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是北河河总的正夫人齐氏。

因师傅李全儿时常与她说话,他也曾隔远儿瞧过。只觉着她这样的行止气度容貌谈吐,他横看竖看,也没看出来是当年白杨林子里,那群又干又瘦孩子里头的一个。

!他时常叹息着,就那群小崽子里,出了一个正六品的武官不算,居然还出了个正三品的诰命!

她手中的金钗看着不是个寻常装点之物,小太监站在一边细听着,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许是因着乍听到夫君的死信儿,受不住了罢。师傅自个儿不敢来,巴巴打发了他,总有些缘故。他可不能大意,这位陈夫人可是敢亲自操刀宰人的主儿。

眼见着那位齐夫人挣扎在要起身,小太监走上前,恭恭敬敬打了个千,学着师傅平日里的称呼,“齐姑娘,奴才送你回凝春阁。”

陈大哥死了?我不信——我不能信!齐粟娘想从地上爬起,左脚上却钻心地痛,她倒抽一口凉气,却咬着牙爬了起来,她要去找人问消息。

斜次里伸出一只手,扶住了她。齐粟娘的眼珠儿动了动,将视线落到了小太监身上,八爷的话蓦然间又在她心头闪过,她心头重重一抽,深深吸了口气,甩开了小太监的扶持,她要找人问明白陈大哥的事,她不能被八爷的人押着回凝春阁。

她紧紧握着手中的如意金钗,冷冷道:“不用,我要去侍候皇太后。”

小太监陪笑道,“齐姑娘,您看您手上带了伤,衣裳也污了…”

齐粟娘不置一词,扶着墙向门外走去,她忍着脚上的扭伤,咬着牙一瘸一拐地拼命走着,她得到皇太后跟前才行。

小太监心中带了慌,追在她身边,要去伸手拉她,又被她猛地甩了开来,齐粟娘恶狠狠骂道:“滚一边去!”

小太监看着她手中的金钗,心下发了怯,只一犹豫,她便扶着墙走到了外院门前,眼见着要出了门。小太监想着这差事要是办砸了的下场,顿时顾不得太多,正要冲下去拦住她,便见得院门前人影一晃。

李全儿站在了门口,身后跟着四个带刀侍卫。

“齐姑娘,八爷说齐姑娘受了吓,要好好歇着,让奴才侍候齐姑娘回凝春阁。”李全儿满脸是笑,打了个千儿,“齐姑娘这身衣裳污了,得赶紧换换才行,可不合宫里的规矩。这样子,也不能在皇太后跟前侍候。”

齐粟娘看着那四个身高体壮,手按腰刀的侍卫,死死咬着牙,忍住了扑上去拼命的冲动,“我要去先去和玉嬷嬷说一声。”

“齐姑娘放心,玉嬷嬷那儿奴才已差人去知会了。齐姑娘只管放心回去歇着。”

齐粟娘默默不言,站了一会,看着李全儿,“我要去寻十四爷,问问外子的事儿。”

李全儿眼神一闪,仍是笑道:“十四爷这会子在静安园里,只要齐姑娘想见,奴才就让人去知会傅公公。”

齐粟娘衣袖内的拳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深深吸了一口气,默默跟着李全儿,由那小太监扶着,一步一步走回了凝春阁。

第十三章 人走茶凉后的齐粟娘[十]

太后还没有回来,凝春阁里空落落的,平日里看见齐上来问好请安的几个小太监,看着李全儿,都远远地避了开去。

齐粟娘强自镇定,玉嬷嬷会回来的。

她打开门,走进自个儿屋子,推开小太监的手,回头看着跟进屋内的李全儿,“劳烦公公了,我有些累,想歇歇。”

李全儿微微一笑,“齐姑娘脚上的伤怕是要看看才行,免得伤了骨头。”不待齐姑娘回答,给那小太监使了一个眼色,“去太医院,请位专治跌打的太医过来替齐姑娘瞧瞧。”

“只是小伤——”

齐粟娘话还只出口,那小太监已是出了门,径直去了。

齐粟娘忍了又忍,扫了屋四个侍卫一眼,“公公,你看我身上的衣裳—”

李全儿连忙:“齐姑娘换衣就是。奴才到外头侍候着。”说罢,一击掌,“来呀,两个去门口,两个去窗外守着。”说罢,便笑着退了出去,轻轻替齐粟娘关上了门。

齐粟娘听着脚步声响起,窗外隐可见得两个笔直的人影,心中越来越凉,她勉强支撑着自己,不去想别的,将衣裳换好,喃喃自语,“玉嬷嬷,玉嬷嬷会来找我,我要求皇太后,我要求皇太后——”天渐渐晚了,屋子里陷入一片黑暗,齐粟娘茫茫然轻声道,“我要去找陈大哥—”

屋门吱的一声被推来,小太监提着灯笼,将一位老太医引了进来。

桌子上地孤灯燃了起来。齐粟娘看那太医上了药。把左脚裸包得如粽子一般。轻轻问道。“大人伤——”

“虽是小伤。却扭了筋。陈夫人这一月怕是不动弹地好。”

太医退了出去。齐粟娘地心越来越沉。

不一会儿。李全儿走了进来。招呼人送上晚膳。李全儿瞅着她地脸色儿。慢慢道:“齐姑娘才刚奴才引着太医已向玉嬷嬷把齐姑娘地伤势说了。齐姑娘以后不用去太后跟前侍候。奴才劝齐姑娘一声山地庄子里有温泉。齐姑娘想明白了。求太后一声治治伤也好。否则。齐姑娘可出不了这屋子。”

齐粟娘冷冷看着李全儿。“陈齐两家名下没有小汤山地庄子——”

李全儿看了她一眼。没有接口手让人退了出去。“齐姑娘。奴才也算是和齐姑娘有缘分。这些年齐姑娘对奴才事事儿都尽了礼。奴才再劝齐姑娘一句。”李全儿顿了顿。“齐姑娘和崔大人学一学安分分听主子地话。这些年爷可没有亏待齐姑娘——”

咣一声,屋门重重被踢了开来断了李全儿的话。

李全儿和齐粟娘都被声响惊了一跳,一起看去在屋门前的是十四阿哥,他身后站着傅有荣。

齐粟娘忍了许久的泪水终是涌了出来,她扶着桌子站了起来,一步一挪向十四阿哥走去,哭着道:“十四爷,陈大哥他出什么事儿了——”

十四阿哥看了齐粟娘脚上的伤处一眼,冷冷一扫李全儿,面上带着丝恼色,却又掩了过去,沉声道:“叫他们滚。”

李全儿连忙应了,陪笑着关门退了出去,外头的四个侍卫一并退了个没影。

傅有荣守在屋门外,十四阿哥走进房,皱着眉头看了看齐粟娘的伤,在椅子里坐了下来,挥了挥手,“你坐着。”

“十四爷,陈大哥他到底怎么了,他——”齐粟娘扶着桌子,哭着将满心的恐惧与害怕问了出来,“太子爷和八爷都说他死了——我不信——”

十四阿哥看着她,叹了口气,“爷已经仔细问过了,出黄河源的时候被准噶尔游骑突袭,遇上冰塌,丢了性命,尸骨怕是被准噶尔人搜去了,或又是埋在冰底下了。

齐粟娘扶着桌子的手颤抖着,“准噶尔——”她拼命摇着头,哭着道:“既是没见尸骨,我不信,我不信——皇上还没有下旨——”

十四阿哥烦恼道:“皇上的恩旨都拟好了,赏了二品男爵,子孙世袭—原是皇太后担心你一时受不住,才拖着没下。”

齐粟娘听得皇上已拟了恩旨,认定陈演已死,心头一阵抽搐,脚下一软,坐倒在了地上,直愣愣看着十四阿哥,嘴唇儿白得没了血色,只是抖着,说不出话来。

陈大哥死了!齐粟娘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十四阿哥看着地上的齐粟娘,又是气又是无奈。他重重一拍椅上的扶手,起身走过去,一屁股坐在了她的身边,看着她道,“这些日子,爷替你打算来打算去,回高邮老家也没用的,除非江南的大货商你当初一个也没有套交情,也没有替九哥管过牙行的事,齐家的家财你全不要了…现下这时节,不找个男人替你支撑门户,你能舒舒坦坦过日子么…”

齐粟娘仰面看着屋顶一层层的斗拱房梁,泪水无声地流着,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你这样的气性,又是个妇人,没有人护着,哪里又能过得下去?陈变之在一日,你过一日。爷便是想抬你进府,还不耐烦受你的气,被你闹。”

十四阿哥苦笑道:“若是做外室,不说委屈了你,爷也不放心你在外头。你白长了一双眼,又不是个能不出二门的规矩妇人。不知什么时候就招了狼,爷还不想日日里担心戴绿帽子…单论这事上的镇定功夫,爷可是远不及陈变之…”

齐粟娘想起八阿哥的话,蓦然间开了口,抖着声音,“连——连震云——”

“其实嫁给连震,他也不会亏待你…”十四阿哥皱眉道:“你又看不上他…”

齐粟娘用帕子用力掩住,呜咽道,“我没想到…他府里的女人那许多…”

十四阿哥想白她一眼,看着她一脸的泪水,又软了下来,“你是被陈变之惯蠢了…”

齐粟娘只觉得眼中的泪水不停了出来,心里痛得喘不过气来,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

十四阿哥盘起腿,捱额头,慢慢道:“四哥和老十三你别想了,这是没法子的事。再者,老十三肯定是盼着你给陈变之守节的。十哥就算了。九哥的女人太多,府的都顾不过来了…”

“他说过,我要是再嫁他受不住的…我愿…”齐粟娘喃喃说道,“我还活什么——”

“没人会受得住。只是现下人盯着,你又是个孤门无子的寡妇,真要是中了套,出了事儿,你就只有认了的份,还不如趁早选一个!”十四阿哥满心烦恼,蓦然站起,一脚踢翻了原坐着的椅子,怒道:“陈变之没有半点担待!他既是娶了你就该替你打算一二,当初他若是纳个卑妾生个儿子,承袭了爵位家业,你守着二品男爵过日子,安稳做你的太夫人,还有谁好动你!”

齐粟娘心里已是一片冰寒,她慢慢闭上眼,止了泪,扶着桌子站了起来。

十四阿哥烦恼地走开两步,“算了,不说了,实在没有你中意的,至多爷忍一忍,收了你罢了…”十四阿哥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日子还长着,你好好想想罢。”

齐粟娘靠着桌子,慢慢坐了下来,她看着十四阿哥转身开门的背影,突地呼了一声,“十四爷。”

十四阿哥手一顿,回头看着她,面上带着疑惑。门外傅有荣竖着耳朵听着。

齐粟娘凝视着十四阿哥,轻声道:“十四爷关照了我十多年,我却没报答半点…”

十四阿哥一怔,苦笑道,“爷还纳闷了,当初爷怎么就能想出收你做门下奴才这样蠢主意。成日价不是你替爷办事儿,倒是爷替你操心,悔死爷了,好在还没指望过你…”说罢,一步跨出了门,便去了。

屋里孤灯,油碗中油快燃尽了,将齐粟娘黑幢幢的单薄身影投映到窗户上。十四阿哥的脚步声还未在齐粟娘耳边消失,屋外的廊道上便又响起衣衫摩擦的声响,闪出先前儿退出的八阿哥身边的四个侍卫的身影。

齐粟娘看着他们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投影到门外,窗前,轻轻叹息着。

晚风起了,窗外的树枝摇晃着,吊着齐粟娘的影子荡来荡去。

风透进紧闭的门窗,将孤灯吹得一时明一时暗,齐粟娘的脸已是模糊了。

齐粟娘慢慢走到黑漆圆角衣箱前,打开箱盖。箱子里皆是她的衣物,左角是太后赐的佛珠和《金刚经》,右角有一卷白罗绡和一把铜剪子,那白罗绡原是比儿托人送进来,备着她制衣的,她到畅春园时,一并带了过来。

齐粟娘取出红玉佛珠与经书,取出经书中夹着的三支上贡檀香,她将香在油灯上点燃,袅袅娜娜升起来的檀香转眼便绕满了整个屋子,渗出了门窗。

齐粟娘透过那香烟,仿佛看到了皇太后几十年来在慈宁宫中礼佛的身影,鼻子里嗅到了老太妃们满身枯败的檀香味儿。她终是将香放在了桌上,转过身,走到箱子前。

她伸出手去,轻轻抚摸着白罗绡。

白罗绡软软绵绵,卷了一层又一层,却是凉得透心。

齐粟娘用两个指头捻住了白罗销,一点一点将它从箱中拖了出来。

白罗绡弯弯延延缠绕在齐粟娘的脚边,齐粟娘茫然四望着空荡的小屋,层层叠叠的斗拱房梁,还有门窗外紧守着的身影,喃喃低语,“我要去找陈大哥——”

窗外的大槐树发出吱呀的声响,听在齐粟娘耳中,仿佛是高邮小村外吊死宋寡妇的槐树一般无二…

孤灯在风中摇晃,油要尽了。

第十四章 千里之外的北河河总

阁后头的廊道里,宫灯在风中摇晃。守在屋外的看着都是满族的亲贵子弟。一个唇上轻须,约莫二十来岁,一个却生着浓黑的短须,约莫三十,较是年长。

年轻那个站了这半会,想着屋里的妇人再如何,也没法子在四个带刀侍卫眼皮下弄鬼,只觉小题大作,不由打了个哈欠,懒洋洋道:“达朗,甘陕那边这几日好似又消停了。”

“准噶尔的袭扰这几年都没断过,皇上到底要怎么办,怕是还没拿定主意。扎尔多,你是没去过西北那边,不说路远艰难,夏天晒脱三层皮,冬天冷得下刀子。”达朗正侧耳听着屋内的动静,瞟了扎尔多一眼,哼了哼,“就是这回陈大人他们遇上的冰塌,也能要人命。”

“听说钮禄家差了何图华的乳公去准噶尔赎尸骨了,那群该死的蛮子开的价码可不低,一千两——”扎尔西叹了口气,“何图华这小子,当初何必寻这差事——”

达郎摇了摇头,“银子倒也罢了,他们家出得起。我倒觉得要低了,好歹是四品——上年栋鄂家赎了一个从七品的族人,不还花了一千两——”正说着,屋里的灯灭了。

达朗一皱眉,“还只一更天,怎的熄灯了?”

扎尔西回头看了漆黑的子一眼,不在意道:“既是受了伤,怕是歇下了。”达朗摇了摇头,深深吸了口气,檀香味儿透过门缝传了出去,又沉又闷。

达朗微一思,叩门道:“陈夫人。”却无人答话。

扎尔西面上带了些惑,与达郎视一眼,扎尔西提过一盏灯笼达郎高声道:“下官进来了。”推开屋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黑漆漆地。只桌上三支檀香头闪着点点暗红地光。达郎一眼看见站在屋角衣箱前地人影。暗暗松了口气。扎尔西将手中灯笼向桌上一照。扫了油灯一眼。“陈夫人。可是灯油尽了?”

过得一会。屋角地人影方应了一声“是。”

添了油地孤灯燃了起来。朗眼睛瞟过齐粟娘手中地白绡罗。暗暗一惊“陈夫人…”

齐粟娘慢慢伸手。从衣箱里将铜剪子取了出来。

她走到桌前。将檀香放置到一边慢把白罗绡在桌上展开。道:“还烦大人再送两盏灯进来。我要裁孝衣。”

达朗眼睛扫过桌上地摊开地佛经。还有红玉佛珠着齐粟娘坐了下来。使剪子慢慢绞下了一朵白罗孝花。全是一副尊礼守节地作派。虽是不合李公公地意。到底不关他们地事儿。便也放了心了两盏大烛送了进来。

“还烦大人送些礼佛檀香来。”

连着三四夜,齐粟娘的屋子里灯火不灭上好的佛香也被送了起来,供在了佛前。檀香味儿合着齐粟娘低低的念佛声过门窗在凝春阁后头的廊道上飘荡着。

“…此人无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所以者何?我相即是非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是非相。何以故?离一切诸相名诸佛…”

凝春阁里的知了叫个不停,玉嬷嬷跟前的小宫女宝儿躲在廊柱后,看着小太监提着食盒从齐粟娘房里走了出来,悄悄退了开去,急步走到玉嬷嬷房里。

玉嬷嬷坐在椅上,雪白的头发盘在脑后,一丝不乱。她慢慢扇着风,食指上长长的法琅彩甲套微微弯着,“你看她的情形儿如何,是打算守节还是打算——”

“嬷嬷,奴婢过去看了,这几日陈夫人一直在颂经,饭食也减了,每回不过动一动。”宝儿满脸可怜不忍,“虽是不合规矩,还是裁了白罗做孝衣,看着不像是想要再——再寻个男人的样子。”

玉嬷嬷面上一沉,手上的扇子便停了,“为夫守节原是礼法。因着怕她年轻熬不过往后的日子,想着许是再寻个男人的好,我也瞒着没向太后说,由着他们在咱们这里搬弄。她既是个贞烈性子,也不能叫他们小看了皇太后跟前的人。”微一沉吟,招了宝儿过来,吩咐道:“你再去看着,若是过几日她还是如此,你再来报我。”

凝春阁外,十四阿哥在桃花堤边来回踱步,满脸烦恼。

傅有荣小声道:“十四爷,齐姑娘好似是铁了心,她这样和八爷拧着,可不是个事儿。十四爷得替齐姑娘拿个主意才行。”

十四阿哥顿住脚步,叹了口气,转身向东面而去,“爷去向母妃请安。”

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扎尔西和达朗已是习惯了屋里传来的念经声。午后的廊道上热得让人晕晕欲睡,高高的花盆底踩在青砖上,发出卡嗒卡嗒清脆声响,达留顿时醒过神来。

远远的,一个小宫女扶着太后跟前的玉嬷嬷,顺着廊道慢慢走了过来。达郎给扎尔西打了个眼色,“你守着,我去知会李公公。”

颂经声夹杂在脚步声中回响着,随着脚步声愈近,那颂经声便也愈急了起来,“…须菩提!忍辱波罗蜜,如来说非忍辱波罗蜜。何以故?须菩提!如我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我于尔时,无我相、无人相、无众生相、无寿者相。何以故…”

脚步声在齐粟娘房前停住了,宝儿冷冷道:“开门。”

扎尔西微一犹豫,想壮着胆子说话,被玉嬷嬷双眼一扫,却先怯了,只得退了开去。

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跪在佛前的齐粟娘缓缓转过头去,三伏天的热浪从玉嬷嬷身后大敞的房门里涌了进来,冲散了屋内的冰寒。

齐粟娘眼中带泪。她终于等到了。

齐粟娘跟着玉嬷嬷出了房,顺着廊道,走到了皇太后午后起立的迎精凉舍。远远听得德妃娘娘和皇太后说话的声音,“太后,臣妾这几日听四阿哥跟前的钮禄氏说起,她堂伯母哭着那孩子连个尸骨都没收到,又差了那孩子的乳公去赎人呢。”

皇太后叹了口气“可怜见的,原是为了朝廷的事…”

齐粟娘想着陈演与何图华一般的情形,再也顾不得,抢上两步,奔入了迎精凉舍,卟嗵一声在皇太后跟前跪了下来,哭着求道:“皇太后,陈大哥尸骨未归,奴婢求皇太后恩准——”

静安园中,八阿哥抚了抚侍妾毛氏的脸她房中出来。他微微整了整月白葛纱衫儿,正要去福晋房里,李全儿匆匆走进了院子。

“八爷姑娘到太后跟前,求着太后让她去黄河源找陈大人的尸身。皇太后已是准了!”

“叭”的一声,八阿哥手中的湘妃泥金折扇子折断了,“不识抬举的奴才…”断扇被狠狠甩到地上步声重重地远去了。

地上的扇柄绣骨儿翻滚着,被风儿从院子里吹到了院子外草丛中,终是停了下来。太阳升高了些,阳光照进草丛中,隐约露出了扇柄骨上“芳风”铭印。

清晨,太阳慢慢爬升着车骨碌碌地驶出了畅春园。车内的齐粟娘看着园门口的十四阿爷,叫停了车开车帘,要下车向十四阿哥请安。

“罢了吧。”十四阿哥骑在乌风马上叹了口气看着齐粟娘,“躲得了一时不了一世。你最后还是得回来。只是拖一阵罢了。”

齐粟娘凝视十四阿哥,含泪道:“十四爷…奴婢谢过十四爷…”

十四阿哥瞅了她一眼,一扬马鞭,“你是我门下的奴才,原就该是我说了算。你脚上有伤,我先送你回查府,养好伤后再去。你住在那里,一时半会的也不会出事。”

马车缓缓驶过西直大街,正要转进虎头胡同,便见得十三爷跟前的太监秦顺儿一路赶了过来,“十四爷,钮禄家里差去的人递信儿回来,说是赎到的尸身不是何大人的,已是赶着去龙羊峡了。”

千里之外,龙羊峡两壁耸峭,不见天唯有崖顶冰层在阳光下闪着寒光。黄河水流之声轰轰而响。

西边山脚下,绝险山谷中,里方圆的冰塌区边上人头攒动,何图华的乳公明纳德已是年近六十,胡须带着些花白。他骑在马上,满脸焦急,他借着主家的脸面,在甘陕总督旗下借了二百官兵,冒着被准噶尔人袭扰的风险,来了龙羊峡,要将三里冰区全翻过来。因着不熟路径,还重金请了青海塔尔寺喇嘛庙里的红衣老喇嘛相助,却仍不知是否能寻到小主人的尸身。

碎冰早已被准噶尔人翻过一回,只余压在底下的巨石和厚冰无力翻动。因着天气转暖,巨冰已是开始融解。

“准噶乐那群蛮子!分明没有搜到我家少爷的尸身!一定还在这里,”明纳德见得一无所获,急向领兵的管带叫道:“一定还在此处。快搜!边上也不要放过,一定还在。

找到尸身的赏银二百两!”

原本已有些懈怠的官兵们听得有赏银,立时又精神起来,想尽办法要推开巨石厚冰。

“大人,你放心,这些冰看着大,已是溶了不少,把它们翻过来,这一片就能看明白了!”上了年纪的红衣老喇嘛会说些满语,指点着地势,“龙羊峡四面皆是险地,准噶尔人也不熟知地势。老纳记得此处山脚下有土沟纵横,沟深及丈,只要将冰推走,必有所得。”

一块又一块的碎冰被推了开去,露出了冰、石交压下的空隙,看着果然有土沟。

峡谷四面皆是陡峭石壁,山峰处可见层层冰带。因着无借力之物,重赏之下,谷外一棵棵粗大的树林被砍下,拖了进来,插入了冰、石之下的空隙。

吆喝声同时响起,巨冰在众人合力之下,随着红衣喇嘛的指喝声,轰然被翻了过来,果然露出了两条又长又深,交错蜿蜒的土沟,一直延伸到冰塌区边界。

众人都惊异地叫了起来,“快下去看看。”

“二百两!找到我家少爷的尸身,就赏二百两

兵士们为了赏银争先恐后跳下土沟,过得半会,仍是无有发现。

明纳德心疼从小带大的小主子,又心急无法回京城向主子交待,正是难耐的时候,身边的红衣老喇嘛叫道:“散开去寻,若是有人掉了下去,临去前总要寻个活路出来,散开去寻。”

下沟的人越来越多,露出沟面的红缨帽顶,顺着起起伏伏的沟道忽闪忽现,一直寻到了三里外冰区边上。

明纳德渐渐绝望的时候,有人从沟里跳了起来,招手向他叫道:“大人,我摸到了,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