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摇身一变成了这一次的罪犯张三同和那伙皖南人口中的那个神秘‘上家’。

关于在他背后救出他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他又是如何获取那么一大批火硝,再走私卖给张三同的就有些令人深思了。

而段鸮现在其实已经在心里基本确认,这人上次被捕时怕是还说了谎。

不然以他一个区区帮人走/私‘陈茶叶’的卖货郎的身份。

就算是因为陷入麻叶交易而结识黑/帮,成为了那条利益链中的一环节,也不会一转手,又可以掌握那么大批量的火硝。

不过说来也怪,之前在他身上搜出来的那张造的十分逼真的通关文牒上写的并非是杨青炳。

而是另一个不知名的名字,至于户籍也不是处州人——原来,他竟和王田孝一样都改了个名字才逃出监狱了。

但除了承认走私和逃狱。

这个杨青炳面对江宁官府的人却也是一副一概不知的样子,倒令人有些深思起幕后隐藏的事情了。

此刻,二人对视间,段鸮也正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个杨青炳的一言一行。

察觉到这一次又在这人手上落网,对方也必定不好对付,满头冷汗,嘴唇上那两撇胡子都跟着抖了抖的杨青炳吞了口唾沫,又听着段鸮突然来了句。

“杨青炳,再进来一次的感觉如何?”

“上一次是麻叶,这一次是火硝,你在道上的门路倒是多的很。”

这话可是令人万分不好回答了。

想起上次抓住自己的也是这个人,杨青炳的面色却也不好形容地抽搐着脸回答道,

“……该,该招的我已都招了,其余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只是巧合,误会。”

又是一句——我什么都不知道。

这个流窜多地,幕后埋藏一条犯罪团伙长线的走私犯杨青炳似乎认定了只要自己说自己再次不清楚,官府这边就也拿他没有太大的办法。

察觉到他又开始在顾左右而言他,段鸮闻言却也不置可否。

“是么?”

“是,这次的东西原,原是那些上家,上家给的,我个小卒子……只是抄检些货单,帮忙——”

一听就急于争辩了起来,杨青炳似乎还想睁眼说‘瞎话’。

“那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一块被串在红绳上的罗汉钱,和一只花背青蛛,你可认识?”

眯着眼睛的段鸮说着还歪了下头对他扯了扯嘴角。

“……”

一听到‘罗汉钱’和‘花背青蛛’。

之前还干瞪眼装蒜的杨青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面色一白,又闭上嘴不吭声了,但段鸮似乎也不打算放过他,摩挲下自己的手指,又循着这条思路往下继续道,

“你就是之前刘岑在信中说的那个让我们来找的‘物证’吧,他最先在江宁撞见的其实是你,对不对?”

“那个之前让郭木卜在松江佳珲大人府上偷了东西的,也是和你一伙的吧?”

“……”

段鸮这话一出,却是一下点明了刚才在深夜的码头上,自己为什么会一眼认出躲藏在船舱底下的杨青炳的缘故。

今晚不仅和自己的下家交易失败,还被江宁府拿了个正着,如今独自深陷牢狱之中的杨青炳面色顿时难看了许多。

他这一遭,本还想‘嘴硬’将祸水东引或是再撑一撑。

可整个虚胖浮肿的白胖面孔和这肥猪般的身子却被脖子里一颗颗砸下来的汗珠子却是有些露了怯。

段鸮见状倒也不急着往下追问什么。

只在对方的注视下倾下身子,将自己的一根手指搁在他眼前的桌面上敲了敲,又眯起眼睛望着两人头顶那只暗处的蜘蛛开了口。

“之前,我曾拜托刘岑来江宁调查‘陈茶叶’走私一事,所以关于为什么事后,对方又会好端端地卷入到皖南人的爆炸案中,我也想过很多原因。”

“起初,我只以为一切支离破碎的线索都是巧合。”

“毕竟,刘岑在这次来江宁的过程中,恰好撞破了皖南人私自自制火硝制品的事也说不好,但结合,上一次,我们在平阳县时,那个跟踪狂郭木卜最后招认的那句口供,我冥冥中又觉得此事怕是没那么简单。”

这一刻,如同两方在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智慧和心理博弈。

一边是老道的罪犯。

一边是走惯了黑暗的段鸮。

直直盯着对方那双冷肃无比,令人一次次无法逃脱法网的眼睛,这个犯人杨青炳死死地扣住桌面,却也一个字都不吭。

可这话,段鸮却也没说假。

因这两三个月来发生的案子后续,或多或少都留下了一点细枝末节的悬念,所以他也难免会思索。

这四五年来,他都在追查着猪人案当年的真相。

若说连这点察觉到不对的犯罪嗅觉都没有,怕是也没命能活到今天了。

他当下只感觉到这接连围绕在他们身上的三个事情中,必然有着直接或间接联系,而就在方才,最后一颗在老乞丐身上的边置慢炮被解决的刹那,却让他一下子想明白了其中的关联。

因为在此之前,他曾经因为人头西瓜一事,问过司马准一个问题。

那就是本朝民间,如若不是本身靠近矿井产火硝的地方,到底什么人才能弄到这么大的一批纯火硝。

当时司马准就回答了他。

对方说,民间基本不可能,毕竟每个府衙如今也有火硝禁令,短时间内根本无法做到,倒是官方有可能,而且整个江南一带只有江南总兵库房里会有,还需得由江南总兵的调令才可得到官方火硝的发派权。

可总兵大人和他手下重兵常年在驻守江南。

上一次,他出现在众人的印象里,还是在平阳一案中,知府夫人被监视前,曾刊登过一则江南总兵曾上门拜访佳珲大人夫妇的邸报。

江南总兵曾因颁旨去过一次平阳。

那是他近半年唯一一次除公务外离开总兵府,此后,那起最后也没有告破的跟踪狂的案子就在平阳发生了。

——这要说巧合,倒也有些太巧了。

“平阳县的那个犯人郭木卜曾说,一个携带着罗汉钱,手背上有一只花背青蛛纹身的男人令他偷走了佳珲大人的一本账本。”

“当时,我就一直没想通。”

“这个‘账本’到底是什么,为何佳珲大人事后仿佛也没察觉。”

“此后,刘岑来到江宁调查陈茶叶一事后,就此神秘失踪,接着王田孝这个猪人案共犯之一‘亥猪’的再次作案。”

“后来我却想明白了,因佳珲大人府上的那个‘账本’,或许并不是什么真的‘账本’,而是那段时间江南总兵去松阳给知府夫人传圣旨,封其为命妇时留下的圣旨,你们想盗取的真正东西,是圣旨,此后,你和你背后的那股势力,才利用这个假借江南总兵的名义得到了这批火硝,对不对?”

“所以——这次这批火硝的真实来路,恰恰就是江宁总兵府自己,我说的对么。”

这一个兜兜转转,却将这接连三起案子背后的真相一下揭穿了。

红睡鞋,花瓶案,再到人头西瓜案。

被揭穿了走私源头的杨青炳一时心头寒凉,一个字都挤不出来,就这么眼睛发空地呆了下,半天才一万个心虚惶恐地发起了抖。

“我承认,知府夫人府上的东西是我找人偷的,那匹火硝也是这么来的,事,事后我花钱买通了下属衙门的人用面粉和杂矿补了进去……又将火硝混着西瓜运到了江宁来……”

“我本是身不由己……若不是多年前已被金钱蒙蔽入了‘这伙人’的手里,我也想好好走上功名之路,而不是半生担惊受怕,用自己这点学问尽做些害人害己的事,若不是受‘这伙人’指使……”

“但其他的,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求你放我一条生路吧,我只是个替人办事的,就是江宁府这次因为我身上的罪,最后砍了我的头,我也供不出那些人来,他,他们一定会杀了我,把我碎尸万段……”

胆小到缩成一团的杨青炳这万般后怕惶恐地一低头,却也是在段鸮的眼皮子底下暴露了他对于他口中的那伙人的恐惧。

“‘那群人’?‘那群人’又是什么人?”

猛地一击桌子,浑身一股压力席面而来的段鸮冷冷地问。

听到这话,今夜被抓捕归案的杨青炳却也心知再难隐瞒,只脸色煞白地开始说起了自打两月前红睡鞋案的一系列自己所知道的事情。

原来,这个改过两次名字的杨青炳,竟也不是什么真的卖货郎出身。

而是世宗十一年,处州秋围的会试十一名。

他不仅是地地道道的处州人,而且年轻时正经功名在身,还是个堂堂正正编过书,名下有世面流通的着作的杂学家。

此前,他在处州府的一家老小都确是他的亲人。

但多年来,杨青炳却携家带口却一直隐姓埋名在各地,以卖货郎的身份作伪装。

他多年来所做的,就是为‘一伙人’四处贩运他们所需要贩卖给各府犯罪势力的原始资本筹码。

但他本身所涉猎的,并非是常规的诗词经典,通史文学,而是现今极少数人会了解到的农耕学和气象相关。

此类杂学,多是些民间大家再接触,因世宗本人就是个极重农耕的人,杨青炳当年会中举,也是因为他在这一门道中有自己独到的知识存储,

可这样一个人,非但没有就此入仕。

却在多年后,成为一个地道的罪犯被卷入数桩大案中,不仅走私麻叶,还涉及火硝和杀人案,这听上去却也让人不得不觉得荒唐。

但段鸮转念一想,却依稀从他身上,想到另一个和这个眼前杨青炳很相似的人。

那就是——那个‘亥猪’王田孝。

王田孝表面上是个店小二,据旁人说,多年来在江宁府四处做小工讨生活。

可他本身却罕见地识字,且非常精通各类配比火/药的常识,不仅极有头脑擅长制作边置慢炮,还熟识网格定位,堪称是一个剑走偏锋的全才。

这样的两个人,若是正经考功名或是入仕,多半是能考到工部做个小官的。

可这二人均是沦落为利益驱使下的犯罪者。

且在这一次江宁府的大案中,各自被那‘罗汉钱’和‘花背青蛛’背后隐藏的无名势力控制着,成为了这局中的一枚棋子。

在他们幕后一直以来操纵着的,怕是知晓着这二人身上的才华,但冥冥中,关于这个神秘的犯罪组织的真面目却也第一次出现在了段鸮眼前。

也是此刻,面对着这场注定再也逃不开的牢狱之灾,和事后必然还会找上自己的那群‘恶鬼’,自知思路一条的杨青炳却也闭上眼睛颤抖着落下泪道,

“罗汉钱和花背青蛛,就是那帮人每一次出没的标志。”

“一旦成为其中一员,他们每个人……每个人手上都有一块系着红绳的罗汉钱,那个王田孝以前也是他们的人……他们的势力很大,白道黑道,官府富商,每个曾经得罪,罪过他们的都会不得好死,而且在他们的背后还站着一个万不能被得罪的人,那个人,当年曾在顺天犯下一桩大案,之后还成功地在皇城中逃之夭夭……”

“那个人是谁?”

明明已经从这话中察觉到了什么,回忆起曾经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那桩旧案,但双眼止不住冰冷地盯着他的段鸮面无表情地开口。

“一个被叫做,已猪,手背上也纹着一只花背青蛛的人。”

“一个这么多年来谁也没有见过真面目,却有本事能请动诸天神佛为其让道开路的传说之人。”

……

江宁府牢狱之中的杨青炳的这一句口供,一朝将所有眼前的线索指向了一个未知的新天地。

与之相隔的数里外。

大半夜街头的一处熄了火的巷子里,枕着一条手臂,躺在墙头的富察尔济正一个人倒在江宁街头,像个醉汉似的望着他头顶的夜空出神。

他的两条腿和没骨头地翘着,嘴里依稀在哼着上次那首名叫牧童的小调,周围也没什么脚步声,只有秦淮灯火在他没一丝精气神的身上笼罩着。

以前有个人曾问过富察尔济一个问题。

说眼睛瞎了,到底是什么感觉。

他当时回答过,就是很难受,像是有一丝光照进来,但却什么都看不分明。

像是什么东西都看得清楚,又像是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楚。

因为眼前一片漆黑,所有对于一切事物,他都得小心地摸着来。

他不再相信别人。

因为看不见了,就也开始拒绝任何看得见的人的世界。

大多数时候,他都只能孤身一人蜷缩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带着过往的秘密蹒跚地趴在一块黑暗的井里缓缓地朝前爬行着。

他不再相信自己过去坚定的判断,不再相信自己真的能做到。

因为地上有好多扎手的东西。

稍不留神就要把他自己的手掌扎的满手鲜血,所以哪怕他曾经再不可一世,他也会开始开始像个无能的人一样害怕。

这让他失去了过去的一切,变成了一个自己都快不认识的废人,以至于只能以另一张面孔躲在松阳那么多年,却也连那一步都不敢踏出去。

但这一切,好像在这段时间不知不觉就被有些事改变了。

他也说不清楚具体是哪里变了。

但好像有那么一丝隐隐约约的光在前面照着他这个没用的瞎子。

虽然好像很微弱。

但富察尔济知道,那就是光。

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光到底长什么样了。

所以,每一丝能让他看到的光,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都无比宝贵,像这世上最稀罕贵重的东西一样。

——他甚至现在还没失去,就开始有点舍不得了。

“啧。”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什么,总之富察尔济下一秒很是无聊地望天就眨了眨眼睛。

尽头处,今晚的北斗七星亮的惊人。

其中有一颗,尤其地漂亮。

像是要把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一样。

但就在他一边看着星星一边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时,一道从江宁小巷的一边尽头过来的脚步声却惊动了他。

在此之前,他一直在等着这个人来。

大半夜的,他本不该再打扰对方的。

但他们俩过去一直很熟,再加上听桂东林说那家伙又正好在江宁,他就也不客气了。

而抬起眼皮子对上底下站着的那位上次曾来松阳找过他一次‘老朋友’。

见对方这次依旧是一身雍容华贵的衣服,也还是那副富家公子哥儿的清闲样,顿时有些羡慕嫉妒恨的‘穷鬼’本人富察尔济也鄙视上他了。

“萨尔图克·长龄,你们这帮给朝廷干活的怎么都不忙啊,桂东林天天赌钱,你天天穿的这么骚包到处喝花酒。”

“他我不知道,我想忙也忙不起啊,谁让有些人今天这么能出风头,一个人,哦,不对,是两个人,一块把我们这帮尚虞备用处的人活儿都干了,我感激你们还来不及呢,不过上次之后那么久都没消息,你还以为你死了呢。”

那一身闪闪发光气派打扮的‘贵公子’长龄也如此不客气地回嘴了一句。

尚虞备用处。

——这五个字却是一下点名了这人的身份。

若是段鸮在这儿,怕也会对着五个字本身所隐藏的含义,又在本朝到底是何来头,有何特殊地位有着不小的意外。

“哦,那不好意思,我还活的好好的。”

一下倒下来睡在墙头上的富察尔济像个酒鬼似的哼哼了一声。

对此,他那‘贵公子’朋友也一脸脾气不错的样子,想想却也回忆着这一次案子背后的一切突然开口道,

“喂,死人。”

“我知道你到现在还没放下以前的事,但那个杨青炳被抓了,他背后的线索也暂时断了,你若是想查下去,怕是还要沿着这一次那个王田孝的死往下查。”

“我现在,就只能帮你查到一个关于‘罗汉钱’和那只‘花背青蛛’后的线索。”

站在巷子底下,背靠着墙的那身影又开了口。

“什么线索?”

富察尔济垂下眸子问,却在下一秒得到了墙下站着,神情严肃起来的长龄的一句话。

“天目山。”

“你要找的‘蜘蛛’,或许就在那里。”