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有个半凉了的草药药罐,盖子开着,里头依稀有佛手,当归,首乌,生地,甘草,防风等等,均是些治恶性皮肤病的。

旁边一面屏风上,有数张标注着各地州府衙门大案通缉令的罪犯五官肖像图。

这些凶犯肖像,用笔勾描绘制的倒是都挺栩栩如生,眉眼,人中,嘴唇等各个还均用红色墨笔勾画标注着有什么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注解。

在这描画了一堆凶犯肖像的砚台底下还压着一打纸。

第一张上面就上书这样几行单独列着各种条目,字迹凌乱荒唐的墨痕大字。

【《甲乙丙丁‘四问’秘卷》】

【一.宣化府有一刘生,某日夜返故乡。】

【是夜,他途径一店上书,‘米肉’二字,再见门口灯火全熄,地上似是有异,他悄然从门洞中窥探,顿时大惊,请问,此时刘生看见了什么?】

【甲.一片漆黑】

【乙.强盗行窃】

【丙.男女通奸】

【丁.杀人现场】

这张不知道什么怪人才写出来的,什么乱七八糟的考卷给人的感觉真的太蹊跷了。

段鸮第一反应是有点思索地眯了下眼睛。

也是在这时,一个人走进来,却完全没去碰这些神叨东西的段鸮这才注意到到了这房子的楼上传来的一段对话。

“喂!醒醒,天早都亮了,日头都已经晒进来了!这里不是酒馆也不是春楼,你能不能别这般,也稍微起来做点正事?”

这对话,听着像有两个人。

一个焦头烂额,穿着双靴子在楼上走动,腰带上似乎还有腰带上刀鞘刮擦地面的声音。

另一个一声不吭,时而应答一句,倒像是昨夜在什么地方鬼混了一宿般没一点精神。

“……这才大清早的,吵什么吵。”

这声音,想来就是这地方的主人了。

只是也不知道,现在就在这小楼上怒而大声教训他的又是什么人。

这么想着,向楼梯上方仔细看了眼,却什么都没看到,一个人站在楼下的段鸮也没作声。

“你说我来找你干什么,还不是为了破案,这次这案子必定要找你了!“

“找我做什么,这种案子各县一年总能碰上几件,城中石菩萨庙,年久失修,庙宇上那根梁柱之前三番四次在雨天被雷劈中过,死者是过路进入歇脚的樵夫,昨夜雷雨天,多半又是触雷身亡,你该督促你们马县令早日筹款翻修菩萨庙。”

“哎,不,不是,这次不是个樵夫!是个童生!”

那楼上似是一名捕快的人又道。

“童生?那就是男女庙中幽会,果然,读多了孔孟的读书人竟也不知道下雨天该少出门,被雷劈中中了头彩。”

“不,不是!你怎么不等我把话说完呢!这次不是雷,尸体好好的!是这么半夜被离奇惨死在庙里的!”

“离奇惨死?”

乍一听说这是个凶案。

楼上那在忙活什么的人也不吱声了。

他似乎是在琢磨什么,而目前还未见其人,但对方这犯困的嗓子听着就沙哑的很,说完还‘碰‘一下倒地不起,并打了个呵欠。

“不去,大白天我不想出门,眼睛见了光会不舒服,而且,你没看到我底下的药罐子里都熬了药么,我早说了,我得了病,要闭门修养几日,这两天不接生意。”

“得病,什么病?”

他那朋友问道。

“秃头,偏瘫,还有麻风,你最好也离我远一点,免得被我传染。”

‘秃头’本人对凶险的病情这坦诚告知的态度。

却把他那位‘朋友’给逼急了,被气的跺脚也不肯走人,反而是在这拦着块屏风的阁楼上就围着他就开始唠叨道,

“富,富察尔济!我看你不是脑袋秃头,你是脑袋坏了!你可饶了我吧!这松阳就只有你这个能查这事了,咱们好歹相识一场,你就再帮我个忙吧!”

“……”

“我知道你白天因为你的眼睛不喜出门,但这是个今早在山上刚发现的,现场和尸体可都热乎着呢,你就去看一眼,这次看完下次我就再也不烦你了行不行?”

“哦,这次帮了你,下次再也不烦我了,札克善?”

这话倒是令那位富察侦探抬起眼皮子回了句。

估计是真被这衙门捕快一天天地烦的不行,他当下在小楼上如个醉汉埋头继续倒头思索了一下,又这么开口道。

“嗯……那你不如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方才走进来时,有看到我写的那张‘四问’秘卷了吗?”

“看,看见了,有什么问题吗?”

那札克善也呆呆地问道。

“那第一题,刘生‘米肉’案,如果是你,你会选哪个?”

“额……选已?”

“哦,为什么?”

“大半夜的一家卖米又卖肉的店,想来店内应该有不少银两才会引得盗贼闯入?”

捕快大人看上去像个正常人。

“错了,你可以走了。”

“不是已?”

这话倒是令人大吃一惊了。

“这……怎么可能?你别是为了敷衍我不跟我去才瞎说!”

札克善也不大信。

“我说过,你答对了,我再答应帮你去看这次的尸体,你的机会已经没了,其他的事,我一概不管,就是其他冤死鬼一块来托梦请我,我都不去。”

这么一通胡搅蛮缠故意刁难人的出题,这富察侦探说完就下了逐客令。

大清早就过来的札克善到此也没辙了,只能咬咬牙先冲下楼去,想着等想到其他办法再来。

可他这刚要走,地上用衣服掀开盖着脸躺着的那混人却叫住他,又半困半醒地闭着眼睛就指了指楼下道,

“对了,你走,把楼下那个也一块请出去。”

这仿佛脚底上长了眼睛的话令札克善一下子从楼上吃惊地探出头。

隔着小楼楼梯,两边对了一眼。

也是这作为陌生人这么一照面。

站在底下,已经意识到自己或许方才进来时就发现了踪迹的段鸮才并不惊慌,转了下眼珠子,又拱手来了句。

“两位,无意偷听,只是刚巧敲门进来,发现楼上有人在说话,不敢打扰。”

“啊,无妨,这位先生,您别介怀,我这朋友酒没醒才在这儿净说些胡话呢,只是……您上这儿来有何事?”

约是见段鸮身形高瘦,衣着朴素,像是个读书人。

这面孔上这毁容造成的疤痕也看着有些惨淡。

这面相粗犷,发辫垂在脑后,着一身蓝灰色衙役公服的札克善起初一惊,之后倒也不难说话的样子。

“敢问原先在这开棺材铺的主人可还在?我从严州府来,有件东西需要转交给他。”

“原来的主人?喂,人家问你话呢,原来的那个去哪儿了。”

一听说段鸮是来办事的,札克善赶紧回头又和楼上那人嚷嚷了一句。

“哦,在呢。”

楼上那似乎不喜被人随便打扰的某人才这般插话道。

“出城右转乱葬岗,看那破碑上字样是刘通天就是了,记得烧个旺点的火盆再丢进去,免得他收不到。”

段鸮:“……”

札克善:“……”

这浑话听着真是十足不像人说的了。

察觉到这人对自己这般陌生人的不客气,段鸮倒也不多说什么就打算识趣些转身告辞,可札克善这傻大个见他要走,倒是突然想起来什么,又突然拍脑门来了句道,

“诶!对了,我的机会用完了,可这位先生刚好进来了,也听到你的这题了,总还有个回答问题的机会吧?”

“我?”

段鸮反问道。

“对对对,劳烦先生了,就随便选一个,万一给蒙对了呢!”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倒是令人有些意想不到。

楼下的段鸮本不想掺和这事,却被这捕快硬拉着也插了进来,也是听到这话,上头那个一直没露面的怪人才一拂手推开了小楼的门。

哒,哒。

有脚步声响起。

“嘿!富察尔济,你怎么下来了!”

札克善也一下子跳了起来。

段鸮问朝上看去,却见那抱手从上方出现的皂衣男子身形极高,挺拔如松。

他面孔硬朗,眉峰带着放肆桀骜,薄唇抿着,低头用手拿着类似物证的时候又显得有几分玩世不恭,是个令人一见难忘的潇洒狂傲之人。

隔着小楼并不敞亮的光。

他的那双常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就如之前他和札克善所说,一阴一阳,所以白天不便出门。

那只眼珠泛着灰,不知患了什么病症的左边眸子,因终日不见光,极浑浊也极古怪,有着与这张面孔极为相符的睿智通透和深不可测。

他和段鸮看着像两种人。

一个似泰山,一个似江河,是两种截然不同,却又有着某种奇妙共通之处的强势,孤傲和内里让人摸不透的汹涌。

“你选什么?”

“选丙?”

这一开口,两人倒是异口同声。

随后,这二人又不作声了。

这一面,一别多年,那时早已不同于此刻的两人再一块回忆起,倒真是一场带来和改变太多玄妙的初见了。

只是眼下,他们似乎都对彼此这样的人有些敬而远之。

“错了,你们俩的机会都用光了。”

许久,楼上那盯着段鸮脸上的疤痕不知为何看了几眼,又一脸无所谓地收回视线的富察尔济这才再次赶人道,

“札克善,我这不欢迎偷听的人,还是这种阴嗖嗖,长得不好看还喜欢偷听的人。”

“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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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下)

因这一出乌龙,初来乍到的段鸮和这捕快大人就被一道请了出来。

一离开那地方,外头的天色都亮了不少。

街上,来往贩夫走卒一如方才那般,里面的那一幕幕却也如同场幻境了。

走之前,段鸮最后撇了眼那张丢在底下桌子上的‘四问’秘卷,却也只是面无表情地什么也没说。

那‘鬼屋’主人也没下楼送客。

一如这怪里怪气的地方一般,给人的感觉就生人勿近的很。

段鸮从头到尾没和他正经打上照面,除了那隔着楼上楼下一撇,两个人也就没细看对方到底长什么样。

不过那位札克善作为个官差,在做人方面,倒是没沾染上他那位‘朋友’的不同寻常。

不仅出来时,很是惭愧地替方才那出无妄之灾给他赔了个不是。

见门口还蹲着个豆丁大的段元宝,又听说他们原是要去松阳衙门有差事的,就表示自己不妨先请他们吃个饭,再一道领两个人去。

“嗯?这怎么好,我和捕快大人也素不相识,不如我来请?”

听到这话,明明身上没银子,但眯着眼睛的段鸮嘴上客气了一下。

“不用客气哈哈,称呼一句札克善就行,况且我也麻烦您了,一碗阳春面我还是请得起的,相逢即是缘分,既然已经到了松阳县了,就当做给先生接风洗尘了!”

说着,双手叉腰手扶刀鞘,不似官府而像是江湖人士的札克善也大笑了一下。

就是这句话,段鸮和札克善两人也算初结识了。

出门在外结交他人,本就讲究个你来我往,他们如今才初次来到松阳,能有个本地捕快引荐是好事一件。

碰巧离这旧棺材铺不远有个小巷。

几步绕出去后刚好有个小食摊。

摊前架着一张大皂布,门前几把破桌椅,另有一位梳着髻的老妇在街边架着锅卖阳春面。

他们一道来时,邻桌有两个穿着缎马褂,桌上摆着只罩着布鸟笼的本地人也正坐着吃面。

见捕快三人在一旁坐下,便打了招呼,但一瞧见段鸮那脸,这俩人又像是避讳般不来了,只招手唤札克善过去看那新得的鸟。

一边的段鸮远远看其中一人在用细签子撩开布帘子逗弄着里面的鸟。

笼里那烛黄色鸟喙的蜡嘴鸟提溜着双眼珠子‘踏踏’的蹦来蹦去。

那蜡嘴鸟一只眼珠子也是灰的。

瞧着像是被什么东西给活生生扎瞎了一般,就想起了方才那一双在暗处盯着他,说不出古怪的眼睛。

也是一番寒暄,这二人终于走了。

摸摸脑袋上汗的札克善才松了口气,又连忙跑回来招呼这边正在坐着吃茶的段鸮。

“对,对不住啊,段先生,那是本县的两个有功名在身的举人,平常总爱有些瞎讲究。你可别见怪。”

“无妨。”

这话,倒了杯茶的段鸮说的一脸平常。

这么多年漂泊在外,他早见惯了方才那事,自己这张脸着实丑的吓人,旁人看着怕他也很清楚。

也是说着,身边还带着箱子和儿子的段鸮就和这札克善行至此一起坐下了,三人又这么在这热闹的街边一边吃面一边聊上了。

期间,主要是札克善在给自报家门。

段元宝这小家伙只顾着低头吃面,对他爹假客气故意骗人一顿饭,还在这儿套话这事不予评价。

那傻大个般的捕快也说的尽兴,被段鸮这人三言两语地就把自己的一切生平给说了。

诸如他是松阳县带刀捕快一名。

年方二十有六,家住城西,父母均已亡故,至今尚未娶妻,广爱结交友人这些有的没的,段鸮也都表现得很有耐性地听着。

可既然又话说回今天这事,见札克善说了这么多却始终没提方才那个‘鬼屋’主人,坐在面摊前的段鸮就也不免多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