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当年是进士出身,如今又身兼大学士和国子监祭酒之职,人人都道,阿克敦的儿子将来必然也是朝堂上个满腹学问的文臣。

但很可惜,到章佳阿桂这小子长到十来岁,毛都掉的差不多了时,外头的人就都差不多明白了。

他老子这个人有文化,完全是他老子自己的事,和打娘胎里出来,就注定没文化的臭小子章佳阿桂本人一点关系没有。

子承父业。

这种事从来只存在于他阿玛这个一把岁数了,还容易急眼的中年人的梦里。

要想他这个小子能安安静静坐下来读完一本书,却是比登天还难。

可若是不读书,有个别的志向也可以,男儿志在四方,本不局限于此,可但凡他阿玛在家查问自己这个独子的学问时,得到的必然是一番令人心塞无比的回答。

阿克敦:“今日想好将来打算做什么了吗?”

章佳阿桂:“吃,喝,睡觉。”

阿克敦:“畜生!怎像头猪一样无用,那你的志向呢!昨个在家不还和你额娘发誓说,想以后好好考功名的吗!”

章佳阿桂:“考功名费脑子,您和那些大官都是秃子,我不当了,我想去学人去串糖葫芦,听说卖糖葫芦一天可以赚六十文,还能在街上玩,我觉得挺有意思的。”

明明是小毛孩嘴里随口说出的话,却能把他阿玛一个成年人气的撅过去。

但若说他是个生来就坏到骨子眼的孩子,却也不是。

章佳阿桂心里明白,他爹这人本不是个一路一帆顺风的文臣,那年,他还小,他阿玛额娘就因为朝中之事,而落得生陷大狱,险些等不到他长大。

两广总督案,他爹被人构陷连累全家老小。

章佳阿桂那时候还小,却犹记得所有人迎接圣旨到家时,他爹跪在地上得到那句‘斩监侯’。

世宗嘴里的一句斩监侯,差一点就要他们章佳氏所有人的命。

若不是因为他爹这个人有个脑子,能从那场危难中最终脱险,还一朝再次得圣上信任,怕不是他眼下连块点心都没命吃了。

个人命运。

是这世上最虚幻,也最不可捉摸的东西。

这一点,这小子从小就依稀知道。

而说起为什么他今个原是他爹派人把他赶到这儿来,又像个傻子似的蹲在让他在这儿受罚的,还有个缘故。

因他昨天一身是泥地在外头和人大家玩回去时,正赶上他爹在前堂里终于是接待一个人。

这个人阿桂也知道,因为他已经连日来多次在门口卑躬屈膝地像个哈巴狗一样等着求见他爹了。

说像一条哈巴狗有点难听。

但阿桂听府里府外的人都是那么议论那个人的。

每次对方上门来都态度很恭敬地带着好些礼物。

虽然那些所谓的‘礼物’在阿桂这么个孩子看来,连他身后的小跟班往常赏赐人的都比不上,但看得出来已是那个从来都低着头,坐在门口的贫寒少年人的全部了。

听人说,这就是今年的新科进士。

但出生寒微,又并非京城贵族后代,所以在这京城中寻不得人脉,只得来四处求人,其中求的一个就是阿桂他爹。

他这段日子求了很多人,最后都无用,所以没办法才来求阿桂的阿玛。

这样的人,怕是个市侩又急于讨好权贵的庸才罢了。

就算是读书考功名,也只是为了一门心思爬上去做官而已。

阿桂他阿玛这个人很精明。

起初并不愿放下面子见这样心思不正的人,也怕惹上些麻烦。

但看这人年纪轻轻却连续来了多日,明明刚中了进士,却身后只有个一把岁数的老仆跟着,连双好鞋都买不起,就也放开面子见了他一次。

这既是为了让这个人死心,早点走人,也是为了日后留个交情,万一,此人就此记住他阿克敦的恩呢?

那天阿桂回来时,刚好就撞见这一幕。

可等他在一群小厮惊慌的阻拦声中跑进去想找东西,却见有个手上戴一串佛珠,衣着很朴素甚至有点贫寒的少年人正好要从堂前的松鹤隔断后,用手撩开帘子出来。

在此之前,阿桂一次都没见过这位一心想留在京城扎根做官的少年进士。

那天,阿桂家院子前的辛夷坞花正一朵朵开的正好,但这人出来时,却好像令满园的风光都失了些颜色。

少年进士本人,其实一点都不像外人口中所说,是个市侩卑微又只想着做官的人。

他看人的时候没什么喜怒,一般人也看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但这位性格比较沉默的少年进士似乎不喜欢小孩,所以之后有过这一面之缘,他们也就没什么交谈。

明明,他穿的不过是身贫寒的布衣,却比很多衣着显贵的人还要令人印象深刻。

他阿玛当时就在后头点,又准备出来送这个人出去。

两人本在客气地说话,正好撞上他们的阿桂吓了一跳,那个少年进士也正好垂下自己那双令人印象深刻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眼门口阿桂。

阿桂不知道,这就是他和这人此后唯一的一次正经见面。

他阿玛事后骂了他,年岁还小的阿桂有点无所谓地来了句,这人又不是什么大官,而且不是您说这个新科进士,也不是什么有大前途的人么。

可接下来,他阿玛却对他第一次改口了。

“不,这一次,全京城的人怕是都对这位少年进士看走了眼了。”

他阿玛言之凿凿地说。

“看走眼?为什么?”

阿桂更迷糊了

“你个傻小子可知,我今天在此人的眼里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一个人心中最坚定不过,也最宝贵的志向。”

“……”

“我方才问他,你为何要做官,你可知,他是如何回答我的?”

“他说,他要维护他心中的公堂正义,所以他一定要留在京城,要一直为官。”

“你阿玛我做官那么多年,却也说不出这样的话,有志者,事竟成,这人将来绝不是俗物,往后也必将成就一番功业,我此时帮了他,他来日青云直上,你阿玛我,连带着你这小子说不定都可以沾上光。”

这话,阿桂他爹说的坦然,却也果断无比。

就像是已经看清楚这人日后的命运一般。

阿桂也不知他阿玛这是哪来的自信,但在这之后,他阿玛就和受了刺激似的,也给他出了个题,并且让他天天在城门下带着,只等他想清楚自己的志向到底是什么才放过他。

志向。

一个人一生的志向。

他的志向又是什么呢?

都在这儿扛着旗子想了那么多天了。

他也已经见到了那么多城门下来往的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可是他还是没想清楚自己的个人志向到底是什么。

再在这儿站一会儿,他就还得回去被他爹揪着考学,之后少不了又是挨一顿他爹的手心和斥责,可阿桂觉得无所谓。

反正在所有人眼里,他这辈子就是个废人了。

可说实在,章佳阿桂就是一点都不想将来一辈子做个和他爹一样的人。

但具体当他爹虎着脸问他,那你将来要做什么呢?

阿桂这小子又哽着脖子有点答不上来了。

“我看你就是想一辈子吃喝玩乐!不思进取!你个逆子啊!我章佳氏怎出了你这个孽障!你是要活活气死为父!”

这话,却也饱含了他阿玛阿克敦大人内心的愤怒。

但就在这一日,日后,章佳阿桂自己都觉得改变他个人命运的一日,紫禁城的城门下却发生了一件事。

那一天,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

整个京城上下,怕是除了阿桂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每个人都知道了。

路口不知不觉聚集齐了不少闲散百姓,大家都在带着一种特殊的表情议论纷纷着,过会儿仿佛要有什么人出现。

城门下,先有一个一身潇洒戎装的兵丁骑马赶在前面鸣了下鞭,不过一会儿,就在章佳阿桂的眼皮子底下,有一个众星拱月般的人物就这么出现了。

那一个人走在最前头,骑在马上的人依稀是个黑衣少年人。

这人看样子比章佳阿桂大几岁,应该差不多十八九岁了,该和阿桂之前见过的那个少年进士差不多大。

因隔着不少人群,个子还很矮小的阿桂也看不清楚他的脸。

但他看得分明。

那人一身光芒,两只眸子漆黑,比他以往在说书先生嘴里听说过的少年英雄豪杰还要令人钦佩。

他身着一身点漆黑色腰带笔挺英俊的公爵服,黑马,长靴,模样生的桀骜潇洒,似人间山峦令人倾倒。

过程中,那黑衣少年人也不和别人说话,只像个孤寂冷淡的骑在马上从城门下经过,在他肩膀上还停着只光看爪子极凶悍却也眸子漂亮地像珠子似的鹰。

在他的后头还跟着不少人。

但唯独有他的肩上有一只很漂亮的鹰,而那只羽翼丰满,眼神锐利的鹰也像被驯服似的完全地臣服于那满身威势不可挡的黑衣少年人。

“——”

鹰的叫声把阿桂弄得有点懵。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有人驯服那样浑身带着野性锋芒的鹰。

整个京城,唯有这个在人群持鹰的黑衣少年将少年阿桂的目光完全地吸引住了。

不纯粹是因为这个人。

也不纯粹是因为这只鹰。

而是冥冥中被什么滚烫的东西,一种从心底流淌出来的东西感召了一样。

就和他爹说的一样,这个人的眼睛里也有志向。

就和那个他所见过的少年进士一样。

“那,那个一个人骑着大马走在最前面的是谁,他,他肩膀上那好漂亮,好威风的只鸟又是什么?”

还只是个少年人章佳阿桂脸都着急涨红了,蹲在地上对着身旁的小跟班们只跺脚。

“那是‘八方尔济’,粘杆之人,在最当中的,就是这一代最年轻的那位尚虞备用处属官。”

“而那群人啊,就是咱们大清赫赫有名的‘海东青’。”

海,东青?

一个人立在城门,鼻子上还脏兮兮刮着被他爹揍出来的鼻涕的少年章佳阿桂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接下来,他的小跟班还对他说了些什么。

似乎是,这些人做的是很危险的事,爷你还小,还是别知道比较好。

但章佳阿桂却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

因为就像是浑浑噩噩那么多年,从无志向可言的脑子里一下子被人点醒了一样。

他的眼前劈开了一道亮光,‘嗡’地一下将他的整个人都唤醒了。

他这下可算知道自己这次该回去告诉他爹。

他这一生到底想要做什么了,他的个人志向又到底是什么了!

踏遍云崖。

心怀天下。

就和那个眼神坚定的少年进士一样,就和那群马上头也不回地离去的人一样,和那个在最当中被叫做海东青的人一样。

从此不拘于天地万物,自此闯出一番天地去。

这,才是他章佳阿桂此生所求的大志向啊!

作者有话要说:一个特别篇,桂东林眼中的那两个人就是日后的阿察和老段啦~

因为这文的世界观设定非常的架空,里面充斥着很多我的个人私设,所以文章最初开的时候,我就选了架空时代。

粘杆处还是那个粘杆处,但性质会发生很大变化,具体可参考本文的标题,现在就先保持神秘感啦哈哈哈哈哈,下面慢慢说

大家绝对,绝对,不要代入历史人物哈,我先滑跪一下,只当做一个朝代背景的特殊设定文看就行,后面就回到正文啦,啾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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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下)

二十日。

夜。

全城今日因那十二个边置慢炮而引起的骚乱已基本停歇了。

江宁的危机已解除。

后续官府会对城内百姓的安全进行挨家挨户的安抚性走访, 所有分散开来的危险物已全部拆除, 这一晚的秦淮河, 也总算是恢复了往日的太平。

衙门的大门口,一条长长的走道前已经清除了白天的数匹官马和官兵遗留下来的诸多拆弹痕迹。

方才才换了晚班所以没走。

一个个带着刀,守在此地的衙役们身处于头顶的黑暗之中。

等一个和夜色几乎交融的高瘦身影远离外人的目光,又‘吱呀’一声推门进入了衙门里头, 他本身藏匿在黑暗中的那张有着极重危险感的面目才就此暴露出来。

段鸮今夜是一个人先过来的。

因为他自己另外还有些话,要亲自问牢狱中这个人,所以就也得亲自过来一趟。

“——!”

里头一路从码头被逮捕,又收监关押的那个人被吓了一跳,仓皇一下抬起头来。

段鸮和他对视了眼,却没有开口。

接着, 他才随手拖了一张椅子, 在这脖子上还拷着枷锁的犯人面前就这么坐了下来。

他手上拿着的一叠是这一次江宁府的案子的卷宗——上面, 是关于王田孝,‘皖南人’四人,以及眼前这个人的旧案信息的。

在他的正对面, 江宁监狱内,四面都合上窗的铁栅栏最后头,又一次镣铐加身的中年男子这一次是脸色比上次还要煞白,额头冒满虚汗了。

因两人认识,这人这会儿再看见段鸮出现也是心虚。

对方本就是个身材宽胖,四肢粗短,一张白净面皮的胖子。

这时隔两个月, 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他留起了胡须,换了装扮,却也有些和往日卖货郎的样子不太相似,变得阔绰富贵了不少。

——上次处州府的那名走私犯杨青炳竟再次在江宁府落网,怕是此案最令人意想不到的转折了。

方才,司马准他们那帮江宁捕快已进来问过一次话了,这人基本也承认了他就是处州人士杨青炳,所以他们也算是老相识了。

原本,他该是和上次那个杀人犯傅孙先,一起伏法落网的。

当初他和富察尔济在解决完案子离开前,捕快马自修那边也已经明确说过,此人既然已经认罪收押,等待知府大人查清他幕后的主使。

处州府那边肯定不会放任此人逍遥法外的。

可如今,他不仅成功地逃出了牢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