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听得屏风后跪地哭泣地声音响起。看着十四阿哥一脸极怒之色。从屏风后冲了出来。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拍桌子骂道:“小傅子。眼瞎了么!倒酒!”

宋清见得十四阿哥大怒之色。虽是历事多年。也不禁心中凛凛。满座地人都不开口。花厅里只听得到屏风后传来地哭泣之声。

八爷和九爷互换了个眼色。九爷笑着放下酒杯。宋清四人站起。宋清恭敬道:“天色已晚。下官们不敢叨扰三位爷。祈请告退。”

八爷站起笑道:“四位当家地想是还要在京城呆上一段时日。若是有暇。还请到我府上一聚。”

宋清四人自是欢喜,施礼告退,十四阿哥放下酒杯,面上泛起微笑,“长阳门大街上的三庆戏园菜色别致,名角儿也多,明儿我下贴子,几位当家地不可推辞。罗当家和孟当家今晚好生歇息,明儿咱们接着拼。狄当家方才说起的《地纪胜》可不能藏私,一定要让我看看。”看向宋清,“明日再谈。”

十四阿哥转颜,宋清只觉花厅里的沉抑之气一扫而空,罗世清、孟九爷、狄风如俱是松了口气,齐声笑谢了,一起辞了出去。齐强看了屏风一眼,没奈何送着他们出府。

十四阿哥见得众人离去,将酒盅甩在地上,砸得粉碎,怒骂道:“哭什么哭,还嫌不够给爷丢人么?给爷滚起来,回去等着去!”

屏风后一阵悉索衣响,齐粟娘抹去泪水,从屏风后走了出来,挨着屏风,深深低着头,远远施礼,“奴婢…奴婢告退。”

十四阿哥顿时又恼,拍桌子骂道:“看你那蠢样,爷是老虎要吃人么?你给我滚过来!”

齐粟娘听得外头一更鼓响,想起陈演酒量不大,在扬州城里也时时喝醉,知晓齐强现时差人去也未必来得及,心中已是绝望。

十四阿哥于她而言,便是他要了她的命,她也只当是还了恩情,若是和十四阿哥身家性命悠关,便是要她去杀人放火,十四阿哥不说她也会干。至于平常自称奴婢、被当作奴才骂几句,再是不顺耳,她只当不同地方的称呼不同,无关疼痒。但今日之事,她是宁可自己死了也不肯接受,若不是因着十四阿哥,便是皇上在这里,她也敢当面顶回去。

齐粟娘心中又伤心又委屈,却没得向十四阿哥抱怨的道理,抱怨了他也不明白。再听得十四阿哥乱发脾气,又叫又骂

忍不住抓着屏风嚎啕大哭,便是傅有荣陪笑过来拉,过去。

十四阿哥恼到极处,一把掀翻了黄梨木螺甸大长案,轰然巨响后是一阵碗盆砸地乱响,他跳起来胡乱叫骂,齐粟娘那边哭得更是大声。

九阿哥被这一厅乱像惊得瞠目,见得十四弟乱发脾气,齐强地妹子倔着哭闹,两人扛得不相上下,又是想骂又是想劝又是想笑,见得两人皆是闹得浑然忘我,只得转头看八爷,却只有忍笑躲在一边的傅有荣。八爷早就远远坐到了屏风后的北间,李全儿低头站在门前。

“随他们闹去。只要陈变之乐意,她绝不会和十四弟对着干。能不能让陈变之乐意,那是噶礼地事儿,和咱们无关。”八阿哥慢慢喝茶,“这事儿不过是投石问路,她再哭,也没说一个不字,对答时极是老实,没使半点心机。只要她对十四弟忠心,后头的事才是要紧。”

九阿哥听得十四阿哥接连踹翻了两张椅子,那边哭声不绝,摇头道:“看被他惯得,哪里像个奴才,这点小事就闹成这样。她这样守规矩不插嘴外事儿,后头还能有什么大事能指望她?”

八阿哥微微一笑,“只要陈变之能一直得皇上看重,我们又用得上陈变之,她就是能大用地奴才。”

九爷一怔,八阿哥放下茶,“说远的,陈变之如今二十七岁,已是四品,皇上让他慢慢历练,河、漕总督不过都是二品罢了。说近的,苏、扬两州是江南士子最多地地方,进士出身地汉官和汉人名士大部出自江南,我们正要笼络在手。他现在是扬州府府台,又是江南举子出身,在扬州官声极好,不在张伯行之下。加之他年少得意,却没有张伯行平日里狷介,名士、士子都与他交游。他和你府里有瓜葛,我们地门下在江南办事已是沾了不少光。总有再用得上的时候。再者,河漕上地大利——江苏帮主连震云…”看着九爷微微一笑,“到时候再让十四弟去说,到底用谁,让她自己选。”

九爷大笑出声,“自然是用陈变之,就算她不想用陈变之,十四弟都会逼着她用陈变之。”

八爷点头笑道:“方才你也听到了,陈变之内外事都不避她。只要她想知道,她就一定能知道。况且,她是皇上跟前侍候过地人,越是和咱们有关的事,她说的话陈变之越是会听。”听得外头砸碎了一个花盆,“用女人去笼络小人,百发百中,用女人去笼络人臣,百中无一。陈变之算是个人臣,和她的情份虽好,若不是她有些见识,陈变之也不会让个内宅妇人插嘴外事。十四弟宠她,这是好事。 随他们闹去。”

两人说话间,已是二更鼓起,外头的动静渐渐小了下来。十四阿哥似是砸完了中间敝厅内所有的家私,站在敞厅内喘着粗气,那边地哭泣声仍是继继续续地传来。

十四阿哥烦不胜烦的声音响起,“行了,行了,你别再哭了。小傅子,去,把陈变之从直隶总督府给爷叫过来。”

九爷一惊,方要站起,八爷拉住他悄声笑道:“什么时辰了?现下怕已是散了。”

傅有荣应声去了,哭声终于慢慢停了下来。朝靴声起,十四阿哥走到了北间罗汉床前坐下,咬着牙道:“你过来。”

矮花盆底的脚步声轻轻响起,十四阿哥叹了口气,“你能把得住几成?”

齐粟娘暗哑的声音隔着两扇屏风传来,“九成。”

八爷和九爷相视一笑,听得十四阿哥冷冷一哼,“行了,你爱怎么样随你。”

“…若是…若是…”

“你不会闹么?拿出你和爷闹的这个劲,陈变之要还能娶妾进门,爷也佩服他!”十四阿哥好没气道:“你闹几天,等噶礼过了皇上那关,他才懒得管陈变之白占了便宜,又不是他地亲生女儿。”

齐粟娘半晌没有言语。

“怎么着,你那是什么脸?还嫌不足?爷不过叫你在家呆着不要闹腾,你讨价还价,得寸进尺,还敢和爷扛成这样——”十四阿哥牙齿磨得山响,“你要是爷府里的女人,早一顿鞭子抽死你了!”

九爷听得摇头,突见得门边的李全儿动了动身子,齐强一脸担忧走了进来。九爷一愣,“怎么了,你没回府里去?”

齐强早在外头听了半会,见得消停下来,方才走进北间。他陪笑道:“九爷,方才奴才府里人报信来,奴才地妹夫已经回府里了,醉得不行,嚷着找奴才的妹子回去。”

八爷微微一笑,“既是醉了,也该让你妹子回去照料。”说罢,站了起来,提声道:“十四弟。”

第九章 直隶漕帮的宋二爷(一)

宋清一大早起了床,还在洗漱,便听得院门外船帮会馆他身边亲信吴用星的说话声。

过不得一会,吴用星走进房中,吴用星四十来余岁,面色枯黄,身形单薄,着了一身**茧绸儒衫,看着不像个漕上水手出身,倒像个绍兴师爷。他禀告道:“东家,十四阿哥差人送贴子来,今日晌午在三庆园宴请诸位当家的。八爷也差人下了贴子,三日后皇子府里饮宴。”

宋清将手中的湿面帕递给道升,笑着接了贴子,正细细看着八爷的贴,外头脚步声响声,“宋清兄。”

宋清连忙迎了出去,“风如兄来了,正要去你院子里寻你,我们书房谈。”

狄风如和宋清走入书房,狄风如看着他手中的贴子,笑道:“十四阿哥果真豪气,我听他谈吐胸中甚有韬略,竟是个将兵的奇才,也甚是宽贤下士,昨儿罗三和孟九也赞不绝口。”

宋清笑道:“十四阿哥确是将兵之才,八阿哥却是个将将之才。”

狄风如大笑,“十四阿哥还年轻,再加历练,怕也是一员将将的帅才。”说话间,吴用星领着丫头进来,在书房北面铁力木扶手椅间的宽几上摆上了鱼粥和素粥。

狄风如也不客气,与宋清左右坐下,一边用饭一边笑谈。

“宋清兄,你昨日说的那个用不得的法子,到底是什么?犯着谁了?”狄风如就着烧麻雀丁吃了两碗鱼粥,放下牙箸问道。

宋清挟着青菜,慢慢喝了一口素粥,也不答话,抬头看向吴用星,“昨晚叫你去打听的事,有回音了么?”

吴用星从怀中取出一卷文书。“东家。扬州府台陈演陈大人。确是娶了九爷府二管事齐三爷地妹妹为妻。陈齐两家是通家之好。说到这位齐氏夫人。倒也不是个寻常女子。她原是北方永定河人氏。灾年被父母卖给人牙时。不过才是十岁。人牙将她带到江南。被陈大人地先母买下。后被齐三爷地先父母收为养女。与陈大人订下亲事。聘为正室嫡妻。”

狄风如一愣。“她不是齐三地亲妹子?我看他们俩地样子。很是亲近。比平常人家里地兄妹还要好上几分。”

宋清也是微微怔神。“原是个买来地丫头。如今竟成了府台夫人…”

吴用星捋了捋几络短须。“这位齐氏夫人可了不得。她出身虽贱。却天生聪颖。陈大人先母不过教了她半年。她算学之术已是极好。晚生对算学也略知一二。陈大人地蒙师梅文鼎梅老先生是天下算学第一人。齐氏夫人能得梅老先生青眼。这算学上地造诣在大清朝也算是独步一时了。”顿了顿。“晚生以为。陈大人以治河之术得皇上青眼。怕是这位齐氏夫人也相助良多。”

“算学?”宋清忽地笑了出来。“我记得康熙四十一年六月里押船去扬州进货。路过清河。在连震云府里地凉卷棚里喝酒。见着他书桌上有本《几何通解》。那会儿我着实佩服。”

狄风如面上一怔。凝视宋清。宋清回视于他。“连震云那五副简图你也看过罢?我直隶漕河段三十二处闸口水坝上。有十二处依图改建。”

狄风如面带思索,慢慢点头,“我两湖境内七十三道闸口水坝,便有四十余处依他地简图改建,多有省力之处。连震云便是凭这五副简图起家,得了皇上青眼,在九省漕帮中名声大振,从此后将江苏帮二帮主压了下去。”

宋清摇头道:“凭他地本事,没有这五副图也是要出头的,只是有了这五副图,他走得更顺当了些。”转头看向吴用星,“你继续说,陈大人与齐夫人可恩爱?”

“极是恩爱。”吴用星翻着文书,“陈大人在清河为知县时,险些在闸口下受伤丧命,是这位齐夫人亲自跳入河中,不顾生死将夫君救出。后来陈大人因受废太子门下陷害,险些因欺君之罪丢命,这位齐夫人也是不离不弃,生死与共。晚生以为,陈大人年近三十,膝下无子,却未纳一妾入门,正是因着两人情份极好,方才如此。”

宋清听得有些疑惑,“竟是这般恩爱?”慢慢点头,“昨儿晚上听着,也像是极好的样子…”

狄风如脸上虑重重,终不住道:“宋清兄…”

宋清含笑摇头,“咱们慢慢听。我还未如何,你急什么。”顿了顿,又笑道:“她是齐强的妹子,昨晚你也听到了,她在十四爷跟前得宠,又替九爷办着差,我难道是这般不知进退的人?”

狄风如慢慢点了点头,“昨天我听罗三说,李四勤倒是和这位夫人交情极好,康熙四十七年地大水里一起逃过灾,依我看怕是因着这个缘故,多少助了连震云一臂之力。”

宋清一愣,“李四勤?”微微沉吟,看着吴用星,“呆会去问问他,李四勤在那事儿里算是个什么角儿?”

吴用星 应了,继续道:“康熙四十年皇上南巡途中下旨让陈夫人完婚,除了太后陪送嫁妆,四阿哥、九阿哥、十四阿哥都赏了主子添妆。其后,齐夫人便和陈大人一起回了清河。当时,江苏帮主连震云,二帮主李四勤正是清河县坛主、副坛主,直到康熙四十二年连震云调任至扬州府。”收起文书,“而后,康熙四十四年,陈大人升为扬州知府,去了扬州城,陈、连两家的女眷甚是亲近。”

宋清站起走到南墙下书桌边,狄风如随之起身,皱眉道:“连震云和这位陈大人地关系着实让人猜不透,当初闹僵时,我看着扬州府那边竟是乱成一团,处处械斗。后来好的时候,我在两湖都听说陈大人要投靠太子爷。

后来皇上南巡,我才看明白,这位陈大人怕是个专看皇上眼色地纯臣。连震云和他可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两家的女眷竟会如此亲近?”

宋清从书桌抽斗里取出几张文书,递给狄风如,“你看看。”

狄如风接过一看,顿时惊住,看向宋清,“这事儿究竟是真是假?写此供词之人用词尖刻,怨愤十足,怕是和他们有仇——”

宋清拍案笑道,“风如兄果然双目如烛,此人确是与他们有深仇大恨,他当初正是因着泄漏此事,险些被剥皮示众。后来卸了一支右臂赶了出来,流落到高邮翁家庄。他做得不得力气活,只靠着跟着他一起流浪的相好,在翁家庄做仆妇时,和老爷勾搭上,卖老婆过日子。没料到怀了野种,被大妇赶将出来。他们夫妇俩带着这孩子,四处流浪,吃尽了苦头。前几日我从通州向京城赶地时候,他养的野种正和人打架,我一时觉着那孩子也还可用,准备买下带走,倒叫他认出我来。”从狄风如手上取过文书,翻了翻,“我当初在清河见过他,他在连震云手下是个小闸头,现下竟是这般落魄,我看在是旧识,还有那孩子份上,收留了他们夫妇三人,没料到竟听到这样地事儿。”

狄风如连连摇头,“连震云律下极严,他或是因为犯事被动了私刑赶了出来。他说的这些话怕是信不得。”

宋清点头笑道:“我何尝不是如此作想?只不过这些事儿真与不真又有谁知?只要弄些手段,放些风声,假地也能成真。连震云现下失了靠山,又一心观望,定不敢和当初一样闹腾,只要陈大人狠下心,把他的财路卡死,断了他用钱买来地外援,寻些借口定他几款罪,有河标兵千户崔浩在,还怕弄不死他么?”

狄风如脸色变幻不定,沉吟良久,终是摇了摇头,“此计虽好,怕是行不通。不说连震云,齐强地妹子可不是个好惹的人…”

吴用星眯了眯眼,亦是点头道,“晚生打探消息之时,也觉这位夫人不是个省事儿的,面上的名声极好,暗地里怕也是个不肯容人的,夫妻虽是恩爱,但能让夫君不纳一让陈变之从外头知道这事,不把她休了我也不信了!”

八阿哥微微一笑,“我也没说要给他甜头,你急什么?便是陈变之这会儿死了,也轮不到他不是?宋清他们会下贴子邀连震云五月来京城,那时节陈变之已回去了,趁着连震云不在,把扬州府地财路全卡死,给连震云一些颜色看看,也不让他白上京一回。”

十四阿哥点头笑道:“这事儿容易办,昨儿晚上是被闹晕了头,我原本就是要把那事儿和她说说,叫她离连震云远些。她那性子,要知道这事,不把连震云往死里踩才怪。陈变之是她地夫君,自然要替她出气,没得说不行地道理。”说话间,站了起来,劈空一甩乌金马鞭,“我请了罗世清他们四个在三庆园看戏吃酒,先走了。”

九阿哥看着十四阿哥离去的背影,笑道:“这回他倒应得爽快,不费我们半句唇舌。”

“这事儿我们不用多费心思,你是没见着他方知道这事儿地样子,她要是十四弟府里的女人,早被吊起来抽了。她便是真和连震云有牵扯,也得被十四弟逼得下手,再闹也没用。”八阿哥叹了口气,“连震云—太子已经废了半年,皇上也下旨群臣议立太子,虽是把我们都发作了,这太子也不会不立。皇上这样拖着,下头地人观望也是常理…”放下手中的画,转头看向屋角花几上的玉带芍,“江南,这些花儿怕是已开了…”

扬州虹桥下,小划子花船围着踏春的画舫来往叫卖,二月地芍药花会和往年一般的热闹,江浙两省的抢粮潮仍是被隔绝在扬州府外。

“大…大当家…八儿,八儿她…”连大船跪在画舫中,面色死白,“大当家…”

连大河怒骂道:“你看看外头那艘花船,是不是每月向你府里送花?我告诉你,你没成亲前,那花船每月向她楼里送花。京城里竟连咱们府里女眷来往的事都问得清清楚楚,色迷心窍的东西,你说,你到底和秦八儿说些什么了?”

连大船听得“女眷往来”几个字,猛然抬头,满目惊恐,“…小的…小地为了让八儿…让八儿安心等…把夫人…夫人的事…”话未说话,全身一软,瘫在地上。

连大河虽是早猜到如此,听得连大船说出口来,亦是心如擂鼓,汗透重衣,不敢抬头。过得半晌,听得小金盅儿轻轻放在桌上的声音响起,连震云缓缓道:“全说了?园子里地事儿、补坝的事儿都说了?”

连大河卟嗵一声跪下,颤声道:“大当家,那些事儿小的一个字都没敢说,大船他半点都不知道。

”拉手一把拖过连大船,甩手两记狠狠的耳光,骂道:“还不快说,你到底说了哪些?”

连大船被打得口角流血,双脸红紫,含糊哭道:“大河哥,我…我只是说,大当家…大当家心里头只有夫人一个…只等着娶夫人作正妻…只要夫人不点头,她就不用进府做侍妾…”

水柱儿倾入酒盅里地声音响起,“只有这些?”

连大船连连磕头,“小的…小的不敢欺瞒大当家…小的当真只说了这两句…”

“大河,去操办,抬莲香做正室。把蕊儿和桂姐儿都抬成偏房,把董冠儿、秦萼儿抬进府里,淮安的也送过来抬进府里。把贴子发给扬州城官宦士绅、漕河九省各家漕帮,一个不落。”连震云将金盅儿举到嘴边,“让莲香立时发贴子去京城,请夫人回来观礼。”

第九章 直隶漕帮的宋二爷(三)

浙会馆双虹院里,陈演一脸得意,与齐粟娘拥坐在~被窝里,吃着齐粟娘喂上的鸡汁粥,笑道:“粟娘,我早说过,我的酒量不行,装醉可是利害,眼前有女人时更不敢多喝。千@载@提@供@阅@读-..你半点不用担心。”

齐粟娘喜不自禁,连舀了几勺粥喂他,笑道:“我昨晚在九爷府里,听着哥哥说你醉得撒酒疯,嚷着叫我回去,就觉着不对。平日里你醉狠了,都是睡得人事不醒,哪里还能嚷?”

陈演哈哈大笑,亲了亲齐粟娘,看着她将鸡汤粥放回炕桌,捧了盘糯米鸡圆在手,夹起送到他嘴边。陈演一边嚼吃吞咽,一边含糊道:“不撒酒疯嚷着寻你,他们就不会送我回府。我就觉着不对,那位大人虽是满官,当年与江南士子交游时,摆的都是汉席。昨日请的都是江南人,怎的又摆满席?那女子只是他夫人的远房堂妹,算不得本宅内眷,怎的也出来敬酒。直隶总督是铁杆的八爷党,我自然要小心提防。”

齐粟娘满心欢喜,在陈演脸上重重亲了一口,“府台大人明察秋毫,妾身真是佩服之至。”说罢,又夹了几筷喂他。陈演得意大笑,越在齐粟娘面前表功,看着炕桌上六般下粥劝碟,挑三拣四,一会要吃烧肉皮,一会要吃丝拌肉。齐粟娘咯咯直笑,无有不应,捡选精细的一筷筷送到他嘴边,陈演足喝了三碗鸡汁粥方才罢休。

齐粟娘抿嘴笑着,看着桌上六般粥菜被一扫而光,唤道:“比儿,照样再送一桌菜进来。”

陈演看得齐粟娘重新布了菜,也足足吃了三碗鸡汁粥,又惊又笑,“粟娘,你今日怎的吃这许多,我是昨儿晚上心里生,吃得极少,你这是——”

齐粟娘吞了一个糯米鸡圆,撇嘴道:“十四爷召我去,摆了席,菜倒是南边的,我的身份哪里又能坐下吃?站着吃了三个包子,喝了一碗汤,垫一垫就算了,哪里还能真吃?”

陈演抱着她笑道:“正是如此,当初在扬州,皇上召我一起用饭,还特意赐了座,我都吃不下多少,何况你还是站着。这奴才做得也忒难受,好在咱们不是京官,不用常受这罪。”

齐粟娘咯咯笑着,“你小声些,别叫外头人听着,治你一个大不敬,皇上的恩典你还敢抱怨。”又指着碟子里的蒜泥肉片、风青鱼丝,“以前在宫里连站着吃都不行,非要等主子们吃喝高兴了,咱们才能轮流吃上一些。蒜、姜、葱这些带味地都不敢吃,鱼也不能吃,怕带腥味,冲着主子们。晚上上夜有点心,不敢吃,饿到天亮,怕出恭误了差。夏天里每人每天有个西瓜,也不敢吃,怕生冷的下了肚,在主子们面前出虚恭,放臭气,便是个大不敬。睡觉的时候只能一个样子,侧身蜷脚睡,怕冲着了殿神,我被玉嬷嬷半夜打醒了多少回,才记住这个规矩。走路要安安详详,笑不许出声,不许张嘴,我出宫后好久才改了回来…李二当家还说我装…”

陈演原还是笑着听。慢慢便收了笑。怔怔看着齐粟娘。听她絮絮叨叨说着宫里地旧事。

“…好在皇太后时时有赏赐…别人虽眼红也只能用言语挤兑我…我攒了不少银钱。后来就在高邮买了三百亩地。当宫女一两年就能攒下这份家私。想来想去。守这些规矩也算是值…”齐粟娘沉~在回忆着。说了一阵听不到陈演地应和声。不禁抬头看他。“怎么啦。陈大哥。你怎地不说话。”

陈演紧紧抱着齐粟娘。将头埋在她地肩上。含糊道:“没事。我只是突地又困了。”齐粟娘笑着推他。“时候不早了。皇上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召你进宫。若是困了。咱们晚上早些睡----”

“爷。宫里来人了!”

宋清和狄风如在三庆园前下了马。长阳门大街上过去了十几辆骡车。骡马拖着地长板车上摆满了暖室里烘催开地月季、芍药、牡丹等各色花卉。车身上扯着“丰台十八花村”地青色长旗。

“这些都是送到八皇子府里地花…”三庆园伙计见两人看花。一边笑着指点。一边引着两人上了观戏楼。回字型地三层高楼围住一座大戏台。一楼散布了四十张桌子。已是坐满了大半。有四五张坐地皆是衣饰整齐地满装女子。个个插钗戴珠。不乏面目姣好之辈。正一边喝着茶一边笑谈。等着晌午开戏。

宋清、狄风如随着伙计走上二楼,二、三楼各有十二间包厢,皆是面对戏台而设,不时可以听得包厢里传来满语的娇声说笑。

宋清是直隶人,狄如风亦是见多识广,知晓满族姑娘尊贵,不说出嫁地姑奶奶回娘家时可以随意出门看戏、吃茶、串门子、叉麻雀牌,便是那些未嫁的老姑娘,也是能逛逛戏楼子,和汉人女子的规矩大不一样。

“两位爷,十四爷订地是二楼仲阳间。”

仲阳间原是二楼正中偏左一间的包间,位置极好,只有二楼正中包间在它之上。十四皇子府里的执事恭敬将两人迎了进去,“宋爷、狄爷,十四爷遣奴才在此迎候四位当家的大驾,他即刻便到。”

“原是我们来早了些,多扰了。”

执事命人奉上清茶、点心,静静退了出去。宋清走到窗边,微微一笑,正要和狄风如说话,却见

窗前凝视着长阳大街。

“怎么了?”宋清顺着他地目光向街心看去,花车已是远去,街中两个衙役开道,两个衙役压后,一名青衣小厮牵着一匹骏马。马上坐着的男子不过二十七八模样,头戴青金缕金座顶子暖帽,穿着五爪八蟒白底云雁补石青官袍,腰系银卫镂花金圆板朝带。

宋清认得是四品文官朝袍,见他年轻甚轻,不免微微一怔,他凝神看去,只觉此人面目清朗,腰挺肩宽,气宇不凡,正揣测是何人,耳边传来狄风如的声音,“是扬州府台陈演陈变之。”

宋清微微一惊,狄风如又道:“怕是要去宫里见皇上。”说罢,看向宋清,“他也不是个简单人物。”

丰台十八村花车一路从长阳门进了内城,将五百盆鲜花送入了八皇子府。八阿哥赏玩着新送入的一盆玉带芍,“陈变之果然没有上套,礼白费心思了。”

十四阿哥冷冷一哼,“亏他还巴巴儿来和我通气,陈变之要是这么容易就被他拿住了,爷当年怎么会吃那样的亏?”

九阿哥笑道:“咱们正巧看看,那九成的把握到底准不准。”

八阿哥转过身来,走到书桌边,拈起桌上一副劲竹图,“江苏帮连震云拖得太久了,不能让他再继续观望下去。”

十四阿哥双眼一瞪,“不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也配!”又切齿骂道:“蠢得没法子骂她,白长了一双眼,见天向那狼窝里奔,要让陈变之从外头知道这事,不把她休了我也不信了!”

“这事儿我们不用多费心思,你是没见着他方知道这事儿地样子,她要是十四弟府里的女人,早被吊起来抽了。她便是真和连震云有牵扯,也得被十四弟逼得下手,再闹也没用。”八阿哥叹了口气,“连震云—太子已经废了半年,皇上也下旨群臣议立太子,虽是把我们都作了,这太子也不会不立。皇上这样拖着,下头地人观望也是常理…”放下手中的画,转头看向屋角花几上的玉带芍,“江南,这些花儿怕是已开了…”

“大河,去操办,抬莲香做正室。把蕊儿和桂姐儿都抬成偏房,把董冠儿、秦萼儿抬进府里,淮安的也送过来抬进府里。把贴子给扬州城官宦士绅、漕河九省各家漕帮,一个不落。”连震云将金盅儿举到嘴边,“让莲香立时贴子去京城,请夫人回来观礼。”

正文 第九章 直隶漕帮的宋二爷(四)

大河听得连震云吩咐,半句不敢多说,立时应了,只有连震云的倒酒声,和连大船的喘息声一轻一重地回响着。

“大当家…小的…小的该死…”连大船继续着,却被连震云截断,“你今儿留在府里,把脸上的伤养好再回家去。”

连大河狂喜之中,更是心中凛凛,小心道:“大当家…秦八儿…”

连大船的喘息声一时高一时低地在船舱里回响着,间或一停,似是要断气一般,过了一会,又如破风箱一样吊着半截子气,复又一高一低地响了起来。

“照旧留着她,让她姐姐请她进府里帮着操办,她和外头的联系也不要卡断。”连震云喝了口酒,看向连大船,“你若是不想她死,待她问起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就说不知道。”

连大河与连大船俱是喜出望外,连声应了。连震云站起身来,走到船头,凝视虹桥下流淌的河水,慢慢道:“已是到头了,再也观望不成。明日就起程去京城。”

虹桥下的水,浮着片片花瓣,从拱宸门流出,绕着扬州城走了一圈,流入了漕河,连震云上京的消息,和莲香发出的红贴儿同时到达了京城齐府。

齐粟娘坐在江浙会馆双虹院里,笑得眼睛眯成了两条缝,拿着红贴儿,前后左右,反来复去看个不休,“哥哥,连大当家何时到京?他来办什么事?莲香虽是叫我回去观礼,却也没说明白何时行礼,我想总要等大当家回去才行吧?”

齐强正皱眉沉思,半晌没有回答,直到齐粟娘不耐烦地扯他的衣袖,他方回过神来,苦笑道:“谁知道他突然上京城做什么。总不会是来吃喝耍玩,逛逛京城的私窠子…”

齐粟娘红着脸啐了他一口,“哥哥说的什么话,连大当家这样的正经人,上京来自是办正经事——”

“喛喛。我说妹子。是谁在我跟前说他但凡见个有姿色地女人就不肯放过?转眼就成正经人了?你这也变得太快了些吧?”齐强一脸不乐。“他把莲香抬成正室他就是正经人了?我不一样娶了老婆?怎地没见着你夸我几句?见天儿不给我好脸。”

齐粟娘双眉一竖。“你还说我不给你好脸?德隆媳妇是怎么回事?亏你还好意思和我说德隆办事精干。你收留他。嫂子把这女人打发回了家。你居然在隔街上给他们夫妻买了宅子。隔三岔五进进出出。德隆这样靠卖老婆过日子地人。你还敢把他留在身边?你不知道你做地是缺德事么?”

齐强脸上一红。扭开脸。含糊道:“我不过是去走走…”

齐粟娘咬着牙。瞪了他半晌。突地怔怔流下泪来。猛然扭开脸。用帕子掩住嘴。哽咽着:“我不管你了…”

齐强一惊。站起坐到齐粟娘身边。陪笑道:“我只是一时新鲜…过两日就丢开了…我也没仗势欺压他们。是他媳妇勾引我…他自己早知道…”顿了顿。“这些事儿…大宅子里也寻常…他们不过图些吃用…我半点不亏待他们…”

齐粟娘含泪劝道:“我是你妹子。不是你老婆。谁不知道你贪新鲜。嫂子都没说什么。我何必来开这个口?只是这不一样。这女人是有男人地。你和他老婆这样行事。毫不避忌。这男人但凡有半点羞耻之心。总要寻机和你拼命。这男人若是没有半点羞耻之心。他又什么事儿做不出?他们若是图你地钱财吃用倒也罢了。若是包藏祸心。你哪里防得住?”

齐强半晌没有言语,齐粟娘又劝道:“你想想,德隆当初在九爷府里何等的风光,除了秦道然和你,就是他为大,绝不是个有钱就足的人。

如今到了你门下,靠着卖老婆讨了好,不说安生、伏名压着他,满府里又有几个人服他?他在咱们家哪里又能呆得长久?既呆不得长久,哪里又是个能托腹心的人?你把外头的事儿都托他,这难道不是取祸之道?”

齐强慢慢点头,“你说得是…”抬头看向齐粟娘,“你放心,我过两日就打发他们走。”齐粟娘见他肯听,心中松了口气,外头伏名报了进来,“大爷,府里传消息来,九爷那边请你赶紧过去。”

齐粟娘连忙起身,“你赶紧去,我也去你府里看看彩云,她这阵儿孕吐得厉害。”

齐强点了点头,“你嫂子这阵子身子不好,月钩儿又不是个耐烦的人,你时时看着,我才放心。”说罢,便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