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话间,十四阿哥端起酒杯和十阿哥闹了起来,两人嘻笑着拼酒。喝了七八杯,十四阿哥便开始拍桌子骂人,傅有荣一声儿不吭,陪着笑脸在一旁站着。

“老十四,哥哥瞅着你心气儿不大好啊?今儿遇上烦心事了?”十阿哥哈哈大笑,“按说,你那奴才也该教教了。”

九阿哥笑着道:“她横得太不成样儿。她不是我门下的奴才,上回江南那事儿我也就睁只眼闭只眼过去了。德隆那事虽是办得好,可是半点招呼没和你这主子打。我还以为是老三恨极了太子给他使的大绊子,暗地里寻人下的手,没料着竟是她。眼见着她胆子越来越大,不能让她光顾着自己痛快 ,不知道看主子的眼色。”

十四阿哥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八阿哥笑道:“你是担心她和你一样性子,吃软不吃硬?你能把她惯出来,就得能把她教回去,这些小事?今儿过去了,明日你就多多地赏她,她再敢犯,再教训一回再赏她,总能把她教规矩了。让她明白明白什么是主子,什么是奴才。她若是明白了,将来能得的好处还多着呢。”

天色已晚,主子们早散了。长春宫里德妃虽是有些倦意,精神头儿却足得很,显是心中高兴阿哥和十四阿哥自然得陪着母妃再说说话儿。

眼见得时辰不早,不能把儿子再留在宫里,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方才告退而出。

秦全儿屏声静气提着灯笼,看着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并肩走在宫道上人偶尔打个哈哈,余下便是沉默不言。

傅有荣目不斜视,踮着脚尖儿打着灯笼照路,真个儿是落地无声。

秦全儿暗忖做:才做到他们这一份上,都是顶尖儿会看眼色了,齐姑娘只要多跟傅有荣学学,也犯不着替十四爷给她刺儿受。

不一会儿,两位爷上了出的大宫道十四阿哥没有半点回头去西花园的意思。

秦全儿不由得暗地里咋了咋舌头,这回果真是要给她些颜色看了。不过齐姑娘今儿跪上一晚,受足了罪明儿十四爷就得十倍百倍地赏她,让她得足了体面,奴才不就是这样教的么?

不说太子爷时常鞭打臣工侍卫,是八爷,惹着他了照旧翻脸。咱们四爷是抹不下面子,到底不算他门下的人,碍着以往的情份,受了闲气也只有忍着。话又说回来,若真是四爷门下的人,齐姑娘这性子早就不知道被教训过多少回了。

亏得十四爷也是个眼没人,喜欢耍横的霸王性子,叫皇上和四爷都恨得牙痒痒,这主子奴才原是一条道上的人,难怪关照了她十来年,以后还得继续关照下去…

长夜转眼即过,太阳升了起,北京城天亮了。

五百里加急的快马疾驰入城,将陕总督的奏折送入皇宫。

崔浩从朝阳门入了京,在八皇子府前翻身下马,恭敬在侧门递了贴子,足等了半个时辰,方入了府。

他在外厅候着,等着主子召见,不一会儿,便听得脚步声响,八阿哥踏上了内厅石阶,他一边走着,一边问着身后的李全儿,“怎么样了?”

崔浩侧耳细听,李全儿苦笑道,“三更天的时候,让傅有荣暗地里进了宫,去了西花园莲花馆。”

“还跪着?”

“老老实实跪着,是傅有荣背回慈宁宫去的。”

八阿哥已是过了外厅,崔浩趋前打了个千,“奴才给八爷请安。”

八阿哥微微笑着,“连夜从直隶赶过来的未用早膳罢,李全儿给崔大人上膳。”

崔浩看了八阿哥一眼,知晓他用过了,不敢让主子等候,连忙道:“奴才不敢。”

八阿哥摆了摆手,李全儿已是让丫头把早膳摆到了外厅。八阿哥转到内厅坐下。

崔浩不敢坐着,站在桌前喝着奶茶,听得里头八阿哥慢慢道:“按说,她不是十四弟府上的家生奴才,平日里也是别人侍候着的三品诰命,又是个妇人,这样的罪也够她受了,麻烦的是这一回白教了。”

“奴才看着,齐姑娘这样的人,对十四爷的忠心是不用说了。只是她打小摸透了十四爷的脾气,又不是十四爷府里的女人,十四爷再是拉脸子使手段,齐姑娘心里还是稳得很,不怕惹翻了十四爷。”李全儿看了看八阿哥的脸色,“齐姑娘怕八爷…”

崔浩心里打了个颤。

八阿哥失笑,“她那是做贼心虚。

她的性子,越是怕的越是远着,平日里她敢靠近毓庆宫?现下老三正吹着风,她就拉足了帆,等着大风儿起来好开船。”

李全儿犹豫道:“奴才以为,皇上和皇太后…”

“你以为她不明白?她就是太明白了。皇上为什么要召她进宫里,又让皇太后格外给她体面?不过是给太子提提醒罢了,皇上丢了赵世显,兵部齐世武这些人又动静大了些,京八旗,绿营河标都下了手。这时节,咱们正要消停会,让皇上和太子好好对对眼,就怕她惹事…”八阿哥放下奶茶,执起桌上的折扇,轻轻一挥打了开来。

李全儿看了八阿哥一眼,小心道:“齐姑娘到底是十四爷跟前得意的奴才,爷怕是不好多问。”

“十四弟,今年也有二十二了——”八阿哥微微笑着,摇着手中的白纱折扇“罢了,她也翻不起大浪。”

微风随着白纱折扇的摇动吹拂着,窗外的天风似乎被带了起来。崔浩抬头看去,渐渐地,渐渐地,风大了。

慈宁宫里的大槐树被风吹得轻轻摇晃,树枝儿击打着窗格,齐粟娘坐在房中,将《梅氏算学丛书》翻了又翻,叹了口气,走到柜边,打开柜门,将书放了进去,突地听到叩门声,“陈夫人。”

齐粟娘听得声音陌生,不由心中奇怪,打开门一看,是个面生的小太监,她一面打量着他,一面惑道:“公公…”

那小太监从怀中摸出一封信递了过去,笑道:“陈夫人,这是陈大人托人捎回来的信。”

齐粟娘一怔,又是一喜,黄河源上道路艰难,入了藏后便断了音信,这时节送了信来,多半是要出藏了。齐粟娘满心欢喜接了信,打发了赏钱,微一思量,“劳烦公公了,不知公公——”

那小太监谢了赏,“信送到了通永道上李大人处,查府里的刘大爷让奴才呈给夫人的。”说罢,便转身去了。

齐粟娘听了这话,再看看字迹,想着李明智既是代职,多半与陈演亦有书信来往,便也放了心,关门拆信。信不过一页,寥寥几句,看在齐粟娘眼中,却是喜极而泣。

她反反复复看着那几行字,“…京中情势我已尽知…我归后必有所报…安心待我归来…”蓦然站起,将放置《梅氏算学丛书》的柜门关起。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五]

得快一月,已是入伏,太后每年例常的葛纱早已在端去。初一、十五的大朝会后,天还是蒙蒙亮,太阳却已经升了起来,风里的热气不小了。

紫禁城的宫道上,散了早朝的王公大臣纷纷躲入了宫檐下,三五成群地走着,皆是在低低细语。

“最近你那奴才居然老实了?”九阿哥一脸惊讶,回头看向身后的十四阿哥,“我原还想着,你半路上心软,她仗着你宠她,还得更嚣张些才是。难不成你这奴才就是和别家不一样,非得这样教训才成?”

十四阿哥满脸是笑,“我没闲儿理她,随她折腾去。我倒不信她这样没眼力价儿,爷们都憋足劲要使力,她不知道坐在后头等着看结果?她娘家姓齐,她如今可是姓陈,她也得顾顾陈变之。”

与九阿哥并肩走着的八阿哥微微一笑,“她的眼力价全使在皇上身上了,没白在皇上面前侍候,不过到底是个妇人…”九阿哥点头笑道:“正是这话,一个妇人,就算有眼力价儿也就是哄哄爷们开心罢了。陈变之过了三十了罢?她再不生一个,再有眼力价儿也不顶用。”

十四阿哥叹了气,皱眉道:“陈变之走了快半年,李明智虽是干练到底是民政上的官,河道上资历远不如陈变之,压不住河标兵。那边的事儿都让兵部拿住了。虽是有崔浩在,没有让太子的人控住了通惠河这条进京要道,但我总觉着齐世武那些人不会罢休。难怪皇上当初不想让陈变之走。”

“这时节就能看出皇上的明了。北河总督管的地界不小,只要北河总督卡住了京城东、南、西、北四面河道,城外的各汛、标、营一个也别想从水路进京。若是走旱路,远不如坐船能隐人耳目,只怕离着京城还远,就让人察觉了。”八阿哥站在宫门边,看着李全儿等贴身太监牵过马来慢道:“皇上让陈变之又做河道又做民政,历练了十来年,以他现在的精明厉害,只要有他在,皇上就只需盯着京城里的动静,外头的事半点不用操心。”

十阿哥翻身马,咋舌道:“这可是个大差事儿,陈变之那愣头青事儿若是办好了,他正三品的品级还得向上跳。”

八阿哥回头看向紫禁阳已是升到了天中,太和殿金黄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芒,似是把太阳的光辉也要压下去了一般。

八阿似笑非笑,“这时节,又不得不佩服皇上的度量样不知忠君的臣子,再会治河治民又有什么用?陈变之虽不会被别人笼络去他眼里却只有河道,也没有主子…果然俗话说得对,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这样说来。;变之若是从黄河源回来了。便是立了功。这官品儿也不见得能保住了…”

“得了能从那险地回来就是他祖上积德。”十四阿哥摇头道:“十年前探源。去了六个皇阿玛宠信地御前侍卫个死在路上。只回来了两个。

我就不明白了一个三品大员。犯得着亲自去么…”

“…西洋测量法了那些西洋教士。又有谁及得上他?所以才说。他就是个只知道治河地愣头青…”

腾然间。马蹄声急起“八百里加急边报——”

群臣们都停下脚步。看着满身风尘旗官从筋疲力尽地马匹上翻滚而下。被太监扶持着向兵部而去。纷纷议论。“是甘陕那边地边报——”

阿哥们互相看了看,也停止了说话,一面差人去打探消息,一面在宫门口等待着。不多会儿,便见得兵部轮值的司官寻了兵部尚书齐世武,呈了边报。齐世武匆匆看了,转头便向上书房走去。

过不得半刻钟,远远来了一个首领太监,他一边扶着帽子,一边跑着,“各位爷!”

“是皇上身边的魏珠。”十四阿哥皱了皱眉头,“怕是西北军务上的事儿。”魏珠满头大汗,显是从宫里一路追了出来,“皇上有旨,急召各位爷议事。”

十阿哥翻身下马,八阿哥与九阿哥对视了一眼,一起随魏珠向宫内走去,九阿哥问道:“魏公公,可知皇上为着什么事急召我们?”

魏珠小声道:“方才收到甘陕总督急报,准噶尔部袭扰藏境,正遇上皇上差去探源制图的一行人。钦天监、理藩院的几位大人受了重伤,讷定苏大人失踪——”说话间,看了十四阿哥一眼,“何图华何大人,还有陈大人——怕是——怕是殉国了。”

上书房中悄无声 康熙冷冷看着桌上的地图,“袭击了朕遣去的探源团,一个三品大员和一个从四品官尸骨无存,一个从四品官跌入冰缝失踪,四个五品官丢命,余下便是重伤,说一句误扰就了结了!?”

“皇上,准尔游骑已退回准尔边界,臣以为,策旺阿拉布坦野心勃勃,窥视青海西藏不止一日,此事怕是故意为之,为免轻启战端,皇上还请三思。”

探源团的消息从上书房里传了出去,风一般传遍了紫禁城,钮禄家差人赶向甘陕,催促甘陕总督搜寻何图华尸骨,又遣人向准噶尔部暗中通信,愿出金珠赎回何图华和陈演尸身。

甘陕总督差来报信的旗官从皇宫里退了出来,便被召进十四皇子府,十四阿哥皱着眉头,问道:“到底怎么回事,甘陕总督差去接应的人,怎么回报?”

“回十四爷的话,总督大人得到探源团启程归来的信,便差了人去接应。探源团应是启程归来第三天,在青龙峡附近遇袭,当时就冲散了,死了五个。咱们的人寻到时,死的几位大人被准尔人剥了官服,只余下尸身。看查四面痕迹,准尔游骑多半是从散落的行李上发现里头有三品高官,为了邀功领赏一直在追。最后在龙羊峡西边追上了,正遇上冰塌,没有退路,被围上了。”

十四阿哥寻思会,“不是还有钦天监几个重伤的,怎么回事?”

“回十四爷的话,差去接应人赶到时,已是过了三天,那些准噶尔人还在冰下挖尸体,要剥官服领赏,一直在搜三品官,其余挖出来重伤的还丢在一边。他们被赶走后,咱们救起来的人里除了钦天监、理藩院的几位大人,还有陈大人身边的亲兵把总赵大人,也是受了重伤,说是亲眼见着陈大人、何图华大人埋在冰下了。讷定苏大人掉下冰缝,肯定是活不了。”

“会不会是趁逃了?”

“回十四爷的话,准噶尔骑在冰上搜到了陈大人的官帽,怕他是逃了,满峡谷里搜。咱们的人到时,从龙羊峡向大清内陆的要害地段都没解围,怕是逃不出去。准喝尔那边的消息小的也打听了,上呈准尔汗表功,献上官帽官服,写的是擒杀三品官一人,从四品官两人,五品四人…”

十四哥半晌无语。

慈宁宫里齐粟娘只觉着玉嬷嬷这两日说话越来越和缓了,时常让她歇着,做错了事儿也不说她。皇太后也时常赏她些精细吃食。

她满里觉着奇怪,看看四周,慈宁宫里的宫女太监如往常一样对她陪着笑脸,平常她也不和他们搭话儿,瞧不出什么异样。她想出门打听消息,又想着陈演叫她安心等待,便也只得耐着性子守着慈宁宫不出,天天数着日子等着陈演回来。

因着天气入了伏,紫禁城又闷又热,康熙奉着皇太后,带着老婆儿子搬进了畅春园。齐粟娘又住进了当年她和蕊姑一起住过的屋子。

凝春阁里虽是树叶繁茂,齐粟娘的屋子窗外亦有一棵大槐树挡阳蔽阴,但仍是闷热。齐粟娘想着家里那一匣子白纱扇子正好用上,便趁着八爷来畅春园凝春堂向太后请安时,托了李全儿捎带捎带,李全儿二话不说便应了。

午后,齐粟娘走出凝春堂,来到桃花堤边。桃花早已谢了,但水堤边的桃树枝叶繁茂,郁郁葱葱,荫凉一片。风从活水上拂过,带着阵阵凉意。

齐粟娘坐在树荫下的青石凳上,一边等着李全儿,一边做鞋子,“应是在路上了罢…或许到了陕西了…”齐粟娘有一针没一针地缝着鞋边上的莲枝,明知这鞋现下怕也是用不上了,却似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仍是每天都在做。

这几日她听玉嬷嬷说起了十多年前去黄河探源的六个御前侍卫,最后只有舒兰、拉锡两个人回到了京城。其余四个虽是封官赐爵,子孙蒙荫,却连尸身都失在了星宿海,亲族们只能为他们立了衣冠冢…

齐粟娘忽地一阵心悸,抬起头来,正看到远远地来了一个捧着扇匣的大太监。齐粟娘想着必是李全儿,连忙站了起来,那太监到了近前,齐粟娘微微一诧,却是傅有荣。

齐粟娘心中欢喜,知道是十四爷还没有去通州兵营,她见得傅有荣面色有些不好,又在愣神,想着十四阿哥的坏脾气,不敢说笑,陪着笑脸迎上了傅有荣。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六]-

傅有荣想着十四阿哥交下来的差事,满心的迟疑,正在犹豫。眼见得齐粟娘一脸是笑地迎了上来,分明因着皇太后可怜她连丧至亲,无夫无子,孤身一人,还没有把消息告诉她,听说连皇上抚恤加恩的圣旨也拦着不让急着下。

傅有荣回过神来,将从齐府里取来的一匣子杭州芳风馆白纱团扇子递了过去,忽又觉着奇怪,他看着一脸陪笑的齐粟娘,小心翼翼道:“齐姑娘,你这是?”

齐粟娘看着傅有荣不像是准备拿刺儿给她受的样子,暗暗松了口气,欢喜笑道:“无事,傅公公,天气热了,十四爷还是天天向通州跑么?今儿怎的还有闲让你替我到家里取扇子?”

傅有荣抬袖子抹着没有汗的额头,掩去了面上的神色,“可不是,这回要不是正巧在兵部、户部都要办些差事,也呆不了这几天。”

齐粟娘从匣子里抽出一柄玉轴中分的合欢白纱团扇,笑着给傅有荣扇风,“既是这样,公公也歇一歇,桃花堤这里可凉快了。”

傅有荣似是正想歇歇,也不怕主子没人侍候,毫不犹豫点了头,笑道:“齐姑娘不用去侍候皇太后?”

“太后歇午觉呢。”齐粟娘拉傅有荣在树荫里的青石凳上坐下,笑嘻嘻道:“我当年在慈宁宫里时,认识的旧相识都满岁出宫了,老嬷嬷们也去得差不多。玉嬷嬷最会教训人我都寻不到人说话。不过这几日玉嬷嬷特别好说话,让我随意逛,不用拘着。”

傅有暗暗叹了口气,在心里盘算了一会,要开口说话,又觉得有些燥热手从匣子里自取了一柄团扇,一边扇风一边笑道:“齐姑娘到太后跟前时才十一岁罢?那会儿,十四爷还担心你太小,以前又从没学过规矩,要在宫里受罪呢,没料着竟是学得又好又快,比过小选里选出来的宫女们还好。”

齐粟娘抿笑着,“十四爷替我操的心可不少了。他那样的尊贵人,当年能拉拨我,我实在是想不明白。按说当年能让十四爷看得上眼也三件事,算算学,背《女诫》,侍候沙盘。傅公公是十四爷的心腹人,和我说说,十四爷到底看中了那一件?”

“不瞒齐姑娘说,这事儿也琢磨十来年了,到如今也没有想明白。我看着,十四爷自己也未必明白。不过——”傅有荣手中的扇子一顿看着齐粟娘,“十四爷关照了齐姑娘十来年,不管齐姑娘成亲没成亲…”

“公公说得是。”齐粟娘连点头。“十四爷是个由着性子来地。当年我在御船上看着他抱着沙子上船。一身脏得不像样子。心里就只想。这样地皇子可真稀罕。”

傅有荣见她又听明白他地话外之音。苦笑一声。顺着她地话道:“你那时是见惯了八爷、三爷、五爷他们个个都讲规矩得很。十四爷虽也是讲规矩。性子起来时就丢一边了。和他地哥哥们都不像。就算是十三爷也不是个死讲规矩地。那股劲儿却和十四爷不一样。 ”

齐粟娘连连点头有荣咬了咬牙正要开口直说。忽见得一个小太监远远从无逸斋而来是双虹跟前地双喜。

傅有荣皱了皱眉。“齐姑娘还是呆在皇太后身边——”

齐粟娘抬头看了看天上地太阳微笑道:“公公放心。天太热。我怕动弹。双喜公公不过送些东西过来。”

傅有荣看着双喜送了一盒子冰镇瓜果,齐粟娘三言两语打了双喜离去,便也放了心,慢慢和她说些闲话。

齐粟娘向来知道太监口风儿紧,傅有荣这般在主子跟前得意的太监更是小心谨慎,见得傅有荣竟有功夫和她说话,心里虽是奇怪,却也乐得有人陪伴打时间。

傅有荣先说了一会御船上的事儿,又说了一会扬州的事,絮絮叨叨没有停,心里想开口,却又怕她受不住,“…齐三爷去的那会,齐姑娘伤心晕厥了,十四爷召了崔大人来问,才知道齐姑娘当初跳船的事儿,奴才那会子想,齐姑娘若是个男子…”

齐粟娘愕然失笑,“不瞒公公说,打我来这世上,这做女人好,还是做男人好的事儿,已是翻来覆去想了十来年。”齐粟娘微微笑着,“有我家大人在,我还是安安分分做女人罢。”

傅有荣面色一滞,勉强笑道:“齐姑娘这话说得实在。陈大人这样的男人实在是稀罕,齐姑娘安安分分做女人也不亏。”张目望向东面康熙所在的清溪书屋,“陈大人要制河源图,是个好事。奴才这样的人也知道陈大人是个好官,不过皇上一直说路上艰难…”

齐粟娘看向桃花河中潺潺流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能为官做宰、侍候主子是大福,能回家里种田也是清福。”声音越来越小,极轻地道:“只要…”

夕阳向万泉河中慢慢沉去了,傅有荣几回话到了嘴边,没有出口,终是急急走出了畅春园,走进了近旁的静安园。

树荫掩映下的屋子里,门窗前垂着层层湘帘,冰块儿冒着森森寒气。

十阿哥摇着扇子,听了一会八阿哥和九阿哥商量门下的奴才里有谁的资历足,能抢到北河总督的位置,想着自家门下的奴才没有河道上能拿得出的,便转头看向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紧皱着眉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十阿哥笑道:“老十四,你愁什么呢?陈变之死在黄河源,你不正巧可以把她抬进去么?馋了十来年,总算也到手了。”

十四阿哥摇着头,方要开口说话外头傅有荣报了门。

傅有荣打千儿给屋里几位爷请了安,跪在地上哭丧着脸道:“十四爷,奴才没用,实在开不了口,齐姑娘还一心等着陈大人回来,太后宫里的人都没把这事儿和她说…”

十四阿哥怒道:“就是知道没人和她说这事让你去说!能瞒到什么时候去?你在畅春阁呆了两个时辰,回来就和爷说这些废话!爷要你这奴用?!”

九阿哥摇着扇子笑道:“他还不是平日看多了你的眼色,不敢去惹她。急什么?太后虽可怜她,要和她慢慢说,她总会知道的。陈变之到底是为国事而死,依着上回探源那四个的例,皇上要下旨封官赏爵,子孙蒙荫。可惜她没替陈变之生个一儿半女,陈家绝后了,爵位承袭不下来都用不上。至多她的诰命可以升一升,不定皇太后心疼她,再给她赏几个守节养老的庄子。”

十四阿哥叹了口气,“她哥哥刚死了没多久…”

“你犯不着替她愁。陈变之死了,陈齐两家的万贯家财全是她的,你还怕她没有热闹日子过?”十阿哥看着十四阿哥直笑,“俗语说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她没有儿子家宗族也是无人,不过是个孤门寡妇,你要是不抬她进府,多的是人等着娶她过门。”

十四阿哥皱眉沉思着,八阿哥瞟了他一眼,“事儿安排妥当才好。陈变之是三品高官,她是皇封三品诰命,按例是不能再嫁,只能守节的。京城里,皇上眼皮子底下没法子真抬她进府,名份更是不要说了,不过是个外室…”

十四阿哥脚步顿瞪眼道:“就算是这样,也比让她嫁给连震云那混帐东西好!”

九阿哥和十阿哥哈哈大阿哥摇着乌木纸扇子,“你要是觉着收着也成,不收着也成,还不如就赏给连震云。山高皇帝远的皇上管不了那许多,还能做个嫡妻。齐强死了,常州的罗世清、山东的孟铁剑都有些不稳。连震云虽是在观望,但我这阵儿总觉着江南那边不稳当。她若是嫁到江苏去,江苏帮、松江、浙江都是咱们的了,常州肯定也了,加上你门下的两湖,江南可就是我们的天下。南河总督是皇上的人咱们也不怕。那边的生意我也不用担心,丢给她就是。实在是个一本万利,皆大欢喜的好事儿。”瞅着十四阿哥难看的脸色,“哥哥话说在前头,你要是想收着,咱们也不用管这些。爷们是什么身份?爷们跟前猫儿狗儿也比人有体面,能做你的外室,那是她祖上积德,天大的福气。”

十阿哥一拍桌子,“正是这话!她现在无夫无子,娘家哥哥也没有了,空守着家财。没有你护着,转眼就会让人连皮带肉啃干净了。你要是想收着,谁还配和你抢不成?”

畅春园北里许,静安园东半里,圆明园。

后湖东畔的牡丹台,殿文石上的牡丹花早已谢了。半弯的明月高悬天际,月光撒在湖水上,泛出粼粼波光,蛙鸣声时起时伏。

四阿哥站在栏边望湖面,身后的秦全儿低低说着:“钮禄家差去的奴才递信回来说,甘陕总督这边没有寻到尸身,但准噶尔那边开了赎尸身的价码,这死信儿怕是没错了。 ”

“老十三还在喝?”

“是,前儿消息到了京城,十三爷就…”

四阿哥转过身来,在书桌前坐下,废然叹道:“可惜了。陈变之,皇上花了十多年的心血才把他历练出来,正是要大用的时候。何图华,那是皇上为着子孙,从满旗勋贵里千挑万选出来的…”

秦全儿看着四阿哥的脸色,也不敢多说话。过了半晌,才听得四阿哥问道:“皇上加恩的旨意下了没?”

“回四爷的话,恩旨是拟好了,陈变之加封二品男爵,齐姑娘也赐了二品诰命,赏了小汤山一处庄园守节养老。因着皇太后不忍,现在圣旨还没下,等着再过几天,慢慢和齐姑娘说这事儿…”

“她没有子嗣奉养…”

“奴才打听着,皇上没有作主过嗣的意思,怕还得齐姑娘自己拿主意…只是…”秦全儿斟酌道:“陈家、齐家都没有人。陈大人的母家早已断了来往,母家的至亲也都去世了。老家里的陈姓原就不是亲族…怕是寻不到真能亲近的人…入嗣是个大事儿,奴才看着这事儿不好办…”

四阿哥皱眉沉吟,终是长叹一声,“老十四那边什么动静?”

“奴才打听着,午后傅有荣去了畅春园一趟,在桃花堤和齐姑娘说了两三个时辰的话,齐姑娘回慈宁宫后还是有说有笑的,傅有荣怕是没能开口说。”秦全儿顿了顿,“倒是…倒是太子那边差了人请齐姑娘过去…”

四阿哥一怔,“太子?是太子还是他那个宠妾?”脸色沉了下来,“是老三使的手段?太子晕了头!她哥哥可是死在太子门下的手上。”

“奴才听说,齐管事除了替九爷开了江南二十一家牙行,自家还有生意。每年有二三十万的入项。这十年总积蓄了怕不有七八十万两。还有京郊十二处大田庄,九爷赏的三处大宅子。不算陈家的家财,单是齐家留给齐姑娘的家资总有一百来万两。再加上齐姑娘在江南和那些大货商套了交情,生意也做得熟了。她若是做了太子爷的外室,八爷江南的财源不说是马上完了,至少也要被太子爷抢去一多半,再则这上百万两的家财全是太子爷的了…”

四阿哥半晌没有出声。外头的蛙鸣声却热闹了起来,许是因着今儿的月色好,藏在水里不出的老蛙都跳出了水面,蛙鸣声此起彼伏,让人心烦。

秦全儿看了看四阿哥,“奴才以为,太子爷的打算也没全错。齐姑娘再厉害,也是个妇道人家。她夫家、娘家半个人没有,空顶着一个二品诰命的名头,根底太薄,人人能欺。现下若是不找个得力的人替她支撑门户,不说家财保不住…再过得几年,皇太后去了,皇上也忘了陈变之,她怕是连立足之地都没有了…齐姑娘可得把这事儿先想明白了…”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七]

清晨,畅春园林间散布的麋鹿、白鹤、孔雀、竹鸡都趁从巢窝中走了出来。齐粟娘执着簇新的白纱扇子,食指在玉柄“芳风”两字上轻轻磨娑,站在芝兰堤边的树荫下,笑嘻嘻看着它们。

玉嬷嬷最近越发待她好了,说她如今也是三品诰命,只需陪着太后说话,没得个见天儿跟着她端茶倒水,干活办差的道理,把她赶出来,由她四处逛着。

带着水气的凉风吹在齐粟娘脸上,葛纱衫儿竟带了些冷意,齐粟娘打了个寒战,只觉把一身的热气儿都抖了出去,竟有些又痛又快的感觉。

她被玉嬷嬷赶开,手上没得事儿做,想陪太后说话。太后却闭着眼睛念佛,还赐给她一串红玉佛珠和一本《金刚经》,让她得空儿念念。

一阵河风吹过,把满地的竹叶子吹了开来,一只大肥虫子失去了蔽护,露出了光滑洁白没得一点护卫的肥肉身子,馋得林子里的竹鸡们直流口水。绣鸡们扑上来争抢肥虫子,斗得满天羽毛直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