,全都整好,撒了越冬的麦子、菜籽、:豆、大蒜、红花、靛花这些作物种子。又在各村的旧址上,建了二百来座黄泥石墙茅草屋。陈演家和齐强家盖的自然是青砖瓦房,全是村人们动手修建。

“恭喜主家砌华堂,我来说段选柱梁。新祸支得亮堂堂,龙宫螺女下厨房。水缸满常三江水,粮仓聚有万年粮。办酒请来老杜康,烧酒请来王母娘…”

王天旺一边唱着,一边把陈演家的灶彻好最后一砖,供上灶王爷的纸马神位,冲出来叫道:“放喜炮,迎灶神!”

十串大红雷鞭同时放响,轰得人分不清东南西北,吓得孩子们四处乱窜,满村子地人拍手大笑。

王天旺的婆娘宋氏站在打谷场上,却是满脸仲怔伤感之色,“粟娘,俺堂姐被逼着改嫁了…”

齐粟娘看着她,慢慢握住她的手,宋氏低声道:“…粟娘,俺听俺娘说过,人这辈子若是投生成男子,是上十辈子积了福,若是投生成女子,却是上十辈子造了孽,老天在罚俺们…”

齐粟娘听了半晌无语,劝道:“这些话都当不得真…”

宋氏抬头看她,呆呆道:“一百八十二家绝户,五十四家有寡妻,却都算不上是个人…都得由族老们做主,择男子入嗣…若不是演官儿压得住,多少让几个无子的寡妇选了男童为子,那些过继的小叔子有几个会供养寡嫂?这几日,就已经有七八家寡妇被逼着改嫁,带不走寸偻寸丝…便是那些儿子,到底不是亲生…女人就算是想安分守节…别人也不容…”

陈演亲手将节节高地芝麻秸和招财进宝地芦柴搬进新堂屋。在鞭炮声中把堂屋神柜送入。向四村亲友作礼。“多谢各位叔伯兄弟相助。大伙儿累了两月。今儿地进宅喜酒。大伙儿好好乐一乐。”

陈家和齐家里里处处坐满了人。各家把粗粗打制地木桌木凳都搬了过来。在打谷场上架起了二十个大灶。开了五十桌地十人席面。

荒年物贵。齐粟娘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二十只鸡。十口肥猪。十大坛绿豆酒。二十捆六百个粗瓷大碗。提前三天就请着各村地婆娘帮手。杀猪杀鸡。煎油做肠。好好办了这一天地进宅宴。

打谷场上大灶前。婆娘们忙得一头大汗。“奶奶。这些粗瓷碗是打算散席后。送给各家?”比儿一身粗葛布衣裙。粉面上尽是烟灰。一边挥着大勺子炒着鸡块。一边笑着对齐粟娘道“咱们家可用不了这许多东西。”

齐粟娘抹了一把脸上地汗。将新切地一盆青椒丝倒进锅里。“这是你爷地主意。各家虽是都买了铜锅。吃饭用地都是木头碗。多少给他们一些用具。也算是打今儿起开始过日子。”

比儿半晌不出声。用力把青椒鸡块炒熟。接过村妇递过来地粗瓷大碗。一共装了十大碗。方喘了口气。把勺子交给接手地村妇。和齐粟娘退到了一边。

齐粟娘亦是一身粗葛布衣裙,早被蹭得灰黑,脸上只余两只眼睛周围还见得到一点白色,她走到酒坛边倒了两大碗绿豆酒,拉着比儿躲到齐家屋后无人处,一屁股坐下。齐粟娘大大喝了一口,揣着脚笑道:“累死了,我连着三四天除了睡觉,就没坐下过了。”

比儿看着齐粟娘嘴上抱怨,脸上却尽是轻松之意,不由也是一笑,坐到了地上,慢慢喝着清淡的绿豆酒:“爷和奶奶这事儿办得大,奴婢替奶奶算着帐,这一月来粮食、石料、石灰、茅草、农具、粮种、锅勺、被褥、布料,怕是一千两银子打不住。这才八月中…”

齐粟娘笑道:“也就是到此为止了,凡事也不能太过,高邮州已开始派放漕粮赈灾,虽是克扣去了大半,各家各户多少都能领到些粮食。最要紧是麦子、菜籽、:豆、大蒜、红花、靛花都种下,也和城里地磨坊、油坊、粉坊、酱坊、药坊、染坊谈好了,过几日便要过来看长势,送订钱。对付过去这个冬天,就好了。”

比儿看了齐粟娘一眼,“难怪大爷时常说奶奶和他一般儿的性情,比亲兄妹还要像。这高邮州里,这般早种下作物地,只有咱们这一块儿。城里的作坊正担心明年开春的原料,奶奶放出风去,订钱就一直向上涨,若是平日里,哪里又能出这个价的?”

齐粟娘听她说起齐强,苦笑着道:“不怕你知道,这都是些偏门扎眼的事,若不是灾年,咱们安安分分守着田地过日子就好…”叹了口气,又振作起来,笑道:“若不让大家都赚点,我们两家三百五十亩的地,涨成了六百亩,总还是有人说叨地。”

比儿听了齐粟娘的话,一口喝完碗里地酒,轻吁口气,“一千二百三十两银子,能买多少亩地?谁要是再说叨,也是没良心,族老们这样做,也是补偿咱们家的花销。”

齐粟娘看了比儿半会,拉着她站起,“走罢,外头地事儿还多。

今天咱们忙完了,明天就回城里去,这里家私虽有一些,到底不齐全。”

比儿笑道:“奶奶放心,家里那两个新买的丫头和爷地小厮,奴婢看准了,都是老实肯干的孩子。再者家里还有刘公刘婆看屋子,他们是伏官家和奴婢寻来的,很是实在。若是回去少了什么东西,或是人跑了,奶奶就把奴婢卖了抵上。”

齐粟娘笑得不行,村外却传来天旺婆娘的哭叫声,“不好了,俺堂姐上吊自尽了…”

齐粟娘和比儿大吃一惊,提起裙子,向村外奔去。

第六章 陈家小院的丫头们

溪边的大槐树下已是落了满地的黄叶,当初齐粟娘棉衣的枝丫早已长得粗,也高了许多。单薄的妇人身躯随着秋风的吹起,悬在枝丫下左右摇晃着,那枝丫似是有些不堪重负,时断时续地发出吱呀的声响…

宋寡妇的身躯放了下来,陈演慢慢走了过去。他蹲下身,伸出手去想探她的呼吸,却只感觉到一片冰凉,一直凉到了他的心底。齐粟娘站在他的身后,听着周襄天悲悯的叹息,“她没有子嗣奉养,娘家也无男子,无人照应,免不了受欺…”陈演的身躯重重一颤,猛然站起。

秋风大了起来,十步外陈娘子的坟前落叶飞卷着,漫起半天高的黄尘,半掩住了宋寡妇冰冷的身躯。陈演转回头,怔怔看向齐粟娘,满眼的惨痛焦虑,犹豫彷徨…

齐粟娘以为陈演想起了陈娘子当初孤儿寡妇的艰难,连忙走上一步,正要开口安慰,陈演的头却慢慢转了回去,“好生安葬了吧…”

失根的枯叶随风飘落,无声无息。

过了几日,高邮城里的作坊主们,坐着骡车到四姓五村的田里看察作物。四姓之民个个欢喜。四姓族长拥着陈演,每日与作坊主们应酬,引着他们到田间走一走,杀猪宰鸡好生款待。那些商家见得有退职官坤领头作保,订钱儿便痛痛快快地放了下来。

村人们送得他们走后,家家分了银钱,以为过冬之用。不消说陈演、齐粟娘放了心,四姓村民们个个喜笑颜开,把过大年才烧的爆竹足放了三天。和村人们热闹十余日,陈演终是带着齐粟娘赶着骡车向高邮城而回。

阳光透过帐子照入床内,陈演慢慢睁开眼来,看着螺甸厂厅床顶青色的帐幔,半晌方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窝在他怀中熟睡的齐粟娘,将她抱紧,慢慢闭上眼。

右厢房里的比儿方睁开眼,便听得叩门声响,勉强起身,掀开白纱帐看了看天色,已是太阳初升,披衣走到门前,“是枝儿么?”说话间,开了门。

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小丫头,穿着**色细葛布扣衣裙子,微微发黄的两个圆发髻上扎着红头线绳,捧着水盆站在门口,“比儿姐姐,你说要我这个时辰唤你,我把洗脸水给你端来了。”

比儿摸了摸小丫头地头。“枝儿做得好。你理儿姐姐和小连哥呢?”

枝儿把水盆端入房内。看着比儿洗漱梳头。“理儿姐姐在厨房里熬好了鱼片粥。又做好了)

第七章 扬州城的官坤们(上)

陈大哥,周先生对七夕和长生可还满意?”齐粟娘边,遥望天上明月。十五圆月倒映江中,随波涛起伏不止。虽是深夜,仍见得扬州府漕河段来往船只上高悬的角灯,听得阵阵船浆拍水之声。

高邮州原是扬州府所辖,高邮知州用自已的座船将顶头上司送至扬州城上任,官舱甚是宽大,主舱房较清河官船大了两倍有余。

陈演方从周助舱中送月饼、饮酒归来,面色微红。他在床边雕花衣架上取了一件锦缎比甲,走到窗边,给齐粟娘披上,柔声道:“你放心,周先生不会计较这些的,我看他对七夕和长生甚是满意。”

齐粟娘回过头来,点了点头,“理儿与七夕、长生兄妹三人相依为命,我也不忍他们分离两地。好在我们俩虽是用不了这些多人,周先生那边却正需人,也算是一表你敬重之情。”

陈演凝视齐粟娘,慢慢道:“粟娘,扬州物态繁华,风景秀丽,我是知府,扬州除了两淮盐运使,便是我的品级最高。曹大人的家眷还在江宁,那些盐商虽是根底深,结交京中权贵,到底也没必要为小事和我过不去。女眷应酬,你若是不喜欢,就不用去,没人敢说你。

你只在家里和比儿说说话,或是和莲香一起去游湖观景,或是去买些衣裙首饰…”

齐粟娘靠入他怀中,闷闷应了一声,陈演抱紧她,“我…我一定多寻时间陪你…河道上地事儿,我也会小心应付,我料着出了这回事,上头那些爷们暂时不敢动河银了,你也不用想着替我填亏空。粟娘…你别烦心…”

齐粟娘低着头,抓着陈演的衣襟,“陈大哥,我没有烦心,你升官了,又能治河,我怎么会不开心?我只是…只是没想到…我原以为以后就要在高邮过日子了…”

陈演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我…”齐粟娘抬起头来,伸手掩住他的唇,看着他笑道:“我是想和你一块儿安安稳稳过日子,你要想治河,我自然也跟着你。只是扬州到底不是清河,我不喜欢闷在后宅里,又怕失了你的脸面…”

陈演见她脸上有了笑模样,大是欢喜,“你放心,明末便有诗道,扬州女儿好读书,文章烈烈动台枢。周先生说如今扬州城地风俗,不叫儿子读书,只要稍识几个字,便叫去做生意。只有这女儿,偏要学习诗词,博出个才女的名。这般的风气大开,你到了那边,可以比在清河自在一些。城内外水道纵横,府衙后宅就有小码头,小秦淮河、瘦西湖沿岸皆通入盐商园林,不禁人出入。到了扬州,我给你买双飞燕的小画舫,比儿侍候你,你每日里四处玩耍,有谁会说你失了体面?反倒是一桩雅事…”

齐粟娘心头大安。卟哧一笑。抬头道:“我也听比儿说。遍扬州地女子。无人习女工。只把琴棋书画、曲艺弹唱玩得烂熟。不论大家小户。皆结社作诗。把作诗只当是儿戏。陈大哥。我什么都不会。我怕让你丢面子…”

陈演哈哈大笑。“这些小技不过是怡情。说得明白些。不过因盐商豪富。漕运繁华。此两者在扬州撑出了偌大生意和玩乐场面。连带养活了一城地人。方能如此闲适。否则哪有小家门户不事女工。就能吃饭过日子地?天下也只有扬州如此罢了。”柔声道:“你尽管宽心。那些才女多是要嫁入豪商家门。争着要当家理财。请女塾师教习诗词时。有哪一个不学些浅近算学?这事儿上。有谁压得过你去?我地面子只有更大地。皇上当初还说我。怎地这事儿上连老婆都不如?我嘴上不敢出声。心里就嘀咕。你天资好。梅先生都未必比得上你。皇上为什么单骂我?”

齐粟娘知晓陈演在哄她。依在他怀中笑得不行。陈演越发欢喜。见她容色娇媚。不自禁低头吻她。被她笑着躲开。“满身地酒气。你和周先生喝了多少?”

陈演笑道:“我酒量浅。能喝多少?只听周先生说一些扬州府里地掌故罢了。后天就要到扬州。正四品地禄总算上了百两。加上火耗、俸粮、家里地五百亩地。咱们也能养得起周先生和比儿他们。粟娘。我一定让你安安稳稳过日子地…”

中秋地明月高悬在天际。为漕河上地船队照亮了水道。也给扬州城洒下一片清辉。

连漕府后宅里。连震云与李四勤在湖上东水阁中饮酒。连大船和连大河在一边侍候。席前三个外头叫来地扬州歌妓各持月琴、萧、檀板。低吟浅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