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俩现在的关系, 算得上搭档, 仔细想想又有点像竞争对手。

但要说是朋友, 还差了那么点意思。

大晚上的, 段鸮也不清楚对方又去了哪儿。

但他自己却也正好趁着这个机会, 单独去了已趟州府衙门后头这边的一处偏僻民宅。

路上,段鸮一个人走的不紧不慢,夜色将他的面容勾勒地有些阴郁, 却也将那道红色的疤衬托的越发显眼。

等走到尽头, 那门前看着破旧的民宅正建在处州府大街一个药材铺的后头。

段鸮远远见这地方也只是一户单出单进的小院。

门口挂着灯笼,大门紧锁着也不见人,要说有什么特别的, 大概就是铜制兽形杨树木大门拉环上挂着那块招财牌了。

那一日,从义庄第一次给处州府官府验完尸出来。

和乌云珠走在一块的段鸮随手就在路边买了块招财牌,事后,他将这小木牌子写上字找了个地方寄出,之后没做声就走了。

他原以为那头怕是还要几日才能来,结果人倒来的挺快。

这番即将离开处州了,他仔细想想,却也一个人离了官邸沿着这民宅后的一段小路,走到门口并敲了下门,任由里头的人在听到他的脚步声后出来了。

“吱呀——”

四周的黑不溜秋的巷子中,这从里头响起的开门声细听之下还有些古怪。

里头开门出来确认的是个老管家模样的人,带着小帽着马褂黑靴,留着两撇工整的胡须,这打扮看着像是正经官家的家生奴才。

他本没有主动吭声,一双极干练镇定的双眼也是打量着外头敲门的人。

可等那站在里头老人透过这夜色,一见真是段鸮本人立在门外,这老管家立刻面色一变,又猝不及防地要对他跪下行礼了。

“大,大人!原来真的是您,这么多年了,您可算主动现身了。”

这口气,细听之下却是真有种差一点就要老泪纵横的意思了。

对此,门口段鸮只抬手示意他起来,等被那欣喜不已以至于有些无措的老仆恭敬地为他开门。

二人这才先一道绕过这院落里一棵杏树进入里头那点着灯的内间。

期间,低着头根本不敢和他并排着走,并缓一步小心跟在段鸮后头的老仆先是替他开了这小院子的门。

又像是专为了他的到来,才准备了一番般特意把这院落的书房卧室都收拾了一遍,还早早地点了半炉子的熏香在屋子里。

于是,等段鸮从外头推门一进去。

就看见这那收拾的极干净的内室飘着一股他最熟悉的净香的味道。

隔断之后的香案上头,供着一尊骑象文殊菩萨,旁边另插着两束供给菩萨的净瓶山茶。

挂着一排屏风帘子的床榻上摆着身料子极素的常服和一双黑底三宝靴,是往常他在京城府邸时常穿的。

桌子上摆着一壶香茗。

还有些他素日里常用的书房墨宝在一边那张八仙几上备着,通透敞亮的室内一切一如他从前在京城之时,处处都料理的极为周到雅致。

“我不过是来看看,你本不用如此费心,不过,倒是难为你还帮我记得这些了,这些东西我自己都快忘的差不多了。”

这一切布置,看上去都极花心思。

看到此情此景,难免又想起从前的一些事,背手站着的段鸮这么说着,倒也引得那老仆越发不敢说什么了。

“这怎么算是费心呢,这都是大人以往常用的东西,奴才这么多年可都一直留着。”

“您虽然那日辞官离京,但京城官邸的人私下却也都散,河北那边当日您当差时旧部也留了不少,还有段家老宅多年留下的仆役和良田,光是每年庄子里进账出账的杂事,我等也只敢替大人好生照料着,等着有朝一日能真的回来,将这一切旧事拾起。”

老管家口中所说的这些事情,却也是实情,四年间,段鸮其实一直没有主动插手过这些事。

所谓的家宅旧部,都是他以前在朝堂时留下的。

如今他一个人漂泊在外,没空理事。

却也放心的将这一切都讲到这老管家手中,所以此刻,不用说什么就也吩咐下去的段鸮闻言先是坐下,拿起那桌上的香茗听着,却也来了句。

“这些都是杂事,有你替我在那头料理着,倒也无事。”

“不过,回京之事本就不急,下次记得再来找我时一切从简些就罢了。”

这些他口中的话,明伯自不敢反驳。

因段鸮提出说先处理公事,所以出来时,那老管家,也就是他多年前的部下明伯已在外头候着了。

今晚会来,本就是找他有些话要问的,段鸮坐下又看了些桌子上搁着的四年间久违的折子之类的。

这些事,他久不经手,却也熟悉的很。

大致翻阅了几下,拿上他惯用笔几下批注却也将这些书信中要告知他的那些事看了个大概。

这其中,有来自京城的几封密函,也有他那些从前的旧交情给他的一些私人书信。

从前的他算不得一个人缘特别好的人,相反顶着个残忍酷吏,抛弃生母的糟糕名声在外头,外人对着段玉衡也基本是没几句好话。

他阴险狡诈,爱耍心眼,还心狠手辣不是个好人。

不过就因为他手上握着的权利,和在朝中即便消失却也时刻存在的影响,却也让他有着那几个共同利益的维系者,

这使得段鸮能够不回去,却也将京城时下的有些事看个明白。

也是说到这儿,桌案上在批注着东西的段鸮才突然想起了件事,又问了那站在自己旁边的部下一句。

“明伯。”

“诶,怎么了,大人?”

明伯问道。

“如今这京城之中,姓富察的还有几个?”

“您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了?”

“随便问问。”

段鸮明显不想多谈,就也这么回答。

“额,除了当今皇后娘娘,还有已过世的李荣宝大人,就也只剩下富察家从前的家生奴仆了吧?”

大约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明伯仔细想想却也将这些事告知了。

“皇后?”

可段鸮一听却顿了下。

因从前他是功名出身的汉臣,就也不算了解这上三旗家族的事,尤其是段鸮这个人素来名声不好,除了维系利益的几处关系,他却也没有太多满臣那边的关系。

如今细想,新皇登基前还被叫做宝亲王的时,确实在府里就被先帝指了个富察家的格格为嫡福晋,后来又成了这皇后,可后宫之事,他也不会太熟悉。

但好在老管家这一席话,倒也说的简单清楚,想来明伯口中的话不会有错。

这么想着,段鸮也不多问了。

他本就不是很执着这一点,之后也就看完手头那些东西放下说了句,那今天就到此吧。

“是,是,这一切大人心中肯定自有定夺,老奴知道您今晚要过来已备了些水,您在处州奔波多日,今天既然来了这儿,不如先用个茶再好好歇上一歇?”

“嗯,你去安排吧。”

这话说着,拂手示意他下去的段鸮倒也没再拒绝了这老管家明伯的好意。

老管家看他点点头赶忙出去,又替他小心张罗了一番。,才放段鸮一个人在内室洗了个澡。

这院子和屋子看着不大,但里外却非常精致,外头小几上的净瓶中茶花暗自吐芳,空气中有股极淡却也和很相配的香味。

方才在外头看了半天公文的段鸮脱了身上的衣裳,又在里面单独的澡间闭目养神般独自泡了会儿。

期间,热水在他肩背上滚落。

褪下往常那层面具的他对着里间的水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了眼自己这张‘毁容’的脸,过了会儿,才抬手沿着旁边那一处‘红疤’的位置,一点点撕了下来。

这一撕下来,那块假的‘红疤’也就跟着掉了下来。

最后印在水面上,就他原本的那张面目。

——那张属于段玉衡的脸。

水中,那个瘦削的男人长得极独特。

鼻梁生的挺直,生的瘦而高,唇色有点淡,眉峰却又透着些冷肃,眼梢沾染着上位者的嶙峋,嘴唇生的薄。

那一双总被人说是刻毒的眼皮上挑着,天生还生着一双心机城府极深的眸子,气度,心胸,筹谋才是此人身上最妙之处。

虽年岁已是不轻,却也有股位高权重者惯有的味道,确实是个长相极有味道的男人。

这一幕,若是让旁人看见。

大概就该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段鸮带着段元宝光明正大走了那么多地方,却也没几个官场中人能认得出他来的原因了。

毕竟,能用那一块丑陋的的疤痕掩饰,总好过被人随便就认出自己到底是谁的麻烦。

也是这么在人后,才头一次算是把自己的真实面目露出来。

不过当他看到自己胸口的那道已经愈合也没有留疤的伤口时,段鸮还是不免想起了自己那日里和某人在后半夜说的话。

这药,原是上次某个人给他的。

他事后擦了擦,这伤却也真的好的差不多了,想来也要多亏那个人了。

——只是,想到前日在处州府惊马缉凶那事,段鸮心中却也被勾起了一点点思绪。

他是个凡事都求个小心稳妥的人。

之前他一直没有细想过富察尔济到底是什么人,但那一天的一幕,却也不得不让他仔细防着点他人。

可仔细想了想,却也没想明白除了京城,这个家伙到底会是哪里跑出来的怪人。

等单手把玩着手腕上那串佛珠的段鸮在内室一个人这么闭着眼睛约半刻的事,才披上原本床榻上的那件公服,重新走出来了。

这一夜,是在处州呆的最后一晚。

大约一个时辰后,段鸮离开那民宅,又一个人回了那官邸。

可就在他以为这一夜,他好歹能在回去官邸后平平常常地度过时,大半夜的,段鸮却被门口传来的敲门给敲响了。

“碰碰——”

“……”

“段,段,段仵作,对不住,您已经睡了吗——”

这声音细听之下,有些着急慌张。

段鸮闻言起来给门口的马自修开了门。

可一打开门,却被门口那两个人一头一脸都喝的醉醺醺的的样子给弄得沉默了。

这其中,一个就是马自修,另一个就是那个名叫富察尔济的了。

也是这两边视线诡异无比地打了个照面,那一副‘哥俩好’德行勾肩搭背的家伙中的一位才有点尴尬地看过来,并咳嗽了一声。

“怎么了。”

亲眼看着这人一副烂醉如泥根本走不动路的荒唐样子,段鸮心里其实是不太想管闲事的,但奈何,马自修捕快此刻看上去很惭愧,还给又来了一句。

“段,段仵作,今晚原是我不好,正好在外头撞见了富察侦探就邀他去喝几杯,结果他一听有酒喝酒应了,还,还从刚才开始喝个不停,但富察侦探喝醉了之后,好像也走不到别处了。”

“所以我就想把他先带回找人来扶他回去,结果他路上非喝醉了酒胡说说,非说不用找别人,直接找你就行了,反正——”

“反正什么?”

面无表情的段鸮亲眼看马自修这副奇奇怪怪,还盯着他脸红的不行更莫名其妙了。

“……反正,反正,你们俩已经拜过堂,成过亲了!”

段鸮:“…………”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今天有一点状况。

所以更一章,晚上要改隔壁的出版稿子,工程巨大,不交稿周一会完蛋,所以明天再恢复双更!么么!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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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上)

活到这么大了, 段鸮还是头一次感觉到这种和另一个人处处都能八字不合的感觉。

大概是老天真的无眼, 才会让他在自己在这本就追查那桩事数年都没有结果的回京之路上, 好端端地遇上了这么个专门来克他的。

当他被迫从马自修手里接收某个不是人的家伙之前, 他都保持了一种极其完美且罕见的忍耐。

放在以前, 富察尔济这种人绝对会被他用一百种不同的办法给私下料理了,但有个人却仿佛命很硬, 每每还能自己感知到危险, 并躲过一场场‘危机’。

“嗯,我……怎么会在这儿?”

夜半三更, 身上散发着一身酒气的某人正席地躺在段鸮屋里的地上睁开眼睛, 嘴里模糊地来了一句。

好心肠的捕快已经走了, 所以眼前就剩下心肠不太好的段鸮了。

刚刚会放他进来,已是段鸮这个人生平做人方面的最大让步,于是乎, 把他弄进来之后, 又直接像个对待个废人一样随便扔在地上, 就是他个人的常规操作了。

眼下, 见对方看上去颓唐而困惑。

一副衣衫不整,酒气冲天, 一句烂醉鬼也不为过的样子,他也不作声,只任凭富察尔济说完还看了眼周围。

期间,段鸮任凭他一个人在地上完成了一个醉酒之人该有的倒地不起,胡言乱语, 以至于呼呼大睡的全过程。

照理来说,趁这种人喝醉了,给他的脸来上两脚,其实也是挺合理的。

但奈何,一旁的段鸮心中刚有这种想法产生,有个人就自动‘酒醒’了,见段鸮就站在他面前,还赶紧见鬼似的闭上眼睛就嘴里念叨了起来。

“不可能不可能,我一定是在做梦,我怎么可能一觉醒过来会在这个人的屋里,我一定是还在做梦,而且是噩梦。”

段鸮:“……”

这种放在平时不太可能会说的的真心话,这一刻,这个人却是真的地就这么说出口了。

两个大半夜共处一室的人一时间诡异地沉默了,一整个屋内相当静谧,搭配着两个人都一副活见鬼的气氛,不说还真有点恐怖。

但很可惜,虽然酒有点醒了的富察尔济看样子,真的很不想自己一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这个人。

这一刻,出现在他的眼前,也就只有段鸮这么一个存在。

——真是他?不是吧。

心头一时涌上一阵无力。

今晚在外头确实喝的有点忘乎所以的富察尔济有气无力地长叹了一口气,只有种和这人如何都不对付的头痛感。

也是这么四周都跟着安静了片刻,这两个人再度对视了一眼,有个天生厚脸皮的醉鬼才一点都不觉得脸红地来找给自己了个台阶下。

“哟,没想到还真是你啊,段仵作,哈哈,今晚这可太巧了,你也出来喝酒?真是缘分啊。”

“哦?不对,这里好像不是外头,对,我就说嘛,怎么感觉到有一种周围有在盯着我,原来是您!真是目光如炬,不同寻常,果然不愧是段——”

这种似乎想挽回些什么,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在故意挑衅的语气,怕是已经晚了。

虽然此前,心里就想和这个姓富察的直接动手翻脸不是第一次了,但下一秒,和此人不对头许久的段鸮终于是头一次真的动粗了。

也是听到这倒在地上的人嘴里‘哎哟’了一下,又闪躲着来了句‘喂姓段的你想干什么’。

这两个莫名对各自意见不是一般大的家伙先是比划了几下,又在这一来一往间,就这样真的在这房里大半夜地幼稚地。

所谓‘动手’,具体肯定也不能算是真刀真枪要人命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