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潘二如何摆出衙门的威严问他话他都一语不发。

更为糟糕的是,当平阳县官府的人从最初抓到人的喜悦中苏醒后,他们也意识到了一个问题,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就是——

如果这个郭木卜是真凶,那么失踪的康举人如今身在何处?

只拿住了疑似的凶手,却没有找到能制裁他罪行的真正证据,这一切一下子就仿佛被打回了原形。

尤其是如果他一直保持这种拒不认罪的态度,那么找不到康举人的官府却也根本不能奈他何。

也是在这样的情形下,得知此事,平阳县官府包括协助此案许久的段鸮决定用上一个保留到此刻的办法。

“在灰天井下烟道上方的石板,凶手抱着膝盖时,脚会因为蜷起而势必会为了节省空间,用脚底踩在烟道顶上,只要将那块石板卸下,就可以验到那进入过康举人家的凶手的脚印。”

“……那个印在上面的脚印,会是你的脚印么,郭木卜?”

这个隐藏在暗处的能够鉴别真凶的办法,之前一直没有被任何人提起。

因为若是抓不到嫌疑人,所谓的验脚印也只是建立在虚拟的推断上的。

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惊人结果出现了。

——由衙役们用一张纸拓下来的烟道上顶上出现的鞋印,和郭木卜鞋上用红泥拓下的脚印并不一致。

这一下,就连段鸮都头一次出现了个人判断上的失误。

他一直在盯着那结果在看的眼睛略微沉了下,却迅速恢复没有暴露更多情绪,只当下回过头看向了身后那个被拷起来,涉及跟踪案的嫌疑人。

却见,那从始至终由两名衙役拘在刑房之中端坐中的男子只一语不发地和他对这样对视了眼。

那幽暗而晦涩的眼神,让一般人根本猜不透,看不透。

犹如一只结网的黑色蜘蛛般,再一次发出结网的沙沙声。

这一刻,段鸮的眼中,在他的身上,和所有案子之间缠绕着千丝万缕恶意丛生的网,一下子带着古怪张了开来。

蜘蛛,和蛛网里的人再次成了局中的相互对抗。

接着,那额前带着道疤,一缕杂乱头发垂在耳边的前城防营兵丁,本案最大的嫌疑对象郭木卜说着任凭手背拷着就直视着段鸮才终于是主动开了口——

“大人。”

“官府没有证据,就只能说明,你们要找的犯人并不是草民。”

“那对脚印,就能证明草民是完全清白的。”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人,会是凶手咩~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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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上)

嫌犯郭木卜就这样‘堂堂正正’地走出了平阳县官府。

在刑房中卸下双手镣铐之时, 这前城防兵丁一张不人不鬼的刀疤脸上,也丝毫没有对公堂和衙役们的畏惧和胆怯。

“多谢各位大人,还草民一个清白。”

干裂, 留着一圈花白胡须嘴上例行说完这句道谢的话,一身褴褛布衣,踩着双破布鞋的疑犯郭木卜就这么作了个揖走了。

他的身形如同段老木般朝前佝偻着,站起来走出去时还摇摇晃晃。

这模样不似个前城防营兵士。

倒像个气血不足, 虚浮无力之人,根本也无空手就能摔死别人的力气,尤其这么看臂长和身高都只能算平常,这也佐证了说之前他曾说自己确实没有杀人跟踪的说法。

这人一步步走过衙门口时, 正与立在那处的段鸮擦肩而过。

那一霎那,有了那一秒匆忙对视的二人表情都古怪无比。

他们的眼睛都在对方的面孔上短暂地停留下。

段鸮作为先天直觉出众和隐藏犯罪天赋的携带者,能清晰清楚地感觉到这个人的眼神在自己的身上极迟缓地扫过,又有了片刻的停顿。

黑暗中,一根根细密的蛛丝应声破裂, 蜘蛛身上的全部嫌疑就此被洗清。

之后,此人才扬长而去。

他真的不是这起跟踪杀人案的凶手吗?这一刻, 也无人敢说出一句确凿能指认他嫌疑可能的话来了。

因为证据到底不足,一路都未有人能拦住他。

所以这个嫌犯郭木卜只能被就这样当堂释放, 但潘二等人眼见这挖地三尺才被找出的嫌疑人就这么被放掉,却还是几次暴怒差点没压得下了火。

没有充足的证据,光凭猜测和推断,就是官府查案最大的忌讳。

可这人明摆着就有极大的嫌疑, 身上还有着诸多解释不清的地方,偏偏那踩在石板上的鞋印和身形竟都有些对不上。

最糟的是,就在这边案子的进度眼看着就要断了时。

一件更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奇怪转折就这样发生了,因为消失多日的康举人身上的衣物竟在另一处被找到了。

“你说什么?你说另一头找到了疑似康举人身上的鞋袜?”

当时接到这个风时,整个平阳县衙门都震惊了。

在此之前,众人一直都默认了说康举人的失踪是建议在跟踪狂进入康家后,绑架了他的这一事实上的。

虽然跟踪犯从头到尾没有主动索要过赎金,包括说之前的小像解谜也是建立在个人猜测上的,但证据和线索指向如此,所有人就也深信不疑,并顺着这个思路一直在查。

结果如今竟是有案件之外的平民来官府主动投案,而且恰恰好是赶在官府刚刚放走郭木卜,证明他并不是跟踪狂的同时。

“对,就是找到了康举人失踪前的鞋袜……被挂在去往郊外那处的半山林中,上头还有一丝刮擦后的血,樵夫们捡到送到门口来了……”

“那帮樵夫是在何处被找到的?”

始终没怎么吭声的段鸮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问了一句。

“是和咱们平阳八竿子打不着的岳阳岭上,有人推测,康举人可能并不是被绑架,而是自己那日去邻县时喝酒,他素日里在这周围就是个贪杯的,那天也没和家里人说或许就自己兴头上来出门去了,酒过三巡走到岳阳岭就跌下来,鞋袜也被挂在了岳阳岭的半山树枝上。”

“那下头是山间断崖,连着松江和平阳之间的护城河,别说人跌下去了,就是寻常走兽怕是都找不回尸骨了,不过若是要证明那是不是康举人的东西,还得找他家里人仔细去看看才好确定……”

气喘吁吁地来跑腿送信的小捕快如此说着,面色也是不太好。

衙门的人一听到这儿,也不敢做停留,赶忙就领着人先通知了康家人,又上赶着去那平阳河上方的岳阳岭去看物证去了。

这一次,作为有鉴证经验,且也想看看康举人的所谓鞋袜证据的段鸮也跟过去看了一眼。

可等众人出了城,又由等在山脚的樵夫和闻讯而来的本地乡绅提着锣鼓和灯笼上了山,就见那丛林茂密的岳阳岭上,山势陡峭,一旁的一处半路截断的悬崖上真有双破损的鞋袜挂着。

段鸮见状绕过旁人已经来来回回上过山的脚印,俯下身去查看那截断山崖边的一处断石,却见刮擦之痕非常明显,一看就是真有重物从此失足掉下去过。

尤其是那两道人一下子跌出山崖时留下的残损鞋印。

验证这确是个人,而不是其他走兽导致的,而随后,替两位不便过来的夫人过来认东西的康家家丁也佐证了这一点。

“老爷——这真的是我们老爷的东西……小的绝对不可能认错!你就是咱们康家老爷的鞋袜啊!”

事情到此,陷入了一个仿佛解不开的死循环中。

这之前失踪的康举人有极大的可能已经死了。

而且不是因为被跟踪狂而绑架,而是自己喝多了酒走到平阳县外的岳阳岭上摔了下去。

因为岳阳岭陡峭,每年都有些过路人掉下去摔死,一个往常就极爱喝酒,时常贪杯的衣冠在那里找到,简直再寻常不过了。

所谓的变态跟踪狂案,变成了醉酒误判,还差点抓错了一个无辜的人。

这下,不止是潘二,就连富察尔济和段鸮也被刘闯大人给训话了。

虽然他们俩是协助的,本身也不算衙门的人,所以刘闯大人也不能拿他们怎么样,可任凭谁都不能再说这案子的真凶到底是谁了。

尤其是,此事整整拖了十五日,关于这起案子‘比’限,也就此过了。

‘比’限一过,衙门只能领罚。

偌大的平阳衙门不是只有这一起案子要查,每日多的是忙不完的事,知府那边顶多只能带罪回禀,说他们办事不利没抓到了,可这么一圈下来也真的没人想继续追查此案了。

这一日入夜。

忙活了这么多天到头来却什么也没捞着的三人还是凑在一块喝了顿酒。

前城防营前的大道上,贩夫走卒,商客之流来来往往,这个季节,街上有好多卖栀子花和杨梅的,一路花香搀着杨梅香味,倒是颇有平阳风光。

这期间,一身官服都跑的表面皱皱巴巴,脱了官帽以头抢桌的潘二是最垂头丧气的那个。

因为他这回不仅被刘闯大人骂了,还被狠狠罚了俸禄。

在这样的情形下,这位往常为人还挺爽利的胖捕快也不想难为任何人,只颇受打击地谈起看说这案子怕是真到此为止了。

“岳阳岭上的那个确实是跌倒会留下的擦痕,那块烟道上的脚印也没有问题,但这件案子确实还有说不通的地方。

段鸮这么说着。

“是啊……到底问题是出在哪儿,明明那个郭木卜的嫌疑就很大,甚至连他看人的眼神我都觉得很不对劲,寻常人哪里有那样的眼神。”

潘二也嘀咕了一句。

可见他们两个似乎都有些在这件事上过不去,有个在旁边懒散望天,看上去唯独显得一点不丧气的人就来了句。

“哎,我说,这到底有什么好过不去,现在事情都已经这样了,‘比’限也过了,谁也没办法,你有这个功夫不如去查查别的案子,早点让刘大人忘掉这次这事。”

“是,你是无所谓,可,可当初不是你个王八蛋说你一定有办法的么!”

潘二捕快也气着了,拍桌子不客气地回怼了这人一句。

“喂!你可别趁机栽赃啊,我当初只是说我有办法,我又没有说办法一定有用,你把我当神仙啊,再说了,这案子没破又不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每个人都,那不成也不能变我一个人的事吧!”

这姓富察的不开口则以,一开口还把段鸮给拖下水了,对此破不了案子的段鸮尚未发表自己的意见,他和潘二这一开一回间就又把有件事给暴露了。

“那行,那你们把二两还我。”

说到这事,就也不和他继续客气了,虽然是熟人,但潘二气势汹汹地突然拍拍桌子。

“什么二两。”

段鸮在一旁见势不妙提出了一个看样子很有必要的疑问。

“哈,哈,根本没什么二两二两,你别听这个胖子胡说八道。”

有个人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可疑样子就摇摇手干笑了起来。

潘二:“我,我怎么胡说八道了!之前不就是富察……说,想要你们俩来平阳就得给点好处么?他说你们俩平常干什么都得听他的,所以就收了我二两银子,他说到时候和你对半——唔,富察你捂住我嘴干什么!”

段鸮:“……”

富察尔济:“……”

心直口快的潘二捕快这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再次将一桩隐藏多日的‘秘密’给揭开了。

一瞬间,他面前那两人之间的气氛都变得万分诡异起来,因为真相来的太过突然,以至于此刻兴师问罪都变得万分离奇起来。

段鸮:“二两银子?我们俩干什么还都得听你的?”

富察尔济:“……”

根本从头到尾,连这所谓的二两影子都没见着过。

这一下,某人总算是暴露这次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痛快就来平阳查什么案了,潘二是公府衙门的人,私相授受,行贿赂之事本就是违法的,这人还厚颜无耻,仗着之前碰运气后的那点虚浮名气在这儿招摇撞骗。

“对,我是收了点人家帮忙办事的酒钱,还没和你说,这是我的不对……但收酒钱是一回事,你真想让我说实话么?”

有个人见自己的‘不要脸’行径就这么被暴露了居然换了个口气这么开了口。

“实话?”

“对啊,再难听的大实话,总要有人说出来吧,不如还是我实话实说地告诉你,一般人是怎么想的。”

“我的想法就是,查不出来,那就这么算了。”

“算了这是什么意思。”

闻言,段鸮也面无表情地停了动作。

结果,像是做人根本不看他人眼色般,某位姓富察的松开撑着头的手,同时俯下身凑近点像是和他唱反调道,

“你我既不是正经官府中人,又不是真的神通广大到什么都行,何必一定要在这种事上较真?说到底,那些人的死也非和你有关,难倒不是帮他们是情分,不帮他们是本分?”

“……”

满嘴歪理,理直气壮,说白了就是觉得这案子查不出来就算了。

明明就是出于私利,但一副厚脸皮德行的富察尔济说着还岔开双臂抵着眼前的桌子,并像是在真心劝告段鸮做人方式般补充了一句。

“段仵作清高自傲,怕是根本不明白一般寻常人真正想要的无非是个安生太平的日子。”

“既然没法证明郭木卜是凶手,线索也断了,康举人也不是被绑架,那就没有硬是查下去的必要了。”

“南北州府衙门,从顺天到江南,一年到头积压下来根本破不了的陈年案子数不胜数,就算是最老道的捕快都不敢说自己一辈子碰上的每一件案子都能被搞定。”

“你我无能为力,超过了衙门设下的‘比’限,我也已经对这个所谓的案子没有太大兴趣了。”

“况且,你真以为自己是无所不能么?”

“真等我们去救人,人早都已经死透了好么,既然死就死了,这也都是那个人这辈子的命数,怪不得旁人,这种道理应该不算难懂吧?”

这是富察尔济第一次直白地说出了自己对于查案一事的真实想法和态度。

此前,他虽然和段鸮多有私人矛盾,也总是话里话外地互相讽刺,但却从来没有这么直接地说出自己内心对于人命之事的看法。

在他眼里,对于查案这一直都是被动大于主动,消极大于积极,如果不是前两次的案子恰好找上他和段鸮,他或许连那个不人不鬼的探案斋都未必想真正走出来。

他的眼中,就只有他自己。

其余人的性命生死,这个人从来都不太想多管闲事。

这一点,其实本没有什么问题。

物价平怀,天下无事。

若不是自己这世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立命之道,也有自己的处事安生之理,富察尔济和段鸮从来也没说过他们的想法和做法真的就一致过。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不想查了?”

段鸮很平常也没什么情绪地问了一句。

“对啊,你不会还想查吧?十五天都过了,刘闯大人都不想查了啊。”

和没骨头似的歪坐着的富察尔济也一脸莫名其妙。

这么想着,自觉有些事确实和这人也没什么好说的。

段鸮见这人到这种时候了,竟还好意思说这种话也懒得和他争辩,直接一站起来说了句,那自己走吧就径直走人了。

他这一走人,刚好就撞到了二人之间的凳子。

“碰——”

那一下不偏不倚正好撞得正在仰头喝酒的富察尔济整个人前仰又被迫狼狈地呛了一声。

他始料不及,整个人一下回头一脸不可置信地瞪向头一次某个不知道那根筋搭错的某人,提起嗓子就嚷嚷了句。

富察尔济:“喂!这人现在这什么意思?我欠他的了!我也为了案子辛苦了好几天好么!”

潘二:“……就,就生气了呗,你干嘛这么说啊。”

富察尔济:“哈?生气?生谁的气?不会是我的吧?难倒我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吗?”

潘二:“哎,没有,你觉得没问题就没问题吧……算了我也不喝了,你们俩要是哪天要回去,记得和我说一声。”

说完这话,放下手中那只根本没怎么喝的酒杯的胖捕快也拾起桌脚佩刀郁郁寡欢地地迈开步走了。

两个被他气走的人都跑了,这下他也彻底消停了。

对此,整个人像摊烂泥般垮下来的富察尔济像个酒鬼躺在酒桌旁,用一只手掌盖着自己那只半瞎了眼睛,又望着天喃喃自语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